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留勤
1
马国哲坐在那里,一边笨手笨脚地往经棒上缠着经绳,一边心神不属地看着站在用棍棒扎起来的架子旁,双手麻利地织着稻草苫子的妻子李春兰,小声嘟囔道:“生活啊,就像缠经绳织苫子,绵长、单调、琐碎和受累。”
忙活着的妻子解掉一个用完经绳的经棒,一下子把经棒扔进马国哲怀里,斥道:“甭犯神经了,赶紧缠绳子。”
一直沉浸在自己文学世界里的马国哲被妻子一经棒给砸醒过来,他看了眼高大壮实的妻子,手上加快了缠经绳的速度。
马国哲爱好文学,文学对于马国哲来说,就像一团风儿吹不倒、雨水浇不灭的火,虽然风风雨雨三十余载,却依然在他心里发着光散着热。
爱好文学没有错,问题是马国哲是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草根,一个常常为生计而愁眉苦脸的农民。
马国哲想当作家是从读初中时开始的。让他产生这种梦想,并影响了他的是他一个本家哥。那是一个文学火红的年代,本家哥写的一篇小说,被本市《州河文艺》采用刊发了,就凭发表在本市杂志上的这篇小说,本家哥被招去了县文化馆,活生生演绎了一出草鸡变凤凰、泥腿子吃皇粮的励志剧。于是,作文常常得到老师赞扬的马国哲便立下志愿,向本家哥学习,当一个作家,以文学改变自己的命运。
为了实现自己当作家的梦想,马国哲无论黑天白夜,无论酷暑寒冬,他不停地写,不停地看书,不停地投稿。当然,收获更多的是退稿信。可这丝毫没有磨灭马国哲对文学梦的追求,反而更激起他的斗志。他的墙上贴满了自己挥毫写下的“有志者事竟成” “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激励自己的句子。他和也同样胸怀文学梦想的同学宋德宝,两人相互鼓励,相互鞭策,一起为自己的作家梦写啊写。
终于有一天,马国哲的小说发表了,并且上的还是省级文学杂志。欣喜和激动过后,让他感到悲哀的是,这个时候的文学,如同散了的集市、撤了火的鏊子一般,在大众中小了墟场,少了温度。除了上学的学生,很少有人再看文学书籍了,很少有人再谈论文学了,想像本家哥当年那样,以一篇文章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在县城文化馆工作的本家哥就劝慰马国哲说:“兄弟,可别泄气,你起点高,小说一下就发表在了省刊上,不简单啊!虽说现在文学处在低潮,可是你要坚持下去,只要坚持,总会有回报的。”
本家哥不这样说,马国哲也会坚持下去的,毕竟由于坚持不懈,自己的文学梦终于开了花結了果。再说,多年的写和读,文学如同一个与他可以过命的战友和兄弟一样,让他割舍不下了。
日子过得稀汤寡水,马国哲心思不用在盘算着怎么过日子上,却成天思想着怎样写小说,妻子李春兰便常常埋怨他说,你要是把成天思想着写小说的工夫,用在思想着过日子上,怕是你也能跟宋德宝一样当上老板了,咱也早过上好日子了。过去曾经和马国哲一道爱好文学的同学,开了酒店成了老板的宋德宝,也常常调侃他说,我说马国哲,你要是把你用在写小说上的工夫用在造武器上,怕是你原子弹都造出来了。
马国哲一没手艺,二没技术,农忙之余就入了本村建筑班做小工,拌灰和沙,搬砖递瓦,力气不少出,挣不得多少钱。一入冬建房盖屋的就少了,这些忙活了一年的泥瓦工,趁着冬闲,不是聚在一起打牌,就是聚在一起胡侃闲扯,或是三五个气味相投的弄上三四个菜和两瓶酒,一起吆五喝六地大口喝酒大嘴吃肉。本来干了一年的活计,歇歇就歇歇了,可他马国哲不行。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欠下了十万块钱的账,这笔账如同一块压在心头的砖,让他成天觉得沉悠悠的。年关将至,没多有少是要还人家一点钱的。宋德宝的钱可以缓缓,连襟的钱是必须要还一点的。连襟在一个造农肥的厂子里当装卸工,挣的是力气钱,上有一个多病的母亲,下又供着两个学生,家境也不是很好。虽然织草苫子换不来几个钱,马国哲和妻子李春兰还是能挣一分是一分,忙忙活活地缠经绳织苫子。
马国哲和妻子李春兰正你织苫子我缠绳,大门外响起“吱吱”的电动车喇叭声。接着就听门外有人喊:“马国哲,有邮件。”
马国哲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打开大门一看,见乡邮递员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便接过信封,道了声谢,返回院里。马国哲急手急脚地拆开信封,见是一本市文联主办的文学内刊《州河文艺》。他忙翻看内页,就见自己的一篇小说刊发在了头题。立马,马国哲的心里像是绽开了朵朵鲜花,就要蹦出来似的,他把鼻子凑近书页,深深地嗅了一嗅,然后,眯着眼睛轻轻地吁了口气。那模样就像上了烟瘾的人抽了一口烟,上了酒瘾的人抿了一口酒一样陶醉、舒爽。
见男人陶醉得一副忘乎所以的模样,妻子李春兰问:“里边有你的小说?”
马国哲就很牛气地扬了扬手里的杂志,说:“头题,放了个头题。”
妻子又问:“能得多少稿费啊?”
听妻子这样问,马国哲一下蔫沓下来,声音弱小了许多说:“这是市里的内刊,哪儿有啥稿费。”
妻子就仰了脸斜乜着眼,瞧着马国哲挖苦道:“熬神费脑地吭哧好多天,连一分钱都没有,就值得你高兴得没鼻子没眼的?要是给你个三毛五毛的稿费,你还不得高兴得跟娶了个新媳妇似的。”
马国哲说:“即便是没有稿费,也不是谁都能上的。”接着他坏笑了一下,说道,“娶新媳妇那也得看娶谁了,要是娶个你这样的母老虎……”
“放你娘的狗屁,”不待马国哲说完,妻子李春兰便指着丈夫开了腔,“要不是我,这个家你能撑得起来?要不是我,你能稳下心来写你的屁小说?要不是我……” 妻子李春兰掉泪吧唧地一边数落着丈夫,一边诉说着自己的不易和委屈。
马国哲就忙觍着脸给妻子赔不是:“孩子他娘,怨俺说错了,你在咱家绝对是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母亲、伟大的妻子。”
妻子李春兰就揉着眼睛说:“滚一边去。”
2
在乡村,腊八一过,年味算是一天浓似一天。儿子儿媳在南方打工,打电话说年关火车票难买得很,反正春节就那么回事,再说,厂子初六就开工,算上路上的时间,初三就得赶火车回厂,折腾人不说,到时火车票好买不好买还不好说呢。所以春节就不打算回家了。妻子李春兰见儿子儿媳不能回家过年,便抹泪吧唧地在电话上叮咛来叮咛去的絮叨个没完。
通过电话,马国哲在手机上收到儿子的短信:“爸,真不好意思,您儿媳是个抠门货,钱攥得死紧,我只好把我积攒了一年的私房钱四千块给您寄过去应应急,儿子争取来年多给您些。”看罢儿子的短信,马国哲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明白,儿子一定是为了年关期间的高工资,才不回家过年的。让他顺心的是儿子摊上这么一个会过日子的媳妇,也算儿子的福气。瞧瞧半头白发的妻子,再想想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一种对家庭对妻子的愧疚感,如田野里的雾霭一般在马国哲的心里飘荡。
妻子李春兰长得高大粗壮,比马国哲还高出半头。当年两人提亲时,怀揣文学梦想、立志成为一个大作家、平时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的马国哲,面对粗胳膊壮腰的李春兰,纠结犹豫了好长一阵子。无奈,自己家境寒酸,没有哪个窈窕淑女愿意下嫁给一个貌不惊人、又瘦又矮且做着文学梦的青年,所以,心里有几分不情愿的马国哲还是跟李春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过了门的李春兰,很快表现出了与她粗壮身材相符的性格和做派,做事风风火火,说话不绕弯子,地里重活轻活,一个比得上马国哲两个。人虽然长得粗壮,可料理起事情来,心中有数,面面俱到。处世为人上,和睦邻舍,敬孝公婆,让人没得说。特别是在公婆亡故的丧事上,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办理,让村里那些男主事都佩服。能娶下这么个媳妇,马国哲心里暗自庆幸在自己的人生中,算是拣了个漏,得了个宝。有这样一个持家能干的妻子,马国哲也就懒得过问家里的琐事,一有空不是看书就是写自己的小说。
家庭开支是随着儿子的长大成人开始增加的,马国哲爱子心切,望子成龙,一心想供儿子上大学,也好脱离农村成为一个城里人。无奈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尽管复读了两年,钱也没少花,还是没能跨进大学的门槛。当下农村年轻人娶个媳妇很不容易,家里没车没楼房什么都免谈。马国哲倾其积蓄,又跟同学宋德宝和连襟两家借了十万块,建了楼买了车,才给儿子娶下了个媳妇。过后,儿媳得知买的小车是二手车时,时常当着公公的面抱怨丈夫,说些讥讽嘲笑的话,让一旁的马国哲很有些无地自容。不过,读书不中的儿子,哄媳妇倒是很有一套,哄得媳妇两天不见他就心慌慌,于是,儿子就搂着媳妇,口里唱着“夫妻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去挣钱”,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媳妇一起外出打工。
儿子儿媳结婚两年了都没要孩子,见别家跟儿子一起结婚的都有了孩子,妻子李春兰也就躁,儿子就說趁年轻多挣几个钱,过两年要孩子也不晚。马国哲知道这是儿子想多挣些钱,替家里担当一些。去年年关儿子回家,瞒着媳妇偷偷给了家里六千块钱让还债。
想想自己爱好文学半辈子,文不成武不就的,除了发表过几篇小说,被省作协吸收为会员,在小圈子里赚了点薄名外,又得到了些什么呢?不知道的说自己写小说赚了不少的稿费,得了多少稿费还有谁比自己和妻子更清楚呢?挣的稿费多的话,能拉下这么一大摊账吗?那点稿费也值得一提吗?算算真是不值得一提。这也就怪不得妻子常常对自己怨声怨气,越来越不支持自己的文学事业了。
马国哲和妻子李春兰,原想着年关儿子还会给六千块钱,加上自己一年积攒下的四千块,凑够一万还连襟。织苫子卖的几百块钱,两个人过个年也凑合。因为家里有了四千块钱,马国哲心里也就有了底,所以,前些天就许诺下了连襟,年前还他一万。这样一来,只有还连襟八千块钱了。可这说出的话,砸出的坑,到时候在连襟跟前咋说呢?稻草也织完了,不然的话,就是两个人不吃不喝不歇不睡也要织下去卖钱,凑够那两千。落得妻子李春兰直抱怨他是破了的裤子先露腿,不该早许诺连襟还钱一万的。
正当两人犯难为的时候,李春兰的舅舅来到门上,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几个稻草苫子。李春兰知道舅舅是个生意精,就告诉舅舅说,稻草都织完了,也卖完了,并问舅舅是不是在做苫子生意。舅舅就告诉她说,快到年了,这段时间大葱贵得很,他正在贩卖大葱。贩大葱要到四百里外的一个乡村去收,现在天冷得很,买几个苫子是为了防护大葱路上被冻,盖在上面的。舅舅告诉了外甥女那边的大葱价格。李春兰知道这边集上的大葱价,便默算了一下,一斤有六七毛的差价。说话间李春兰就落泪吧唧地跟舅舅扯起了自家该账、年前人家催账、自家又拿不出多少还人家的窘境。一是自家的外甥女,二是自家小子去南方打工,奔的就是外甥女儿子去的,李春兰舅舅就沉吟了一下,说:“你和国哲要是不嫌受罪的话,就跟俺贩几趟大葱吧,还比干别的强。”
马国哲有一辆农用三轮车,除了农忙时节用上一用,其余时间都是闲置在家。他稍稍修整了一下,加满了油,就和妻子李春兰随李春兰舅舅贩上了大葱。
李春兰舅舅开的是农用四轮车,证照全,车载重量大,跑得也快。马国哲的三轮车,没证照,第一趟,为了让马国哲熟悉路途,避开公路上的交警,李春兰舅舅开着慢车,带着马国哲走了不少小路,到地方后,又帮马国哲收买大葱,耽搁了自个儿不少时间。
第一趟下来,一三轮车大葱,赚了六百多块。妻子李春兰就掰着指头算,来回三天一趟,年前还能拉上五六趟,按五趟算吧,一趟六百,五趟就是三千。这一算,把两人兴奋得半夜没睡着觉。
舅舅给引了一趟路,李春兰不好意思再耽搁舅舅,就对舅舅说,两人已识得路了,马国哲又识文断字的,就不麻烦舅舅了。李春兰舅舅见外甥女这样说,便嘱咐了他们一些路上的事和生意上的事,两家便分开了。
为了路上更安全更保险,马国哲和妻子李春兰选择半夜时分动身,四九时节,天寒地冷,又是夜半时辰,路上少见车辆行人。马国哲一路踩足油门,天亮时就赶到目的地。白天把大葱收买够装好车,两人就暂且在菜农的塑料大棚里歇息,待到半夜光景,两人再上路。一夜的奔趋,回到家还晚不了集上卖大葱呢。
两三趟下来,拉葱卖葱,对于马国哲和妻子两人来说,很是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了。尽管两人出门穿得厚捂得严,这两三趟下来,李春兰的脸依然冻成了红面包样,马国哲两手冻成了红萝卜样。可那赚得的一张张票子,让他们如同喝下一杯醇厚味酽的温酒,感到身暖三分醉,且浑身满是劲儿。
第四趟,夜半时分,马国哲和妻子李春兰从收买大葱的地方开着三轮车往家赶。走到半路,北风起,有零零星星的雪粒从天上随风洒落,离家约莫百里路程时,北风已在路两边的树枝上啸起哨音,雪粒也细细密密落得更紧凑了,雪粒随风打面,寒冷生疼。卧在车上的李春兰就大声嘱咐马国哲,下雪路滑,开车注意。马国哲则大声回妻子:“这雪下得好哇,大葱准卖个好价钱。”
三轮车一路“突突”前行,马国哲就看见前方一片辉亮,他知道那是本县县城发出的光。为了躲避交警,先前马国哲都是绕城走,这一绕要多走二十里路程。马国哲想,现在是凌晨时分,正是人睡安乐觉的时候,且又风紧雪疾,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人,即便交警责任心强,这个时段也不可能出来查车的。有了这个想法,马国哲就决定穿城而走。妻子问:“走城里,行吗?”马国哲说:“这个天,这个点没事。”马国哲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几分胆虚。
马国哲开着三轮车进了县城,一路平安无阻,眼见就要出城,马国哲有些悬虚的心踏实下来。这时,几道刺眼的光打在马国哲脸上,马国哲眯眼一看,见前面有几个人打着手电筒照自己,并有人打着手势让自己的三轮车往路边靠。马国哲心里哀叹一声,交警。
交警让马国哲停好车,又让车上的李春兰下了车。这个地方原来是一个出城的交警卡口。交警把马国哲和李春兰带到路边的屋子里。屋子里空调呼呼作响,暖风徐徐,马国哲和李春兰冷冻了一路,再加上慌张无措,两人嗒嗒地直打牙巴骨。
这时,一个高个子板着脸手一伸,对马国哲说:“驾驶证。”
马国哲抖着身子说:“没,没有。”
大个子又说:“营运证,上岗证。”
马国哲答:“没,没,没有。”
大个子就冷笑着说:“呵,看你个子不大,胆子蛮壮的哈,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见马国哲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他接着道,“明文规定,无证驾驶将被处以两千元罚款,拘留十五日。并且你这三轮车根本不允许上路跑运输的,又证照全无,将被处以没收。看来今年春节你要在拘留所里过了。”
马国哲听罢,傻了眼。妻子李春兰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抱怨丈夫:“让你绕路你不绕,这下好了吧,呜呜呜。”
马国哲艰涩地咽了口吐沫,眼里烁动着泪花,低声哀求道:“同志,儿子结婚俺欠下十多万的账。年关了,人家要得紧,不然的话,这冰天雪地的谁去受这个洋罪啊!念俺不懂法规,又是初犯,您就高抬贵手,饶俺这一回吧。”
高个子眼一翻,说:“法规是国家定的,我们是执法的,你即便是再怎么,也不能触犯法规。国家法规不能因为哪个人可怜,就可以网开一面吧,那样的话,不就乱套了吗?”
马国哲平时就讷语,听交警这番道理没一点毛病,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妻子李春兰就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交警同志,求求您了,就饶俺们这一回吧。”
大个子有些嫌恶地,一边拉地上的李春兰一边说:“不要这样好不好。”又对马国哲说:“你身份证得有吧?”
马国哲慢慢从怀里掏出身份证,递给了大个子。大个子接过马国哲的身份证,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矮小猥琐、浑身发抖的男人,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叫马国哲?”
马国哲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小声说:“俺叫马国哲。”
大个子掂着身份证,像是查验一个嫌疑犯,看一眼身份证,瞧一眼马国哲,问:“我跟你打问几个人,看你认识不:林立凡、杜福全、叶丽亚。”
马国哲听罢,心里一震,说:“这几个都是俺几篇小说里的人物。”
大个子问:“你就是那个写小说的马国哲?”
马国哲说:“俺爱好文学,发表过几篇小说,您,您是咋知道的?”
大个子脸色语气都缓和了许多,说:“在《州河文艺》和咱县文联办的文学杂志《荷花》上,经常看到你的小说,呵,写得不错哦。”
马国哲脸上露出几分羞涩,说:“写得不好,写得不好。”
大个子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马国哲和李春兰,两个人忙诚惶诚恐地接过水杯,连声称谢。大个子笑了下,点着头说:“嗨嗨,没想到一个全县有名的作家,竟然大冬天的开了辆破三轮贩大葱。”
见气氛有了缓和,马国哲就把自己生活的窘境和难处,字字艰、声声苦地给诉说了一遍。大个子听罢,在屋里踱着步子好一阵没说话。在犹豫一阵子后,大个子说:“看在你是咱们县大作家的份上,我担责放你这一次,我劝你不要再这样干了,一是违法,二是这破三轮跑长途太危险。”
马国哲和妻子李春兰两人听罢,惊喜交加,感激涕零。大个子把二人送出门外,二人千恩万谢。大个子对马国哲说:“要谢的话,你就多写点好小说让我们看吧,不过,你也要精神、物质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才好。”马国哲连着声地说:“一定,一定。”
马国哲和妻子两人回到家,还没从先前发生的事情中緩过来。此时,如果用绝处逢生四个字来形容夫妻二人的心情的话,倒不如用劫后余生来得更贴切。有种后怕的忧戚和劫波过后的苍凉,在二人心头缭绕。两人相对无语,低头无言。
见雪停了,妻子李春兰便起身去院子里扫雪。拉大葱是干不成了,对这份失去的财脉,妻子李春兰就有种痛惜和不舍,她一边扫雪一边嘟囔着说:“这大葱算是贩不得了,唉,早先你要不是迷着心窍写小说,把心思用在发家挣钱上,就算不能跟宋德宝比,最起码也不会比俺舅舅差,咱也会开着大车跑生意,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开着三轮被查了。”
马国哲见妻子这样说,便瓮声瓮气地说:“要不是我写小说,这一三轮车大葱咱还能开得家来吗?我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吗?怕是早进拘留所了。”
李春兰怔了一下,喃喃说道:“说的也是,还真是一个烂作家的名号救了咱们。往后你愿写就写,愿看书就看书,俺不管了。”
3
对于在外打工,回家过年的青壮年农人来说,过罢初一就算是过罢年了。这些在外打工的人,从初二就开始往外走了。留守在家的农家人,真正忙活要从过罢正月十五才算开始。
村里的建筑班正月十六开工,一直在家等着班头通知干活的马国哲,却没有等到通知。马国哲想,也许是班头一时疏忽把自己忘了,就又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的马国哲还是没有等到班头通知,就有点坐不住了。于是,凑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马国哲去班头家里打问。班头就对马国哲说,现在人多活少,暂且用不了那么多人,让他先在家里等等再说。马国哲回到家,把班头的话说给了妻子李春兰,李春兰说:“不对呀,建房盖屋,哪一年不都是春天最忙?他说活少?俺咋听也在建筑班里的张四说,今年建房的多,春天的活计都排到秋里去了,不行,俺去问问。”
李春兰到了班头家,班头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跟她说,建筑班的活计苦累得很,是养壮不养老的活儿,今年有几个三四十岁的壮年人进了建筑班,只好让几个年龄偏大的先歇歇,再说,大哥一个大作家,成天一身灰一身泥的,也忒丢身份了。李春兰知道丈夫人过五十,且又瘦又矮,力气又瓤,当然不能跟年壮的人比。班头这样说,李春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怏怏而回。
又过了两天,当李春兰打听到建筑班里除了自家男人没去干,别人都好生生干着时,就咽不下这口气,便要去班头那里评理,让马国哲拦住了。马国哲说:“既然人家不想让你干,人家满嘴净理由,让他觉得死乞白赖求他似得。建筑班干不成,咱再找别的活干就是喽。”虽然妻子不再说什么,可马国哲看得出来,妻子对自己也是心存不满的,那意味,就好像是自己不争气,干活偷懒使滑,不招人待见,让人开除似的。这让马国哲心里很受伤。
过后,马国哲偷偷向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张四打问班头不通知自己的原因,张四告诉他,说现在活计难找,特别是年龄偏大的找活更不容易,建筑班里几个年龄偏大些的,为了保住这份活计,都在年前或是手提两瓶好酒,或者怀揣一条香烟去了班头门上。张四说,他无意中听到班头说,马国哲贩了一头年的大葱,自己连他一根葱毛都没见着。马国哲听罢,明白了班头不让自己干建筑班的原因,便在心里调侃自己是“一棵大葱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农人的命是鸡命,一会儿不抓挠,就没得饭吃,何况又负了一身的债啊!建筑班干不成了,那就另寻别路。马国哲找了两天活,去了几个地方都没能找下活。人家不是嫌他年龄大,就是嫌他没技术。无奈,他便去找连襟,看连襟能不能在肥料厂给他找份活干。连襟就说肥料厂的活又脏又累,怕他干不了。马国哲就说脏点累点,总比找不到活干强。连襟就答应给他问问。
马国哲随连襟进了肥料厂,才知道这里的活计可不是一般的累。他随连襟干装卸工,一天到晚,装车卸车。在这个厂里,力气是廉价的。工资按计件算,肥料一袋一百斤,装一袋卸一袋都是两毛钱。也就是说,扛上五百袋肥料才能挣一百块钱。即便是一个干惯了这活的壮实人,要挣上一百块钱,也是很不容易的。马国哲是个新手,身板跟一袋肥料差不多,一天累个半死,也只挣四五十块钱。几天下来,本就矮瘦的身子,又好像縮紧了一圈似的。连襟就劝他,实在干不了就不要硬撑,这个年龄累毁了身子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找份活儿不容易,自己辞了这份活,又能干什么去呢?马国哲就说,刚干,不熟练,时间长了就好了。
装卸班有十五六个人,班长是个三十一二年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说他头脑简单算是抬举他了,读过两年书的他,不光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连一加二等于几都算不清,分明就是一个缺了六成心眼的人,除了知道吃饱干活几乎什么都不透理。他身大力壮,别人一次扛一袋肥料,他扛两袋,别人一天挣一百,他能挣两百。尽管他傻,可装卸货物一个顶俩,夸他两句,他还能吭吭哧哧地一肩扛三袋。有人给他起了个诨号“四寸头”,意思是他只有四成心眼。装卸班要的就是这种人,厂长喜见的就是这样的人,就让他当了装卸班班长。
对新来的工人,厂长也是留意的。他会暗中观察这人干活是否下力,是否老实听话。通过几天的了解,他看到这个新来的装卸工,干活虽然不利索,却很会拉呱,常常在小憩的时候,一班子装卸工围住他,听他说水浒讲三国,有时竟把憨子班长都听得张着大嘴呵呵傻笑。劳累中能听上一个故事,听上一段笑话,让装卸班的一班人感到既放松又愉悦,所以他们对这个新来的伙计,表现出了待见和尊重。有时马国哲累得快搬不动肥料袋子时,就会有人伸手帮上一把。厂长是个细心人,这些,他都瞧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一天下来,马国哲累得身子散了架一般,有时半夜腿脚抽筋,直疼得哎哎哟哟,龇牙咧嘴。妻子李春兰也就心疼,劝他说:“不行的话,就甭硬撑了,要是累出个好歹就麻烦了。”
马国哲就说:“现在找个活干不容易,先在那里干着吧,等寻摸着轻省活再说吧。”
妻子李春兰说:“要不你去厂长那里跟他说说,看能不能调换个轻省点的活。你不妨跟他说,你是个作家呢,说不准厂长是个惜才的人,给你调个写写划划的活。”见丈夫没吱声,就又说,“你别拉不下脸来,不好意思去找,你都累成憨子了,身体和面子哪个更要紧?说不准厂长也跟大个子交警一样,读过你写的小说呢。”
马国哲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自己跟厂长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自己不去主动争取一下,人家哪儿会惦记着你?于是,马国哲喃喃道:“等凑个机会,我找厂长说说。”
一起干装卸工的连襟,见马国哲干得吃劲费力的,还挣不多工钱,也劝他说:“我看这样干下去非把你累垮不可。要不我去厂长那里给你问问,看能不能调个轻省点的活,哪怕工资少点呢。”
马国哲就说:“凑个机会还是我去问吧。”
就在马国哲犹犹豫豫、迟迟疑疑地考虑着怎么去找厂长说调活的事时,不成想厂长却先找了他。
那天,马国哲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厂长五十上下,高个,白净,清瘦,面善,透出一种儒雅之气。马国哲一搭眼,就对这个厂长有了好感。接下来厂长的举动,让马国哲觉得真没枉了自己对厂长的好感。厂长一边热诚地让座,让烟,一边给马国哲倒水。厂长坐下后问了马国哲家里几口人,几个孩子,孩子多大了,在哪里做工等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厂长语气温和,面带笑容,这让有些拘谨的马国哲放松了许多。凭厂长这副姿态,他猜想,厂长叫他来办公室,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事。他也就思量着凑这个机会,跟厂长提一下自己调活的事。
厂长喝了一口水,吸了一口烟后,说:“叫你来办公室,是有一件事跟你说,合成车间差一名工人,打算把你调过去。”
马国哲听罢,内心一阵欣喜,他觉得厂子里最劳苦的工种就数装卸工了,能调离装卸工,那是他时时刻刻都想的事情,不成想,没待自己开口,厂长却说了出来,这让他欣喜之余对厂长充满了感激。马国哲几乎就有点语无伦次了,说:“谢谢厂长,谢谢厂长,我听从厂长安排。”
厂长笑了笑说:“看样子,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啊!”
马国哲便说:“不瞒您说,俺写小说,是个作家呢。”
厂长显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呀,你是个作家?”
马国哲瞧了一眼厂长办公桌上的电脑,说:“您在电脑上搜一下,百度上能查到俺的名字。”
厂长真就打开了电脑,一阵查看后,瞧着马国哲说:“哟,你还真是一个作家呢,无怪乎装卸班一班人都围着你,看来把你调离装卸工,去合成车间算是调对了,不然真是大材小用了。”
马国哲回到装卸班,连襟就把他叫到一旁,问厂长叫他去办公室什么事。马国哲难掩一脸的怡悦,把厂长调他去合成车间的事跟他说了。连襟听罢,愣愣地瞧着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见连襟一副这样的表情,马国哲就问:“咋了,你怎这样看着我?”连襟就轻叹了一声,摇了下头,干活去了。马国哲闹不明白,连襟听说厂长给自己调换了活,怎么不但不为自己高兴,反而是这样一副神情。
合成车间是个大车间,工人加上马国哲却只有六个。所谓合成车间,就是把从外地进来的成袋成袋的农用肥拆开,和厂子里自己生产的肥料倒进搅拌机掺兑搅拌,然后再装袋,归垛码好。马国哲的活是把掺兑好的肥料袋一袋袋码好。掺兑好的肥料袋通过输送机的皮带传过去,马国哲在皮带那端,接袋码袋。
几天干下来,马国哲才知道合成车间的活居然比装卸班的活还要累,而且车间里的六个人,除自己外,其他五个人是同一个族姓的兄弟爷们。看得出,这五个人对马国哲的加入很是不待见,他们让马国哲在输送带前面接袋子码袋子,一个班下来,要接码一千多袋肥料,一天干下来,马国哲的两条胳膊累得几乎抬不起来。晚上别说写上几个字了,就是坐在床上看会儿书都疲乏得看不下去。马国哲不明白,厂长为何把干装卸本就十分吃力的自己调到这个对他来说更加吃力的车间。
让马国哲感到烦恼的,不只是厂长给自己调了这么一个比装卸还脏还累的活计,还有就是,这两天厂子里几个坐办公室的人员,不时去合成车间溜达,且像打量异类一样,或斜乜着眼,或一副不屑,对自己指指点点,讥讽嘲笑话毫不遮掩:“呵,他是作家?这作家门槛就那么低啊!” “现在谁还有那份闲心看什么鸟小说啊!就他这副模样写小说,小说写他还差不多。”其中更有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女子,捂着嘴角咯咯笑着说:“不会是现实版的孔乙己吧?”这样的嘲讽很是让马国哲感到悲伤,因为自己的狼狈和潦倒,让人嘲弄在自己心里非常神圣的“作家”和“小说”,为此,他心里生出深深的自责。
这天傍晚下班,马国哲和连襟一路回家,就把合成車间的情况及自己的困惑跟连襟说了。连襟就一声叹,说:“你还作家呢,这点还看不出来吗,厂长是在有意拿捏你呢。”
马国哲就有些迷惑,说:“我没怎么样啊!”
连襟说:“这厂长有点特别,厂子里几个有文化的技术工是他亲戚,他最不待见的就是别的工人有文化,更别说你是作家了。”
马国哲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说:“这,这从何说起啊?”
连襟说:“他认为,凡有文化的人,头脑复杂,心里弯弯绕多,除了会蛊惑人,百无一用。除了自己人,没有可以信任的。”连襟顿了一下接着道,“码袋子是不是也轮换着干?”
马国哲说:“整个班都是我一个人码。”
连襟说:“这几个家伙最是欺生,码袋子又脏又累,他们让你一个人干,那是欺负人呢,先前就有两个,让他们给挤对走了。”连襟叹了一声接着道:“反过来说,想要挤对走你的还是厂长,他就是要借这几个人,把你累孬累走。”
听连襟这样说,马国哲来了邪脾气,说:“他们不是说俺是孔乙己吗,他们不是想把俺累孬累走吗,俺偏要咬牙挺下去,俺倒要瞧瞧他们还会出啥幺蛾子。”
马国哲在合成车间咬着牙还真的挺了过来,他用自己的坚韧和任怨任劳,最终感动了那五个人。这五个人开始轮流替换马国哲,在输送带前接袋子码袋子了。当他们知道马国哲还会写小说时,言谈话语上,对马国哲又多了几分佩服和尊重。尽管这五个人接受了自己,马国哲却没有丝毫的懈怠,上班总是提前半个小时到车间,把开工前需要做的事,一样样做好,等那五个人来齐,直接合闸开机就行了。当然,这五人对马国哲的笃实和勤快也给予了回报,干活时能照顾他一下都尽量去照顾。在稍做歇息的时候,马国哲也会说上一段聊斋,直听得几个人兴致盎然,支棱着耳朵唯恐漏掉一个字。一来二去,马国哲和这五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善和睦了。
马国哲在合成车间没被累垮,也没有被另五个人挤对走,且有扎地生根的迹象,这让厂长感到奇怪的同时,心里也很不舒服。他不喜欢有文化的工人,因为知识水平和认识水平越高的人越能看透事情的根末,而越笨的人越好指使管理。厂里绝大多数工人都是些头脑简单、粗豪率直的汉子,很容易让有文化的人蛊惑和笼络。马国哲,一个身单力薄的人,在摽力气的装卸班和合成车间一众壮汉中能稳住阵脚,并且让众人都跟他亲近,很能说明此人非等闲之辈,要是这样的人在厂里盘下根来,背地里鼓动教唆工人,找厂里涨工资要福利,或者闹个罢工什么的,还真是麻烦。厂里怎么能让这种人舒舒坦坦地干下去呢?
这天,厂里在合成车间开全厂职工会,厂长讲了一通生产上的事后,重点表扬了装卸班班长“四寸头” 人实在,有力气,能干活。然后说道:“咱们这个厂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你什么人,你只要进这个厂,你就得老老实实出大力流大汗,你就是有造航天飞机的本事,进了这个厂,也得规规矩矩干活。听人说咱们厂还有什么作家,我在这里申明,我不管你是作家还是庄稼,你就是再牛,进了我这个厂也得老老实实扛大包。”厂长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下众人接着道,“我奉劝这位作家一句,还是现实一点的好,老老实实挣些工资好好养家,写什么鸟小说、烂文章啊,它能让你养家糊口吗?能的话,你还来我这个厂天天一身臭汗的受累?”
这些话无疑是冲着马国哲来的,站在人群中的马国哲感觉有好多双眼睛如同一面面小镜子纷纷往自己这边照射,厂长那满含羞辱的话,就如一颗颗射向自己的子弹,打穿了自己的自尊,凉了自己的心。他不能理解一个长相和善儒雅的人,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有文化有知识的人!马国哲心里那个悔啊,悔不该当初跟他说自己会写小说,是个作家,还显摆着让他去电脑上搜自己。那一刹那,马国哲有站出去跟他理论一下的冲动,就在此刻,他想起著名诗僧寒山和拾得的对话,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拾得说:“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马国哲忍下了,让他感到悲伤的是,一个作家的名号竟成了一块让他在这个厂里熬不下去的绊脚石。这一刻也让他下定了辞职的决心。
4
马国哲辞掉了肥料厂的活,一时找不到活干,在家闲着。
一天,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本家哥回家看父母,顺便来找马国哲约稿。这位本家哥现在是县文联主办的文学杂志《荷花》的主编。当年凭一篇小说改变了农民身份,成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城里人的本家哥,看到马国哲眼下的现状时,一阵欷歔一番感叹后说:“一旦迷恋上文学,要想舍弃难啊。我虽说是文学的受益者,可这二三十年也苦在了文学上,虽然进步不大,却依然迷恋文学,大多时间都是看书写字,人脉网窄,朋友圈小,托人办事都很难。我要是花上对文学一半的心思去投机钻营,怕是早就弄个局长干干了。”本家哥一声叹息后,接着道,“文学边缘化、小众化,从县领导到普通工作人员,没人再重视文学了,作家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无足轻重了。县里两会其间,我曾见到你们乡的党委书记,我给他提到了你,让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看能不能给予你一些帮助和支持,人家听后跟没听见似的。唉,早先我还给你打气鼓劲,现在看你这个现状,我不主张你再这么干下去了,把这个爱好该放一下就放一下吧,都这个年龄了,还是多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和多虑量一下自己的生计问题吧。”
曾经和马国哲一道热爱过文学、如今已成为酒店老板的同学宋德宝,听说马国哲辞掉了肥料厂的活,在家里闲着找不到活干,便也为他发愁,替他操心。他跟马国哲是打小一块光腚长大的发小,既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好兄弟,他不替他操心谁又替他操心呢?毕竟他们还曾经一起热爱过文学,毕竟他开酒店认识的人多,结交的人广,找人办点事还不算难。
宋德宝和马国哲读中学的时候,正是全民文学热的年代。宋德宝和马国哲是班级里作文写得最好的两个同学,他们的作文常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级里评讲、表扬,并夸奖他俩是当作家的料。这让他们俩很受鼓舞,两人立下志愿,要一起当个作家。马国哲的本家哥,一篇小说就把自己从农民变成了公家人,这大大激励了二人。他们以马国哲本家哥为榜样,把成为一个作家当成自己的最高理想和奋斗目标,他们一起如饥如渴地阅读文学书籍,以悬梁刺股的劲头写啊写,以至于荒废了别的学科,最后,他们高考落榜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两人有理想有目标有追求,高考落榜何所惧。回村务农的两人相互鞭策相互鼓励,劳作之余书不离手,勤写不辍,为实现自己的作家梦一起奋发努力着。终于有一天,马国哲的一篇小说被省级一家文学杂志刊用了,在接到杂志社寄来的样刊时,两人激动得欣喜若狂,可这个时候,文学热却如同退去的潮水一般,在社会上再也泛不起浪花,荡不起涟漪了。像马国哲本家哥那样,凭一篇小说改变命运,已然成了一种美丽的传说。
三年后,和马国哲一同爱好文学、追逐作家梦的宋德宝终于撑不住了。一天晚上,宋德宝把马国哲叫到自己家,在自己的书架前,他对马国哲说自己要跟文学拜拜了,因为虽坚持多年,他都没能发表一篇小说,哪怕是在本市的内刊杂志上。他说看样子自己确实不是写小说的料,再就是,文学耗费了他太多的热情和工夫,让他对家的付出太少,他感到因为自己的愛好,亏欠家里太多了,家里的日子过得稀汤寡水,他必须安下心来挣钱养家了,所以他要放弃梦想。
见他退意已决,马国哲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长吁短叹。宋德宝拿出一大摞自己的稿子,对马国哲说:“甭管咋说,这些稿子也是我多年来的心血,你看到希望和光明了,咱两个能有一个写出名堂的,也不枉咱们爱好文学了一场。你应该坚持下去,你把这些稿子拿去,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用。”他又指了指自己的书架说:“这上边的书你也挑挑拿去吧。”
稿子马国哲是坚决不会要的,那样的话自己成什么了。马国哲在宋德宝的书架上只拿了两本书。最后,宋德宝把自己的稿子和书一把火全烧了。那一刻,面对着呼呼跳跃着的火苗,两个人都哭了。
宋德宝出外学了两年厨师,回家自己单干,先是开了一个小吃铺,慢慢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后来竟在乡街上买下一处地盘,盖起了一座两层大酒店,宋德宝也从穷娃子摇身一变成了酒店老板。
在邻镇,有一家外地人开办的纺纱厂,因为宋德宝的酒店在这一方有些名气,这个纱厂的老板常带业务上的客户来宋德宝的这个酒店吃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络了。这回,纱厂老板又带客户来饭店吃饭,宋德宝凑了个机会问纱厂老板:“杨老板,厂子里还要不要工人?”
纱厂杨老板说:“女挡车工还可以收。”
宋德宝就问:“厂子里缺不缺男工人?”
杨老板说:“纱厂挡车、梳棉、并条全是女工活,男工除了修理工,用得很少了。”杨老板一顿,问:“宋老板给谁找工干?”
宋德宝就说:“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家里条件不是太好,找不到活干,一直在家闲着,见您来了,就顺便问问。”
杨老板问:“您这个朋友多大年龄了?”
宋德宝说:“五十了。”
杨老板就一阵沉吟,说:“年龄是偏大了点,不过看在宋老板的面子上,让他去厂里试试吧,试用期一个月,试用期间工资一天六十块,试用期过后,如果试用合格,月工资两千七百块,时间是三八制。”
宋德宝连忙称谢。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也非礼也。既然人家给了自己面子,宋德宝也不能含糊,为此宋德宝少收了杨老板两个大菜的钱。
在宋德宝的帮助下,马国哲去邻镇的纺纱厂做工了,干的是推纱工,就是把车间纺好的纱锭用推车拉到仓库码好。虽然忙忙碌碌不安闲,可比起先前干过的装卸工和码肥料袋子轻省多了,且只干个八小时,这样就有时间看书写东西了。
马国哲吸取了在肥料厂的教训,再不敢跟人说聊斋讲三国了,更不敢跟人说自己识文断字会写小说,人前尽量表现出一副少见多怪、见识浅陋的样子,就连上班签到写自己的名字,他也有意写得歪歪扭扭不像个样子。
纱厂老板叫杨东生,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寸头圆脸,成天立眉瞪眼的,就像别人都欠他钱似的,又因他常常训斥工人,人们背后都叫他“鬼子”。
第一个月的试用期,马国哲干得小心又卖力。尽管这样,杨老板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训了马国哲两回。让马国哲可以忍受的是,这个老板凶是凶了点,可他训人就事论事,从不讽刺挖苦人,且过去就完,不记恨人。“天下乌鸦一般黑”, 现在的工厂老板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你挣老板的钱,既然端了人家的碗,就要听从人家管。啥厂子都喜欢年轻力壮的,作为一个年过五十的农民,都不招用人的厂子待见了,自己能有这么个活干实属不易。想到这一点,马国哲心里也就平静安然了许多。
一个班时八小时,活是三班倒,除八小时以外,马国哲也就有了富余的时间。马国哲手上有一部写了三年的长篇小说,还有两三个章节就写完了,现在有了时间,他便开始着手往下写。
宋德宝虽然当年烧了自己的稿子和书籍,跟文学拜拜了,但那一是因为对文学这条路的艰辛和渺茫产生了悲观失望的情绪,二是家境困苦所迫。现在生活富足了,自己也成了一个“土豪”,他有时反倒感到一种空虚和无聊,要像别的老板们那样“吃喝嫖赌抽”去填补生活中的空虚和无聊,他还真是不屑。不是他多么高尚伟大,而是他觉得那是一种堕落,是可以把一个“土豪”打回到“土鳖”的堕落。为了打发这种空虚和无聊,他开始拾起多年不读的文学书籍。这一拾就成了习惯,且不光看文学类的书籍,还常常关注文学界的事情。宋德宝安慰自己,既然没有别的爱好,那就把读书当作自己茶余饭后的一个小小爱好吧。宋德宝也会在看书时有感而发写写小文章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怀,因为有早先的文学功底,有两篇文章被马国哲本家哥拿去,在本县文学杂志《荷花》上刊用了。当他拿到散发着墨香的《荷花》杂志,翻到印有自己文章的页面时,内心还是禁不住涌出莫名的激动,那一刻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对文学的那份情还在。
宋德宝的酒店,在本乡甚至临近的乡镇都是很有名的,酒店大,菜做得好是一方面,在服务上也学习了城市大酒店的那种模式,招了几个年轻高挑、面容清秀的女子做服务员,她们服务周到,和蔼亲切,给酒店增光加分不少。宋德宝给服务员统一服装,规范管理。
宋德宝的酒店生意兴隆,也就引来同行的嫉恨,就有人散布说宋德宝是打着开酒店的幌子开妓院,别看服务员个个长得端庄秀丽一本正经,只要有钱,都是个个能上的主等。真也罢假也罢,反正宋德宝的酒店从没在这方面出过事。
酒店里有个名叫夏楠的服务员,空闲的时候也喜欢看书。别人闲时都是端着手机玩微信聊天或者看些网络文学什么的,她却手里掂本书或杂志翻看,且多是些文学类的书籍。这就引起了宋德宝的好奇和注意,宋德宝也就常跟她聊些读过的文学作品,让宋德宝感到惊讶的是,夏楠不光读过很多中国的文学作品,就连外国的文学作品也读了很多,并且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观点。中国的作家自不必说了,外国的作家她一口气都能数出十来个,比如罗曼·罗兰、海明威、塞林格、卡夫卡、村上春树、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等。
对夏楠,宋德宝在佩服之余平添几分敬重,于是,他找出一些马国哲发表在省级文学杂志上的小说让她看。夏楠一看过后问宋德宝:“这个作者是哪里的?”
宋德宝说:“我們一个村,跟我是同学也是好朋友。”
夏楠问:“他干什么工作?”
宋德宝说:“农民,日子过得很紧巴,到处打工。”
夏楠就一脸惊讶,说:“呀,一个农民,居然能写出这样的小说,真不简单,真没想到您还有这样一位作家朋友,您能否把他邀来,认识一下,一起聊聊文学?”
宋德宝爽快答应:“这有啥难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
宋德宝找到马国哲,把酒店服务员夏楠喜欢看文学类的书,看过他的小说后很是慕名他崇拜他,并想见面聊聊文学的事跟他说了。宋德宝让他抽时间务必去酒店一趟。马国哲不以为然,开玩笑说:“莫不是你想拉我下水吧?”
宋德宝嘴一撇,说:“切,瞧你那副尊容,那副身板,旱地里都站不稳,还下水?找死啊!再说,我有那个拉你下水的心,也没那个胆,要是你家的母老虎知晓了,还不敢吃了我?”
玩笑过后,马国哲便说:“一个做服务员的,怕也就是喜欢看看书,要真像你夸的那样,文学修养那可不是一般水平了,文学造诣这样高的人,会出来干服务员?”
听马国哲这样说,宋德宝便戗道:“干服务员又怎么了?你一个省作协会员,不也是个扛袋子推车子的农民工?”
马国哲无言,想想也是,自己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一个草根作者,有什么理由去说道一个打工的服务员呢?再说,现在又有谁能跟你坐下来一起扯文学呢?能碰上这么一位要跟自己聊文学的人,也实在难得。于是,马国哲应下宋德宝,这两天就抽空去酒店,跟服务员夏楠一起聊聊文学。
5
这天上午,马国哲去了宋德宝的酒店。
因去之前给宋德宝打过电话,所以他刚进酒店,就见大堂里宋德宝和一个女子站在那里。见马国哲来了,宋德宝就举手跟他打了个招呼,那女子却迎着马国哲走了过来。女子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高挑,头发染了棕色,上了粉的脸上,眉描得又细又长,双唇抹得猩红。女子这样的打扮,让马国哲觉得有几分风尘气,心里也就生出几分菲薄和轻视。女子则一边大方地朝马国哲伸出右手,一边说:“您就是马国哲老师吧?”
马国哲稍微迟疑了下伸出手来跟女子握了一下,说:“您是小夏吧?”
女子笑着说:“我叫夏楠,经常听宋老板说起您,他给我看了您写的小说,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成了您的粉丝了。”
这话让马国哲心里很受用,可他却表现出一副矜持的样子微微笑了下。
三人来到二楼宋德宝的办公室,女子跟宋德宝争着倒罢水泡罢茶,三人便围着茶几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叙聊。
三个人的话题很快就切转到了文学,马国哲最想听的就是这个叫夏楠的服务员对自己小说的看法,宋德宝就说:“夏楠,你就说说你对马老师小说的看法,好的地方跟不好的地方都说说。”
夏楠笑了下,开始评说马国哲的小说,她首先对马国哲的小说进行了一番赞美,比如,语言质朴,叙述流畅,构思奇妙,引人入胜,使人发省。并以其两篇小说举例,评说小说情节起伏波折、人物外在行为的大幅度变化造成的戏剧性冲突所表现出的意蕴。即使是粗线条的勾勒,小说中的人物依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说:“由于有些作家长期疏离了农村生活,而当下的农村又发生着巨大而纷繁的变化,因此在很多反映农村生活的作品中,原生态的、当下的农村场景,以不易为人察觉的方式,悄悄蜕变成作家想象的‘乡村拼图。这些作品中的乡村人物也悄悄发生了异化,尽管表面看来,作品中的人物依然是行走于乡村的农民形象,其实他们已经异化为由作家虚构、供作家驱使、为自己服务的工具和符号。像您这样真实反映底层生活状态的小说,很少看到了。”
夏楠的评价,用词专业、具有独到的眼光和见解。这让马国哲心里深感佩服,他看着夏楠,微笑了下,说:“您夸完了,该说说不足了。”
夏楠拢了下头发,接着又以他的兩篇小说为例说:“从艺术上而言,小说叙事过于绵密,事无巨细,取舍剪裁不够,因小说的张力不足,让人颇感累赘和沉闷。此外,笔无藏锋,少蕴藉含蓄,情感倾向一览无余,让读者读来少了品咂的余味。”
夏楠对自己小说不足之处的评说,让马国哲彻底心服口服了,自己的这些缺点和不足,马国哲是知道的,可就是一直苦于无法突破自己,所以,在写作过程中,这些不足一直困扰着他并侵蚀着他的自信。这个叫夏楠的女子对自己小说竟看得那么透彻,切中要害,这让马国哲在佩服之余又生出了惊讶,此刻他明白,这个坐在对面,一开始还被自己认为带有几分风尘气的夏姓女子,在文学方面的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就对文学作品的识辨及理论方面马国哲自愧不如。
马国哲心里有些感动,说:“小夏老师……”
没等马国哲把话说下去,夏楠就截住了,说:“马老师,您可别称呼我老师,您还是叫我小夏吧。”
马国哲依然说道:“小夏老师,谢谢你对我的东西看得那么细致,分析得那么透彻。”马国哲停顿了一下,一声长叹后,接着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写的东西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可对于我这样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草根作者,常常为生计所困,买书太贵,找书难找,能在一起谈论文学的朋友少之又少,要想有所突破和提高那是何其难啊!放弃吧,舍不下;不放弃吧,就这样不尴不尬,甚至遭人笑话嘲讽。由于文学的低潮和边缘化、小圈子化,在许多人看来,一个农民爱好文学是多么的不务正业和不合时宜。唉,文学啊文学,作家二字本就不该属于草根阶层的。”
夏楠轻轻啜了口茶,说:“执着、坚守,我佩服马老师您的正是这一点。在越来越多的人不爱文学、瞧不起文学的今天,作为一个底层的农民作家,您的这种坚持和执着,那岂止是爱好和勤勉?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壮烈了。这年头,人不选择文学,但文学却在选择人。选择那种用苦难抗拒平凡,用心灵抗拒庸俗,追求高尚,以及人性不被扭曲的人。既然文学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文学,那就在这条路上顽强地走下去。写作是一种创造,能造出这世上原本没有的东西,不但能赋予人物名字和生命,还能赋予其思想和灵魂,让他活起来,动起来,呼吸起来。想想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如果能让人从你的字里行间,倾听到一种最质朴、最真切、最执着,同时也最温暖的人性声音,你的写作就更有意义了。”
一旁的宋德宝击掌叫好,说:“这些话可以制成心灵鸡汤去蛊惑人了。”
马国哲瞧住夏楠,犹豫了一下说:“小夏老师,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夏楠爽快地说道:“马老师,您尽管问。”
马国哲沉吟了一下,说:“小夏老师,就凭你的文学素养,你绝不可能就是一个打工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夏楠听罢,竟咯咯笑了起来,且一边笑一边说:“难道马老师还怀疑我是一个潜伏的特务啊?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只不过平时喜欢读点文学作品,有时有感而发,胡乱说些自己的感受而已,哪能谈得上‘素养二字。”然后她指了一下宋德宝说,“马老师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宋老板。”
见马国哲看向自己,宋德宝便说:“伟人不是说过吗,‘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你怀疑小夏的身份,你不也是一个到处打工的农民工吗?”
马国哲轻轻摇了下头,诚恳地对夏楠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多年书。小夏老师不光指出了我写作中的弱点,让我在以后的写作过程中,对自己该怎么写,应注意什么,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更是给了我知音般的理解和鼓励,这种理解和鼓励,让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你这么高的学识都能屈身做一个服务员,我又有何理由去怨天尤人呢?”马国哲说着双手合十,对着夏楠道:“小夏老师,谢谢了,真的谢谢了。”
夏楠忙屈了一下身子,连说:“马老师过誉了,您这样说,我可受不起。我愿当您的忠实粉丝,期待着您的新作品发表。”
马国哲说:“好,为了你的期待,我一定努力,如果有作品发表,我第一时间拿给你看。”
马国哲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酒店该忙生意了,便起身告辞。宋德宝真心挽留马国哲吃罢饭再回,马国哲说家里自来水坏了,李春兰还等着他回去修理呢,不然中午饭都做不成。宋德宝见马国哲执意要回,便和夏楠一起把他送下楼。
出了酒店大门,宋德宝又送了马国哲几步,马国哲小声说:“我绝对不相信这个小夏老师来自农村,她的学识咱俩绑在一起都比不上。”
宋德宝也小声说:“你不信,我也不信啊!可她身份证上住址栏里明明写着安徽省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中街某某号。即便这不是她真实的身份,人家不愿说,咱也不好强问人家啊!”
马国哲轻轻摇了摇头,喃喃道:“这真是一个奇女子,一个谜一样的女子,她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6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天,纱厂老板杨东生把马国哲叫到一边,说:“老马,你试用期过了,你也看到了,厂子里跟你干一样活的都比你年轻,你干活也算勤恳,可跟那几个人比,不论是力气还是腿脚都要是比他们差些。”
马国哲听老板这样说,心头一紧,心想,怕是这纱厂的活又干不成了。
老板杨东生见马国哲脸上显出一副局促窘迫的模样,便道:“不过,看在宋老板的面子上,我还是决定把你收下。明天把你身份证带来,跟厂里签个劳务合同,就算厂子正式员工了。”
马国哲听罢,一直提着的心立马落回肚里,他跟杨老板道了谢,答应明天带身份证来跟厂里签劳务合同。
第二天下午,马国哲下了班,就去了杨老板办公室。马国哲进了办公室,见老板杨东生正在自己办公桌前用打印机打印什么。杨老板见马国哲进来,便示意他稍等。马国哲见那打印出的纸上是一篇文章,大号题目上面有用括号括起来的“散文”两个小号字,便凑过去俯身看了看。读了三四行,马国哲感觉文笔还不错,便问:“杨老板,您写的?”
老板杨东生淡然地说:“无聊的时候,胡乱打几个字玩玩,自娱自乐一下。”
见杨老板一副淡漠的样子,马国哲便不再言语。等老板打印完文章,他拿出身份证来递了过去。杨老板拿出劳务合同书让马国哲看一下,待马国哲看完,问有没有什么疑问和意见。很多私企厂子跟工人都没有签订劳务合同这一说,这家纱厂能跟工人签劳务合同,已经算是很规矩很正式的了。马国哲就答没什么疑问和意见。签罢合同,马国哲就拿起杨老板打印的文章说:“杨老板,我喜欢看别人写的文章,您写的我更要学习学习,这文章我就拿走看看了。”杨老板没有言语,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马国哲见他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没有表示出不同意,便拿了杨老板打印的文章走出了办公室。
马国哲回到家,仔细看了一遍杨老板写的文章,感觉还真是不错。他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板杨东生长着一副粗拉吧唧的模样,写出的文章却炳炳烺烺的。他吃罢晚饭,用儿子的电脑,把老板杨东生的文章打成文字,发给了在县文化馆任《荷花》杂志主编的本家哥,并附上留言,说这个姓杨的作者,是自己的老板,文采不错,希望本家哥予以采用。
一个月后的一天,马国哲接到本家哥寄来的几本新出版的《荷花》杂志,杂志内页的散文版里,杨东生的散文被放在头题的位置,并且在杂志的卷首语中重点推荐,对这篇散文给予了赞美和褒扬。
这天,上早班的马国哲提前去了厂里,换好工作服后,他把装有两本《荷花》杂志的一个牛皮纸信封送给了老板杨东生。
下午,马国哲下班换好衣服,骑上车子准备回家,被老板杨东生叫住。马国哲随杨老板来到办公室,杨老板拿起桌子上的两本《荷花》杂志问:“这是你们县文联办的文学杂志?”
马国哲就点了点头,说:“办了十来年了,是省文联、作协评选的‘十佳内刊之一,在文学圈里也是小有影响。”
老板杨东生一边翻看着杂志一边说:“的确不错,从封面设计到内页设置,都彰显大气,蛮上档次的。”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的这篇文章你怎么递上去的?”
马国哲就把自己用儿子的电脑,把文章打成文字,发送给《荷花》杂志社的事说了。
老板杨东生听罢,说:“哦,你还会用电脑打字啊,难为你了,谢谢你了老马。”
马国哲就摆手说:“老板您不用客气,我是看着文章写得确实好,才发给杂志社的,这不,还真就采用了,还放了个头题。”
老板杨东生说:“ 老马,你是不是平时也爱好文学啊?”
听老板这样问,马国哲头脑里便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他想:我马国哲不会点儿就那么背,再遇上一个嫌烦有文化的老板吧,这个姓杨的老板应该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自己跟他有共同的爱好,再说,自己把他的文章打成文字发送给《荷花》杂志,并予以发表,就算自己没功劳也有苦劳,即便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员工有知识有文化,自己告诉他真相,怕也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吧。想到此,马国哲便心一横,说:“杨老板,您看没看《荷花》杂志编委一栏都是有谁?”
老板杨东生说:“我还真是没仔细看编委一栏呢。”说着便又翻看杂志。看着看着,他盯住马国哲说:“这编委里边的马国哲是不是你?”
马国哲笑着点了下头。
老板杨东生就有些惊喜,说:“哟呵,行啊老马,你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啊,你都写些什么?小说、散文还是诗歌?”
马国哲就说:“杨老板,您不妨到电脑百度上去搜一下我的名字。”
老板杨东生便真打开电脑,他一边看一边脸上露出庄重来。看罢,他紧紧盯着马国哲喃喃说:“我还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呢,没想到你在文学创作上有那么大的成绩。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呢。”
马国哲忙说:“杨老板,您可别这么说,您过誉了,我只能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老板杨东生手一摆说:“走,今晚咱俩好好喝两盅,边喝边聊。”见马国哲推却不去,他便真诚地说:“对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文章能够发表再让人高兴的事了,不为别的,就为我的文章发表,也该庆贺庆贺啊!”
见老板杨东生诚心相邀,马国哲便不好再推辞了。
在附近一家小酒馆里,几碟菜一瓶酒,老板杨东生和马国哲两人言语投机,意气相投,聊得轻松怡悦。从老板杨东生的谈话中,马国哲得知他家在沂蒙山区,在读中学的时候就爱好文学,高中畢业后考上了中专,因为家里贫穷,他便凑课余的时间做家教,干零工,挣学费,受了不少的苦。在校三年,他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他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读高中时的那种困境,就是自己读中专时的真实写照。能支撑他熬苦受煎的动力,也完全是路遥的这部小说。中专毕业后,他一路打拼,拼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说他爱好文学,却从没有给杂志投过稿,这篇发表在《荷花》上的散文算是他的处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