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实就虚:中国虚幻环境史研究发凡

2019-04-08 05:45赵九洲马斗成
鄱阳湖学刊 2019年1期

赵九洲 马斗成

[摘 要]已有的环境史研究大多对虚幻环境史重视不够,环境史研究的对象应向虚幻层面推进。开展虚幻环境史研究,要有跨学科交叉研究的意识。通过虚幻环境史的研究,我们可以将环境史研究深入到人的精神层面,这将会更好地理解我们自身和所处的世界。开展虚幻环境史研究,需努力厘清其研究理念、研究取向与研究方法。

[关键词]环境史研究;虚幻环境史;环境思想史

自环境史兴起以来,学者多将注意力投注在自在环境史(或者称之为真实环境史)的研究之中,关于虚幻环境史问题的探讨还非常少,这在环境史发展历程有着四十余年的美国如此,在环境史发展历程有二十多年的中国亦如此。虚幻环境史的概念、意义与研究方法等问题还值得深入探究。本文粗略勾勒中国虚幻环境史研究的框架,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什么是虚幻环境史?

虚幻环境史是研究只存在于人的观念中或者感觉中但事实上并不真实存在的,“生态环境”与人类的交互作用与彼此因应关系的环境史分支。换言之,其所观照的是幻想中的或者虚拟出的人与自然之关系。李根蟠先生曾指出,环境史的旨趣是“人类回归自然,自然进入历史”①。而我们则强调,在环境史研究中,要让人类所回归的不仅仅是自在的自然,也有观念的和虚幻的自然,这样的自然进入历史并在歷史演进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正如笔者曾指出的那样:“人类朝夕相对、为其所塑造并对其施加影响的当然是实实在在的环境,环境史探究的主要对象自然也应该是真切存在的环境。但是,若把目光仅仅停留在真实的环境上,仍然难以把握人类思想、行为与环境之关系的全貌。深入探究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人们不仅仅与真实环境展开互动,也与虚幻的环境有密切的关联。”②

我们要特别强调的是,虚幻环境史研究的对象包含幻想与虚拟两个层面的人与自然之关系。所谓幻想的环境史,研究的是真实的社会与生态映射在人的头脑中之后,再经过情感与思维的加工而形成的幻象,比如人们所信仰的神仙精怪,文学作品为人们所营造的可代入的神奇世界,春风、秋雨、大雁、翠竹等意象引发的奇特的情感波动等等,都属于幻想的环境史的研究范畴。所谓虚拟的环境史,研究的则是人们以真实的社会与生态为模本,借助各种技术营造出来的虚拟景象,比如借助光与影制造出的各种景象,传统的皮影戏、手影戏等表演,巫术活动制造的各种错觉,当今的影视剧与游戏营造出来的逼真的可代入感极强的环境等,皆属于这一范畴。不管是幻想的还是虚拟的,它们大多是在真实基础上的人为建构,但又大多脱离了其原型而又真切地影响了人们。

某种程度上说,过往的环境史主要是自在环境史,而虚幻环境史则是自在环境史的对立面,或曰镜中成像。但我们的头脑却并不始终如一地呈现平面镜的特质,而是变化多端的:时而成为透镜,时而成为棱镜,时而成为哈哈镜,实体与影像之间有时便不能一一对应,影像远比实体要更为复杂,故而研究实体之外的影像也就有了独特的意义。幻想与虚拟的世界中的自然与文化事象,借助虚幻环境史的理念,将全面进入我们的视线。

我们所倡导的虚幻环境史研究,与环境思想史的研究有着较大的交集。学界虽然在环境史的定义方面并未取得一致意见,但均认为环境思想是环境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沃斯特(Donald Worster)将环境史区分为自然本身、社会经济与环境的互动、精神或思想三个层面,而第三个层面又包括观念、伦理、法律、神话等①。休斯(J. Donald Hughes)也将环境史类似地界定为三个层面,其中第三个层面的表述为:“人类的环境思想史,以及人类的各种态度藉以激起影响环境之行为的方式。”②美国环境史学会提出的环境史研究对象中,也包括了“非人类世界的不同文化观念如何深刻地塑造信念、价值观、经济、政治以及文化”③。刘翠溶认为,“利用资源的态度与决策”是环境史有待深入的十大研究领域之一④。王利华认为,人们对自然环境和人类活动彼此施加于对方的历史作用的认识和反映,“以及这些认识和反映的道德、价值、符号、组织、制度和各种行为体现,都是生态史研究者理应探讨的内容”⑤。

正是由于学界的重视,学者们在环境思想史研究方面也已取得不菲的成果。休斯在梳理环境史的早期渊源时,曾粗线条地勾勒了两千多年来世界各地的先哲们对“人类关于自然界及其运行之思考的历史”脉络,从希罗多德、孟子到20世纪的年鉴学派诸多名人之环境思想都囊括其中⑥。沃斯特曾推出一部专著,对生态思想史有全方位的解读⑦。20世纪90年代,刘翠溶与伊懋可(Hark Elvin)主编的最早的中国环境史论文集中,共收录了24篇文章,其中有4篇涉及中国环境思想史⑧。2005年王利华主编的“中国环境史国际会议”论文集中,收录了28篇文章,其中“山林薮泽·野生动物”部分的5篇文章也较多地涉及中国的环境思想⑨。伊懋可将其关于中国环境史的专著分为模式、特例和观念三个部分,其中观念部分又分了“大自然的启示”“科学与万物生灵”和“帝国信条与个人观点”三个章节,用127页的篇幅深入探究了中国环境思想的特点,观照的主题是“中国人如何理解和评价他们生活于其中的自然世界”①。马立博(Robert Marks)在关于中国环境史的通史性论著中,多数论述是粗线条的,但他也在书中专列一节“古代中国关于自然和环境的理念”,对中国环境思想有简明扼要的介绍。其他如王玉德、张全明十多年前推出的两卷本巨著中,也专列一章探讨中国古代生态思想②。赵杏根近来也推出一部专著,以时间为顺序,深入研究了从先秦到清代的古代生态思想之详情及流变③。

那么,我们所要提倡的虚幻环境史与环境思想史究竟有何区别呢?大致有以下三点:首先,环境思想史研究的落脚点是思想,而虚幻环境史虽也观照思想,但其侧重点不同,前者更宏大概括而后者则微观细小,且后者对环境思想作了进一步的细化,区分出具体的虚幻生态因子或者文化符号并予以精细考证。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幻想层面还是虚拟层面,虚幻环境史的兴趣点是虚幻的环境中人与自然之关系,最终都将超越思想观念的藩篱,探究虚幻的观念或感觉是如何反照到人类的生产生活中并产生的真切作用。

其次,环境思想史虽对于虚幻的问题也有所观照,如伊懋可即注意到了“头脑清醒、机制敏锐且学识渊博的人声称看见了龙,有时候还是和大家一道看见的”这一现象,从而总结出“原始科学式观念”成为中国人“观察自然世界的先决条件”的特点④,但他对中国人环境思想的关注依旧是以写实为主的,并未对虚幻问题过多着墨。其他如上列马立博、王玉德、张全明、赵杏根等人的研究中,对虚幻问题更是极少观照。而虚幻环境史只对虚幻的问题感兴趣,思想中的写实部分将被排除在外,主要观照那些天马行空、偏离真实的思想观念及其社会影响,其学术诉求是探究那些观念中的社会与生态如何深刻地影响人类,进而又如何真切地改变自在的社会与生态。

最后,当研究的时间维度推进到20世纪时,环境思想史主要观照的是征服自然与保护自然两种对立的思潮,同时也对环境政治与环境政策给予较多的关注。对若干技术引发的思潮也有较多观照,比如对核武与核电的支持与反对⑤。而虚幻环境史对此并不感兴趣,却会在另外一个极为有趣的研究领域努力开拓,那便是数字技术营造出来的旷古未见的虚拟世界。网络空间、虚拟社交、多媒体影像、逼真的游戏等,都对人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现在已经渐趋成熟的虚拟现实技术(VR)更是将极为逼真的虚拟世界展现在人类面前,这并不存在却又让我们感觉极为真实的世界,也呈现在历史学家的眼前,这样的世界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也必然成为环境史的重要观照对象⑥。环境思想史显然意不在此,这正是最能彰显虚幻环境史魅力的领域。

王利华在勾勒中国环境史的研究框架时指出,观照自然环境的历史之外,生命支持系统、生命护卫系统、生态认知系统、生态—社会组织四个层面的历史也都是重要的研究对象①。其中,生态认知系统的理念极有创见,令人耳目一新。不过,这一理念也与我们的虚幻环境史有较大程度的重叠,在这一架构之外再提出虚幻环境史的必要性还需加以澄清。

所谓生态认知系统,其核心的命题是“人类在与自然交往过程中对周遭世界各种自然事物和生态现象的感知和认识”,其组成部分既有“感知和认识的方式”,也有“所获得的经验、知识、观念、信仰、意象乃至情感等”事象。王利华提出这一理念,本意就是为了推动环境史研究向精神层面深化,其侧重点仍是环境思想史,但更注重“考察它们的历史情境、社会意义和流变动因”,将整个生态系统分为三个方面:一是“认识那些对自己有用、有利的事物(现象乃至规律),以作为生存和发展的资源与条件”;二是“认识那些对人有害的事物,以防犯其可能造成的危害”;三是“人们对于自然环境中那些‘美的事物和现象的认知”,进而又界定为“实用理性认知”“神话宗教认知”“道德伦理认知”和“诗性审美认知”四种方式②。

我们必须承认,生态认知系统囊括了虚幻环境史相当部分的研究内容。但是,我们更应注意到,二者仍存有相当大的不同。首先,生态认知系统理念中的若干部分也涉及虚幻的问题,比如“神话宗教认知”与“诗性审美认知”即大幅度地超越了自在的世界,但是却依旧立足于实际情形来探讨人们对自在世界的升华与建构问题,其主旨是以实写虚,用现实来解构虚幻。而虚幻环境史则更多的是要超脱自在世界,就虚幻的问题论虚幻的问题,进一步观照虚幻的问题对我们的全方位影响,其主要诉求是以虚写虚,最终要理解的是虚幻如何影响现实。

其次,虚幻环境史并不仅仅围绕着认知问题来做文章,虚幻环境史所观照的诸多问题并不只是停留在认知的层面,而是超越认知范畴,全面深入地卷入人类社会,对整个社会与生态产生真切的影响。在虚幻环境史视野下,虚幻的事象也全方位地进入生命支持系统和生命护卫系统。换言之,虚幻环境史要做的是更全面更宏大的环境史研究,精神层面固然重要,非精神层面也不容忽视,而且后者更为重要。如果仅围绕精神层面做文章,则没必要在生态认知系统之外再床上架床、故作高深地再提虚幻环境史的理念。

再次,生态认知系统理念特别强调“感知和认识的方式”,但强调得更多的还是对真实世界的感知和认识,尤其是认识;而虚幻环境史更多地强调对虚幻世界的感知和认识,尤其是感知。与环境思想相类似,生态认知系统理念对幻想的观照较多,而对虚拟的体认却不足。古人即曾利用声音与光线制造出各种虚拟的场景,而虚拟现实技术则营造出更能够以假乱真的虚拟世界,这些层面的感知及其影响是虚幻环境史的观照对象,生态认知系统也并未予以观照。

要言之,虚幻环境史与环境思想史并不相同,与生态认知系统理念亦有较大差异。倡导虚幻环境史研究,将为环境史研究打开全新的局面。

二、为什么要做虚幻环境史研究?

虚幻环境史之外的环境史,笔者称之为真实环境史或自在环境史。后者是当前环境史研究的主流,而对前者现在的关注者还非常少见①。后者主要是在写实,而前者则更多是在写意。研究中国环境史,写实与写意都很重要。自在的世界固然重要,意境中的世界同样不容忽视。过往的环境史研究大多围绕自在环境史这一主题,今后的环境史研究除了继续夯实自在环境史研究外,还有必要大力开展虚幻环境史研究。将环境史从自在环境史推进到虚幻环境史,其最重要的学术意义便是极大地丰富环境史的旨趣,并拓展环境史的研究领域。

需要强调的是,自在环境史自有其重要价值。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不久的将来,自在环境史都曾经是并将继续是环境史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真真切切的世界中所发生的真真切切的人与自然之交互作用与彼此因应,始终是环境史最为核心的研究命题。虚幻环境史归根结底是立足于自在环境史基础之上的,若没有扎实的自在环境史研究基础,虚幻环境史将不过是画中之饼与镜中之月而已。但是,若僅仅停留在自在环境史的研究上而忽视虚幻环境史的重要价值,则环境史研究终归不够完满。自在环境史提供了环境史景象的基本底色,而虚幻环境史则营造出流动的气韵与意境,二者各有其特色,不可偏废。

开展虚幻环境史研究,我们将进一步深化对环境史旨趣的认识。后现代主义兴起后引发了历史学界的大地震,无数人谈之色变。当我们倡导虚幻环境史时,环境史也与后现代遭遇了。后现代解构了历史实在,认为经过历史学家的选择、建构、想象和创造,真实发生在过去的“事件”被加工而形成“被描述的事件”,形成历史学家加工和建构的“事实”②。虚幻环境史对后现代史学所在乎的“言辞的虚构”导致的认识困局并不在意③,不仅如此,虚幻环境史本来就对“虚构”最感兴趣,我们要进一步将解构的触角伸向那些并不实在的“历史实在”——虚幻的然而又是实实在在作用于我们自身的文化事象与思想观念④。

我们对文本的梳理与史家解读的客观与否并无执念,某种程度上说,真假其实并非压倒一切的标杆,甚至是否存在也无所谓,重要的是人们认为如何,头脑加工后的世界对人类有深刻的影响。我们建构了文化,建构了自然,事事都可建构,时时都在建构,人类置身于建构之中,还处于不间断的建构过程之中。换言之,人类建构了世界,又用建构出来的世界建构了其自身。在虚幻环境史里,我们所观照的主要还是虚幻的生态环境中的虚幻事物与人类社会的相互关系。虚幻的环境事象最终产生了真切的社会影响,有些时候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不一定是真实,而是我们的文化建构,这是虚幻环境史最有创见的地方,也是笔者整个环境史理论架构中最有趣的创见之一⑤。

提出虚幻环境史的研究理念后,许多不曾被纳入环境史学者视野,或者虽曾被纳入视野却并未被给予足够重视的事象便会登堂入室,成为重要的研究课题。

幻想的层面将涌入环境史视野,环境史研究对象会非常丰富,以下试分类分析:

其一,依托于各种自然事物与社会现象而建构出来的神灵精怪。这些事物在其他学科中已有较多研究,历史学中的观照也较多,但在环境史研究中还不常见。王利华划定的生态认知系统中的“神话宗教认知”基本与这些事象相吻合,“神话和宗教都曾是认识、理解自然界的重要方式,在远古时代甚至是主要方式”,从中可以窥探出人们与自然的交互作用特点,“有时是人神共娱、和谐互利,有时则是激烈的矛盾与对抗;有些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然而也有不少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界某些事物的厌恶和蔑视”①。在可控的范围内,人们尝试去征服自然,而“征服自然感觉无望之时,人们又不得不取媚自然”②。这里所涉及的对象则主要包括:人的灵魂(生魂、游魂、转生魂、三魂七魄等),人类役使的家畜之神(牛神、马神、鸡神等),人造物之神(门神、宅神、井神、床神、灶神、仓神、船神、车神、厕神等),天体神(天、日、月、星辰等),自然现象神(风、雨、雷、电、火、霜、雪、雾、露等),无生物神(山、土地、水、石、海、潮等),动物神(狐狸、黄鼠狼、刺猬、蛇等),植物神(树、草、谷、花等),祖先神,生育神,行业神,等等。此外,大多由动物、植物提炼出的图腾也是重要的信仰对象③。超出上列范围的其他传统信仰与佛、道神仙,也应当被纳入虚幻环境史的研究范畴④。神仙精怪本身都是子虚乌有,但却在民众与自然打交道的过程中产生最真切的影响,这值得深入探究。写出若干部神仙精怪的环境史,看似匪夷所思,实则别有一番风味。

其二,完全超脱于现实的事物。在中国文化中,最为不寻常的现象便是那些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物,其中有相当多的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这些超脱于现实的事物对人类的影响,远远超过多数真实存在的事物。

比如近乎是华夏部族图腾一般的龙,在我们的文化中的地位显然极为重要。据吴生道考证,关于龙的起源至少有十二种说法⑤。龙这一虚幻的动物自远古时期即与我们相伴同行,何星亮将龙文化的发展区分为四个阶段:图腾崇拜阶段,神灵崇拜阶段,龙神崇拜与帝王崇拜相结合的阶段,印度龙崇拜与中国龙崇拜相结合的阶段⑥。龙已经全面渗透进中华文化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衣食住行、社会结构、祭祀崇拜、军国大事、审美情感、娱乐活动等,无不与龙密切相关。探究龙与人类之互动关系,自然也是虚幻环境史极为重要的研究取向。

与龙相应的便是凤凰,其原型应该是若干种鸟类的综合,比如孔雀、燕子、鹑鸟、鸿雁、野雉等⑦,甚且有人提出是鸵鸟⑧。凤凰同样是在远古时期即进入先人的社会文化之中,在生产、生活、思想等方方面面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深刻地形塑了人与自然交互作用的风貌。凤凰经历了一个有趣的发展历程,从图腾到人格化,再到具体的性别化,最后成为女性的象征,这也对古人的自然观有着深刻的影响①。研究性别环境史,凤凰必然是极重要的研究对象。关于龙与凤,研究成果已非常多,我们在脚注中也列举了一些论著。我们在开展相关研究时,必然要立足于前人的基础上,但我们的侧重点并不是相关事象的追根溯源与文化解读,而是其环境史意蕴,一如我们在自在环境史中对各种动物的研究那样,深入探究这些龙凤与社会、生态之间的相互作用。

与龙、凤相似,在传统文化中地位极重要的麒麟、貔貅、獬豸,也都在现实中不见踪影,但它们也在中国文化中产生着重要的影响②。此外,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赑屃、螭吻、饕餮、蚣蝮、椒图、金吾等常被列入“龙生九子”名目的动物亦皆为虚幻动物,或则与乐器有关,或则与建筑有关,或则与礼仪有关,或则与饮食有关,或则与司法有关③。这些事物也应当成为虚幻环境史极重要的研究对象。

古人还创造出许多虚幻的植物,如不死草、月桂树、大桃树(郁垒、神荼居其下)、九穗禾、三桑、大茗等等,它们对人类生态认知与行为的影响,也都值得深入探究④。

还值得注意的便是在历史时期中国本土并无分布、却在中国文化画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那些事物,比如狮子在精神信仰、民间娱乐、建筑设计等方面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主要有保卫辟邪、富贵昌盛、欢乐祥和的用意⑤。这些事物在虚幻环境史研究中,也应给予其足够的观照。

文學作品营造的环境与事物对人类的真切影响,如《山海经》中神奇的世界与神奇的事物,《红楼梦》的太虚幻境,《镜花缘》中主人公游历的诸多场景,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进入工业社会后,科幻小说更是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思想与行为。

其三,已经成为中国文化标志性符号的一些理念,也往往也超脱于现实环境之外,是虚幻环境史要着重观照的内容。关于这些理念,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单子,比如大千世界、四大部洲、四海、九州、天圆地方、五行、阴阳、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二十八宿、天地三界、十八层地狱、奇门遁甲、风水等等。国人对这些事象非常熟悉,相关研究也非常深入,但环境史的观照却并不太多,还需要大力开拓。我们认为,这些理念是理解古人与自然互动规律的抓手所在,也必然是虚幻环境史极为重要的研究对象。

以阴阳五行为例稍作分析。用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阴阳五行显得并无道理,但是置身于中国文化的场域之中,阴阳五行却又广泛而深刻地影響了国人,以至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其渗透。阴阳学说运用阴阳对立的统一关系,阐释物质世界一切事物和现象相互对立、相互依存及其消长变化的规律,五行学说认为物质世界是由相生、相克、相互制约的木、火、土、金、水五种基本要素组成、维系和推动的。我们的身体观念深受阴阳学说的影响,传统中医就常将身体区分出男与女、背与腹、腑与脏、气与血等对立因素,并围绕着五体、五官、五脏、五腑、五神、五志、五华、五液、五声来诊疗疾病,可以说人们的阴阳五行观念认识并影响了自身的身体。我们与外界建立联系时,区分出了温热与寒冷、光明与黑暗、干燥与湿润等对立面,又有五感、五音、五味、五色,总是在用阴阳五行感知周边的世界。我们在认识自然界的事物运行规律时,则区分出了上与下、升与降、动与静、外与内、天与地、昼与夜等对立事象,又有五方、五时、五化、五气、五季等,我们还用阴阳五行建构了我们的外在世界①。

其四,信息科学技术推动着虚拟现实技术的不断发展,使得虚拟环境对人类的影响越来越大,而该领域的相关事象也被纳入环境史的研究领域。当代的人们痴迷于虚拟世界,热衷于网上营销、网上购物、网上交友,使用虚拟货币,阅读电子书籍,观看3D乃至4D影视剧,玩高度逼真的游戏等等,我们与周边环境打交道的方式已经越来越虚拟化了,而虚拟世界对我们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低头族日渐增多,网瘾患者也不断增加,这些已经引起心理学、社会学、教育学、伦理学乃至人类学家的重视,而历史学势必也要迎头赶上。关注虚拟环境问题,虚幻环境史必将书写华彩篇章。

要言之,开展虚幻环境史研究,可以丰富环境史研究的旨趣与意境,显著拓宽环境史的研究领域,避实就虚,实外求虚,为我们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打下坚实的基础。

三、如何做虚幻环境史?

(一)不为虚幻而虚幻

毫无疑问,笔者提出“虚幻环境史”这样的理念,颇为扎眼,资深的环境史学者可能不以为然,而其他学者可能也觉得耸人听闻。但“虚幻环境史”这一概念绝不是闭门造车、随意架构出来的,更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与吸引眼球。有鉴于过往的环境史研究对自在的社会或生态之外的事象关注太少,而虚幻的社会与生态的重要性不应该被过分轻视,所以我们才要大声疾呼,建议将研究的触角伸向幻想与虚拟的范畴。

但是我们的研究并非为了虚幻而虚幻,正如前文所述,看似虚幻的事象最终产生了真真切切的影响。我们的研究起点是虚幻世界,而最终的落脚点却是自在世界。看似非常飘逸的虚幻研究,最终却要落回到实处。这在传统史学中也有反映,比如真实历史中的杨家将与民间认知中的杨家将即有绝大的不同,杨业系绝食而死,并非撞李陵碑而死;杨家兄弟为国殉难者仅有1人,而非4人;潘仁美实为护国柱石,并非奸佞小人②。最为奇特的便是本无其人的穆桂英,在普通民众心目中不仅是确凿无疑的存在,更是古今中外顶尖的女中豪杰③。论影响力,自在的历史反不及观念中的历史影响大。所以,研究历史者除了要观照自在历史,还必须观照观念中的历史。但与文学研究的不同之处在于,虚幻环境史观照的重点是这些观念中的历史对社会大众的真切影响。

类似的虚幻环境史在探究龙、凤、麒麟、貔貅等虚幻的事物时,其神异的形态、功能与曲折回环的故事情节并不是我们的主要兴趣所在,而其对人类的生产、生活、思想、政治、经济等造成全方位的真切影响才是我们的终极关怀。探究虚拟现实技术,技术本身如何先进、环境如何逼真也并非我们主要的着力点,而其对人类心性、行为模式及环境态度的深刻影响才是我们最主要的观照对象。如人类学家尹绍亭在探究西南少数民族的刀耕火种问题时,对传统信仰即较为重视,但他并未对祭祀仪式作过多的铺陈,强调的重点是其“在组织生产活动、调剂肉食(牺牲)等方面却有积极的意义”,更进一步指出其“敬畏自然,崇拜自然,谦恭地对待自然,约束和节制一切破坏自然的行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精神内核对于人类社会与生态环境的重要性①。我们可以修改禅宗的名言来揭示虚幻环境史的主要特点,即“本来无一物,终究惹尘埃”。换言之,避实就虚最终还要由虚入实,这是我们的核心诉求。

前文曾经提及,某种程度上说,自在环境史写实,虚幻环境史写意,但写意并不是全部的目的所在,其根基还是写实。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与彼此因应,是虚幻环境史永远的研究主旨。不过需要强调的是,除了实实在在的物质,看不见摸不着的意识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王利华在讲述人竹共生的历史故事时,专列一章来讨论竹的人化与神化问题,下分“君子比德于竹”“竹子与魏晋名士风流”“全德君子形象之建构”“竹为师友和身与竹化”“竹灵信仰和图腾崇拜”五个专题,使得对竹子的研究“不再局限于物质层面的理解,而是进入到玄秘的精神世界”,但最终却还是要解决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精神对话与情感交流方式”,关注人类“对民族历史、生存期望和生命意义的独特陈述与诠释”②。套用哲学家的话语,在环境史研究中,物质是第一性的,但意识却是高度能动的,有些时候意识的影响甚至超越了物质。为传统的环境史研究补上“意识流”这一环,使其研究更为全面,这才是虚幻环境史的本意。

不为虚幻而虚幻,不唯虚幻是从,这是做虚幻环境史研究必须持有的核心理念。不然,虚幻环境史不过是故作惊人之语的怪力乱神之作而已,终将被学界所抛弃。当然,虚幻环境史并不排斥那些就虚论虚的超凡脱俗的世界、性格鲜明的人物与扣人心弦的故事,因为他们本来也会深刻地影响人们,而且增强环境史书写的可读性与趣味性,也应是虚幻环境史追求的目标之一。

(二)古今有别

正如前文所述,虚幻环境史在探究古代问题时,其主要的兴趣点是“幻想”,而探究现当代问题时,其主要兴趣点则是“虚拟”。前者主要围绕在现实基础上建构出来的神灵精怪、超脱于现实之外的事物、传统文化中的标志性符号与理念等,而后者则对虚拟技术的影响格外观照。

但是,界限又不是绝对的,古代虚幻环境史也会对借助声响与光影营造的虚拟技术格外观照。那些绝妙的音乐会把人带入虚无缥缈的境界,《列子》中俞伯牙的琴中之音必为钟子期所洞徹③,嵇康的《广陵散》也让无数人为之着迷。惟妙惟肖的口技表演也会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清代关于口技的记载非常丰富,足见声音虚拟对人们的深刻影响④。手影戏、皮影戏营造出来的场景,也会令人如痴如醉。大自然的光影游戏——海市蜃楼必然一再地对人类造成视觉与心理的双重冲击,并在古人的自然认知与神话建构中扮演重要的角色①。

而观照现当代虚幻环境史时,出于人为建构的事象同样也是我们观照的对象。比如在科学发展的历程中,大量的理念其实也是人为建构出来的。托勒密天体系统中,复杂的均轮、本轮理念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人提出挑战。又比如在经典物理中至关重要的以太理念,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制约无数科学家的刚性的思想框架。爱因斯坦为了弥补宇宙方程缺陷而设置的宇宙常数,也引来无数的争议。而场、夸克、黑洞、虫洞、暗物质、暗能量,其实也大多出于人为的建构。在科学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现当代社会,要探究我们对周边世界的认识和采取的行动,对相应的理念、范式、方法的深入探究显然也非常有必要。虚幻环境史遭遇近现代科学,这也是现当代虚幻环境史研究中极有张力的研究领域②。

古代虚幻环境史与现当代虚幻环境史研究中最需要注意的问题,便是古代的虚幻环境大多建立在人们的抽象思维基础之上,而现代的虚幻环境则往往可以用形象思维感觉到。不同思维模式下的人与自然之互动关系,显然有着质的不同。比如,不同的古人听到俞伯牙的琴声,就算都能想象到山水的意境,但不同的人头脑中想到的山川态势不可能完全相同;但不同的现代人玩同样的《使命召唤》游戏,所带来的视觉与感官冲击却并无太大区别。阅读《指环王》小说,每个人心目中的中土世界各不相同;但观看电影《指环王》,则不同的人眼中的中土世界风貌则是相同的。我们在研究现当代虚幻环境史时,对这样的差异要有深刻的认识与精准的分析。从借助抽象思维到越来越倚重形象思维,抽象思维空间被不断压缩,这对人的影响至深至巨,也将成为现当代虚幻环境史观照的重大命题之一。

还应强调的是,历史学最大的特色是回头看,尤其对有一定时间间隔的社会现象感兴趣,而对较晚近的社会现象则不敏感,这与其他学科形成鲜明的反差。但是,历史学也应该对现当代的问题有较及时的关注,若时间差过大,则必然面临历史亲历者凋零和材料散落的困境。同时,因为反映较慢,还往往掌控不了时代的脉搏,丢失了与大众对话的最佳时机。环境史本是顺应时代潮流而生,但也保留了历史学的固有特点。在环境史研究中,现当代环境史相对仍比较薄弱。今后要特别注意强化现当代环境史的研究,而现当代虚幻环境史必然是重要的拓展方向。

(三)跨学科研究

环境史本身就是交叉学科,而研究范式天生就是跨学科的,“环境史比起其他史学分支学科,是最需要多学科整合的”③。而虚幻环境史则尤其需要跨学科,与传统环境史学相比,尤其需要整合文学、心理学、社会学、美学的理念与方法,这是因为虚幻环境史关注的对象是无形的、纯粹人为建构出来,传统的研究范式必然要进行大幅度的调整。文学意象、精神分析、社会行为、审美情趣等都将成为我们重要的分析工具。

同时,历史学研究必须建立在坚实的史料基础之上,环境史也不例外。由于过往的环境史研究对虚幻问题观照较少,故而当我们开展虚幻环境史研究时,前人并未在查找史料方面给我们提供太多的经验。除了自行在传统史料中摸索外,还要更好地利用相关学科的材料与相关研究。伊懋可在探究古代中国环境思想时,即曾重点分析了文学家非常感兴趣的谢灵运的《山居赋》①。王利华在探究竹子的声响与竹的人化、神化问题时,也大量利用了《秋声赋》《友竹轩赋》《墨君堂记》等文学作品。连雯在一系列论著中对谢灵运与《山居赋》进行了探究,并对其他文学作品的环境史意蕴进行了深入思考②。

此外,心理学中的认知心理学、社会心理学、文化心理学、行为心理学等分支,也会为虚幻环境史研究提供重要的背景知识与分析工具。心理学本身就是观照人的精神世界的,其“不具形体性,他人无法直接进行观察”的特点与虚幻环境史是相通的③。而社会心理学就是观照“人们的思想、感受和行为如何受到真实或假想中他人的影响的”研究领域④,与虚幻环境史的距离更为接近。乾隆朝因叫魂妖术的大恐慌引发一系列动荡,从皇帝到各级官员再到基层民众都被卷入其中,政治、经济、文化无不受扰动。而欧洲中世纪对女巫的恐惧引发惨无人道的猎杀女巫行动,无数女性惨遭刑讯逼供并被处死,同样深刻地影响了欧洲社会的方方面面。这些都是典型的心理现象引发巨大的社会波澜,历史学界已有较多观照,我们需要进一步推进的是将研究视角推进到环境史领域中⑤。

社会学中的比较社会学和文化社会学与虚幻环境史有较多的交集,其中对宗教的研究尤其具有启发性,因为他们对神性的世界不感兴趣,更加关注的是宗教对社会的实际影响,包括宗教与社会整合、宗教与社会支持、宗教与社会变迁、宗教与社会控制等几个方面⑥。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对新教的研究被归入宗教社会学,他观照的是新教的忠诚在资本主义起源和发展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他令人信服地指出,宗教的集体性特质深刻地影响了社会⑦。由虚幻而返归现实,社会学给我们指出了要努力的方向。

而美学的审美现象学、审美文化学等相关研究,也都为虚幻环境史研究提供了必要材料基础与理论支撑,也要系统地总结和借鉴。王利华提出的“诗性审美认知”,显然就与美学有着密切的联系。他认为:“人类在与环境交往的过程中,通过对自然环境以及其中的各种事物、现象和景象的观察,产生精神与心理上的感受,并通过文学作品(如诗歌)和其他艺术形式(如绘画、建筑等)的表现,呈现出一定的自然情感、生态意象和环境观念。”⑧近年来比较引人注目的生态美学,与环境史的旨趣尤为接近,其“突破了传统美学仅仅限于把艺术作品作为研究对象的局限,开始关注人在环境中的真实经验”和“把‘环境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把‘空间引入知识体系,把处在‘环境与‘空间中的人的身体感觉作为基本对象”的特点,这些都证明其是虚幻环境史研究中重要的同盟军①。在今后的研究中,美学特别是生态美学的相关研究成果也要大力发掘利用。

综上所述,本文提出了开展虚幻环境史研究的整体构想,主要探究了虚幻环境史的界定、主要意义和如何研究三个大的问题。我们认为,虚幻环境史是环境史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学界较少关注的虚幻环境史必须纳入环境史学者的视野之中。在进一步推进自在环境史研究的基础之上,若能大力开拓虚幻环境史的研究疆域,环境史必将有更大的发展。

当然,还有必要澄清若干问题。正如前文所述,虚幻环境史的提法颇为另类,自然会面临学理合法性的质疑。定义是否准确,边界是否明晰,方法是否得当?这些问题都要经受检验。

关于环境史的定义本就莫衷一是,而环境史的研究边界在哪里也仍然是混沌一片,笔者无法给出虚幻环境史的最终定义,同样无法为其划定明确的疆域。文中提到的可能的研究对象,在其他学术领域中已有很好的阐释,但这并不意味着环境史领域就不能进行全新的解读与阐释。

不少环境史学者——更主要的是非环境史学者——担心,不断进行理论建构和主题拓展,环境史可能会变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的“杂货铺”或“大箩筐”。因而,不少人急于为环境史划定边界,开展纯粹的环境史研究,指明环境史研究的“规定动作”,指出环境史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我们认为,急于划定疆界实际上是固步自封。环境史的研究领域为什么不可以是发散的,而一定要是收敛的?环境史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不断生长的参天大树?笔者曾经指出:“与其说环境史是要颠覆传统史学,不如说是要引入新思维新视角更换新鲜血液来改造传统史学。”②对于环境史研究而言,我们尤其要规避的是思维定势、主题惯性、视野固着和路径锁死。只有不断开拓创新,环境史才能常做常新,常做常壮。

(感谢匿名评审专家给出的中肯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