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超
相互宝引入赔审团机制,在与用户发生矛盾时,转移了自己的责任。
“在发病率等客观因素不变的情况下,平台用户数增长一倍,人均分摊则会增长数倍”。
解决这一问题的主要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吸纳年轻的新用户,保证用户群体的平均年龄不变,以此控制赔付概率。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超
2019年3月26日,相互宝迎来首例“赔审”大会。
年近50岁的唐某因为意外事故受伤昏迷,想通过此前购买的相互宝获得10万元互助金。但相互宝调查人员认为,唐某此前因皮肌炎长期服用过激素类药物,不符合申请要求,因此拒绝赔付。唐某家人随后申请“赔审团”复议。
一场激烈的辩论就此展开,25万“赔审员”参与了这场投票,也引发了极大的社会关注。
相互宝是蚂蚁金服旗下一款网络互助产品,上线仅半年,已吸纳了近4770万用户。其运行规则是“一人患病,众人均摊”。只要在支付宝上拥有一定信用,且满足相应的年龄和健康条件,均可加入这项大病互助计划。
近年来,主打“互助”的网络平台迅速崛起,蚂蚁金服旗下的相互宝、腾讯旗下的水滴互助等平台短时间内均积累了数千万用户,通过众筹等方式,切入大病健康领域,抢夺传统保险的“蛋糕”。
而自诞生起,这些“类保险”产品就一直处于舆论漩涡之中。支持者认为,相互宝就像是一个4700万人的商业互保实验,价格低廉、运行简单,能够真正达到雪中送炭的目的。
但也有业内人士指出,虽然打着保障旗号,但这些产品处于监管的灰色地带,只有源源不断地吸收年轻人,才有可能跑下去。
该不该投票?
相互宝设有赔审团机制。即针对理赔案件,相互宝会聘请专业调查人员核实该案是否符合赔付要求,同时对于初步拒赔的情况,申请赔付者可以选择发起赔审员公审,决定最终能否获赔。赔审员是相互宝从自己的用户中挑选出来的。
唐某申请的10万元救助金初次没有得到认可,是因为理赔审核人员经过走访调查发现,唐某于2016年9月,曾因皮肌炎住院十天,医嘱说他需要长期服用激素药。根据相互宝相关条款,其要求用户“在近两年内没有连续服药超过30天或者连续住院超过15天”。
而唐某的妻子冯某不认可这一结论,她认为皮肌炎并非导致意外和昏迷的原因,连续服药的情况也发生于两年前,并不违背健康要求,故要求赔审团投票进行表决。
本应持续24小时的投票时间在几小时后,由唐某家人意外喊停。相互宝官方决定遵循投票结果:近58%的赔审员投了反对票,不予支持赔付。
看着手中还未投出的那张票,李琳松了口气。“毕竟是关系别人身家性命的事情,还是慎重一点好。”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李琳是一名网络主播,同时也是相互宝的用户和赔审员。
李琳实际上感到困惑。于情,她觉得该赔,毕竟别人遭了难,而且每个人分摊下来,一分钱都不到。但于理,她认为唐某不该隐瞒病史,如果成员都隐瞒信息,会导致平台赔付剧增、无法持续经营,真正需要赔付的人也就得不到帮助。
一项“类保险”产品,由其用户决定是否赔付,合理吗?
在浙江远行律师事务所律师杨永华看来,在投保人和险企发生矛盾时,双方若对簿公堂可以依据保险法相关条例进行辩护,但相互宝引入赔审团机制,在与用户发生矛盾时,转移了自己的责任。
目前,赔审员的准入门槛并不高,只要是加入相互宝30天以上、通过几道小测试,前后不过一分钟就能获得赔审员资格。根据蚂蚁金服提供的数据,目前已有97万通过测试的赔审员。
针对这个问题,相互宝公关经理沈云芳告诉南方周末,相互宝在运行的过程中,平台和成员之间可能会存在分歧,但相关分歧并非任何一方能够判定。因此对于这类有争议的互助申请,会进入赔审流程,让全体赔审团成员综合运用情感和规则、投票决定。
赔审制度只是其中一个问题,杨永华说,作为一款带有保障性质的“类保险”产品,相互宝在整个条款的设计上都显得粗糙。
“传统保险条款在告知义务上有比较固定的模式,险企该问什么、怎么问,投保人怎么回答都有严格规定。”杨永华说,这也是为什么保险条款会这么复杂,就是因为它是在投保人和保险公司博弈过程中不断打补丁,最大程度保障双方的权责和利益。
在销售保险产品时,险企在承保时就要尽到审查义务,对健康等关键信息进行反复确认、回访。但互联网产品为了便捷、节约成本,往往简化这一环节,甚至省去一些关键步骤。
相互宝的条款也往往“一刀切”。譬如其规定“两年内不能连续三十天服用药物”,并没有详细说明是何种药物。从唐某的赔付结果看,如果用户患有鼻炎、皮炎等慢性疾病,连续服药,就难以得到赔付。但是在项目的健康要求中,却没有将这些慢性病纳入拒赔的范围,显然是一个漏洞。
沈云芳向南方周末表示,从现在健康告知的条款来看,对于慢性的轻度疾病,如果需要遵医嘱连续服药30天以上,无论是服用哪种药物,都不符合加入条件。 这次唐某的案件发生后,相互宝也听到用户的反馈。对于健康告知里面的条款,后续也会从保障用户利益的角度出发,做更为清晰的界定。 另外一个是相互宝有事后核查机制。假设用户患上大病,相互宝会实地走访其患病情况,查看其过往就医情况和医保信息,从而判断用户是否符合健康加入的条件。
4700万人的“大锅饭”
免费加入、风险共担、价格低廉、运行透明,相互宝的宣传确实诱人。
只要满足“芝麻信用分650分及以上”的蚂蚁会员,年龄在30天—59周岁之间,且符合相应健康条件,均可加入相互宝。赔付发生时,相互宝才进行收费,赔付费用为30万元(30天—39周岁的最高额度)或者10万元(40—59周岁的最高额度),一人一年最多赔付188元。
李琳最初加入,正是看中了相互宝极其低廉的价格。她算了笔账,如果购买市面上一年期的商业健康大病保险,每年的费用大约需要200—400元。如果参加相互宝,按4000万成员、每人顶格赔付30万计算,即便每月有100人得了大病需要赔付,平摊到每个用户手上的费用不到一元。
“就当每个月一块钱捐出去也行,还能为自己买份保障,比保险便宜多了。”李琳说,和她抱同样想法的用户不在少数。
“本质上就是具有相同利益的群体一起吃‘大锅饭。”一家大型寿险公司的精算师王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好处是每个人的平摊费用降低,问题是对个体而言并不公平。
一款传统保险产品的利润来源于三个方面:费差、利差和死差。打个比方,一款100元的保险产品,传统保险公司会收取约20%—30%的管理费和佣金(费差),并把这100元用作投资赚取利息(利差),如果真正赔付的案例少于预期也会产生收入(死差)。
用户对传统保险的诟病也来源于此。一些保险公司为了扩大利润和规模,或设置严苛的合约条款以减少赔付;或误导销售增加收入,导致原本就不符合产品要求的用户购买了相关产品,最后却无法得到赔偿。
但类似相互宝就简单许多。
相比保险公司事先收费,事后赔付模式相当于抹去了死差的利润空间。同时又将赔款直接打到用户账户,也就没有资金池不会产生投资收入。平台只有一个收入来源:抽取管理费用。也就是说,相互宝只充当运营管理的角色,在每次发生赔付时收取8%的管理费。
沈云芳说,相互宝收取8%的管理费,主要用于维持运营。相互宝是一个公益互助平台,不是盈利机构。
“相互宝没有任何风险上的承担,只是赚取管理费用这种无风险回报,”王峰评价道,“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源源不断地吸收年轻用户。”
但是个体不公也由此产生。
传统保险产品会基于投保人的年龄给予不同定价,同样一款重疾大病保险,一名40岁的客户相比20多岁的客户,其保费可能多出一倍。这是因为年龄越大,个体的出险概率也越高。
而相互宝中,无论年龄,所有人分摊的费用均相同。虽然将赔付额度粗略分为“40岁以下赔30万”、“40岁以上赔10万”两档,但仍意味着20—30岁以及40—50岁的用户分别要比30—40岁、50—60岁的用户付出更高的成本。
用户越多分摊越多
“参与的人越多,分摊的金额越少”,是李琳犯的一个常识性错误。
实际上,只要大病发生概率不变,加入的人越多,预期出险的人也会随之增多。换言之,随着平台加入人数的增多,每个人分摊到的费用也会水涨船高。
“平台后期每个人分摊会上升,很多人就会受不了离开。”康爱公社创始人张马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康爱公社成立于2011年,是国内最早成立的民间众保平台。
公社成立8年,平台用户接近190万,张马丁总结了一个规律,在发病率等客观因素不变的情况下,平台用户数增长一倍,人均分摊则会增长数倍。
然而,相互宝相关负责人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采访时曾承诺,“单一出险案件,每个用户分摊不超过1毛钱”,这是因为“按照分摊机制,参与的人越多,每个人分摊金额越少”。
这个说法受到了业内人士的诟病。
平台早期用户只需付出低廉的价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注册用户仍然处于等待期。譬如相互宝规定,用户只有度过90天等待期后才能申请理赔。等待期的设置原本是为了防止某些用户带病投保,但却导致前期用户的费用明显低于后期用户,相当于平台的“红利期”。
“小平台一开始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当规模越来越大、个人分摊越来越多的时候,平衡就会被打破,甚至有可能崩溃。”张马丁坦言。
最糟糕的情况是,当用户由于不堪不断上涨的分摊金额而不断流出,同时伴随用户年龄增长,平台整体的赔付概率也在上升,最终赔付金超出收到的互助金,平台入不敷出。
张马丁表示,用户年龄是很关键的指标,如果有明显上涨就必须调整这个风险,比如把上限年龄从60岁降到50岁,或者延长用户的等待期。
在相互宝的成员规则中提到,在发生以下任一情况时,平台有权单方面终止相互宝:一是“出现不可抗力或政策因素”(监管叫停),二是“我们停止相互宝服务”。而对于主动停止的原因,在条款中并未多作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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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相互宝早期终止机制中曾明确提出,相互运行3个月(90天等待期)后,成员少于330万,就会自行终止。按照分摊机制,330万成员正好足够覆盖一起赔付案例所需要的赔偿金以及管理费(此前管理费率为10%,后调整为8%)。
相互宝在此后删除了这一条款,但又向用户承诺,个人年度分摊188元封顶,如有多出部分,全部由蚂蚁金服承担。
这条规定看起来很为用户考虑,但现实中也有不同看法。
“封顶其实是对于用户权益的一种损害。”张马丁谈道,由于每个人都是在188元时封顶,那么,平台互助金总收入的峰值就取决于用户数。一旦用户数增长停滞甚至下降,又遭遇用户群体老龄化程度加深,产品就有可能入不敷出,用户也就无法获得足额的赔付,甚至面临产品被关停。
解决这一问题的主要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吸纳年轻的新用户,保证用户群体的平均年龄不变,以此控制赔付概率。
从目前来看,相互宝需要用户芝麻分650分以上才可加入,这一群体主要以偏健康的年轻人为主,整体发病率较低。
不过,市面上并不只有一家平台,用户很有可能选择那些更年轻、分摊金额更低的平台,最终抛弃只有“高龄”参与者的平台。
对于长远发展,沈云芳称,相互宝才上线几个月,整体还处在快速发展的阶段,年龄层次处在实时变动的状态中。但可能随着越来越多年轻用户的加入,整个年龄段反而会变小。
监管的灰色地带
相互宝官方页面写着,相互宝的赔审机制应遵循“情理兼顾、公正客观”。涉及数十万金额的赔款,讲的是情理,甚至由成员投票决定,或许正是因为“无法可依”。
2011年,康爱公社成立,标志着网络互助正式登陆国内互联网。之后几年,资本介入使得行业爆发式增长,数百家平台林立。
2016年,带着腾讯系烙印的水滴互助杀入行业,短时间内成为行业第一,目前该平台的会员人数已经超过7730万,划拨互助金超过4亿元。此后行业面临一轮洗牌,剩下的只有几家大型平台,包括水滴互助、众托帮、夸克联盟、e互助等。
隶属阿里系的相互宝则是后来居上。相互宝最初的名字是相互保,是2018年10月蚂蚁金服在支付宝上线的又一爆款产品,上线10天用户数就超过了1100万。
相互保原本是由蚂蚁金服和信美人寿相互保险社共同推出的一款相互保险,由信美人寿承保。然而上线不到一个月,信美人寿被监管部门约谈,被指涉嫌违规。此项合作停止。
同年11月,京东金融与众惠财产相互保险社合作开发了类似的产品“京东互保”,然而上线仅一天就紧急下架。
不过,相互保并没有像京东互保一样下架。用蚂蚁金服自己的话说,相互保由此“升级”为相互宝。
早于2015年,原中国保监会就发布了关于“互助计划”等类保险活动的风险提示,警示消费者其风险隐患、经营资质等问题。
2016年12月,原保监会还下发了《关于开展以网络互助计划形式非法从事保险业务专项整治工作的通知》,对互助平台基本情况和风险底数进行排摸,发现存在违法违规问题。同时通过督促整改和查处,纠正向社会公众承诺赔偿给付责任或诱导社会公众产生刚性赔付预期的行为,划清互助计划与保险产品界限,防范消费误导。
几乎同一时间,在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保险研究所举办的“首届网络互助高端论坛”上,9家互助平台签署了《中国网络互助行业自律公约》。尽管有自律公约,但用户在遇到纠纷时,仍难以寻求保险法的保护。
沈云芳坦言,相互宝的确不是保险。但如果因为纠纷进入法律程序,像合同法和民法都是可以依据的法律。
(应受访者要求,李琳、王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