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我们县大,人多,踢球的人少。印象中,上一代人的体育运动主要是篮球和排球,当然,还有乒乓球。我小时候都没见过足球,一直到上初中,学校没操场,每周一次的体育课要步行到县体育场,来回就得一个小时,然后上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主要通过往返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体育课的内容基本都是练习队列,立正——稍息,向各个方向转,转晕为止。期间还学过几套少年拳,虽是武术,其实和广播体操差不多。
有次上体育课,我到体育场晚了些。远远看到操场上尘埃滚滚,风吹起来的漫天浮土之中,一群狂奔的男同学时隐时现,还嗷嗷叫喊着。我以为打群架了,赶紧捡块砖头要往里跑,砖头旁边的同学拦住我:“别动,这是球门。”
我愣住了,没看明白,一边是砖头,一边是书包,能是什么球门?这时,一堆人裹挟着沙尘呼啸而来,在他们中间,有一个球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滚动,球滚到哪里,人群就涌向哪里,所有人都抢着过去踢一脚,大多数人踢不到球,只是用脚搓起半鞋黄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足球。和之前在电视上偶尔看到的完全不同,不是在绿草如茵的地上滚动的黑白皮球,而是一个像游戏“雪山兄弟”中滚出来的单色圆蛋子。但它毕竟是足球,在风沙弥漫的青春,我也想成为一名球场上的追风少年,于是,我半闭着眼冲进去,也跟着人群去抢球,低头全是腿,抬头全是土,十几分钟下来,愣是没踢着球。所以,足球给我留下的最初感受就是:踢得牙碜。
那次把足球带到体育场的,是我们班一位同学,他哥哥爱踢球,据说带球能过树,连过好几棵大树!几年后我见过他哥哥,但没见过他过树,甚至也没见他在场上踢球,别人踢时,他总是一个人在操场边颠球,能颠几十个,但从不上场踢,有一种世外高人的风范。
高中上了县一中,学校有操场,有了踢球的条件,我算是正式迷恋上了足球。每节体育课,后二十分钟,老师就让大家自由活动,足球或者篮球,都可以,派几名同学去体育组的铁框子里把球抱出来,往操场上一撂,大家就各自撒欢去了。当然,上课时踢足球不踢十一人的比赛,顶多踢小场,没裁判,也没固定的场上位置,每个人既是前锋,又是后卫,紧急时还能兼守门员。也是用砖头摆球门,有时甚至连球门都不用,就是抢球然后带球玩,不分组,各自为战,往哪个方向带都可以,谁带球时间长,谁就最牛,这种踢法叫作“戏人”,就是调戏的意思,诀窍也很简单,就是反复急停,来回拉球,仅此而已。假动作不管用,因为大家只盯球,不盯人,也很少有身体冲撞,就是踢个野趣。
我们班有几个初中就踢过球的,水平明显不一样。有一位在“戏人”上水准极高,拉过来,扣过去,如《水浒传》里写的,球“似鳔胶黏在身上”。我惊为天人,班里另外一名同学则不服气,他说:“这种踢法上了大场,没用。”后来有一次,班里和人踢比赛,果然,在球场上,他速度极快,又全场跑不死,头顶脚踢全行,半场一记远射就打得门柱哐啷响。“戏人”的那位,拿到球折腾半天,球还在原地没传出去。
学校里有几支自发组成的足球队,基本上集中了全校踢得最好的学生。我们班踢得最好的那位就是“太阳风”的队长。“太阳风”的名字不知道是谁起的,很有校园文学社气息,这支球队最初人数诸多,有一半人比赛时上不了场,就分出来,另立一支“铁梦”队,风格粗犷。我上高一时,“太阳风”成天和“铁梦”踢,竟输多胜少。
“铁梦”的队长踢球让人印象深刻,身高体壮,脚下技术也行,跑起来张着双臂,颇有范志毅的风范。如果全县的足球队排出个历史最佳阵容的话,他差不多可以入选。阵容上当然还少不了几位,在一中踢过球的都耳熟能详,有两位是体育老师,速度奇快,其中的沙伟老师基本上达到了专业水准,据他父亲说,当年百米速度11秒,多少专业队要他,他都没去。至少,他的盘传射明显比别人高出一个档次,和县城范志毅相比,堪称县城马拉多纳,可能至今也无人超越。
那时差不多每个周末,一中的操场都会有一场足球比赛,有时是年级对抗,有时是文理大战,更多的是各个球队之间的PK。除了“太阳风”和“铁梦”,县城还有三中的“天狼”“飞鹰”,还有成立更早的“蜻蜓”队,俗称“瓜瓜蜓”,和“磐石队”一样,属于县城老牌劲旅。看球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人挨着人,围操场一圈。有个比我高几级的同学回忆,有次班主任让大家上自习,不让去看球,结果他偷跑过去,被班主任发现,让他背对着操场站着,从头到尾听完整场比赛,不准扭头。他也觉得挺好。
高二分班后,我们班从农村转来一位同学,开学不久他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学校开运动会,他报了三千米长跑。赛前,他发现跑百米的同学都换了钉鞋,就寻思可能是穿钉鞋跑得快,于是换上之前从未见过的钉鞋去跑三千米,最终还跑进了前六名。他说最后两圈每一步都像是从淤泥里往外拔脚,恨不得把鞋脱了,光着脚跑,可能还轻松些。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年级的篮球联赛上,他身高不到一米六,又高度近视,竟成了我们班的绝对核心,带起球来晃得人眼花缭乱,眯着小眼,一投就是一个三分,竟淘汰了两个以体育生为主力的理科班。
就是这样一个奇人,突然疯狂迷恋上了足球。他先是去邮政局买了各种足球类的报刊,又通过报刊上的广告邮购了各种足球教学书籍,根据书上的插图,一招一式地自学。每天从早踢到晚,基本不上课。他说自己的篮球当初就是这么练的,只是因为身高原因,可能无法实现专业运动员的梦想,但足球是可以的!他不再崇拜乔丹,改崇拜马拉多纳、哈斯勒等所有个儿矮的球星。他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必须要在二十岁前进国家队,否则万劫不复!”
然而,他在足球上的天赋可能还不如篮球。能否进国家队不好说,在我们班队的比赛中,他拿到球,就挺着胸,从后场沿着边线飞速趟到前场,对方追不上,也不用追,因为接着他基本上都会自动趟出底线。
我们关系不错,有时他会拉我给他陪练,踢两个人的对抗赛,在学校外面的草地上,一邊摆出一个门,他速度快,体力好,我一会儿就跟不上了,就看着他自己带着球狂奔。有一次,他狂奔着,突然翘起了一只脚,单腿蹦了起来。我以为他发明了新的盘球动作,结果,连蹦几下后,他表情痛苦地坐在了地上,扳起脚底板,发现一个长长的针头穿透了他的飞跃鞋底,深深扎到了脚掌里。
很显然,没这次受伤,他也进不了国家队。高中毕业后,他和班里所有的同学都没了任何联系,我们就彻底失联了。
高考后那年暑假,我参加了县里的足球联赛。所谓联赛,其实也是民间组织的,每支球队交一百块钱报名费,就可以参加了。然后由几个资深的踢球的人组织一下赛程,兼一下裁判,冠军发个奖杯。我们那支球队叫什么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其中有人拉了点赞助,每人买一身队服,然后印上赞助单位的名称,每场比赛可以发一瓶矿泉水,最后喝了顿散伙酒。
那是我唯一参加过的一次全县的联赛,也算是自己踢球生涯的巅峰时刻,有几件事印象尤深。一是我每次负责罚角球,有两个角球发出去,没落地,就被我们队的前锋凌空抽射进了。还有就是小组出线后,由于人员调整,要一直踢右前卫的我改踢中后卫,我果然不负众望,开场十几分钟就进了一个乌龙。另外,我们还踢了一场永生难忘的雨战,没有草皮的操场上,坑坑洼洼全是泥泞和积水,每个人身上都滚满了泥浆,场上仿佛奔跑着二十多个兵马俑。尤其是球门前面,积水已形成了一个没过脚踝的水坑,守门员扑球时,一头扎进去,泥水能溅两尺高。比赛中间,我和队友几乎是并肩混战到对方门前,我看他一脚怒射,就往旁边一闪,然后听见大家突然都在喊我的名字,我才发现刚才那脚球只滚动了半米,就在水窝里打转了,我用脚尖捣死角,对方守门员一个鱼跃,真的是鱼跃,鱼一样跃到水里,用指尖把球挡出了。
条件如此恶劣的球场,也好歹是个可以踢球的地方,至少面积足够。而且,这样的地方,学校还常不让去踢。那次雨战就如此,学校关着大门,不让进。我们只好在校外干等着,正遇上一位家住校门口的社会大哥,他光着膀子,提着一把蒲扇过来,询清原委,就去让保安开门,说:“年轻人踢球还能不让踢了?”然后一脸严肃地问我,“我有个亲戚,也踢球,你认识吗?”我问叫啥?他说:“罗纳尔多。”
有几年,县城几乎所有有操场的学校都不让踢球了,原因是踢球常引发打架。的确,踢球的都是年轻人,球场上磕磕碰碰多,摔倒时带几句脏话,可能爬起来就少不了一架,且一打就是群架。踢着踢着球,就开始踢人了,在县城司空见惯。只是有一点还好,校园内外,那些因打架出名的人,大多不大喜欢踢球,踢球的话,也不大在球场上打架,可能对他们而言,因踢球而打架太麻烦,还不如直接打架痛快。
又爱踢球,又能打架的,要数我另外一个同学。他个子不高,但胳膊腿似乎都比常人长一截,踢球以大脚开得远闻名,射门以偏得离奇著称。但他打架从来都是稳准狠,天赋异禀,一对一从无败绩。其实他很少主动和人交手,也很少有人主动和他交手。但在踢球时,如果队友和人冲突起来,他一定是第一个出手的。
后来,他考上了北京体育学院,拳击专业,如今已经是大学的副教授了,据说还踢球,踢得还是又远又偏。架肯定是不打了,去年春节回家,老同学聚一起,有个同学喝多了,不服,非要和他比俯卧撑,他死活也不比。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踢过球了,更没有回县城踢过球。但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成长岁月中,踢球带来的快乐无与伦比。虽然踢得不怎么样,虽然只是在县城,但快乐和这些都没有关系。没有踢过球的青春是遗憾的,永远也体验不到足球内在的美妙,那种律动,荷尔蒙,热血,像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大学有个师弟,前几天说他回老家,约着和几个老同学踢了次球,也是一个县城,现在操场都有人造草皮,和当年的环境已是天壤之别。不过,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踢了一下午,也没有遇见来踢球的年轻人,中间来了几波踢球的,也都是数年前就在一起踢球的人,看着都面熟。师弟说:“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像我们那样爱踢球了,这是事实。”
我不知道他的这次经历是否有代表性,但愿只是偶然。
但愿。
本欄责编 李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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