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解读的非线性转换
——分形论视域下隐喻研究之三

2019-04-03 06:09徐盛桓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喻体分形表象

徐盛桓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一、引言

从语言运用的视角来说,隐喻表达和运用的研究有三个基础性的问题还值得深入探讨:一是隐喻的本体-喻体的建构,特别是其喻体是如何建构出来的;二是本体-喻体相似性是隐喻建构的必要条件,那么这两者是如何达成相似的;三是隐喻运作的实质就是利用本体-喻体的相似性,通过这二物中的一物(喻体之物)以体验和理解另一物(本体之物),这就是隐喻的解读,那么这是如何实现的。本文研究第三个问题。

以喻体之物(B)体验、理解本体之物(A),就是B将自己的外形、状态、结构、属性、特征、行为、价值和(或)功能等的信息投射到A上去,使话语接受主体感觉A也能体现B的某些信息,这就是对隐喻的解读。认知语言学把这个过程称为“映射”(mapping),我们将这个过程称为“转换”(transformation),即喻体将自己的信息转换到本体上去。本文认为这一转换是非线性的,即隐喻喻体向本体的非线性转换;这一认识受分形理论(fractal theory)的启发,即分形论视域下的隐喻研究。

二、两项成果视域下的隐喻研究

国内外运用和研究隐喻已经有两三千年的历史。在这两三千年中,隐喻的本质属性没有改变,隐喻的表达和运用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动,然而随着人类思维方式和认知能力的变化和发展,学术研究规范也发生了变化,因而对隐喻研究的学术思想就会随之发生变化,对隐喻的认识也会发生体现时代学术思想的嬗变。二十世纪下半叶,思想界和数学界有两项重大的研究成果对隐喻研究的认识产生了较大的直接影响:认知科学发现隐喻不单纯是语言现象,它首先是思维现象、认知现象;数学界发现分形现象(fractal phenomenon)在世界上大量存在,“分形理论提供了描述系统整体生长空间形态的数学”(李曙华 2006:89),而对于隐喻研究则可以说,分形理论提供了描述隐喻系统整体生长空间的基本理论框架。

(一)隐喻的本质特征是认知性

先说说第一项,这是关于隐喻的建构和解读的认知思维。1980年,认知科学家Lakoff & Johnson发表专著Metaphors We Live By,强调隐喻的本质特征是认知性。隐喻不仅仅是语言运用的词汇替代、美化,更重要的是,它是人类思维、认知的重要手段,正如该书在开头就表明的:隐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不仅体现于语言,而且贯穿于我们的思维及行动,它直接参与人们的思维、认知活动的过程,成为人类生存活动的一种基本方式(Lakoff & Johnson 1980)。这就完全颠覆了两三千年来人们对于隐喻运用的片面、狭隘的看法,还原了隐喻本来的面目。认知科学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发展起来后不久就从认知的高度强调了隐喻的认知性这一本质特征,这在当时不但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具有前沿性的,时至今日对于我们的研究也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正如Cognitive Linguistics一书后来概括的那样:惯用的隐喻表达不仅仅是语言现象,而且是显示了两个意义域的概念映射,这样的映射是普遍的、能产的,因而被认为是人类心智的特征(Croft & Cruse 2004:198)。

Lakoff & Johnson(1980)阐明,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基本上是隐喻性的,自然语言的概念系统具有隐喻性,所以我们对世界事物的理解和体验往往要借助于隐喻;他们还指出,隐喻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建立在我们自身经验的基础之上,隐喻的本体同喻体相似性的发生并非完完全全依赖于这二者的客观物理特性本身,这样的相似性之所以会发生并为运用主体所接受,其实是运用主体在自身经验基础上对实物和现象作出的主观体验的结果,是对本体-喻体的实物和现象特性进行联想、想象和再加工的结果。这一判断给我们的启示是,对隐喻的认知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分析隐喻的本体-喻体的相似性是如何借助于主观体验达成的,这一对隐喻的解读应该是隐喻认知研究的关键。因此,隐喻即使作为语言运用的研究,也必须以认知科学研究结果作为基本的指导思想,只有这样才可以把握住隐喻认知研究的真谛。

后来他们再度合作研究,概括出对心智、思维、概念的三大发现:心智本质是具身的,思维过程是无意识的,抽象概念是隐喻性的(Lakoff & Johnson 1999:10-13)。这三大发现对西方已经流行了几千年的人们对心智、思维的传统认识提出了挑战。对隐喻来说,这些全新的认识从学理上论证了隐喻作为思维、认知现象的心智本质。他们所提出的隐喻的本质特征是认知性这一观点,是认知科学的一项重要成果,同时也是隐喻语言运用研究的一个里程碑事件,它指明了隐喻的语言学研究应该采用的认知取向。

(二)描述隐喻系统整体生长空间的分形理论

再说说第二项,这是关于隐喻建构的语言材料的安排。研究作为语言运用的隐喻,需要运用同隐喻表达密切相关的理论,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数学界提出的并在许多领域广泛应用的分形理论。分形理论及其“分形”(fractal)概念是美籍法裔数学家芒德布罗(Benoît B.Mandelbrot)在其创立的分形几何学(fractal geometry)中提出的(Mandelbrot 1983;Vicsek 1992: 31,139-146;Falconer 2003)。分形理论原是数学工具,但我们发现它也很适合于隐喻研究,它提供了描述隐喻系统整体生长空间的基本理论框架。

什么是分形?一个部分以某种形式同其整体相似的那个部分就叫分形(Falconer 2003:xxii),一说到分形就预设了整体的存在。相似的某种形式指的是例如其外部形态、内部结构、行为表现、内外特征、物理属性、物质质料、社会价值、能量、功能等所携带的各种信息的相似。将分形理论用于隐喻研究时,可以将隐喻表达式的本体-喻体的格局看作一个有分形的整体及其分形,因为本体的表达是一个概念,而概念是一个把自己的内涵外延内容嵌套进去的结构,这就是一个整体;它所嵌套进去的内涵外延内容就是它的部分,而概念的内涵外延内容必定同该概念在外部形态、内部结构、行为表现、内外特征、物理属性、物质质料、社会价值、能量、功能等各种信息是相似的,因而概念及其内涵外延内容就是一个整体与其分形,隐喻的喻体就是由本体的内涵外延内容的表象所构成的。因此,可以用分形理论来研究隐喻的本体-喻体的建构,描述隐喻系统整体生长空间的基本理论框架,例如:

(1)霜檐如洗,有碧落冰轮,今夜飞坠。(陈维崧《桂枝香》)

例(1)中,铺着秋夜霜花的屋檐在月色下白蒙蒙的,像洗过一般的明净;碧空中悬挂着一轮圆月,它的光线像要飞驰坠下。这里“霜”白的色泽和明净的质料被表征为表象,“月”的外形和质料(被想象为冰晶玉洁的圆轮),以及其行为(如光芒四射)都被表征为表象。本体“霜”和“月”分别被看作是由这些表象生长出来的。从这样的分析可以看出,分形理论为描述隐喻表达的整体生成提供了基本的理论构架。

分形在世界的事物中是普遍存在的。把在高空拍摄的一段长长的海岸线作为整体,截取其中一段作为部分与这整体相比较,它们是相似或大体相似的,这就是整体及其分形。层峦叠嶂的山峰的外形、自由舒卷的云块的外形、各种树叶的外形、树叶叶脉的分布、一棵树的树形以及分枝的形状,微观的原子到宇观的银河系,商店营业额、银行收支和股票升降的大型线性统计图表等,都可作如此的整体及其分形描述。在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生物学、材料学,以及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等众多的学科之中分形现象大量存在。总之,分形现象的存在是自然界普遍的规律之一。

在分形理论看来,拥有分形的整体是一个迭代嵌套或并排嵌套的结构,整体把与它相似的部分(其分形)嵌套在内,这样的整体就是一个自相似(self-similar)的结构(参看Falconer 2003:xxii,xxvv,123-128)。分形理论揭示出整体的自相似性,深刻反映了部分与整体的本质联系。自相似现象也是自然界普遍的规律之一。分形现象、自相似现象成为许多学科的研究对象,有着深刻的科学方法论意义与应用价值。

分形论的产生有其重要的理论背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展起来的系统科学的实质和核心思想是系统论。系统论认为部分依赖整体、服从整体并服务于整体,整体是统领部分的,要从系统的整体出发认识和运用构成系统的各部分。而分形论在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上则指导着人们从部分出发认识整体,认为整体也要依赖部分,这就赋予了部分应有的意义和价值。这两种情况其实在认识上是互补的:整体与部分是相互依赖共存的,从两个方向共同构成了完整的辩证的整体与部分的世界观认识。

就隐喻而言,整体与部分是相互依赖共存的认识提醒我们要重视隐喻本体和喻体的建构。把概念用作本体、概念的内涵外延内容的表象表示为喻体,就可构成一个隐喻的表达式,例如:

(2)a.三十功名尘与土。(岳飞《满江红》)

b.斋心千日百事毕,消我领雪还韶光。(周邦彦《晚憩杜桥馆》)

c.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杨万里《好事近》)

例(2)中表达本体的概念由粗体表示,内涵外延内容的表象通过斜体表示。表象是指主体对事物、事件、现象等基于感觉所形成的感性形象,即事物在外部形态、内部结构、行为表现、内外特征、物理属性、物质质料、社会价值、能量、功能等方面赋予感知主体的一个感性形象;感知主体看到(听到)显性本体,或感觉到隐性本体,就会下意识地调动自己的意向性同语境耦合,在自己头脑中形成感性形象,这些就是表象。岳飞面对“功名”,感觉到它的价值就像“尘与土”那么微不足道,就产生了这样的表象,其在隐喻中用作喻体。表象包括记忆性表象、想象性表象和联想性表象,就是把感知事物同记忆耦合,并通过联想、想象在头脑中加工改造而形成新形象。表象具有直观性,是从感觉过渡到思维的中间环节。表象因形成的主导感觉通道的不同,可分为视觉表象、听觉表象、动觉表象、嗅觉表象、味觉表象、触觉表象等,其中以视觉表象最为常用,这样就便于将抽象转换成具体、难识转换成易认、一般甚至不好听的说法转换成好听的说法,如把白头发说成“领雪”(本体“头发”隐而未出),把黄澄澄的月色感觉为“玉”那样好看。正如康德(2004:83)所言:“无感性就不会有对象被给予我们,无知性就不会有对象被思维。思想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隐喻就是这样建构起来的,喻体就是本体的内涵外延内容所体现的表象。

当隐喻建构起来以后,该怎样解读隐喻本体-喻体的相似性。根据上文引用的认知科学研究成果,这样的相似性是在自身的体验基础上进行联想、想象、加工的结果。这其实就是对隐喻表达式中的本体的认识,是喻体向本体的转换,我们认为这一转换是非线性的。

三、线性与非线性:对事物运动的认识

分形理论是非线性科学的三种代表性理论(其余两项是超循环理论和混沌理论)之一(李曙华2006)。当代已经出现了作为自然科学的“第三次革命”的非线性科学,这给我们的启发是:我们的隐喻研究也应进入到非线性现象的思考,因为世界的本质是非线性的。在非线性世界里,随机性和复杂性是其主要特征,事物的变化不再是以平移、叠加的方式“加减”,而是以复杂的方式生成,但在复杂的现象背后存在着某种规律性。隐喻也关涉非线性现象,即喻体向本体的转换是非线性的,从直觉可以感觉到例(1)和(2)中的隐喻表达是喻体向本体的转换,而不是通过平移或叠加实现的。下面先对事物变化运动的线性认识和非线性认识作些说明。

线性、非线性其实是指我们的认识,因为世界事物发展变化的实质是非线性的。所谓线性认识,直观地说是认为两个变量之间可用直角坐标的直线表示的一种近乎“比”的关系,非线性认识则不同。例如近代的牛顿力学就是线性力学,牛顿第二定律F=ma,即物体的加速度与所受合外力成正比,物体所受合外力(F)等于质量(m)与加速度(a)的乘积,这就是将物体与所受外力的关系集中于其质量一个点上,但事实上物体的各种情况、各种环境都会产生影响,物体所受的合外力等于质量与加速度的乘积只是一种可能的近似值。非线性研究就是要把物体的各种相互作用都考虑进去。线性关系是按照系统内的比例和叠加原理进行处理的,线性系统的整体性通常可由各局部叠加而放大得到,因而线性现象比较容易研究分析。但这也限制了线性科学的适用范围,在科学研究中把研究对象视为线性现象,实质是对研究对象理想化和简单化的近似处理,是受当时科学研究水平限制的无奈却又是聪明之举。事实上,精确的研究在很多情况下是要考虑诸多干扰因素、诸多合成因素的。

非线性科学是研究各类系统中非线性现象的共同规律的一门交叉科学。它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提出以来,被誉为自然科学的“第三次革命”。非线性科学几乎涉及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并正在改变人们对现实世界的传统看法。由非线性科学所引起的对自然确定论与统计确定论、有序与无序、偶然性与必然性等范畴和概念的重新认识,形成了一种新的自然观,以及更加接近自然、接近实际的思维和研究方式。用数学方程的表达方式来说,表示运动的是线性方程还是非线性方程,区别在于:前者在数学上很容易得解,后者一般无解且问题比较复杂,有很多只有近似解。用一个比喻的说法来说,线性方法可用“加减法”,例如一辆高铁的理想运行状态可用一个直角坐标图表示:纵坐标表示时间,横坐标表示距离。从纵横坐标交汇点引一条斜线,就有可能准确无误地表示高铁三、五、七、十……小时无干扰的匀速运动的距离,因为线性关系是按照系统内的比例和叠加原理进行处理的,五小时就是用三小时的“加”的办法处理,七小时就是用十小时的“减”的办法处理。线性系统的整体性通常可由各局部叠加或平移而放大得到,因而线性现象比较容易研究和分析处理,但这也限制了线性科学的适用范围。线性是一种理想状态,是一种理想模型,而非线性则是智能现象,例如高铁就有可能因为人多而在停站后未能按时开出,此时坐标计算的复杂程度加大了,有可能会不准确,但停车等待站台上的所有人上车的方式更合乎实际。现实中的各种现象、各种系统基本上都是非线性的,但作为研究,线性是非线性研究的基础。非线性研究可以包容线性研究,正如代数运算可以包容算术的四则运算一样。有些人认为非线性似乎不易把握,实际上这是思维方式受长期以来线性思维影响的结果。

隐喻研究对于隐喻的解读是线性现象还是非线性现象,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我们现在提出,隐喻研究也应进行非线性现象的思考,因为隐喻解读的本质是非线性的。先分析例(3)中一些有关感性认识的句子:

(3)a.青梅如豆柳如眉。(欧阳修《阮郎归》)

b.千里澄江如练,翠峰如簇。(王安石《桂枝香》)

c.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辛弃疾《水调歌头》)

d.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苏轼《少年游》)

e.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王观《卜算子》)

f.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苏轼《江城子》)

g.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汤显祖《牡丹亭》)

h.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道德经》)

i.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陆游《双头莲》)

j.上善若水。(老子《道德经》)

隐喻的解读就是喻体向本体的转换,就是喻体将自己的信息转换到本体上去,使二者感觉上相似。例(3)包含人们耳熟能详的普通隐喻,比如说,“青梅如豆”是通过平移、叠加、放大等手段来实现的,还是这些手段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这就是线性和非线性的认识,这一点我们凭直观的感受就可以作出判断。从例(3a)到(3j),本体与喻体从事物的相似(如青梅如豆柳如眉、澄江如练、舰队像高楼、杨花似雪、秋波如水、眉峰像山)到事件的相似(如把弓张开得像满月、岁月逝去快得像流水、治理大国要细心得像煎小鱼),从同现象的相似(如此身漂泊无依没有归宿如同寄寓在浮萍之中)到同情怀的相似(如人的上善就如同水那样,能福泽万物而非与之争利)。本体和喻体从有形的物质到无形的思想感情,从具体到抽象,从实到虚,人们在这两者之间越来越感到难于建立起相似的感觉,甚至越来越难于“比”,即进行比较、建立比较。这就是我们在上文引用Lakoff & Johnson的说法,隐喻本体-喻体的相似性并非完全依赖于二者的客观物理特性,而是主体在自身经验基础上对实体和现象作出的主观体验的结果,也就是说,要靠主体的联想、想象和加工。再看看辛弃疾的一阕词:

(4)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辛弃疾《沁园春》)

例(4)把“叠嶂”(重重叠叠的山峰)比作“万马”,把“小桥”比作“缺月”,把松树枝干比作“龙蛇”,其相似还多少可以想象;而把夜雾消散后陆续显现的山峰比作人的气质,就更不易想象了。这些表明,隐喻喻体向本体的转换是一种认知的心理活动,通过联想、想象和加工,这样的转换成为一种“涌现”(emergent)型的自组织行为,这就排除了平移和叠加的可能性。

所谓自组织就是没有外部的特定指令,即外界以非专门的方式作用于系统,完全依靠系统的内在机制自发驱动,各子系统按照系统的目的意图和行为环境的许可而形成某种时空联系结构、形式联系结构、意义联系结构或功能联系结构的自组织的现象和行为。比如有一群工人没有外界的指令,只是靠他们之间的默契互相支持、协同工作、各尽其职来生产产品,我们就把这个过程称为自组织。再如在雨天环境下,几十人的一堆人要通过一道窄窄的走廊,他们就会自动地连成窄窄的一串依次行进,以适应这样的环境并完成通过的任务,这也是自组织。自组织行为突出的特点是自相关、自创生、自生长、自调节、自修正、自适应,即系统通过子系统之间的物质和信息交换,使得子系统之间能够产生协同的动力学互动,从而使系统成为符合认知主体的目的和语境的有序的新模式①参见https: //wiki.mbalib.com/wiki/%E8%87%AA%E7%BB%84%E7%BB%87%E7%90%86%E8%AE%BA。。对隐喻研究而言,这样的新模式就是喻体向本体非线性转换的一种方式,例(4)中的隐喻都是如此。下面试对隐喻的喻体向本体转换作些理论上的说明。

四、喻体向本体的非线性转换

提出非线性科学三种代表性理论之一的超循环理论的德国科学家艾根(Manfred Aigen)曾指出,“超循环是在信息空间进行的”(李曙华 2006)。在这一理论的启发下,我们认为喻体向本体的非线性转换也是以信息为主导实现的。

解读隐喻的过程,或者说喻体向本体的转换过程,是一个认知过程。认知过程的实质是进行信息加工的心理运算过程。信息加工的心理运算有外界信息的摄入、整理、选择、匹配、加工、整合、储存、检索、提取、转换、输出等步骤,这是人最基本的心理过程,体现为人的感觉、知觉、记忆、思维、想象和语言表达等心理活动。人脑接受外界输入的信息,经过头脑上述的加工处理,转换成内在的心理活动,进而支配人的行为。所谓支配人的行为,就隐喻活动而言就是指导隐喻的运用,包括其解读。我们对指导隐喻解读过程总体观照的设想如下:

1)把喻体和本体作为一个系统;

2)把喻体作为系统里的一个生成元(generator);

3)根据系统内外环境,进行系统内物质和信息的交换;

4)对信息进行筛选和组织,使生成元发育生长;

5)涌现生成为一个复杂整体,即在这样的表达环境下的“新”整体。

涌现出新整体就是在当时的表达环境下对本体的理解。如例(3f)中的“会(作‘当’解)挽雕弓如满月”,本体是“弓”,对这个“弓”的理解要如同由喻体所发育生长成为“满月”那样的“弓”去理解,这就是喻体向本体的非线性转换。整个过程如图1所示:

图1 生成元生长发育示意图

这个发育生长过程是喻体-本体非线性转换过程的底层结构。底层结构的生成元和复杂整体同隐喻的喻体和本体是对应的。生成元发育生长成为复杂整体,靠的是系统内外信息的筛选和组织,如例(3f)中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要射向天狼星,就得把弓张得像一轮满月一样大。

什么是信息?当一个事件的结果可能有多种情况,这就是不确定事件;不确定性在信息论中叫“熵”,而能够消除熵的东西叫信息。挽弓射箭的时候弓得张多大是不确定的,例(3f)中的隐喻提供了信息,就在一定程度上除去了部分的熵,这就解释了苏轼在《江城子》中所用的隐喻。从这个意义来说,隐喻的基本功能就是消除人们对事物认识的不确定性。消除人们对事物认识的不确定性要靠信息的启发,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联想和想象。这样的解读不可能由平移或叠加实现,而且联想和想象的结果是以整体的方式涌现出来的,所以,我们说喻体向本体的转换是非线性的。

事物事件(fact)同信息(information)是相互联系的。事物事件是客观的存在,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语言表达是反映客观实在的记录,用在语言研究时我们称之为数据(data);数据经过心理加工处理之后,就成为我们头脑中可供使用的信息。数据的作用是反映信息内容,并为接收者所识别,如表达为语言文字的声音、文字符号等。因此,可以说信息是数据蕴含的内在意义,数据是信息的外部载体。在语言研究中,事物事件、表达它们的语言载体(linguistic expression)、把这语言载体用于语言研究作为数据、把这数据蕴含的内在意义用于语言研究作为信息,其实都是以事物事件为依据的四位一体,只是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不同的情况下可能起不同的作用,但在非严格的表达中它们常常是可以互用的。我们在上文提到的进行系统内物质和信息的交换,假如不是要对此进行心理科学和大脑科学的实验研究,就可以把物质同信息作为一体而“交换”术语表达,这就是物质同信息的交换。由于事物事件、表达它们的语言载体、作为数据、作为信息是四位一体的,是可以互用的,下文为了简便,在不会发生误解的情况下不再赘述。

有些数据所携带的信息很充分,本身已经有足够的提示,如“人情似纸张张薄”把“人情”(本体)比作“纸”(喻体)。纸有很多方面的特征,这里指明是纸的“薄”,这样就容易理解本体“人情”的原意。有些是要靠喻体信息的提示,如“青梅如豆柳如眉”,本体“青梅、柳”很可能指喻体“豆、眉”的大小,而不是颜色,幼小的青梅和细细的柳叶也提供了这首词的时间背景,呼应了该词第一句所言“南国春半踏春时”。有些要靠本体信息的提示,如“千里澄江如练”,本体“千里澄江”像是将喻体的“练”(白色的绸缎)平铺在江面上那样。

有些要靠隐喻表达的周围环境,如“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陆游从家乡漂泊到蜀,由于主张抗金而受到排斥和打击,所以可以理解为此身漂泊无依,没有归宿,如同寄寓在浮萍之中,本体是“身”,喻体只写“如寄”,寄在何处,没有明说,这就要看周围的环境,包括主体的生活遭遇。

有些要靠前贤留下来的话语所提供的信息来诠释,如“上善若水”。论水是谁先说的,史上没有明确的记载,老子的“上善若水”精练深刻,孔子论水的分析则细致入微,各有千秋。可借孔子的说法更深入领会“上善”为什么“若水”:

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

有些可以靠常识提示,如“落日熔金”“好风如水”“柔情似水”等。还有一些说法由于信息不详,作者也没有讲明他的意图,致使如今多种理解和运用并存,如“治大国若烹小鲜”。也许还有其他一些情况,就不一一详述了。

隐喻的基本功能是消除人们对事物认识的不确定性。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不久,人们还没充分认识长征的伟大意义,毛泽东同志在1935年12月27日《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演讲中指出,“讲到长征,请问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说,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毛泽东 1952)。“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这几个精彩的隐喻,为人们全面而深刻地认识长征的伟大意义提供了强有力的信息。这再一次表明,隐喻的基本功能是消除人们对事物认识的不确定性;但是反过来说,隐喻可以用于故意增强人们对事物认识的不确定性,从而给隐喻表达增添吸引性、生动性、趣味性、新鲜感。试看苏轼《游灵隐高峰塔》中的“古松攀龙蛇,怪石坐牛羊”,旅途中树木和石头很常见,但说松树攀爬了龙蛇,石头坐上了牛羊,就使人们的认识有一些不确定性了。由此看来,隐喻丰富了我们对事物的认识。

喻体向本体的转换本质上是由信息起主导作用。在信息的主导下,物质被选择、组织,同信息进行交换,所以隐喻表达是信息的创生与运用。齐白石有一幅没有牛的《放牛》图,只见画面从右上角垂下一枝鲜艳的桃花,桃花下的一张凳子上凌乱地堆着一条牵牛绳②参见http: //www.sohu.com/a/225309057_100110703。。没有牛为什么叫《放牛》?牛哪里去了?放牛的人哪里去了?这些都是不确定的,要靠有关的信息提示进行联想和想象。画面里的物质被选择、组织,同信息进行交换,创生并运用信息,我们会由此想到,放牛的人也许是扔下牵牛绳,骑在牛背上踏青去了。画面里的物质交换为信息,使我们消除了某些不确定性。隐喻表达也是这样。当喻体和本体相依的跨度比较大时,由信息起主导作用的感觉就更为明显。例如,辛弃疾《沁园春》中的“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用历史上的名人和望族来比喻这些山峰的山容和山貌之壮美、磊落、雍容、雄深。《晋书》《史记》《新唐书》对谢家子弟、司马相如和司马子长(即司马迁,字子长)这些名人和望族的名气、气质、声望早有定评,辛弃疾的这些隐喻就是借用这些历史上留下来的信息来深化这一隐喻表达。

五、结束语

我们用分形理论研究隐喻这个老话题,把概念用作本体,把概念的内涵外延内容的表象表示为喻体,聚焦隐喻的解读,并把分形理论作为描述隐喻系统整体生长空间的基本理论框架。此外,我们结合其他一些理论,如认知理论、非线性科学理论、自组织理论、信息论等,提出喻体是生成元发育生长的设想,将其作为隐喻的喻体-本体非线性转换过程的底层结构。总之,分形理论的确可以为我们探讨老话题注入新的活力。

这个底层结构还有望用于另外一些语言运用的解读,即非字面义表达的解读,因为这些语言运用同隐喻一样,把一个概念用作本体,把概念的内涵外延内容的表象表示为喻体,如转喻、拟人、拟物、委婉语、谐音等。

转喻:风轮雨楫,终辜前约。(周邦彦《一寸金》)

轮(车轮)、楫(船桨)分别指代陆路、水路旅程。

拟人: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无名氏《九张机》)

“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将鸟比拟为人。

拟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汤显祖《牡丹亭》)

“如花美眷”就是美眷如花,将人比拟为物。

委婉语: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周邦彦《瑞龙吟》)

“坊陌人家”是妓女的委婉语,“坊陌”即“坊曲”,唐代称妓女住处为“曲”,有音乐表演水平被选入教坊的,其住处称为“坊”。

谐音:枕里功名鸡鹿寨,刀头富贵麒麟冢。(陈维崧《满江红》)

“刀头”意为“还”,即返还,因为古代刀头都嵌有一个金属环作为装饰,“环”与“还”谐音。两句的意思是:做梦在边疆立了功名,到头来还是要返还到坟墓里去。

这表明分形理论用于语言研究还是大有作为的。语言研究借用数学理论已有不少时日,但直接借用数学理论作为描述语言表达式整体生长空间的基本理论框架尚属首次。因此,本文意在引起同行注意如何将分形理论更好地用于语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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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比喻的喻体类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