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继平
早在上世纪20年代末,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恋,便是轰动文坛的一大新闻。中国传统的故事题材,所谓“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在郁、王这里上演了一场“真人版”。那时的郁达夫,已是留日归来、闻名文坛的作家,小说《沉沦》《春风沉醉的夜晚》名噪一时。王映霞年方19,爱好文学,在校时就读过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的小说。她毕业于浙江女子师范学校,知书达礼,妩媚动人,说她是“校花”,显然不足以概述她的美。当时,王映霞已有“杭州第一美人”之誉,可见她魅力所射之处,谁人能挡?难怪郁达夫是一见惊艳,之后便魂魄全丢。
很多年前,我读过一本《郁达夫外传》的薄册子,作者孙百刚,是郁达夫的留日同窗。话说若是没有孙百刚,郁达夫与王映霞是否还会有这段“惊世之恋”,就真的难说了。
上海淮海路的马当路上,有一条石库门弄堂叫“尚贤坊”,此弄南临淮海路,东西贯穿马当路和淡水路,距今有90多年的历史。每每路经此处,我总会想起郁达夫——1927年1月14日上午,郁达夫正是在尚贤坊孙百刚的家,偶遇借住在此的王映霞,从此,达夫的心“被她搅乱了”……
那天,郁达夫的兴致似乎极高,也十分殷勤。闲聊过后,孙百刚本想尽地主之谊留郁达夫吃午饭,但郁达夫却执意要请孙百刚夫妇和王映霞到外面吃,并很快叫来了小汽车,直达南京路的新雅饭店。孙百刚回忆,那顿午饭,酒菜颇为丰盛,大家痛饮了一场,尤其是郁达夫,特别高兴,竞喝得有些醉意了。
孙百刚其实还不知郁达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心思,而郁达夫仅通过这次初见,就对王映霞萌生爱意。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中写道:“从光华出来,就上法界尚贤坊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Ⅱ阿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文人相爱,总是那样不可救药。郁达夫是一个才情横溢、感情充沛的文人,同时他又有诗酒风流、放浪形骸的性格。虽说王映霞魅力四射,叫男人难以抵挡,然而一旦被郁达夫热烈爱上,在他强大的求爱攻势下,要想抵挡挣脱,也是十分困难的事。
自从第一次偶遇后,翌日晚上,郁达夫又去尚贤坊孙百刚家里,再邀孙百刚夫妇和王映霞去天韵楼游玩,后到四马路豫丰泰酒馆痛饮一番。“一回生,二回熟”,席间,王映霞热情地为郁达夫斟酒斟茶,使郁感到“真快乐极了”。当晚,他又在日记中写道:“王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以后当日日去看她。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就这样,郁达夫几乎天天往孙百刚家里跑。正所谓“出门无至友,动即到君家”,吃饭、喝酒、看电影、听戏、逛公园等,郁达夫每天变着花样地邀约。当孙百刚察觉到郁达夫的“醉翁之意”后,曾极力反对,毕竟他认为郁达夫是一个有家室儿女的人,不应该再有此念。但此时的郁达夫已经被热恋冲昏了头脑,哪儿还听得进什么忠告?他向孙百刚“摊牌”,欲求老同学帮忙“撮合”,但孙不仅拒绝合作,还处处为难、捉弄他,譬如为王映霞介绍男朋友,想借此摆脱郁达夫,可惜未果。后来每当郁达夫来时,他便将王映霞藏起来,诳说她去逛公园了,或说回杭州了。反正郁达夫几次被弄得要哭,发誓再也不去尚贤坊,只得单枪匹马到王映霞任职的坤范女校等候,并不断写信去“感化”……经过一年的苦苦追求,密集的情书“轰炸”,至1928年1月,尽管这一年中王映霞多次犹豫,恋情的发展也时有反复,但最终,郁达夫还是成功“抱得美人归”。
郁达夫致王映霞书信自然很多,上世纪80年代初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达夫书简》中,共收录了94封,可能目前收存的就只有这些了。这批书信,在抗战时曾被居住在湖南汉寿的王映霞遗失,恰巧有位粤汉铁路局的燕孟晋先生于1939年某日,在铁路局附近发现有人在焚烧一些废纸之类的东西,其中就有一批写着“王映霞”“郁达夫”字样的信件,因燕先生颇爱文学,知道郁达夫的文名,便将这批书信抢救保存下来,从而使这批珍贵的史料得以重现于读者眼前。
在94封的“达夫书简”中,一半以上写于郁、王相识的第一年,也就是1927年,而且几乎全部集中在上半年,可见追女友之初,情书作用之巨大。这页信札写于1927年3月9日:
映霞:今天决定的事情,请你不要再变更了。你的铺盖,我当为你设法向周家去借,你决定入校之先,希望你再来创造社一次,我们还可以仔细谈谈。附上海粟的信一封,你去入校,就面交他。或者有些费用可以免除,要他免除了,也好省几个钱。你无论如何,在入校之先,当来看我一次,噢,别忘了。
达夫,三月九日晚上
信中所说的,大概是想让王映霞也搬出尚贤坊。另,王表示想读上海美专,郁达夫给刘海粟写了一封介绍信。
这一阶段的郁达夫,几乎天天写信,其实和王映霞也天天见面。白天到学校等她,然后约出来逛一圈,晚上回家便又开始写信了。文人谈恋爱,就是忙写信,鲁迅、梁实秋都有类似的经历。当然,郁达夫还要写诗。他在三天前的一封信中,为了博佳人一粲,随手作了两首诗: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欲撰西泠才女傳,苦无椽笔写兰亭。
郁达夫的诗才极高,倚马可待完全没有问题。这两首被郁达夫附在信末称“写给你笑笑”的情诗,后来“屡经著录”,其实很有知名度。第一首郁达夫表示要效仿范蠡西施,隐居名山泛舟五湖,以求白头到老;第二首则用“王羲之爱鹅”之典,借喻王的家世。因为王映霞的外祖王二南先生乃江南名士,郁达夫去杭州拜访时两人颇有共同语言,曾获老人认可,这为“郁王之恋”的成功奠定了一定基础。
相对于书法作品而言,书信诗稿之类,更见随意性。由于作者书写时也许并未想到要拿出来发表,于是在用笔、章法乃至措辞上,都不会刻意经营,但也正因如此,反倒显示出作者的真性情,也更接近书法的本源。古人的经典名帖,传世的不都是信札手稿么?郁达夫并不是我们今天概念中的书法家,他只是一个文人,而且他的“文人字”,在文人中也算是比较另类的,字势欹侧,线条瘦削,笔画因书写随意而时有交叉。施蛰存先生曾评价他的字“充分表现了他那落魄文人不衫不履的风度,观其字,如见其人”。的确,郁达夫一生命运多舛,孤傲不羁,他三岁丧父,由于家贫,母亲将年幼的姐姐送给别人家当童养媳。郁达夫七岁时入亲友的私塾受启蒙,后学诗,有“九岁题诗四座惊”的经历。至于书法,郁达夫说自己没怎么下过苦功,因随哥哥去了日本,所以手里捏着铅笔和钢笔的时间多。
话虽这么说,但郁达夫毕竟还是读过好几年私塾的传统文人,书法有童子功。我看他早年的几幅题字,很有韵味,还有于1919年夏,为了让他的未婚妻孙荃临摹而特以楷书所写的信,也是非常规整而见法度的。日后随着性格的衍变,他身上乃至作品中,似乎皆带有一点落魄文人的颓废情绪。尽管他的字不修边幅,着墨也不多,但个中的劲挺刚毅,仍可以窥出。孙百刚在回忆录中就说,达夫的内心就潜藏着一种刚毅、落寞和孤愤的性格。这个我们从他的字里行间,或者从他死追王映霞的故事中,也是能看出一二来的。
“郁王之恋”的浪漫故事,从轰轰烈烈开始,到如愿以偿终成眷属,确实吸引了众人艳羡的眼球,柳亚子还以“富春江上神仙侣”赞之。但他们终因性格的关系,未能做到“偕隐名山誓白头”,婚姻走过12年之后便以凄凄惨惨戚戚收场。
中国人都喜欢“大团圆”。“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即使开局再不顺,结局圆满就算圆满;反之,若开局再美好,结局不美满,终究是缺憾。所以,郁达夫的人生,注定就是一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