■ 梁德学
“讨论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关系,最核心的问题其实是列宁主义”,“但是这一点今天讨论得却很少”。①讨论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中国化及其与中共党报理论之间的关系,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同样绕不开列宁主义中有关党报学说的作用和影响问题。
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中国化的早期进程中,列宁主义中所关涉的党报学说影响甚大,中共党报理论事实上也主要建基于俄国党报学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在确定党报的指导思想和基本原则时,贯彻了列宁的思想,借鉴了列宁的党报经验。”②但针对相关议题,目前学界讨论较少,即便有所涉及,也大多以延安时期为起点或重点,忽略了中央苏区时期③党的“新闻干部”所进行的列宁主义式党报实践,也忽视了延安新闻事业与中央苏区新闻事业“列宁主义”式实践的内在关联及演变关系。④
目前学界对延安时期党报理论的研究成果相当丰厚,共识为1942年的《解放日报》改版奠定了中国共产党党报理论的根基,认为通过延安整风运动作用下的改版,实现了中共党报由“不完全党报”向“完全党报”的转变。⑤无疑,延安时期是中共党报理论定型的重要阶段。但此前十余年,在中央苏区,中国共产党人已进行了相当程度的党报理论与实践探索。即便该时期的中共党报处在“不完全党报”之不完全阶段,但实际上,党的报刊理论的几个重要原则诸如全党办报和党报的四性(党性、群众性、战斗性、组织性)等,在这一时期已经牢固确立,基本奠定了中共党报理论的思想和逻辑基础。
中央苏区新闻事业的鲜明特点,是继承和发扬了列宁的党报思想。列宁的名言“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员和集体的鼓动员,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成为根据地报刊工作者的行动口号,并在实际工作中得到贯彻推行。苏区党和政府都重视通过报刊动员、组织人民群众投入革命斗争和做好各项工作,报刊注重用具体事例进行宣传鼓动,开展批评与表扬,充分体现出了列宁的党报思想。⑥正是借助于浓厚的列宁主义色彩的党报实践,由中央苏区的苏维埃革命开始,中共走上了改造党报和实现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中国化的新路。
遗憾的是,在当前议及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中国化的学术话语中,列宁党报思想对中国党报理论的贡献与影响问题被遮蔽了。事实上,较之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新闻思想,中共党报理论更多地是借鉴列宁的党报思想。执行列宁主义党报学说是中央苏区时期、也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中国化早期的一条重要线索。但这条线索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丁淦林、宁树藩等前辈曾十分明确地提出过上述问题,⑦但此后的相关研究和探讨却未能推进。
概言之,目前关于列宁主义与苏区党报的相关研究存在两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一是忽视马新观中国化进程中列宁党报学说的作用和影;二是忽视中央苏区时期的列宁式党报实践对此后党的新闻理论形成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基于此,本文尝试以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对列宁党报学说如何理解与执行为线索,对列宁主义对苏区党报理论与实践所产生的影响进行初步梳理和分析。
中国共产党的新闻理论成型于延安时期,其标志性事件是1942年延安《解放日报》改版,目的是“把报纸变为马列主义的真正的党的机关报”。⑧改版期间,报纸提出造就成千上百的从事新闻事业的新型“记者”的口号。⑨但当把目光投向延安新闻事业的源头时期——中央苏区时期,“记者”在当时报刊上却并不是一个常见的称谓,仅在极个别稿件后见署名“记者”,或在新闻中偶尔提及某某“记者”。有研究者将在苏区从事新闻工作的人统称为“报人”,⑩但须注意的是,“报人”本是一种职业身份,中央苏区从事新闻工作的人进出频繁,大多是党的负责同志兼职,有明确的党内职务,由此看,称“报人”似乎不合适。况且,一些仅仅为报纸撰稿者,不应归入“报人”之列。
对于中央苏区的新闻工作者,当年身处其中的人如何表述?1932年底至1933年初主持《红色中华》的李一氓曾在一篇文章中使用了多种称谓:
现在参加在“新闻工作”中的同志是很少的,这其中大多数还是偏于“杂志”性的工作者,真正的“新闻工人”就更少。……办报纸不一定是知识分子包办的事,因此从工农出身的新闻干部的培养,是《红色中华》“天然”的责任。……我们用函授方法,来教他们(指通讯员——笔者注)的新闻学,如何做社论,如何写消息,如何当外勤记者,如何当内勤记者,……要这样来创造苏维埃的新闻干部。
这里,李一氓使用了“新闻工人”“新闻干部”和“记者”三种称呼来表示中央苏区新闻工作者。诚然,若一般而言,均可笼统称之为新闻工作者。但考虑到中央苏区数量有限的新闻工作者主要由党委组织部门选定和配备。也正基于此,已故苏区新闻史专家程沄将他们称为“新闻干部”,本文亦认为这种称呼最为贴切。如此,无论“新闻工人”“记者”还是“通讯员”,都可概而称之为“新闻干部”。为此,本文对中央苏区“新闻干部”作如下界定:在中央苏区新闻宣传机构中,与内容采集、编辑、加工、制作等内容生产有关的正式工作人员及“非在编”的提供新闻稿件的通讯员,但不包括技术人员和印刷发行人员。
这里需要考虑中央苏区两个现实:一是如《斗争》等刊物具有较强的理论色彩,亦即李一氓所说的偏于“杂志”性,但不可否认,其仍是苏区重要“宣传鼓动”媒介,且常登载新闻类稿件,因此,也将这些机构的相关人员视为新闻干部;二是苏区报刊机构“正式工作人员”普遍偏少,大多“没有专职记者,全靠通讯员投稿”,通讯员本身又是各类组织中负责“宣传鼓动”工作的干部。因此,本文将上述两类人也纳入“新闻干部”之列。但由于绝大部分新闻干部是工农兵通讯员,留存资料甚少,本文仅能约略提及,而主要中央一级报刊中的“新闻干部”进行考察。该部分新闻干部数量虽少,却是中央苏区宣传鼓动工作的中坚力量。
据不完全统计,在中央苏区,仅1931至1934年间,就曾出现过大大小小报刊160多种。分为中央、省级、特委、中心县委及县级五个层级,本文所议及的新闻干部即分布在这些报刊之中。实际上,苏区新闻干部大多来自党委宣传部门、工农红军政治部门、苏维埃政府文化部门。不少报刊没有设立单独的编辑部,各级党委的宣传部也就是同级的党报编辑部,宣传部的干部也担任报刊编辑。至于地方报刊的人员编制则更少,多半没有成立委员会,人员多在5人以下,由宣传出版科工作人员兼任报刊编辑工作。有些县委宣传部长亲自担任报刊的编辑或编辑主任。例如,中共蕉平寻县委于1931年创办《赤报》3日刊,县委宣传部长林汉倜就亲自担任编辑。即使被称为中央苏区“四大红色报刊”的《斗争》《红色中华》《青年实话》和《红星》,人员也十分有限;《斗争》基本上由时任宣传部长的张闻天一人打理;《红色中华》即使到了每日出版时,“还是一个总编辑兼内勤记者兼外勤记者”,1934年时,“工作人员连新闻台在内才12人”;《红星》报编辑部,一直只有三五个人,1933年5月到遵义会议前夕,邓小平主编时,只有1个助手,“从稿件改写、版面编排到校对,主编都要自己动手”。
中央苏区新闻干部的另一特征是,不少宣传部门的领导同志,十分重视报刊宣传,亲自抓报刊工作。如红一军团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在红军第一次占领长沙后,亲自主办《红军日报》。王观澜于1931年春代理担任过闽粤赣特区委宣传部长,并亲自主编《红旗》。中共苏区中央局把他从闽西调到瑞金后,他又协助王稼祥负责编辑中央局机关报《战斗》。另如前述,中共蕉平县委宣传部部长林汉倜,亲自编辑县委机关报《赤报》。“这些宣传部门的干部,通过他们的言传身教,对许多年轻而没有办报经验的新闻干部的成长,是很有帮助的。”
表1中有一值得关注的特征,即中央级报刊中的新闻干部大多是在中央苏区建立后,尤其是临时中央迁入中央苏区后,才进入中央苏区的。他们大多有报刊工作工作经验,如陆定一在上海编《列宁青年》,被称为“油印博士”的邓小平曾在法国编辑《赤光》《少年》,张闻天编辑过《布尔塞维克》《红旗》,瞿秋白曾做过北京《晨报》特约记者、主编《热血日报》等。一些工农兵通讯员成长起来的新闻干部、或是本土发展起来的身兼宣传部门领导责任新闻干部,他们此前基本没有过新闻工作经验,但对待宣传鼓动工作都相当认真。作为一个还在为自己生存权利奋斗的政党,包括新闻干部在内的广大苏区干部“工作认真、能吃苦、深入实际是他们的共同特点”。
表1 部分中央苏区时期的“新闻干部”(不含通讯员)
大革命失败后,用马克思主义办报思想改进党报,成为中共党报工作者经常的自觉要求。但目前学界较少关注的一点是,此时期中国国内对马克思主义办报思想的介绍,“其内容几乎全是列宁的办报思想,对马克思本人的办报思想则绝少被人注意”。
目前较为一致的看法是,我国对列宁党报学说较系统的介绍,大致始于1929年末,恰在中央苏区初步形成之际。1929年9月1日出版的中共中央理论刊物《布尔塞维克》刊载的《布尔塞维克党的组织路线——列宁论“党的组织”》一文中,第一节题为“党报是一个集体的组织者”,阐释了列宁在《怎么办》一书中的办报思想,引用了列宁“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员和集体的鼓动者,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的著名论断。1930年3月26日《红旗》(上海版)第87期上,则发表了张闻天的《提高我们党报的作用》一文,该文对列宁“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员和鼓动员,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的著名论断作了阐释。次年2月7日,《实话》刊载了洪易的《列宁主义与党报》一文,文中引用了大量列宁的名言以及列宁关于党报性质、作用的论点,认为“列宁这些名言,一直到现在不但没有失却他的意义,而且对于目前中国党的建设,尤其是对于党报的建设,还依然具有很实际的指导作用”。
上述文章虽在白区党的刊物上刊载,但因白区“在理论上领导苏区”,因此,这些列宁关于党报的学说很快以“命令”等形式被传达至苏区,成为中央苏区报刊活动的指针。三篇文章的作者此后也都进入中央苏区,张闻天更成为苏区新闻宣传工作的主要负责人。除上述三篇文章外,列宁的《两种策略》《怎么办》《从何着手》《论我们报纸的性质》等也在此前后被翻译到中国。
正是从中央苏区初步形成时开始,中共中央加紧了对包括“新闻干部”在内的广大党员的党报观念教育。被译介的列宁办报学说,尽管零碎,但已成为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办报的重要指针。“从1931年到1932年,江西苏区新闻工作者曾用很大的努力来学习和运用列宁的党报学说,指导新闻工作,因而使新闻事业能够迅速发展,并且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到了1933年,中央苏区又曾出现一次列宁办报思想的介绍高潮,“最吸引人的著作是《从何着手》《怎么办》和《论我们报纸的性质》等书(均全文收入1933年在莫斯科出版的《列宁选集》中文版)”。这些材料成为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学习列宁党报学说的重要基础文献。另查《中央苏区报刊书籍简表》,1930至1934年间,列宁主义相关书籍已大量在中央苏区出版,其中涉及到列宁党报学说。
在中央苏区中央级报刊工作的新闻干部中,不少人具有留苏经历,如张闻天、瞿秋白、王稼祥、王观澜、沙可夫、凯丰、张如心、李弼廷等,他们“为传播列宁办报思想和俄国党报经验做出了贡献”。有理由认为这些人对列宁党报学说的理解不存在太大障碍。
张闻天是中央苏区主要领导人之一,也是新闻宣传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如前所述,他是列宁党报学说在中国的最早阐释者之一,同时也是列宁党报学说的坚定信奉者和宣传者。1933年12月1日,他在自己主编的《斗争》上发表《关于我们的报纸》一文,文中5次长篇幅原文引用了列宁十月革命后发表的《论我们的报纸的性质》一文,并指出列宁对苏联党报提出的一些批评“对于我们的报纸也是完全正确的”。张闻天其他有关新闻宣传工作的文章,也都有类似特征,即大量引用列宁的原文作为理论依据。较晚进入苏区的瞿秋白,一度负责编辑《红色中华》,对于这位年轻的理论家,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民国史》如此评价:“他俄语熟练,因而能读列宁的《怎么办》《两个策略》之类的关于党的组织和党的战略的著作”,“他肯定掌握了更多的列宁主义和有冒险精神”。而早在1923年,瞿秋白就部分翻译了《论列宁主义基础》,在此之前,还曾撰写介绍列宁、共产国际纲领与策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等方面的文章。不难推定,其对列宁党报学说也有较多了解。
在相对较低层级的新闻干部中,理解并接受列宁党报学说也已是普遍现象。魏挺群的《本报发刊两年来的回顾》两次引用列宁有关党报的论点,认为要从“为列宁主义原则来建立团报的观点出发”,才能编好《青年实话》;张爱萍在《纪念马克思,拥护青年实话》 一文开篇写道:“列宁同志这样告诉我们,‘没有新闻事业的机关,在一个稍具文明的国内,更做不成群众运动’”;凯丰则指出,“要使报纸担负着斯大林与列宁所给的指示”;杨尚昆当年的文字未直接提及列宁党报学说的相关内容,但他在1933年的一篇文章中认为:“列宁主义是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马克思主义,更确切地说,列宁主义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和策略。”
有关当时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对列宁党报学说的理解此处不能一一列举,但大体可以判定,当时新闻干部对列宁党报学说已经普遍接受。“虽然这时他们对列宁党报思想的理解远没达到延安整风时的深度,但是相比共产党成立初期却有了较大的发展,党报在党的实际工作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在有关党的新闻事业或“宣传鼓动”的论述中,其理论除少量来自斯大林外,基本上都来自于列宁,“把列宁关于党报作用的理论作为重新认识党报功能的指导思想和理论依据”。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虽然列宁党报学说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表述,但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对列宁党报学说则是“选择性”学习和理解的。他们关注的重点,是列宁对党报作用的论述,即那个被列宁形象化了的经典表述:“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员和鼓动员,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其中,又尤其强调报纸是集体的组织者的作用,如魏挺群所说:“关于报纸是集体组织者问题,列宁在《火星》报时代说过。……我们苏维埃的新闻事业的机关……将更加发挥其集体的宣传、煽动组织者的作用,在为着战争的动员令下,这是我们可以预祝的。”李一氓也发表了相近的观点:“我们的苏维埃的报纸——《红色中华》,应该成为组织战争和经济的动员的报纸,这是第一等任务。”但对于党报组织作用的理解,当时并不完全一致,“有的着重于建立通讯员网,有的强调整理经验、健全党的组织,有的则着眼于吸引群众参加某些革命组织”,等等。很难发现,当时有人根据原著将列宁这一名言的本意进行阐述,人们多半结合俄国党报经验来领会。但当时多数人对党报组织作用的基本理解可以概括为:发动群众参加各种运动,为实现党的任务进行斗争。“这样的理解,是较能表达列宁原话的基本精神的,它的特殊含义这里是给抛开了。”
中央苏区新闻干部中的工农兵通讯员群体如何学习列宁党报学说,目前较难查及相关史料。但不难发现,他们已经有相当多的机会接触到列宁的党报学说。除了从他们为之供给稿件的报纸上可以不断读到列宁主义观点外,中央苏区还有诸如马克思主义学校、马克思主义研究会、苏维埃大学等教育机构供他们接受较系统的马列主义教育,其中不免涉及列宁党报学说。谙熟列宁党报学说的张闻天、杨尚昆曾在马克思主义学校授课。瞿秋白、沙可夫则曾分别担任苏维埃大学的校长和副校长。而当《红色中华》将列宁的“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员和鼓动员,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印在毛巾上发给数百名通讯员时,可以想见,后者已能随口说出那个列宁关于党报最经典的论断。
对中央苏区新闻干部的培养,“最主要的办法是让他们一边学习列宁的办报思想,一边在报刊工作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加深对列宁办报思想的认识”。揆之于实际,借助于列宁党报学说,通过新闻干部们的不懈努力,中央苏区报刊确乎显示出一番新的风貌,为苏区各方面建设和反“围剿”做出了重要贡献。而在此之前,党对宣传鼓动工作并不满意:
政治宣传和鼓动,乃是党调动群众领导群众兼以训练党员之必需条件。此种工作,本党向来没有加以适当的注意,自从第五次大会以后,中央宣传和鼓动更陷于停顿状态,近来武汉政变,全国反动,全党的宣传和鼓动尤其减少,几乎等于零;到处只见反革命攻击和污蔑党的宣传和鼓动,而不见本党的答复,更谈不上党的主义和政策的宣传和鼓动了。这当然是本党很重大的损失之一。
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对列宁党报学说的贯彻和执行,可从两个层面加以审视:
其一,是“不得不”贯彻执行。自建党时起,中共就是一个强调组织严密的政党,对于中央之决策,党员干部须严格执行。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均受组织任命,当党已经把列宁党报思想作为论述党报作用的理论基础时,不管他们对列宁党报学说是否理解和接受,均须在实际工作中加以贯彻和执行。另外,中央苏区形成初期,共产国际对中共党报的领导关系仍很密切,曾专门召开会议进行指导;还曾作出决议案,要求各国党报“建立国际的联系,需要苏联与外国各个报纸,保持相互的关系”。党报的这种国际关系,在此前是少见的。即便到了1933年5月,仍见张闻天主编的《斗争》(苏区版)长篇转载《关于共产国际及其各支部的宣传活动的提纲》。考虑到中共对来自共产国际的政策和要求的执行几乎是无条件的,因此党的新闻干部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照搬”列宁的新闻思想。
其二,中央苏区新闻干部贯彻和执行列宁党报思想有其自身的能动性和积极性。尚且不谈那些被发动起来的成千上万的工农兵通讯员,那些知识分子出身的新闻干部投身党的“宣传鼓动”工作的原因多出于自身的理性选择,他们对主义、革命怀抱信仰,有强烈的献身精神,基于对列宁主义和苏联的认同,能在实践中践行自己所能理解的一些列宁党报学说,从而在相当艰苦的条件下积极地开展工作。虽然不能发掘更多关于他们如何学习和理解列宁党报学说的文字表述,但他们的办报活动确已呈现出明显的列宁主义式特征,并形成相对稳定的模式和机制。
应该说,在一个面临内外斗争的恶劣环境中,无论是基于指令,还是基于理解的自觉行动,中央苏区的新闻干部对其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列宁党报学说进行了很好的贯彻和执行。在宣传鼓动方面,中央苏区的新闻干部大多深信自己所编辑的报刊所传布的意识形态力量。“由于这种意识形态已深深扎根于知识分子的头脑之中,他们面对的反共高潮坚定不移,继续高举革命的火炬”。
鉴于当时所面临的严峻内外环境,中央苏区新闻干部们把贯彻和执行列宁党报学说的重点首先放在了发挥报纸的组织动员功能上,使之成为党组织群众参加苏区各项建设工作、动员群众实现党的各项任务、军民同心反“围剿”的有力工具。这种组织动员在《红色中华》上体现的十分明显。从王观澜时期开始,《红色中华》就不断根据党的任务,推动与指导工农民主政府建设、动员工农群众参加红军、支援红军、节约用粮、反对贪污浪费等运动的开展。《红色中华》的“新闻干部”除编发稿件外,自己也积极投笔参与各种动员与组织活动中来。以谢然之为例,在他主持《红色中华》的时期,不仅编发了大量组织动员类稿件,还亲力亲为写了《在创造一百万铁的红军的战斗任务面前》(第84期)、《为布尔什维克的秋收而斗争》(第90期)、《把广大农民群众的劳动热忱组织起来》(第92期)、《动员广大青年来积极参加苏维埃的一切工作》(第107期)、《为争取二月份全部完成突击计划而奋斗》(第153期)、《把动员中的宣传鼓动工作实际的加强起来》(第190期)等多篇文章。在广大新闻干部的努力下,中央苏区党报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宣传机构,而成为党的工作的指导者和群众的组织者——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新闻干部在党内的地位。
然而,列宁的办报学说同中央苏区新闻工作具体实践还只是初步的结合,教条主义的方法在新闻干部的报刊活动中有明显的表现,因此它的宣传助长了实际工作的“左”倾错误主张。这些左倾错误主要体现在对于过“左”的土地政策、工商业政策、劳动政策和肃反政策的宣传上,虽然这些政策是中共临时中央、苏区中央局、苏维埃中央政府制订和颁布的,但经过《红色中华》《青年实话》等刊登,或者经过《实话》《党的建设》即后来两者合并而成的《斗争》的阐释和评论,助长了这种错误的发展。这是中央苏区新闻工作的一个严重教训。
“赣南山乡辽远,遂致更成化外。”这是奉蒋介石命令对红军进行“围剿”的陈诚对中央苏区所作的描述。党对列宁党报学说的初次运用和实践正是在这样一个“化外”之地。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办报是从文化落后的农村地区开始,是国际工运史和国际共运报刊史的一个伟大创举,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还是列宁,都没有设想、探讨过工人阶级政党首先在农村作为执政党创办新闻事业的情形。
本文不断强调指出,中央苏区时期党的报刊主要基于列宁主义模式而运行,新闻干部们的理论之光也主要来自被碎片化译介而来的列宁党报学说。然而,列宁本人从未在乡村办过报刊,无论他的报刊经验,抑或报刊理论,都是来自针对城市、针对工人的学说。但在中央苏区,新闻干部们面对的是穷困闭塞、乡民文化程度极低的农村。即便如此,中央苏区新闻干部们还是创造性地“活学活用”列宁党报学说,将之运用于苏区的特殊环境之中,摸索出党的农村办报模式,也使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在其中国化之初就显示出后的独有特征。
党报“农村范式”的主要特征,是不再去突出强调报纸的阶级性。原因在于,“中国传统乡村社会里农民注重家族或宗族的连接,除了家族(或宗族)和村庄的利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阶级利益,也没有阶级意识。”基于此,中央苏区的新闻干部尤其致力于乡村社会的革命动员,寄望于通过有力的文字激起他们的革命激情。除个别如张闻天这样的高级新闻干部负责编辑的《斗争》等偏重理论的刊物外,其他苏区新闻干部所编辑的报刊均直接面向工农兵群众开展乡村动员。列宁的“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员和集体的鼓动员,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的论述被普遍接受,“几乎成为关于党报性质、地位及功能的标准解释”。作为一个列宁主义式政党,利用报刊宣传动员自然是中共革命和苏区政权有效运作的重要一环;另一方面,苏区新闻干部的办报活动,也使中共在农村建立和发展政权具有思想上和行动上的统一性,形成了强大的“组织整体性”,这恰是列宁主义政党的鲜明特点。
“全党办报”和“群众办报”的方针虽不是这个时候建立的,也没有被“概念化”地提出,但党在中央苏区的办报实践为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奠定了“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的思想和实践基础。对于“全党办报”,张闻天曾反复强调:“每一个同志,尤其是党的干部与党的指导者,阅读党报、给党报做文章是他们的实际工作和领导工作的有机组成部分。谁如若不这样做,就是忽视了他的任务。”张闻天并不是唯一持此观点的新闻干部,在中央苏区,全党同志参与党报工作已是广大新闻干部的较一致的看法。“他们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全党办报’的字眼,但是都强调全党要阅读党报,要为党报写文章,并且为党的发行提供帮助,实际上这些就是‘全党办报’的核心内涵。”至于推动在山高林密的乡村开展群众办报,中央苏区的新闻干部同样十分重视,做了许多创造性的工作。以《红色中华》的两位编者李一氓和瞿秋白为例,李一氓强调建立自己的通讯员系统,对他们进行全面的新闻采编业务与发行工作的业务培训,瞿秋白则主张与群众性的基层行稳平台加强联系与互动,利用他们的资源办好自己的报纸。在1933年9月的一期《红色中华》中缝上,编委会提出“不要让哪一个区乡没有《红色中华》的通讯员”。很快,《红色中华》的通讯员队伍达到400人。同样重视群众参与的《红星》报,在邓小平的主持下,通讯员甚至一度发展到500人。而此时《红星》编辑部人员仅有三五人,《红色中华》编辑部也不过十几人。
在大力开展农村土地革命的历史情境中,中央苏区新闻干部通过报纸开展了形式多样的批评和斗争。列宁的办报思想在这里发挥着重要的指导作用,《真理报》等苏联报纸中的有关批评与斗争经验受到重视。斗争和批评的重点则是在揭露党和苏维埃各级政府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以及各领域中的贪污、浪费、腐化和官僚主义现象。《红色中华》和《青年实话》等报刊都辟有批评专栏,受到批评揭发的大多是基层党政干部和基层组织,也包括某些首长。由于批评和监督的开展,报纸与实际的联系愈趋密切,增添了报纸的生气,提高了报纸的战斗力。而新闻干部参与和推动的批评和斗争,也为“中央苏区的苏维埃政权创造了中共历史上值得书写民主范本”,包括党内的批评可以相当充分的开展,“报纸和监督比较严厉”则是最主要原因。只是稍显遗憾的是,新闻干部利用报纸开展批评、斗争及舆论监督,未能始终沿着正确的道路健康发展,有时甚至滑向歧路,充满了“残酷斗争”的气味。一些从事过宣传鼓动工作的新闻干部,也往往成为批评和斗争的对象,陆定一、邓小平、张爱萍、张如心等都曾在苏区的报刊上被公开批评过,日后为中国共产党党报理论形成做出重要贡献的陆定一因被公开批评,不得不悄然离开《青年实话》的编辑岗位。对基层的批评也时常显得仓促而过火,最后不得不发表更正声明:
本报(指张闻天所编辑的《斗争》——笔者注)第六十二期社论对于粤赣省的扩红工作以及粤赣省的领导机关,由于当时没有充分的材料,而作了过火的批评,事实上,粤赣党在中央代表直接领导之下,完成并超过了红五月的扩红计划,那时的过火批评,是不合事实的,因此是不正确的,特此更正。
中央苏区时期党的领导同志和广大新闻干部对列宁党报思想的学习和贯彻,其结果是引起党报观念的新变革,使党报得到初步改造,继续摆脱资产阶级报刊观念的影响,建立了新型的农村办报模式。苏区新闻干部“第一次让报刊如此深入地走向底层百姓,为了一个新生的工农政权的生存竭情呼号”,“为人民政权下的新闻事业所展开的全部探索,为延安时期新闻工作,乃至新中国成立后的人民新闻事业的发展与繁荣,提供了正规的思想源泉与历史经验。”当然,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对列宁的办报思想还不能系统的论述,没有形成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在当时三次“左”倾路线统治全党的情况下,列宁的办报思想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理解贯彻。在研究和学习列宁党报思想的时候,不仅教条式地照搬照抄,而且在具体内容上又夹杂一些“左”的东西。建设中国无产阶级新闻学,这一历史任务还要到延安整风运动之后才能基本完成。但对比中央苏区与延安时期,中央苏区新闻干部在农村的列宁主义式新闻生产活动和部分理论阐释,事实上已初步奠定了中共党报范式与理论的胚型,尽管是比“不完全党报”更加“不完全”的原初形态,却已确定了最基本的基因架构和风格特征。
注释:
① 吕新雨:《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视角》,《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5年第3期。
③ 中央苏区,也称“中央革命根据地”,是指1929年至1934年间中国共产党在赣南和闽西两块根据地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块革命根据地。参见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张宏卿《农民性格与中共的乡村动员模式——以中央苏区为中心的考察》、张秋实《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视域中的瞿秋白与中央苏区》等。
④ 迄今,李海波的《党报、列宁主义政党与群众政治参与:延安新闻业群众路线的运作机理分析》是所见不多的一篇相关研究。参见李海波:《党报、列宁主义政党与群众政治参与——延安新闻业群众路线的运作机理分析》,《国际新闻界》,2018第3期。
⑤ 黄旦:《从“不完全党报”到“完全党报”:延安〈解放日报〉改版再审视》;李金铨:《文人论政:知识分子与报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2页。
⑦ 参见宁树藩:《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党报的演进(民主革命时期)》(载《宁树藩文集(增订版)》)、丁淦林《十年内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党报工作的新道路和党报理论的发展》(载《丁淦林文集》)。
⑧ 李金铨:《报人报国:中国新闻史的另一种读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5页。
⑨ 《政治与技术》,延安《解放日报》,1943年6月10日,第1版。
⑩ 陈李龙:《中共中央苏区时期报人群体研究(1931-1934)》,南昌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