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卓
陈光明把去县职业中专考察的消息在班上刚一宣布,教室里马上就炸了窝。
除了银丰等几个尖子生置若罔闻,一如既往浸泡在书山题海里,交头接耳的、欢呼雀跃的、击掌明志的,不一而足。对他们来说,考县一中二中无异于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即便天上掉馅饼也砸不着他们,别的普高又不入眼。他们心里有个小算盘,成绩就这个样子,拼死拼活读几年普高,眼瞎了,头白了,手脚废了,考个二本已是祖坟冒青烟。考上又咋样,听说北大生都卖猪肉,清华生还当保安;考不上更惨,浪费三年青春年华不打紧,还把个好生生的人给废了。不如上职校,学一门技术,撂哪儿都能混碗饭吃,一旦时来运转,指不定哪天就发达了。
陈光明示意有意向去的举手,喧哗的泡沫立即破了,潮涌的沙滩立即退了。与刚才热闹场景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举手者寥寥,黄飞、王虎几个倒是将手举得高过半个头,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还有几个似举非举,东张西望,有闻风而动的味道,更多的孩子将手小心谨慎地搁在桌面。陈光明心知这些小家伙拿不定主意,在犹豫、观望。他没法明白的是,成绩与银丰不相上下的杨静也犹抱琵琶半遮面地举着手。陈光明以为眼花了,揉了揉眼,仔细看,杨静真举着小手儿。陈光明脑海里奔腾过无数问号。
下课时,陈光明顺手把杨静这只小山羊牵进办公室。他用手指指凳子,示意她坐下,杨静像只受惊的小乌龟怯怯地看眼他,然后飞快地将脸缩回垂下的头发里,两只小手不安地纠缠在一起,双脚往凳子的方向挪了挪。陈光明把凳子塞到她身后,她才小心翼翼坐了半个屁股。
“杨静,咋回事?你也要上職校?像他们一样?”陈光明连珠炮似的诘问。杨静头埋得更低,整个小脸儿被一头营养不良的头发遮住了。“你这是为啥呢?”陈光明有点气恼她的沉默,语气透出一丝严厉。杨静搓揉手指的频率愈来愈快,仍是一言不发。 陈光明沉不住气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的目标是一中二中,咋能和他们凑热闹?”“我……我……”杨静终于仰起一张小脸,胆怯地看着他,羊子拉屎一样费劲儿。
见杨静的小脸儿憋得通红,清亮的眸子里依稀有泪水的痕迹,陈光明意识到语气重了点,换了好声好气的口吻说:“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复习,考上一中二中水到渠成。”
陈光明当她是考前焦虑所致。
杨静没说啥,走了。
几天后,陈光明和王大吉领着各自班里的学生去了县职业中专,早有一位校领导带领三位老师接待,很是热情。略作歇息,校方陪着陈光明一行参观起来。学校占地很宽,光果园就有几十亩,五层高的教学楼有六栋,学生们不曾见过世面,看得“哇噻”不迭,流连忘返。
待到把偌大个学校转完,已是下午三点,陈光明领着学生离开县职业中专往汽车站赶。到了汽车站,意外碰到王大吉的一个朋友。王大吉与他寒暄几句后,过来拽陈光明,说找个地方喝两杯。见陈光明放心不下学生回去,王大吉一个电话叫来一名去石湾的客运服务员,交代她一定要把学生带回学校。
三人进了车站附近的一家饭店,王大吉的朋友大手一挥,让店老板只管把好酒好肉端上来。圆形桌上很快摆了一桌佳肴,三人举杯执筷喝开了。
陈光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身旁还有一个吸烟的陌生女孩。他吓了一跳,忙不迭想爬起,可吸足了酒精的身子异常笨重,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挣扎了两下。顺着昏暗的灯光,他打量了下女孩,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粉脂,黑眼圈若隐若现,猩红的嘴唇在暗处格外刺眼。见他醒来,女孩摁熄手中的烟,身子俯向他,他忙挪开,女孩穷追不舍,饱满的胸部挤压过来,手也不闲着,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游到哪里,他哪里就绷得铁紧,凉飕飕的,继而滚烫如火。令陈光明有如电击,浑身颤抖,双眼迷离。
陈光明感觉身子快要爆炸了。
女孩扭动着腰肢,媚笑道:“咋样,舒服啵?”看着双目微闭的陈光明得意地笑了,开始解他的扣子,嘴巴贴在他耳边小声神秘地说:“你像个人哩。”
这话入耳,陈光明心如鹿撞,暗忖碰到熟人了?石湾有些女子找不到活,有跑到城里做这种事的。听说他以前两个学生也做这种事。陈光明面无表情盯着女孩,女孩不是石湾的,更不是他教过的学生,吊起的心才放松了些许。
女孩猩红的嘴巴轻轻吐出两个字:“嫖客。”说完,咯咯咯笑了。
“嫖客”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得陈光明心痛,酒彻底醒了。这时力气神奇地回来了,一把推开她跳下床,理了理衣服,拔腿往外走。
女孩哭了,双手蒙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身子难过地颤动。
陈光明停下脚步,从桌上抽了一片纸巾递过去。女孩抬起头,接过纸巾擦脸。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稚气未消的脸,一张本应在校园绽放青春和快乐的脸。陈光明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光明问:“做了几年?”
“两三年吧。”女孩恢复了常态,有点没心没肺。
“初中毕业没?”
“在市里读过职校哩。”女孩脸上竟露出一缕羞涩。
好奇心陡起,陈光明追问:“为啥不读了?”
女孩从包里掏出香烟,问他要不。陈光明摆手。女孩用指头弹出一棵,点燃,深吸,然后慢慢吐出一串串烟圈,话随烟雾而出:“那哪是学校,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简直是把钱往河里扔。学费高得惊人,不忍心爹娘花冤枉钱,混了半年瞒着家里跑了。踏入社会才发现自己啥也不会,后来经不住姐妹的怂恿,做起了这一行。”
“后悔不?”
“你说呢?只要有一点点选择余地,就不会走这条路。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听信那个骗子读啥红星职业学校,假如换所正规点的学校,学个一技之长,找份体面工作,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没脸见人,有客人没客人整天躲在房子里,不敢上街,怕遇见熟人。后悔有啥用?有些事一旦迈出第一步,就没法停下。破罐子破摔,过一天算一天呗。”女孩的眼角湿润了。
陈光明看着女孩的脸,煞白,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白,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他真想摸摸这张苍白的小脸。
连日来,找陈光明的人络绎不绝,全都是为招生的事。陈光明不是严词拒绝,就是避而不见。今年风声很紧。前不久县教育局下发了文件,一再要求确保完成县内职校招生任务,严禁向外地学校买卖生源,违者将严格追究责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不想因小失大。
这天,陈光明刚把一拨人打发走了,王大吉就打来电话,喊他去喝酒。
石湾这个鸟地方,没有歌舞厅,没有溜冰场,没有电影院,年轻人想干的事一件也干不来,三五个聚在一起喝酒,恐怕是唯一有趣的事了。几个玩得来的年轻教师约定俗成地轮流做东,哪家有好口味,就吆五喝六,一起胡吃海喝,难得的轻松。
平时经常凑在一起喝酒的钱进、钟秋菊他们都不在。屋里坐着一个人。陈光明看着这人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王大吉提醒说是他同学,这才想起来上次就是和王大吉,还有这个叫车伦的在县城汽车站喝得酩酊大醉,以致差点干出出格的事,不觉有些尴尬。
这时王大吉的老婆端上酒菜,三个人开始喝酒。喝到嘴巴抹油、头冒大汗、满脸通红时,车伦掏出烟,一人散一棵,屋子里马上烟雾弥漫,像布下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
烟雾里,车伦说:“光明老弟,有个事跟你说说。”
王大吉拍了拍鼓鼓的肚皮,说去撒泡尿,一仰头喝完杯中酒,火烧火燎地往外跑。
陈光明心里隐约有了某种预感。他不说话,等待车伦的下文。
车伦说:“一回生二回熟,大家都是朋友了,就不拐弯抹角。这次来石湾,一来看看你和大吉,二来带了个招生任务。”
陈光明感觉自己钻进了一个圈套,心下恼怒王大吉给他摆鸿门宴。
车伦信誓旦旦地保证决不让他为难,然后将他们学校的优势讲了一大堆。车伦讲得口若悬河,天花乱坠,陈光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爱莫能助。”陈光明硬着头皮说,“若是往年,这事还有考虑的余地,今年绝对不行,县里明文规定不准贩卖学生,发现了不得了,不信你问问王大吉,我没讲半句假话。”
香烟已燃到指头上,灼得食指和中指火辣辣地痛,陈光明把烟头扔了。车伦不失时机递烟,他忙不迭摆手,好像那是行贿的金条,接了会被人抓住把柄似的。
“大吉早跟我说了这情况,明修栈道不行,暗度陈仓还是行得通的。你不说,我不说,学生不说,神不知鬼不觉。”车伦一点不气馁,继续游说。
车伦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只要谨慎隐秘点,安全系数还是较高的。以往年年也这么喊,通常雷声大雨点小,王大吉他们还不是安然无恙。偶然有被查处的,不是鲁莽之辈,就是贪婪之徒。陈光明不吭声。车伦察觉到了陈光明内心的微妙变化,乘胜追击:“在同类学校中,我们的报酬最高,一个学生一千五。”
车伦不说回扣说报酬。他尽量说得委婉些,以免一不小心伤了陈光明比纸更薄的自尊。
陈光明一家子生活拮据,他每月薪水九百不到,妻子黄丽娟又没工作,孩子读幼儿园,一家人吃喝拉撒的开支挺大,仅靠他那点微薄的薪水入不敷出,日子过得青黄不接摇摇欲坠。更让陈光明痛心的是,黄丽娟呷白饭,却时不时把“没出息”这几个字眼挂在嘴边,久而久之成了她的口头禅。陈光明每次听着特别扭,尤其令他烦心的是,前几天黄丽娟竟要求他戒烟。为了这个家,陈光明够忍辱负重的,先是戒牌,再是戒酒,现在又要戒烟,仅有的一点嗜好都要被剥夺,活着还有啥意思?陈光明又发不起飙,黄丽娟就那么一句话:“有本事你给我挣钱,我让你抽个够。”一句话把他打成哑巴。他恨黄丽娟的刻薄和粗俗,更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他像王大吉那样手头宽裕,黄丽娟敢在他面前颐指气使吗?陈光明有点心动了。他在心里快速拨弄着一下小算盘,三个四千五,五个七千五,一笔不小的数目。
“光明,要改观念啦,有钱才是硬道理。不要只晓得苦哈哈的教书,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不吃不喝也不过万把块钱,搞几个学生,相当于你干一年。又不要你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动动心思,动动嘴巴,钱就轻轻松松来了,不捞白不捞!”王大吉不知何时溜了进来。
陈光明陷入沉思。王大吉就是这样干的。因为工作压力大,毕业班班主任这个烫手的山芋没哪个愿意接,王大吉毛遂自荐勇挑重担,为此贾校长多次在大会上表扬过他。事实上,不全是王大吉思想好、觉悟高,是他尝到了贩卖学生的甜头。听说,这几年王大吉在学生身上发了一笔小财,一年弄个万把块是小意思,运气好的话,搞个两三万也不足为奇。从抽烟这个细节就能瞅出些端倪,陈光明抽两块一包的红豆时,王大吉抽白沙;陈光明抽白沙时,王大吉已抽精装白沙。十块的精装白沙,陈光明想都不敢想。
陈光明艰难地嚅动嘴唇:“试……试试吧。”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声音微弱而含糊不清。
车伦笑了,他自信没人抵挡得住金钱的诱惑。他麻利地拿过沙发上的皮包,“哗”一声拉开拉链,抽出一摞资料递给陈光明,说:“这是学校的宣传资料,你拿几份去宣传宣传。”
陈光明打开宣传资料,“红星”两个血红的字像两盏红灯闪烁在他眼前,心中“咯噔”一下,说:“红星?是红星职业学校?”
车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陈光明的脑海里猛然闪出按摩店那个女孩苍白的脸,愤怒地把手中那摞宣传资料砸在桌子上,说:“你们这不是叫我去害人吗?”也不管王大吉和车伦大眼瞪小眼,拂袖而去。
陈光明没料到,华老师竟寻上门来了。
華老师是陈光明读师范时的班主任。陈光明毕业后,再没见过华老师。不是没机会,机会倒多,龙城师范搞60周年校庆发了帖子,他没去;冯歌组织了两次同学会,他都找理由推掉了。他觉得没意思,混得灰头土脸的,见不如不见。久别重逢,陈光明打量了好半天不敢相认:头发长而稀疏,刻意向后盘旋,试图遮住那块被岁月开辟出来的“飞机场”;两只眼睛躲在镜片后浑浊无神,背有点佝偻,许是生活的压力所致。记忆中搜寻不到华老师当年的点滴风采,陈光明不禁百感交集。
华老师的来意不言自明。龙城师范的变迁陈光明早有耳闻。众所周知,师范学校是过渡时期的一种特殊产物,过了那段特定时期,不可避免遭到淘汰。龙城师范与许多同类学校顺应潮流改办成职业学校。学校性质变了,处境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龙城师范红红火火,门庭若市,好多人削尖脑壳都挤不进,现在只剩一副空架子,门可罗雀。为了学校的生存,教师们都放下架子,不嫌路途遥远跑到辖区各县招生。
陈光明左右为难,拒绝么,于心不忍,华老师寻上他不知下了多大决心;答应吧,给自己出难题,一旦被查处,后果不堪设想。去年有人违规向外地输送生源被处理,评优晋职泡了汤,还降了一级工资,得不偿失。
“我也是走投无路,不然……”华老师无奈地摇头,稀疏的长发垂落下来,露出触目惊心的“飞机场”,嘴里喃喃低语,“不为难你,算了,算了……”
华老师无奈的神情对陈光明触动很大,他拿定主意挖两个去龙城师范。他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但顾不了这些。谁是最合适的人选?陈光明把那些想上职校的学生像米粒般在心里筛选了若干遍,筛一遍,漏下几粒,再筛一遍又漏下几粒,留到最后的那粒是黄飞。表面上看,黄飞学习吊儿郎当,对同学凶神恶煞,是老师眼里的后进生、捣蛋鬼,但他守信用,讲义气,嘴巴子紧,最紧要的是对陈光明唯命是从。在班上,一般人不入黄飞的眼,老师亦然,老师讲个啥,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独服陈光明,有事没事跟在屁股后面献殷勤。陈光明想找个机会跟黄飞谈谈,却又开不了口。好几次,黄飞从他面前走过,亲热地同他打招呼,那表情分明希望叫住他,吩咐他做点啥。陈光明想叫,又忍住了。有次陈光明甚至喊住了黄飞,说出来的却是给他打桶水。学校没装自来水,煮饭洗漱用水,要去校园外的水井提。黄飞提着铁皮桶,吹着口哨一摇一晃地走了。
陈光明终究要找黄飞谈谈了,却不是因为华老师的事。
一连三个晚上,黄飞几个的床铺都是空的。陈光明嗅出了异常的气味,这天把睡在黄飞旁边的马军叫了出来询问。马军胆怯地看了眼他,摇头。黄飞的“狠”在学校是出了名的,班上孩子无不怵他。有次王中华无意间“出卖”了黄飞,陈光明把他批评了一顿,心里窝火的黄飞迁怒于王中华,私底下说要废了他的腿。黄飞的话没完全兑现,王中华还是被狠狠修理了一顿。王中华接连几天都没来学校,据说被打得鼻青脸肿,没法见人。说来奇怪,王中华与黄飞自此竟成了死党。
陈光明拉下脸,不怒自威。
“去……去照泥鳅了。”马军到底还是说了,他更惧陈光明。
燥热的六月,是照泥鳅的好时节,晚上泥鳅黄鳝都溜了出来乘凉。陈光明走出学校,外面是一片广袤的田野,田野里晃着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火把和手电筒光。陈光明高一脚低一脚走上田埂路,几次差点栽在水田里。与两拨照泥鳅的人擦肩而过,都不是黄飞他们。陈光明不敢往前走了,打定主意在学生宿舍楼下守株待兔。
夜很静,清晰地听见楼上学生的呼噜声、磨牙声和梦呓声,以及外面田野传来的蛙鸣和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陈光明躲在暗处,点燃一支烟抗拒这巨大的寂静和一浪又一浪袭来的睡意。月亮升至中天,陈光明的双眼都眯成线形的月亮了,黃飞他们好像料到他在这里伏击似的,迟迟不见个鬼影子。陈光明再也坚持不住,回了家。
翌日,黄飞眼睛红红的,好几次想趴在课桌上,都被陈光明用目光给拦住了。趁陈光明背过身板书的间隙,黄飞不失时机眯缝了下眼,眼皮像涂上糨糊睁不开了,脑壳鸡啄米般啄着,一下啄到了课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睡意全无。
晚餐后的自习课,钟秋菊在教室里辅导学生。临近毕业考试,教师们争分夺秒,自习课也争着上。陈光明要钟秋菊把黄飞叫出来,她说不在。陈光明伸长脖子看,果然看到几个位子是空的。
“你不晓得?两三个下午没来了。”钟秋菊两眼睁得老大。
这几个兔崽子干啥勾当去了?陈光明的脑壳登时有点大了。他把马军叫出来,才对黄飞他们的行踪略知一二。
石湾中学是县内唯一一所没有围墙的学校。学校为此想了不少办法,想建好围墙,可周边群众不答应,他们径直穿过校园到水井挑水方便许多,一旦有了围墙,得绕上一大圈。走了几十年的捷径,突然没了,无法接受。都说时下的人一盘散沙,但在这事上,人们出奇的团结一致,异口同声反对修围墙。街上两个二不挂五的痞子放出话来,若学校一意孤行,即使修好也要推了。修围墙的方案就此胎死腹中。没有围墙,学生出入自由,时不时溜到外面打桌球、上网,抑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学校三令五申,收效甚微,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陈光明径直往街上桌球馆走,钟秋菊紧随其后。远远的,陈光明看见桌球馆里有几个人拿着球杆在比画。老板张蛮子在门口挡住他们不让进。张蛮子恼怒他们总是搅黄他的生意。桌球馆生意冷清,平时基本无人光顾,若不是学校里的学生捧场,早已关门大吉。
陈光明说:“让让,找人。”
“我看你是找碴,”张蛮子倚着门,操着手,没好声气地说,“这里没你找的人。”
“进去看看就晓得。”钟秋菊说。
“以为这是你们学校,来去自由?”张蛮子捋起衣袖,手臂上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飞了出来,他蛮横地说,“走走走,一边去,莫影响我做生意。”
张蛮子推搡着陈光明,陈光明像个树桩钉在那里,纹丝不动。钟秋菊也投入到这场角力中,试图掰开缠在陈光明手臂上的青龙利爪。三个人在店门口僵持着,引来不少围观者。有人说:“蛮子,让老师进去看一下,老师是为孩子着想呢!”
张蛮子瞪那人一眼:“关你鸟事。”
这话惹了众怒,大家便拿话斥责开了。有人说:“这关系到我们的崽,关系到我们的孙,咋不关我们的事?”有人说:“靠糊弄孩子赚钱,算啥本事?”还有人说:“你也是当父母的人,咋能赚这种黑心钱?”
张蛮子寡不敌众,脸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手臂上那条青龙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嘴上却不甘示弱:“尽是自己来的,关我屁事。要看就看。”
陈光明和钟秋菊大步走进去,桌球下几个黑脑壳蜷缩成一团。陈光明弯腰将他们揪出来,个个灰头土脸。见是王大吉班上的几个捣蛋鬼,陈光明横他们一眼说:“还不走,难道没玩够?”几人如遇大赦,慌不择路地作鸟兽散。
离开桌球馆,陈光明的黑衬衫湿透了。真要打起来,他不是张蛮子的对手。
网吧空无一人。陈光明正要打道回府,钟秋菊拉住了他。陈光明侧耳细听,隐约听见隔壁有声音。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便开了,电脑上的画面不堪入目,黄飞王虎几个人看得目不转睛。钟秋菊尖叫一声,胀头红脸地冲了出去。黄飞他们没料到陈光明从天而降,一秒钟前还血脉偾张,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一个个手足无措,脸色蜡黄。陈光明感到自己的血一个劲儿地往上涌,扬起一只青筋暴起的手,在半空中颤抖良久终是没有挥下去。他黑着脸往外走,黄飞他们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这时门推开了,钱进一手提裤子一手拉拉链地闯进来,抬头撞到的是陈光明带钩子的目光。来之前,陈光明找过负责政教工作的钱进,在学校转了一圈没见钱进的人影,不料在这里撞见,难道他和黄飞他们……陈光明在心里努力制止这种想法。钱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来上网查个资料,想不到这些家伙……光明你好好教育下他们。我有事,先走了。”钱进掉头就走,脚步有点急促。
陈光明的预感很准确。在他荷枪实弹的凌厉攻势下,黄飞几个并不牢固的心理防线瞬间土崩瓦解,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全吐出来。原来,晚上照泥鳅是钱进带着去的,上网吧打游戏看黄片是钱进带着去的,打桌球是钱进带着去的,所有费用都是钱进支付的。这是陈光明万万没想到的,搞不清钱进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晚上陈光明失眠了,老想着钱进为啥要这么做。
杨静跑了。
陈光明闻讯赶来时,杨静的位子空荡荡的,课桌像只自大的螃蟹横在过道里,课本撒了一地。陈光明环顾左右,孩子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目光躲着他。陈光明一连问了几次,无人吱声。见几个胆子稍大的孩子偷偷往黄飞那边瞟,陈光明心如明镜,拿眼瞪黄飞,黄飞撑不住站起来,耷拉着头不敢看他。
陈光明很快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午间休息时,黄飞和王中华在教室里追逐打闹,黄飞的衣服不小心挂在了杨静的课桌上,撕了道口子,几本书也顺势飞了出去。正在复习功课的杨静生气了。原本她就看不惯黄飞和王中华在教室里吵吵闹闹,因怕了他们,只好忍气吞声,现在倒好,把她的书撞飞了。杨静两眼瞪得老大,冷冷地说:“黄飞,把书捡起。”黄飞条件反射地弯下腰。虽然黄飞凶神恶煞好惹是生非,但并非蛮不讲理。还有一点就是他对杨静有好感,觉得她与众不同。可黄飞的手触到书又缩了回来,感觉这样一声不响地把书捡起,没一点面子。
黄飞想缓和下气氛,偏着头嬉皮笑脸问:“你说啥来着?”
杨静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把书捡起。”
“我不捡呢?”黄飞仍笑嘻嘻地逗她。
“捡起!”杨静小脸儿涨得通红。
“不捡。”
“捡起!”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当儿,王中华走了过来,敲着课桌阴阳怪气地说:“成绩好点就了不得啦?东西掉了,自己不会捡呀,飞哥是哪个,给你捡书,把你美的……”
杨静打断他的话,说:“他推下去的,就得捡。”
王中华说:“哪个推下去哪个捡,这是你说的?”
杨静不置可否地瞪着王中华。
“我推下去,是否该我捡了。”说话间王中华用力推了一把课桌,课桌上的书“哗”的全都散落地上。
事情越闹越僵,这不是黄飞要的结果,他只想逗杨静玩玩,可阻拦已来不及。
杨静小脸儿由橘子红慢慢变为茄子紫,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中华偏着脑壳盯着杨静,揶揄道:“哟,了不得呀,上一中就了不得啦,就可以指手画脚、喝三吆四了?考上了又咋啦,你读得起么?”
杨静家境贫寒,班上无人不晓。王中华的话犹如一把炒过的盐,撒在杨静撕开的伤口上,眼泪从她的双眼涌出,站起身捂着脸跑了。
陈光明在心里揣测着杨静的去向。去同学家可以排除,学生都住校;去外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杨静身无分文,走不了;最有可能是回家了。
杨静家住牛寨岭,家里没电话,联系不上,陈光明决定去她家里探个究竟。陈光明早有做家访的想法,只因杨静家路途遥远,便一拖再拖,未能成行。黄飞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听说老师要去杨静家,说小学时春游去过,自告奋勇要带路。
牛寨岭在山那边的山上。陈光明一路走去,不由得感叹杨静的不易。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杨静的家。杨静的父亲正在屋前空地劈柴,见他们来了,忙放下斧子,拍拍汗渍渍的手,招呼进屋坐。屋是土砖屋,矮墩墩地挤在一片红砖瓦房里,许是年岁久了,砖缝间生出了一丛丛无名小草。堂屋里,三两只黄鸡婆悠闲地踱着步子,地上鸡屎依稀可见。陈光明说就在外面吧,找了一截木头坐下。杨静的父亲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一袋烟丝,然后用纸片卷成一个喇叭状,划根火柴点燃,用力吸上一口。
陈光明小心翼翼地提起杨静,不敢直截了当问她的去向,万一不在家,杨静的父亲势必担心。
“劈了这点柴,我正想着上您那儿去呢。”杨静的父亲说,“咱家静儿不知咋的突然跑了回来,我问她,不理不睬,再问就冲我发脾气,古里古怪。以前她从不这样,对我百依百顺,好言好语,一下子好似变了个人。”
既然回了家,陈光明便心无顾虑,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杨静的父亲生气了:“咯个妹子也太娇气了,咯点气都受不了,竟一声不响自个儿跑了回来,害得老师大老远跑来,看我咋收拾她。”
陳光明忙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杨静的父亲冲屋里大声喊:“杨静,快点出来,老师来了也不晓得出来招呼?”
“老师,您来了。”杨静倚在破旧的门框上,两眼晃动着清幽的波光。看情形,估摸偷听了一阵。
杨静的父亲吧嗒吧嗒猛吸两口烟,站起身意欲发作,陈光明忙抢先一步,说:“来,过来,到老师这边坐。”
杨静慢慢走了过来。
陈光明说:“这事错在黄飞和王中华,我叫他们向你道歉。”
一直站在旁边的黄飞忙顺着陈光明的话说:“杨静,都是我和王中华不好,不该把你的书推到地上,更不该说那样的话惹你生气,请原谅我们。”说完深深鞠了个躬。
杨静平静地说:“王中华说的是事实,你们没错,不用道歉。”
“是我们的错,请接受我的道歉。”黄飞眼巴巴地望着杨静,乞求她的谅解。
“不用!”杨静决绝地说。
为防万一,陈光明当天把杨静带回了学校。
几天后,华老师打来了电话,说冯歌送去了两个。陈光明听得懂华老师的言外之意,提醒他别忘了这事。
这天下午,陈光明叫住了黄飞。黄飞很兴奋,以为陈光明又是吩咐提水买烟。陈光明问他是否下定决心读县职业中专。黄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想去市里读。”在这些乡下孩子心中,离家越远的学校越好,越是繁华地方的学校越好。
陈光明问:“看中了哪所学校?”
黄飞挠了挠脑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拿定主意,钱主任推荐红星职业学校,娥姨推荐华夏职业学校。他们都说好,弄得我左右为难,您给参考下。”
陈光明恍然大悟,那个一直缠绕在心中的疑团突然解开了。上次车伦在自己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后,定心有不甘便去游说了钱进,钱进怎能不动心?娥姨是贾校长老婆,闲着没事在学校摆了个小摊子,生意挺火,不承想扩大业务范围,也操起这般营生,不知贾校长是否知晓。陈光明心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这些人人模人样,暗地里却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转念一想,自己不也一样,有啥资格责怪人家。陈光明在心里一边看不起自己,一边为自己开脱:我是为报师恩,出发点不同。
黄飞继续说:“钱主任和娥姨都神秘兮兮的,再三叮嘱我不能跟他人说,可我咋会瞒您?”
陈光明拍了下黄飞的脑壳,算是对他的奖赏。黄飞得到了激励,掏心掏肺地一吐为快。陈光明便也得知,钱进和娥姨背地里跟不少学生做了工作,有的已被他们如簧巧舌说得蠢蠢欲动。按摩店里那个女孩苍白的脸,在陈光明心里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待到黄飞说完,他说:“选择学校非同儿戏,要慎之又慎,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据我了解,红星职业学校臭名昭著,华夏职业学校也好不到哪儿去。听老师的,这两所学校读不得。”
一分钟前黄飞还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这会儿蔫了,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不晓得依附何处。黄飞突然抓住陈光明的手说:“您给推荐一所学校,我听您的。”
龙城师范几个字到了嘴边,生生又被咽下去。陈光明知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物极必反。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待我好好比较后再作决定。”
陈光明负责的表现令黄飞对他的敬意又深了一层,使劲地点头,一脸的感激涕零。陈光明说:“把我的意思也跟他们说说。”
黄飞明白陈光明口中的他们是谁,他乐于做钦差大臣,传达老师的旨意。陈光明心里想的是,通过黄飞的嘴说出去,比他出面更有说服力,他深谙十五六岁的年纪喜欢跟风。
陈光明赶了个早,去镇里采购东西。这天是黄丽娟的生日。
镇上农贸市场的菜很丰富,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中游的,土里长的,应有尽有。陈光明绕着农贸市場转了一圈,买了好多菜,想到黄丽娟最喜欢吃卤猪耳朵,去卤菜摊前一问要五十,心痛了,吃个猪耳朵他得站一两天讲台,咬咬牙挑了一只。又去蛋糕店买了个蛋糕。
陈光明左手提着蛋糕,右手提着菜,走进车站。跑石湾的中巴挤满了人,司机从车窗探出个脑壳,高声吆喝:“上车,快上车噢,就要走喽!”
陈光明慢慢走到车门口,犹豫着是否进去时,售票的女人伸手把他一拉,陈光明顺势钻了进去。车内很挤,没有落脚的地方,汗臭味、狐臭味、口臭味混杂,难受得很,陈光明皱皱鼻子跳下车。
陈光明犹豫不决,是因为还有事情要办,却打不定主意该不该办。昨天晚餐后,黄飞神秘兮兮地溜进他办公室,说有个天大的秘密,却眨眨眼不说了,吊他的胃口。陈光明不以为然,他对黄飞的脾性了如指掌,好大喜功,夸夸其谈,芝麻被他说成西瓜。见他没动静,黄飞附在其耳边低语,说钱进过两天要送王中华几个去红星职业学校。陈光明不相信。黄飞拍着胸脯发誓,若讲半句假话,不是人。黄飞说是无意中从王中华那儿听到的。为了让他相信,黄飞还交代,钱进还问过他和王虎,他不去,王虎也不去。
陈光明走到公用电话亭边,插进一张IC卡。陈光明这才意识到自己执意要到镇上来的目的,买菜是借口,真正意图是打这个电话。打这个电话不能用手机,也不能用石湾的公用电话,街上的人都熟,在镇上不用担心这些,没人认得他。尽管如此,陈光明还是东张西望地侦察一番,确定没熟人后,才做贼般心惊胆战地拨那个熟稔于心的电话号码。拨了三次都没拨通,不是重复了数就是落了数,一颗颗汗珠从他的鼻尖滚落,仿佛头顶烈日挑着一担百多斤的谷子般难受。深吸一口气,陈光明稳定一下情绪,再拨,这次拨通了。
“哪个?”电话里传来镇教育办费主任的铜锣嗓音。
陈光明不知道说啥,自报家门显然不行,否则没必要跑三十多里路来打这个电话。陈光明没说话。
“啥事?”
陈光明还是不吱声,突然感觉抓在手里的电话筒像块烫手的烙铁,有种想把电话丢了的念头。
“神经病!”
再不说话就前功尽弃。情急之下,陈光明捏住鼻子说:“费主任,我有个重要情况报告你。”鼻音很重,黏黏糊糊的,与他平时的声音大相径庭,不敢相信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有啥事就说,不要搞得神神乎乎!”费主任不耐烦了。
陈光明仍旧捏住鼻子,发出一串陌生的黏黏糊糊的声音:“我举报个事,石湾中学钱进企图贩卖学生,希望你们及时查处!”
费主任没听清楚,陈光明只好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啥时候?”
“星期五下午。”
“曉得这么详细,你是哪个?”
“一个学生家长。”
打完电话,陈光明不禁为自己的反应有点得意,尤其冒充学生家长,真是神来之笔。没错,他也是学生家长,一个幼儿园孩子的家长。这会儿陈光明发觉自己还是个特有幽默感的人。
下午,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新鲜出炉,令王大吉、钟秋菊等人狼吞虎咽意犹未尽。陈光明自是没忘把钱进一起请来。
星期五,陈光明跟钟秋菊调换成了上午的课,上完课就往县里赶。黄飞和王虎在县城等他。自那次谈话后,黄飞隔三岔五找他打听学校的事。陈光明每次都说再考虑考虑。黄飞问到第三次时,陈光明才说出了龙城师范。黄飞兴奋地跳了起来,说,这不是老师的母校么,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听老师的,读龙城师范。陈光明说,先去看看,眼见为实,觉得满意就读,不满意拉倒。黄飞点头称是。第二天,黄飞乐颠颠地来找陈光明,说他父母也同意了。乡下人没见过啥世面,对老师言听计从。黄飞还带来一个好消息,王虎也有这个意向。陈光明大喜过望,第一时间告诉了华老师。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的华老师要他马上把学生送过去,以免夜长梦多。
车行至镇上,经过教育办时,车停了,费主任和贾校长钻了进来,两双眼睛雷达一样将车里扫了一通。陈光明忙起身打招呼。
费主任说:“陈老师,看见钱进了吗?”
陈光明忙说:“没看见。”
费主任和贾校长向陈光明挥挥手下了车。陈光明朝他们走的方向看了眼,不远处的商店里坐着几个人,甚是面生,其中一个似乎有点眼熟。陈光明突然记起,是县教育局监察室一个姓曾的主任,曾到石湾中学处理过一起教师违纪事件。
车子开出老远,陈光明突然感到后怕,若非他早有防范,特意让黄飞、王虎先走,今天势将被抓个现场。陈光明在脑壳里把费主任和贾校长在车上的情景放电影一样回放一遍,觉得自己刚才表现得镇定自若,不留破绽。
赶到县城,陈光明很快与黄飞、王虎会合。陈光明不敢逗留,登上一辆开往龙城的快巴,一个小时就赶到了龙城师范。华老师早早等在校门口,见到他们,小跑着迎了过来,和陈光明夸张地拥抱了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次华老师的长发结实地盘在头上,不细看看不出其中的奥妙,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一张脸显得白净了许多,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与浅白色的休闲裤很配搭。
华老师领着他们在校园里转了圈。陈光明发现龙城师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教学楼、学生公寓焕然一新,还新修了科教楼和艺术楼。陈光明清楚地记得,操场旁边曾有一排破旧的矮房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现代化的餐饮楼,唯一没变的是学校图书馆,仍安静地矗立在那片竹林之中。与陈光明内心的波涛汹涌,表面平静如水不同,黄飞、王虎将喜悦写在他们的脸上、嘴里,哇噻个不停。当他们站定在图书馆前,华老师骄傲地给他们介绍陈光明的成长史:“你们老师当年整天就泡在图书馆里,没有这个图书馆,就没有你们今天学识渊博的陈老师。”黄飞、王虎用崇敬的目光打量着这幢古色古香的图书馆。陈光明听着脸红,他并非华老师说的那么优秀,否则不会一直窝在石湾那个鬼地方。
走出图书馆旁的那片竹林,陈光明了解两人对龙城师范的印象。黄飞和王虎连声称好。王虎搂住黄飞的脖子说,咱哥们儿就读龙城师范吧。黄飞应得很响亮。
陈光明说:“真的决定了?”
两人异口同声:“真的决定了!”
陈光明说:“决定了就去预交学费。”他按华老师的意思交代过,叫他们把学费带来,有意的话把学费交了。用华老师的话说,这叫吃定心丸。如今竞争激烈,今天这里说好的,说不定明天就被人挖走了,一旦预交了学费,就用不着担心这点,一般人家不舍得这么大笔钱扔河里打水漂。
黄飞和王虎交了学费,华老师安排他们在大厅里歇息,然后把陈光明单独叫到财务室。财务室工作人员熟练地抽出一沓崭新的红票子,数数递过来,叫陈光明签字。陈光明不签字,也不接钱,笨拙地摆手。
那个人奇怪地看着他说:“拿着,别难为情。”
陈光明的手摆动得更快,像掉进深水的旱鸭子拼命挥舞着双手向人求救。
一旁的华老师接过钱,数了数后替陈光明签了字,把钱塞进他手里。陈光明本能地扭着身子拒绝。华老师压低声音却不容置疑地说:“收下!被看见不好。”说着朝外面努努嘴巴。陈光明不晓得是自己手软了,还是华老师手劲儿更大,那沓钱终究像鸟儿在他的手心安了家。
华老师把陈光明安排在龙城师范对面的一家宾馆。陈光明原打算回石湾,华老师告诉他冯歌待会儿就赶过来。自毕业后各奔前程,一别已整整十年,陈光明很少与同学联系,偶尔从县内同学处听得一点消息。据说同学中一部分已混得人模狗样,冯歌混得也算不赖,如今是某镇一所中学校长,即将跻身教育办。陈光明临时改变主意,决定见见冯歌。
晚上吃饭,华老师挑了一个僻静却不失档次的酒店。陈光明赶到酒店时,冯歌正和华老师有说有笑。陈光明简直认不出冯歌了,坐在华老师旁边的冯歌肥头大耳,身子滚圆,与十年前那个病恹恹骨瘦如柴的冯歌驴唇不对马嘴。倘若在街上和冯歌邂逅,陈光明绝对将其当作路人。在陈光明迟疑不决时,冯歌起身和他热情地打招呼,一双肉乎乎的大手搂着他的脖子,让他浑身不自在。
酒是很好的润滑油,让他们轻车熟路地寻回多年前的友谊和感觉。
三个人喝了整整三瓶龙城大曲。
华老师结了账,三个人东倒西歪地走出酒店。华老师问他们搞不搞活动。冯歌说,不搞,要和光子来个彻夜长谈。打着酒嗝大手一挥说:“上车。”
陈光明这才发现酒店门口泊着一辆漆黑黑亮锃锃的小车,大吃一惊,冯歌竟以车代步了,有种身在桃花源不知魏晋的感觉。
把华老师送回家后,陈光明和冯歌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十年前在龙城师范那张不足三尺的铁床上,他们两个就这样不知睡了多少个晚上。熄灯铃响后,他们蒙着头在被窝里讲悄悄话,无话不谈,一次次成功地骗过查寝的学生会干部。现在他们躺在一张床上,谈着当年的趣事,时不时开怀大笑。两人讲起毕业后各自的生活。冯歌的经历比陈光明波澜不惊的生活要曲折很多刺激很多辉煌很多。陈光明为冯歌的经历感慨良多,唏嘘不已;冯歌则为陈光明的生活扼腕长叹,难以置信。不过,冯歌为陈光明迈出了第一步多少有些欣慰。
冯歌说:“龙城师范给你的回扣是多少?”
“一千。”
“差不多吧,有时送的多回扣也就高点。”冯歌点点头说,“我曾得过一千二的,你应该只送了两三个学生吧。”
“两个。”陈光明道。
“其实我并不想把学生送到龙城师范,只是碍于华老师的面子,每年才送三五个过来。” 冯歌说。
陈光明点头说:“我也是,碍于华老师的面子。”
“龙城师范回扣太低,是市里所有的职业学校中最低的。把学生老往这里送,没意思。华夏职业学校给的回扣最低也是一千三,红星职业学校一千五六,还有的上了两千。这类学校市内不少,外市更多,我曾送过两批学生过去,一下子搞了这个数。”冯歌做了个五指并拢的手势。
“五千?”陈光明猜道。
“五万。”冯歌脸上风轻云淡。
陈光明失态地叫出了声,他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
冯歌说:“自从干了那两次后,我再没往外市送过学生,良心上过意不去。我做这行不少年头了,也看出些门道,回扣越高学校越差,他们只有靠高回扣吸引学贩子送学生,被送去的学生遭遇可想而知,没几个学有所成。我现在一边赚这种钱,一边尽量将学生往好点的学校送。虽然收入损失了点,但赚得心安理得。你说是不是?”
陈光明答非所问:“你给红星送过?”
冯歌反问一句:“你也晓得红星?”
陈光明点点头。
冯歌推心置腹地说:“送过一次,但这种学校碰不得,办学条件、办学质量和办学效益反响都不佳。下次我给你介绍所学校,回扣可观,学校情况也不错,把学生送去心里踏实,学生领情,又能得到可观收入,何乐而不为?”
陈光明无言。冯歌以为他睡了,侧过身子看见的是他在黑暗中灼灼发光的双眼。
陈光明回到石湾中学,脚没跨进办公室,王大吉从楼梯口冒出来,吓了他一跳。陈光明心情不错,调侃他:“今天又送了多少?”
石湾这地方穷山恶水,没有休闲的去处,周末搓搓麻将玩玩纸牌成了打发无聊时光的唯一方式。随便在哪儿支起一张桌子,几个人围起来,就组成了牌局。石湾中学的教师,无论男女老少都上得桌面,王大吉是牌局的绝对主角,他好这一壶却技术粗糙,输多赢少,大伙都喜欢和他玩。王大吉输了钱也不恼,总是一边掏钱一边自嘲道:“逢赌必送,得改姓宋了。”大伙就乐呵呵笑了。
王大吉咧开一张大嘴巴笑骂道:“奶奶的,手气太臭,才坐节把课时间送了半个月工资,不跑出来没准裤衩都被他们剥了。”
陈光明说:“自我检讨下,你那手昨夜摸哪儿了,不干不净的,不输才怪!快去洗洗手,洗去晦气,说不定手气就转了。”
“是得去洗洗。”王大吉说着,拽着他的衣袖往校园外水井边走。
“你洗你的脏手,”陈光明挣扎着,“与我何干?”
“听说钱进被抓了。”王大吉附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
陈光明心里一惊,虽然结果已在意料之中,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被派出所抓了?”
“哪儿呀?你不知道?”王大吉瞪大眼睛说,“送学生被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怎么可能呢?”陈光明佯装不信,说,“昨天上午钱进还在学校好好的。”
王大吉说:“千真万确,昨天下午在镇里被抓的,听说是被人举报。”
“这下钱进惨了,恐怕要受处分。”陈光明为钱进担忧起来。
“处分免不了,只是轻和重的问题。”王大吉说,“不过钱进也太贪得无厌,一次竟带十来个学生,我班两个,其他的全是你班的。”
陈光明夸张地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王大吉颇有深意地盯他一眼说:“这么招摇,不遭人忌恨才怪!”
陈光明转过身去,背对着王大吉说:“这样糟蹋我的学生,我心里也恨呢。”
王大吉说:“我也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话说回来,告密者也太狠了,给钱进捅了致命一刀。这次钱进是彻底栽了,恐怕再无翻身机会。”王大吉接着说,“我估计,告密者肯定是内部人,不然咋会对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你说会是哪个?”
陳光明忽然感到浑身乏力,好像自己这个告密者被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暗吸口气,努力平复好心情,说:“有两种可能,一是与钱进有过节的人,二是与钱进有利益冲突的人。其他人犯不着举报他。”
“嗯,有道理,那是哪个?”王大吉若有所思。
陈光明说:“哪个说得清。”
王大吉猜测开了:“田主任?不可能。虽然钱进与田主任为工作拍过桌子骂过娘,但田主任是那种公私分明、心胸坦荡的人,干不出这种下三烂的事。贾校长?也不可能。钱进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咋会呢?钟秋菊,更不可能……”
陈光明不想听王大吉胡乱猜测,更听不得王大吉一遍遍审讯似的诘问,怕脆弱的心灵不打自招,只想尽快离开,当下说:“不要胡乱猜疑,以后你提防着点就行。”
回到家时,黄丽娟还没睡。若是往常,黄丽娟这个时候已陪着孩子睡了。陈光明养成了个习惯,不管有事没事都要挨到这个时候回家,洗漱后躡手蹑脚钻进被窝一觉睡到大天亮。他受不了黄丽娟的唠唠叨叨,只要在她眼前一晃就跟他没完没了,说这个月的生活费恐怕要多开支两百,孩子的牛奶又喝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黄丽娟整天愁眉苦脸,像陈光明上辈子欠了她债似的。除了照顾陈光明父子俩的一日三餐外,其余时间黄丽娟都是无所事事的时光,没个说话的伴儿,日子过得要死不活的,硬是把个好生生的一个人憋出一身毛病来。有段时间陈光明曾想给黄丽娟找点事做,既可以帮她解解闷,又能帮家里增加点收入,免得日子一年到头过得紧巴巴的。可事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石湾不比城里,没有工厂酒店什么的,找份事比在城里聘上个经理还难。好不容易等到学校食堂要添个工友,做些淘米搬饭分菜之类的活儿,陈光明架不住黄丽娟软缠硬磨,更架不住日益沉重的生活压力,厚着脸皮跟贾校长提起,贾校长答复得好,说这事应该没问题。陈光明和黄丽娟满怀希望在家静候佳音,可后来黄丽娟没能穿上那套白帽白衣的工作服,那个位子被钱进老婆捷足先登了。陈光明对贾校长心怀不满,心说不帮忙就一口回绝,不要让人空怀希望。黄丽娟更是不得了,在家里闹翻了天,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贾校长。把贾校长骂够后仍不解气,又骂陈光明,说她瞎了眼,怎么嫁个这么没出息的男人,连点鸡毛蒜皮的事都办不了。从那时起,“没出息”便挂在黄丽娟的嘴上。
黄丽娟在给儿子做拼音卡片,陈光明拿过来一看,发现卡片做得美观别致,上面写的字母大大的粗粗的,不细看还以为是从电脑里打印出来的。让陈光明欣慰的是,黄丽娟虽然嘴巴子厉害,但心肠好,对儿子更是全心全意的好。用她的话来说,他们这辈子是没啥希望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平时儿子要吃的要穿的要用的,黄丽娟勒紧裤带也要千方百计满足。
黄丽娟又做好了一张卡片,儿子捧着卡片认真端详,然后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摩挲,满脸欢喜地说:“妈妈太好了,我喜欢妈妈。”说着扑进黄丽娟的怀里,用白嫩的小脸亲她。
黄丽娟笑逐颜开,儿子的话是对她的最高赞赏。陈光明摸了把儿子的小脸,黄丽娟的脸忽然阴了,甩过一张卡片说:“你这个做爸爸的也给儿子做一张吧。”
陈光明心里正琢磨着怀里那沓钱要不要交给黄丽娟,拿过笔心不在焉地写了个大大的“X”,字母没写好,笔画弯得厉害。旁边的黄丽娟咯咯笑了,说:“光子你这咋写的,比儿子写得还丑呢!”
儿子跑过来看了看,将卡片扔在地上,扭着小身子,嘟着小嘴巴:“不好,不好,爸爸重写。”
陈光明弯腰捡起一看,摇摇头,真没写好,像个大大的 “χ”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活,从现在开始也充满了悬念。有悬念好呢,让人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陈光明嘴角旋上了一缕笑意。
这次陈光明心无旁骛地做了张卡片,效果不错。黄丽娟端详着,像每个早晨端详着镜中的“她”,陶醉其间。陈光明好久没见过黄丽娟这么开心了,突然生出一种掏出那沓钱交给她的冲动。
待到黄丽娟哄着儿子睡了,陈光明伸手去揽黄丽娟的腰,黄丽娟翻过身给他一个冷屁股,陈光明冲动地掏出那沓钱拍在床头柜上。
黄丽娟条件反射地掉头,两眼放光,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随即鱼跃而起把钱捞在手里,拇指用力地抡着,发出“扑扑”的响声,激动地说:“终于可以给儿子买牛奶了。”突然想起陈光明工资卡一直由她保管,忙警惕地问:“哪来咯多钱?”
陈光明说:“钱钱钱,就惦记着钱。”
黄丽娟噘着嘴巴说:“咋啦?我就喜欢钱,恨不得把你也兑换成钱。”
陈光明把食指竖在嘴前“嘘”了声。
黄丽娟忙把脑壳凑过来,像两个接头的地下党。她小声说:“哪儿来的?”
“卖身的。”陈光明一本正经的样子。
“是吗?”黄丽娟用手戳他的腰,笑着说,“瘦不拉叽的,给钱都瞧不上眼。”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一阵后,陈光明将钱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黄丽娟看他的眼光多了些欢喜和柔情,说:“早该如此了,不然日子也不会过得如此紧巴。不过现在也不算晚,我们的好日子开始啦。”
黄丽娟一高兴,主动爬到陈光明身上,两人激情满怀地做了一次。这晚他们睡得从没有过的甜蜜。
在周一例会上,王大吉的话得到了证实。镇教育办费主任宣布了县教育局对钱进的处分结果,简明扼要归纳为三点:一是年度考核不合格;二是降一级工资;三是撤销石湾中学政教主任职务。处分结果宣布后,全校上下为之哗然,一时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对钱进事件的看法,学校分成针锋相对的两派阵营。一派以田主任为首,对钱进的遭遇深表同情,钱进的所作所为虽然与为人师表相悖,但双方你情我愿,与旁人无干。用男女关系来说事的话,是通奸,不是强奸,顶多算个诱奸,适用道德鞭笞,而不是行政处罚。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钱进不顾脸面干这等事,与教师待遇低不无关系,倘若待遇好了,谁愿意以身试法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他们旗帜鲜明地为钱进鸣不平,认为惩罚尺度过大。另一派以钟秋菊为代表,对钱进的事败露拍手称快,认为教师是清贫的职业,是奉献的代名词,既然选择了,就要忍得住寂寞受得了清贫,为了两个臭钱,置师道尊严于不顾,如何为人师表?怪不得社会上盛传校园也不是一方净土,真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了一锅汤,对钱进要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一向沉稳甚少在公众场合评头论足的贾校长也发表了个人观点,言简意赅。一方面钱进的确犯了原则上的错误,坚决拥护组织对他的处分;另一方面在个人情感上同情钱进,希望他以此为戒,重新振作;同时语重心长叮嘱大家以后凡事倍加小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这才想起那个告密的人,那个可耻的奸细,那个埋伏在身边的炸弹,那个人才应是大家口诛笔伐的对象。他们没了再争辩下去的兴趣,将矛头一致对准那个躲在暗处的告密者,强烈谴责告密者的可耻。这些山里长大的汉子瞧不起在背后捅刀子的家伙,一个个义愤填膺,挽袖挥拳,恨不得把告密者狠狠教训一顿。
一连几天,上完课后陈光明就躲在家里足不出户,黄丽娟识趣地不来烦他。他害怕碰到一道道猜忌的目光和一声声恶毒的咒骂,却也知道必须出去给大家一个交代,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于告诉人家他就是告密者。于是大大方方往人堆里钻,和同事天南海北地胡侃,一旦说到钱进的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钱进鸣不平,当别人咒骂告密者时,他也随声附和,甚至骂得比别人更凶更来劲。每每这时,他打心底瞧不起自己。
几天后,钱进来找陈光明。近来校园里几乎看不到钱进的身影,有人说钱进在家里拍桌子摔筷子,有人说钱进在家里像狼一样号啕大哭,还有人说钱进整天关在屋里发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受此打击,钱进元气大伤。从前那个踌躇满志,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钱进荡然无存,脸色灰暗,两眼暗淡,头发枯草般乱蓬蓬的,腰弯得厉害,像只铩羽的公鸡。陈光明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内疚。钱进特意为学生的事给他道歉,态度诚恳。陈光明搂着对方骨头突兀的肩膀,半晌说不出话来。
冯歌没忘记上次答应给陈光明介绍学校的事,接连打来几个电话。听陈光明说风声很紧,冯歌轻描淡写地说:“有啥子好怕的?你没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句话?同样道理,最危险的时候往往也是最安全的时候。”
陈光明眼前便浮现电视里警察焦头烂额地四下搜寻犯罪分子,而犯罪分子却安然无恙地住在警察局对面的场景。思之再三,陈光明决定和冯歌干一票。
这次陈光明带了三个学生,一切很顺利。学生们预交学费后,陈光明随着冯歌进了另一间房子。这次他没了上次的顾虑,老手一样拿起笔签了字,华夏职业学校财务室工作人员递过一捆钱,足有上次两个那么厚。
陈光明和冯歌带着学生走出校门口时,贾校长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陈光明心里一惊,难道贾校长听到了风声,特意赶来……躲避已來不及,陈光明硬着头皮迎上去与贾校长打招呼,却意外发现他屁股后面躲闪着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班上的刘雯,另一个是王大吉班的,好像叫阳什么花的女孩。陈光明瞬间明白了咋回事,心就不慌乱了。贾校长显然没料到与陈光明在这里不期而遇,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马上就被熟悉又陌生的笑容覆盖了。躲在贾校长身后的刘雯弱弱地叫了声老师,又龟缩到贾校长这堵墙后。贾校长无话找话地问陈光明来这儿做啥。
陈光明搪塞称看老同学。他把冯歌当作在“华夏”工作的同学。
贾校长忙向前跨两步,用力摇着冯歌的手。遇到稍有身份的人,贾校长热情得有点夸张。
“贾校长这是……”陈光明看着贾校长身后的方向。
贾校长一只手搭在陈光明胳膊上,让陈光明受宠若惊。贾校长看起来平易近人,却轻易不与人勾肩搭背,这么多年来他是头次受此礼遇。贾校长用力拍着他的胳膊,朗声笑道:“我嘛,走亲戚。”
陈光明似有所悟地点头。
贾校长接着补充一句:“你娥姨的表哥,在华夏工作。”
两个人对上一眼,呵呵地笑了。
陈光明回到家时,黄丽娟接儿子去了。幼儿园离家里把路,黄丽娟负责接送。陈光明随手拉好门,手忙脚乱地把那捆钱掏出来,感觉心跳得很厉害,手有点抖,沾点口水一张一张地数。数了三遍,每次都是三十九张。陈光明看着手心这捆崭新的红票子,不敢相信是他的,可钱实实在在躺在他的手心,明明白白告诉是他的。过了许久,陈光明才打定主意,翻出一张旧试卷,小心地把那捆钱包了一层又一层。包好后将它扔进一个闲置的皮鞋包装盒,然后搬来条凳子将皮鞋包装盒放在橱柜顶上。橱柜顶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看来多年不曾被光顾了。黄丽娟平时无事就喜欢在家拖地板擦家具,将家整理得一尘不染,没想到橱柜顶却是被她遗忘的角落。放好皮鞋包装盒,陈光明弄得一脸一身灰尘和蜘蛛网,仿佛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生化人。
陈光明跳下凳子,仰头向橱柜顶看了看,橱柜顶堆满了杂物,皮鞋包装盒摆在中间并不显山露水,看不出丝毫异样。
门外响起了钥匙在锁孔里扭动的金属声音,陈光明手忙脚乱地拍打两下沾满蜘蛛网和灰尘的衣服,又把凳子原样摆好,钻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晚上,陈光明亲自下厨炒了菜。他炒得一手好菜,只是平时煮饭炒菜的时候一般不在家,厨房里的大小事务由黄丽娟包揽了。偶尔心情好又恰逢炒菜的时候,陈光明当仁不让地抢过妻子手中菜铲展示一下手艺,黄丽娟乐得清闲,跑到客厅里看肥皂剧。好几次陈光明叫她剥蒜切姜都置若罔闻,被电视剧中那出惊天动地却千篇一律的爱情故事,感动得泪水涟涟一塌糊涂,陈光明就懒得叫她了。
饭后陈光明陪着黄丽娟看了会儿电视,怎么也看不出那些千篇一律的肥皂剧有何感人之处。耐着性子看了课间休息那么长的时间,再也坐不住,准备进书房看书。每次到龙城,他都要去逛逛书店,买几本书。有本书很合他的口味,读了大半,让他放不下。
这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玩积木的儿子抢先一步开了门,喊了声贾爷爷。贾校长肥胖的身子挤了进来,顿时使并不宽敞的客厅捉襟见肘。黄丽娟忙起身给贾校长让座。贾校长四下打量了这个家,摆设简单,大件物什仅一张床一个橱柜一台电视而已。贾校长很少串门,一旁的陈光明在心里揣测着贾校长此行目的。贾校长坐下说:“闲着没事到外头走走,走着走着到了你屋外,就进来看看,和你讲讲白话。”
陈光明不和他拐弯抹角,说:“校长亲自上门,不知为啥事,该不会是我犯了么子错误?”
贾校长脸上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说:“小陈犯了啥错,我不知道呀。即使犯了错也是可以包容的嘛。俗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伟人都会犯错,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你说是不是?”
贾校长把个“我”字咬得很重,像是说给陈光明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陈光明连忙接着说:“是呀,哪个敢保证不犯错。”
黄丽娟不明就里,被他们不着边际的话搞得云山雾罩一头雾水,一脸茫然地说:“你们在说啥暗语,我一句话都没听懂。”
贾校长和陈光明心有灵犀地笑了。
接下来两人的谈话亲密了许多,不像刚才言语间绵里藏针,暗藏杀机。
“钱进这小子真倒霉,鸡没偷成反蚀了一把米,可恨又可怜。”贾校长仰脖将黄丽娟倒给他的一杯茶水喝个精光,手一扬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很突兀地说。
陈光明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该不会是贾校长觉察到了啥?可转念一想不可能,事情过去有段时间了,当初没人知道,现在更无从查证。陈光明稳定一下情绪,附和着贾校长说:“是啊,我看钱进最近都变了一个人。”
“告密者真可恶!”贾校长咬牙切齿。
陈光明弯下腰咳嗽两声,将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垃圾桶里。黃丽娟帮着陈光明回应贾校长一句:“是呀,这告密者也太卑鄙了,如果查出来,打断他的狗腿也活该!”
贾校长听了黄丽娟的话,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话锋一转说:“钱进政教主任的职务也撤了,必须马上有人来接替才行。学校没校长还马马虎虎凑合着过,没个政教主任一天都不行。钱进出事才几天,学校就乱哄哄、乌烟瘴气的,平时那些顽劣的家伙又开始浮头了。”
“这两天我在街上买菜,发现桌球馆和网吧里的人多了不少。再这样下去,恐怕乱得不可收拾。”黄丽娟在一旁添油加醋。
“所以嘛,提个政教主任是当务之急。”贾校长见黄丽娟咬文嚼字的很吃力,不禁笑道,“小陈,你看年轻一摊教师中,哪个合适?”
陈光明摸不准贾校长的心思,不便说啥,旁边黄丽娟心直口快地道:“依我看,没有哪个比我家光子更适合了。”
陈光明的心好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痛得龇牙咧嘴,横一眼黄丽娟,低吼:“没你事,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黄丽娟吓得吐吐舌头,闭上嘴巴不敢吱声。
陈光明如此恼羞成怒,是因为黄丽娟的话像一把尖刀,抵在他尚未完全痊愈的伤疤上。陈光明曾向贾校长毛遂自荐担任政教主任,当时钱进是陈光明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与贾校长走得很近。陈光明自然没当上政教主任,而当初毛遂自荐的一时之勇被别有用心的人当作笑料四下传播。事后,知情者向他透露了贾校长对他和钱进的评价,他的优点是扎实肯干脚踏实地,缺点是冲劲儿不够;钱进的优点是有冲劲儿、富有创造力,缺点是有些心浮气躁。贾校长说他更倾向于有冲劲富有创造力的人,于是钱进顺理成章当上了政教主任。
贾校长知道他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说:“小黄说得不错,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当年没让你上是个错误。”
贾校长一席话仿佛是个打气筒,将一股精气注入陈光明这个遗弃在角落里的气球,陈光明感觉自己的心飞起来了。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问:“真的?”
“我说的你不信?我已口头跟费主任提起过这事,费主任对你印象不错,说可以考虑。我明天再向他打个书面报告,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你在家等消息就是。”贾校长习惯地摸着足有八个月大的孕妇肚,有一种即将临产当妈妈的成就感。
见贾校长说得那么胸有成竹,陈光明知道自己当政教主任的事已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在石湾中学,贾校长说了算。陈光明又是感谢,又是表态,尽是些好听的话。黄丽娟也是搜肠刮肚地说着感谢话。贾校长跷着二郎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权力带给他的奉承。
贾校长又喝了一杯黄丽娟刚倒的茶水,然后从椅子里站起来。黄丽娟见贾校长今天高兴,索性把憋在心里很久的想法捅出来:“贾校长,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贾校长两手叉腰,说:“你讲。”
黄丽娟受到了鼓舞,语气恳切地说:“您是晓得的,我家光子工资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好手好脚也顶得个劳动力,整天闲在家里也闷得慌,您看——哎哟——”
陈光明晓得黄丽娟要说啥了,忙用目光制止妻子,见女人视而不见,只好用手捏她的腰。陈光明心里说:“黄丽娟你竟得陇望蜀,人家已许诺我当政教主任了,你还要求人家这样那样的。”
黄丽娟略有怨气地看他一眼,仍坚持己见地说:“假如学校有合适的工作,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贾校长重新扫射一遍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动情地说:“日子的确过得困难,真难为你们了,是我这个校长没当好,没为教师谋些福利。恰好钱进老婆闹着要出去打工,她走了,你就来。”
两人躺在床上细细反刍这一切时,黄丽娟对陈光明说:“如果在古代,我会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给贾校长磕三个响头。”
陈光明语气酸酸地说:“如果在古代,说不定你还要委身于他。女人就是贱!”
黄丽娟反问一句:“你们男人就硬气?”
陈光明一时语塞,喉咙好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掐住。
一个星期后,贾校长在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宣布了镇教育办的任命书,任命陈光明为石湾中学政教主任。那天陈光明谢绝了所有人的祝贺,独自一人自斟自酌,喝完了一瓶52度的龙城大曲,喝得鬼哭狼嚎,烂醉如泥。
黄飞一伙看黄片的恶果终于暴露出来了,像炎夏的伤口,先是发炎,继而化脓,最终溃烂散发出一股恶臭。这个夏天,陈光明原本像装了个空调般通身舒畅的心情,被这枚发出恶臭的恶果破坏得一干二净。
晚自习后,钟秋菊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她心情愉悦,刚才课堂上学生答题踊跃,连黄飞都举手了。她收拾好教科书和资料,不急于下楼。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往楼下跑,将楼梯挤得水泄不通,她自是不会与学生去挤。大约对镜画眉擦粉的工夫,楼道里万马奔腾的声音消失了,钟秋菊这才扭扭腰酸背痛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下楼。楼道里装了个25瓦的电灯,这晚不知为何不亮了。女人天生怕黑,钟秋菊摸着墙,麻着头皮往前走。走到楼梯的拐弯处,摸到了一个黑的东西,吓得她厉声尖叫,手上的课本和资料什么的都扔了。换在白天,她撒腿就跑,可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楼梯上,她跑不了,一跑可能摔得面目全非。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先前是蹲着的,这时猛地站起来双手箍紧她的身体,然后用臭烘烘的嘴巴堵住她的嘴巴,吓得她咬牙紧闭,抵挡那条慌乱的舌头,四肢拼命挣扎。许是钟秋菊的坚贞不屈让对方知难而退,许是楼道口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吓住了黑影,黑影慌不择路地弃她逃窜。在黑影松手的一刹那,钟秋菊挥手一个巴掌狠狠甩了过去。虽然眼前漆黑一团,这一巴掌却准确无误地抽在对方脸上。黑影心慌意乱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下去,爬起来像丧家之犬跛着脚不要命地逃走了。
钟秋菊摸出手机,翻开盖壳,手机里亮出一片蓝幽幽的光,照着她那张苍白失血的脸。她拨通陈光明的手机,像溺水者求救般呼喊:“陈光明你快来!”
陈光明火急火燎赶来时,钟秋菊仍蜷缩在楼道拐弯处,浑身瑟瑟发抖,悲愤交织。陈光明忙把她扶进办公室,钟秋菊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向他诉说刚才的遭遇。陈光明同情地看着她,一时不晓得如何做出安慰,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将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揪出來,替钟秋菊出口心中的恶气。陈光明心里揣测着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社会上的痞子,另一种就是已到变声期的顽劣学生。前者基本可以排除,五年前石湾中学也出现过类似的事件,结果街上痞子花没采着,反被抓判了一年劳教,这对街上的痞子教训深刻,从此学校风平浪静。后者可能性更大。陈光明心头怒火万丈,他这个政教主任走马上任才几天,竟有人干出这等龌龊之事,分明是同他这个政教主任公开叫板。
陈光明看一眼肩膀一耸一耸低低抽泣的钟秋菊,语气很轻地问:“看清那个家伙了没?”话刚出口,就晓得问也是白搭,楼道拐弯处乌七八黑的,哪看得清面目。
钟秋菊摇摇头,落了一地梨花般的泪水。
陈光明心有不甘地说:“听到那个家伙的声音吗?”
钟秋菊还是摇头。
似乎没留下任何线索。陈光明接连猛吸两口烟,然后将烟头甩在地上,踩在脚下用力摩擦,好像踩在脚下的是那个躲藏在暗处的家伙。
“我想起来了,”钟秋菊抬头看着陈光明,似有所悟地说,“那家伙逃跑时好像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陈光明拉着钟秋菊就走。借着手中的手电筒,在楼道的拐弯处发现钟秋菊撒了一地的课本、资料和粉笔,陈光明弯腰一一捡起。走到那个家伙摔倒的地方用手电筒认真地搜寻着,希望发现蛛丝马迹,可惜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在陈光明准备返回另作打算时,黄丽娟被啥东西绊住了,吓得“啊”地尖叫了一声。陈光明手电筒往地面一扫,一只白色乔丹牌球鞋赫然闯入他的视线,当下弯腰捡起端详起来。球鞋八成新,按道理不是丢弃了不要的,在石湾中学还没有哪个舍得将这种八成新的鞋扔了,何况这是十五六岁学生梦寐以求的名牌产品。陈光明推断,这只鞋也许是那个家伙摔倒时被蹬出来,急于逃窜顾不上捡了。陈光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是看来看去觉得这双球鞋好眼熟。如果没猜错,鞋主人应该是班上的王中华。乡里学生大多穿的是那种常见的帆布鞋,石湾中学穿这种名牌鞋的学生凤毛麟角,穿上双回力运动鞋就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穿乔丹球鞋更是鹤立鸡群了。王中华父母在外面打点小工,赚了点钱,对这个宝贝儿子有求必应,前不久回家专门从县城买了双乔丹鞋送给王中华。当时没下课,王中华的父亲等不及,要陈光明转交他,因是乔丹球鞋,他就多看了两眼。没错,颜色和样式一模一样的。从王中华最近的表现来看,也最值得嫌疑。自从上次看黄片之后,王中华变化很大,原来只跟在黄飞屁股后面打打闹闹,发展到了给漂亮女生写情书,讲下流话,有次王中华竟公然在走廊摸王大吉班上一个女孩子的脸。
事不宜迟,陈光明和黄丽娟直奔学生宿舍。宿舍里已熄灯,传出轻微均匀的鼾声。陈光明拉亮电灯,轻轻走到王中华的床铺前。王中华辗转反侧,将一张木板床弄得咯吱作响,意识到有人来到身边时,忙把头钻进被窝,装作熟睡的样子。陈光明在床头小声却有力地敲了两下,向翻过身来的王中华勾勾手,王中华老老实实钻出被窝,披衣穿鞋。他穿好一只鞋后,弯腰往床铺下寻找什么似的,像要把另一只下落不明的鞋从下面找出来。王中华徒劳地在床铺下摸索着,脸色沮丧。陈光明脸色铁青地瞪他一眼,王中华不敢再装模作样找鞋,一只脚穿着鞋,一只打着赤脚,高一脚低一脚地随了他往外走。
在陈光明办公室里,钟秋菊指着王中华的脸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他!”
王中华脸色苍白,但五条深浅不一的指印犹存,并残留着一条指甲划过的血痕。钟秋菊情绪激动地朝王中华扑将过去,拳脚齐施,王中华边躲闪边嚷道:“陈老师,你看钟老师打人了……”
钟秋菊吼道:“我就打你,打你这个白眼狼!”
王中华说:“你是老师,怎么随便打人呢……”
“老师就不能打人?”陈光明话是这么说,身子却隔在了两人中间,他的腿很冤枉地挨了一脚。这会儿他的脸比外面的夜更暗,盯着王中华的眼睛说:“鞋,你的鞋呢?”
王中华低下头,不作声。陈光明又厉声问了一遍,王中华像条被抓住七寸的蛇,身子蜷曲一团。陈光明从桌下提出一只鞋,晃动在他眼前:“是不是这只?”
王中华顿时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颤抖。
陈光明嘴里蹦出两个字:“混蛋!”
最近陈光明忙得晕头转向。马上面临毕业考试,他既要忙于复习迎考,又要做些填写各式各样的表格、催交考试费之类的琐事,加之学校也有一大摊子事要他去管。离放暑假的时间越来越近,不能让学生在最后时刻闹出啥乱子。陈光明两脚不落灰尘,只恨分身乏术。冯歌又来电话,说这次换一所好点的学校,回扣更高。陈光明用忙来搪塞冯歌,冯歌不无揶揄地说:“当政教主任就忙了?”意思是说,他当校长的不更忙了,也有时间呀。自从当上政教主任后,陈光明就决定金盆洗手不干了,总觉得风险太大,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他不想步钱进后尘,最终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此外觉得那钱毕竟来得不正当,花起来心里还得掂量掂量,华夏职业学校给的回扣至今仍在橱柜顶的那个皮鞋包装盒里原封不动。
王中华事件促使他铤而走险再干一票,这次交易纯属偶然。
王中华后来打算读县职业中专的。预交学费时,王中华临时改变了主意,思来想去还是要读市里学校。陈光明懒得睬他,听之任之,反正职高任务超额完成了。自从王中华闹出那档子丑事后,陈光明把他当作陌生人,态度异常冷漠。在他心里,王中华已不是他的学生。
没想到几天后王中华带着他的父亲来找他。王中华的父亲还提了两瓶龙城大曲和一条精装白沙,对陈光明没有深究王中华猥亵女教师一事感恩戴德。其实陈光明没有深究是为维护钟秋菊名声,否则不会轻易饶恕他。陈光明没心情和王中华的父亲啰里吧唆,起身欲打发他们走。
王中华的父亲扯住他的衣袖说:“我还有个事想请您拿个主意。”
陈光明心里突然闪过某种预感,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
王中华的父亲指指王中华说:“华伢子考学校的事让我挠脑壳,他一会儿说要读这所,一会儿变卦要读另一所,搞得我打不定主意。陈老师您见多识广,分辨得出学校优劣,帮忙为他作个选择。”
“选学校是大事,我不敢轻易做主。一旦学校不好,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我担不起这个罪名。”陈光明连忙摆手。
陈光明越是这么说,王中华的父亲越认定非他不可。佯装思忖一阵,陈光明不经意地说出了红星职业学校。
“红星职业学校?好像没听说过。” 王中华父亲道。其实市里的职业学校他一所也没听说过。
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王中华兴奋地说:“要得,要得,就红星职业学校,以前听钱主任……”马上意识到讲错话了,钱进不再是政教主任,忙改口说,“钱老师推荐过,说红星是市里最好的学校。我原想读这所学校的,不知为何钱老师带到半路又返回了。”
钱进的事在教师内部传得沸沸扬扬,可学生至今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既然大家都说好,华伢子你就读红星职业学校。”王中华的父亲笑着说,“就这么定了。”
这次陈光明不知道做得是对还是错,他说:“临近期末学校事情多,我抽不出身,不送你们去了。那边我有个熟人,你们到后给他打电话,他会招呼你们。”
王中华的父亲感动得不停地鞠躬,一连说了几个谢谢。
陈光明将车伦的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交给王中华的父亲。这个耿直的汉子又是千恩万谢一番。陈光明忽然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王中华的父亲坚持要把那条精装白沙烟和两瓶龙城大曲留下,陈光明自然不要。两个人在门口拉拉扯扯,最终态度坚决的陈光明成功地将烟酒塞进了王中华父亲的怀里。
望着王中华父子俩离去的背影,陈光明在心里说:“王中华,别怨我,要怨只能怨你做出无耻下作的事。”
当晚陈光明在校园外的井边给车伦打了个电话。车伦没想到是他,惊喜万分,在电话那头哈哈笑着说:“这就对了,下次多送几个,我请客。”
陈光明面无表情地说:“就咯一次。”
三天之后,陈光明接到车伦的电话:“王中华已预交了学费,哪天方便就来领取报酬。”
陈光明当即拒绝:“我不要。”
车伦说:“不行,我不能坏了行规,这钱该你得的就该你得,实在来不了要王大吉哪天带回去。”
陈光明“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过了两天,王大吉鬼头鬼脑地溜进陈光明办公室,不由分说塞给他一沓钱。待他反应过来,王大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到家后,陈光明偷偷将这沓钱扔进橱柜顶的皮鞋包装盒。
毕业考试后,心弦绷得铁紧的孩子们终于得以松口气,他们赖在学校不肯归巢。银丰向陈光明提议,初中生活结束了,是否开个毕业晚会。黄飞、王虎这些调皮捣蛋鬼跟着起哄,举双手赞成。陈光明和这些孩子在一起摸爬滚打三年,感情非同一般,亦觉得有这个必要,就点头同意。那天是孩子们最后聚在一起的日子,却也是他们三年来最快乐的日子,他们动手把教室张灯结彩地布置一新,又从街上买了大包小包的瓜子、糖、苹果和饮料等,整个石湾中学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好像这里从来不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陈光明热情洋溢地讲了话,总结了孩子们的过去,也祝福了他们的未来。孩子们巴掌都拍红拍麻了,还舍不得停下来。银丰作为学生代表发了言,说了一箩筐感谢话。银丰说得动情,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下面有几个多愁善感的女生忍不住趴在书桌上低低地哭出了声,身子一耸一耸的。陈光明的眼眶不禁有点湿。整个教室异常安静,此时黄飞嗑瓜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嘹亮刺耳,吓得他赶紧停下来。大家既像在感恩过去,又像在凭吊过去。这种感人场面足足延续了一分钟之久。在陈光明的一声令下,教室里重新活跃起来,晚会正式拉开序幕,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说相声的说相声,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那晚他们将欢乐延续到天亮,陈光明到深夜两点钟才回家。
那晚,杨静没来。
第二天,陈光明向几个因一夜未睡两眼通红的学生打听,没问出個名堂,其中一个含糊地说:“也许没钱,不好意思来。”
陈光明对杨静的情况了如指掌,每期的学费总要欠上一段时间才交,有时拖到期末,她的父亲才满脸谦卑地抱着一把把毛票块票堆在他的办公桌上。知道她家不容易,陈光明从没催过她。晚会上孩子们都要交三五元钱作为活动资金,杨静家再困难也不差这个钱。陈光明心里有种不好的预兆。
学生离校二十天后,毕业考试成绩出来了。陈光明班考得极为理想,上省重点高中县一中、二中分数线的有十五人,打破石湾中学单个班考上省重点高中的历史纪录。按理说,陈光明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不至于像范进中举般狂喜,也应该心情愉快,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向看重的杨静竟落榜了,分数与录取线相差一百多分。在看到杨静的分数时,陈光明难以置信,怀疑是不是阅卷教师填错了分数。要知以杨静的成绩,正常发挥考个省重点高中应是探囊取物。
陈光明心里很纳闷,但更多的是担心自尊的杨静听到这个消息后,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来。陈光明觉得事态严重,非去牛寨岭一趟不可。
杨静却找上门来了。
坐在陈光明对面,杨静与平常无异,只是眼里的忧郁更深了。陈光明难以相信这是一个经受了沉重打击的弱小女孩,关切地说:“你晓得分数了?”
杨静的眼睛红了,两串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她用牙齿咬住嘴唇,嘴唇立刻白了,继而灰了。她轻轻点了点头。
陈光明知道,面对这个很受伤的女孩,现在说啥都是白费口舌,但他不能不说话,故作轻松地说:“复读一年吧,明年一定没问题!”他没劝她去县一中或二中买个计划外指标,那要很多钱,她家里拿不出。
杨静用手抹了一把眼泪说:“不复读了。”
陈光明只当她考得不好说赌气话,安慰说:“复读一年,你一定考得上,我打包票。”
“不复读了!”杨静坚决地摇头。
陈光明用眼睛逼视着杨静:“为啥?”
杨静不敢看陈光明,弓着腰低着头说:“我是故意考砸的。”
好像发生地震了,陈光明从椅子上弹起来,眼镜差点摔在地上。他扶了扶眼镜,睁着一双写满问号的大眼睛说:“杨静,你说啥啊?你为啥要这么做?”
这时杨静不再流泪了,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老师,我何曾不想考一中二中的,可家里供不起,妈妈体弱多病,一年四季卧床不起,我爸也近六十的人了,既要照顾妈妈,又要供我读书,就是累垮也撑不了多久。我若考上一中二中,我爸死活要送我的,哪怕当牛做马当叫花子讨饭。可读三年高中再读四年大学,每年花费万把块,七年您算算得多少钱?我想都不敢想。与其考上读不了,不如考不上,也让我爸心里好受些。老师,我自问对得起父母,唯独对不住您,辜负了您对我的关怀和期望。”杨静站起来,向陈光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悄悄拭去又奔涌而出的泪水。
陈光明被杨静一席话感动了。杨静小小年纪却晓得体贴父母,宁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不过这代价也太大了,陈光明扼腕长叹道:“杨静,你咋这么糊涂?晓得么,你这一辈子可能就这么毁了。”话虽这么说,可陈光明异常清楚,杨静不如此行吗?身为人师的他也是爱莫能助。陈光明用力跺了一脚,无奈地转过身去。
良久,陈光明才慢慢平静下来,对发愣的杨静说:“以后有啥打算?难道像他们一样出去打工?”
石湾中学许多学生一毕业就跟着哥哥姐姐到陌生而繁华的城市打工去了,去时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好像繁华的城市遍地是钱,只待他们弯下腰去捡。事实上年底再回到石湾,有人满脸羡慕地问起赚多少钱时,摆出的却是一张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脸。
杨静一抛刚才的伤心事,那双忧郁的大眼闪射出一丝希冀,说:“不读一中二中,不是不读书。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仅仅拿个初中文凭在這个社会是行不通的,石湾出去打工的个个混得灰头土脸就是很好的证明,我不想像他们,我还要读书,读职业学校,学费不算贵,真正学得一技之长,将来步入社会也能找得个立足之地,运气好的话不比那些大学生混得差。其实我早把这个想法跟您透露过,只是您没在意。”
杨静说得头头是道,陈光明连连点头。人人蜂拥奔向高考的独木桥,大部分被无情地挤下,掉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而且热门太热,要抛头露面引人注目难;冷门关注的目光少,稍不留神就一枝独秀。当今社会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迫切需要一大批拥有一技之长的实用型人才,杨静职校毕业后,说不定也能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陈光明坚定地相信,杨静这个聪明能干懂事的女孩,做哪行都是最出色的。
杨静见陈光明不反对她上职业学校,信心满满的,便征求他的意见:“您说我该选择哪所职业学校呢?”
陈光明脱口而出:“这还用说,肯定是老师的母校——龙城师范。我敢打包票,它是职业学校里的一中二中。”
云开雾散,一缕金色的阳光停留在杨静的小脸上,杨静看上去格外美丽动人。
几天后的龙城师范财务室里,杨静的父亲手忙脚乱地从衣袋裤兜掏出一大堆皱巴巴的角票块票,统共也没多少钱。他佝偻着腰,搓着一双被艰辛咬出一道道深深裂痕的大手,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向那个戴眼镜的会计说:“同志,您能不能帮个忙,今天钱没带足,这八百您看能不能先欠着,月内我一定凑足送来。”他以为像石湾中学,学费可以欠。
诚然知道跟眼镜说徒劳无益,陈光明仍帮腔道:“你就做次好人,帮帮他。”
眼镜公事公办地说:“这是学校的制度,不能欠钱,有钱你再来。”
杨静的父亲伸出手去拉眼镜的衣袖,眼镜飞快地闪开了。杨静的父亲满眼绝望地说:“求求您帮帮忙,回头我把家里的黄牛卖了,马上把钱送过来。”
杨静在旁边红着一张小脸,眼巴巴地看着眼镜说:“叔叔,您就帮一次吧,我爸他说话算数的。”
眼镜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卖了牛再来。”
杨静的父亲突然呜呜哭了,身子一软,“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一脑袋花白的头发一览无余。
陈光明被这场面深深地刺激了,忙扶着他说:“不要求他,他不会帮的。”
杨静也过来帮忙扶。可是任陈光明和杨静好说歹说,杨静的父亲执意要跪在那里,以为这样最终会打动铁石心肠的眼镜。
陈光明摸出钱包,清点了下也没这么多钱。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华老师的电话。十分钟后,华老师赶了过来,陈光明将华老师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华老师,在您这里拿一千块先用着,那一千块您去领了。”陈光明指的是那一千块钱的回扣。
华老师二话没说,掏出钱来递给他。
陈光明走到杨静父亲身前,说:“这是一千块,拿去给杨静交学费。”
杨静的父亲睁着一双泪眼望着陈光明,想说句感谢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只是泪水流得更快。半晌说:“陈老师,谢谢您!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
“这钱不要还,”陈光明停顿了一下说,“算我送杨静读书的。”
杨静的父亲忙说:“不能用老师的钱,我一定会还的。”
陈光明摸着杨静的头,一脸平静地说:“我打算以后每学期都替杨静交一千块钱的学费。”他已决定把藏在橱柜顶那个皮鞋包装盒里的五千四百块钱全部拿出来,资助杨静完成龙城师范的三年学业。
杨静的父亲搓着那双沧桑的大手,浑浊的老眼突然亮了许多,激动得一个劲儿地说:“这咋行啊,这咋行啊……”
杨静扑进陈光明怀里,泪水在脸上恣意纵横,哽咽着大喊一声:“老师——”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