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华简与“古文《尚书》真伪”之关系

2019-04-03 02:45马文增
人文天下 2019年3期
关键词:尚书古文清华

马文增

近年来,“清华简”第八辑中的《摄命》篇再次引起了学界对“古文《尚书》真伪”问题的重视,但清华简整理者相关观点的发表却并非是在学术场合,而是出现在各类媒体上。如《北京日报》报道:“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常务副主任黄德宽介绍,《摄命》文辞古奥,内涵丰富,体例典雅,与传世的古文《冏命》内容毫无相同之处,应当是汉代所谓的《冏命》的真正古文原本,而传世古文《冏命》不仅篇名讹误,而且内容也是伪托的。清华简又一次发现了失传的古文《尚书》佚篇,为古文《尚书》证伪再添一例。”

笔者认为,这一说法尽管在逻辑上不严密,毕竟还能因“应当”一词而将之作为“推测”来看待,但所谓“清华简又一次发现了失传的古文《尚书》佚篇,为古文《尚书》证伪再添一例”这一说法已非“推测”,而是明确的、肯定性的学术观点。以不确定的论据,未作具体论证而仅凭“推测”就得出一个明确的、肯定性的结论,这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

作为清华简整理组成员之一的程浩先生在《清华简〈摄命〉的性质与结构》中指出:“现在拟题为《摄命》的这篇竹书,整理者(据程浩先生注,此处的‘整理者’指李学勤先生)最初在披露时倾向将之与百篇《尚书》中的《囧命》联系起来。但是由于篇中缺少直接的证据,出于审慎考虑,正式公布的整理报告在此论之外兼采了或说:册命对象‘摄’,篇末称‘伯摄’,为嫡长,篇中称摄为‘王子’,又有王曰‘高奉乃身’等语,推测摄或即懿王太子夷王燮,而篇中周天子则为孝王辟方。若依此说,则身为嗣王的‘伯摄’显非《书序》所载周穆王时册命的太仆正‘伯囧’,而这篇《摄命》与所谓的《囧命》也便毫无关联了。”按程浩先生所言,李学勤先生倾向于认为清华简《摄命》才是古文《尚书》的《囧命》,但除了“囧”可能是“摄”的讹误这一文字学上的推测之外,找不到“直接的证据”来支持这一观点,于是整理团队一方面尊重李学勤先生的意见,另一方面“兼采了或说”。比较而言,“或说”显然才是建立在对《摄命》的内容加以分析的基础上得出的学术性结论,而这一结论若成立,则这篇《摄命》与所谓的《囧命》也便毫无关联了。也就是说,即便在清华简整理团队内部看来,李学勤先生提出的“《摄命》才是《囧命》”之说直至目前仍属缺乏证据、无法证明的猜测。

实际上,在“清华简”与“古文《尚书》”的关系问题上,将未经论证的猜测当作成熟的学术观点向大众推广,乃整理者的习惯性做法。例如,关于《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三辑中收录的《傅说之命》,整理者说:“《傅说之命》三篇简文内容与东晋时期出现的伪古文《尚书》的《说命》篇完全不同,这种情况在清华简第一辑整理报告中已经出现,它再次证明传世的伪古文《尚书》确系后人伪作,并将对中国学术史的研究产生深远影响。”林沄先生亦在“纪念清华简入藏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成立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指出:“这些文献中(指清华简),有的是传世经典最古的写本,比如《尚书》的《金滕》、《逸周书》的《皇门》《祭公》《命训》;有的是传世经典已佚而仅存篇目者,如《尚书》的《说命》,使我们对在几千年流传过程中已面目全非、无法读通的重要文献得到破解的可能,而且对‘伪古文《尚书》’是致命的一击。”

从以上所列诸家的说辞来看,笔者认为,学界目前对清华简与古文《尚书》的关系以及“古文《尚书》真伪”之争的来龙去脉皆存在一定程度的模糊认识。清华简确实与古文《尚书》有很大的关系,但与整理者所认为的相反,笔者认为,清华简恰恰证明了孔安国《尚书序》的记载完全可信,古文《尚书》确实是经孔子之手整理的古代文献,非所谓“后人伪作”。

一、关于孔安国《尚书序》所载之孔子编《书》

孔安国《尚书序》(据《十三经注疏》本)曰: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於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 ,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遗书也。

先君孔子,生於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殳夷烦乱,剪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举而行,三千之徒,并受其义。

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书于屋壁。汉室龙兴,开设学校,旁求儒雅,以阐大猷,济南伏生,年过九十,失其本经,口以传授,裁二十馀篇,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百篇之义,世莫得闻。

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王又升孔子堂,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宅,悉以书还孔氏。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增多伏生二十五篇。伏生又以《舜典》合於《尧典》,《益稷》合於《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康王之诰》合於《顾命》,复出。此篇,并序,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其馀错乱磨灭,弗可复知。悉上送官,藏之书府,以待能者。

承诏为五十九篇作传,於是遂研精殚思,博考经籍,采摭群言,以立训传,约文申义,敷畅厥旨,庶几有补於将来。

书序,序所以为作者之意,昭然义见,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既毕,会国有巫蛊事,经籍道息,用不复以闻。传之子孙,以贻后代,若好古博雅君子,与我同志,亦所不隐也。

据《尚书序》,经过孔子整理后的百篇《尚书》,秦火之后,仅存济南伏生口授之二十余篇传世,称“今文《尚书》”。鲁共王时,“孔壁书”出,但因腐烂、虫蛀等原因造成的部分简文“错乱摩灭,弗可复知”,孔安国从中仅整理出了五十八篇,加上将各篇的《序》合并成单独的一篇,共得五十九篇,即“古文《尚书》”。整理好之后,孔安国将以汉隶誊写的“古文《尚书》”(“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连同“原件”,即自孔壁中出土的全部竹简(笔者认为即所谓“中秘本”),“悉上送官,藏之书府”。随后,孔安国奉诏为古文《尚书》作《传》。但当《传》完成后,突发“巫蛊”事件,使得“经籍之事”不合时宜,于是“古文《尚书》”连同孔安国所作之《传》就未再“呈送官府”,而是在孔门子孙及一些学者中留传下来。

古文《尚书》传至东晋时,由豫章内史梅赜献出,被立为官学,自此公开于天下。但自宋代开始,有人怀疑古文《尚书》可能是晋代人伪造的。这种怀疑在清代发展到了极点,甚至记载孔子整理《尚书》之事的孔安国《尚书序》亦被疑为是伪造的。相应的,历史上学界对“伪书论”的批驳亦从未停止过。这一学术论争一直延续至今。

二、《尚书·金滕》《尚书·说命》与清华简《金滕》《傅说之命》相关字句对比分析

笔者认为,从《尚书》篇目的系统性上看,孔子整理《尚书》所用的史料(原始文献)来自老聃,是周守藏室史官所誊录的周守藏室原始档案,而非自列国间搜集得来。清华简也是周守藏室原始文献的誊录本,只不过誊录者是楚史官团队,在誊录时使用的是楚文字。也就是说,经孔子之手整理而成的《尚书》和出土文献清华简同源,两者皆源自周守藏室所藏文献。

从已经公布的清华简诸篇看,孔子拿到的周守藏室所藏文献(史料)在质量上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原文文字精炼、内容清楚明白、行文流畅,如清华简《尹诰》,对这类史料孔子整理时不做改动,原文照录;第二类,整体上内容完整、叙事通顺,如清华简《金滕》,对这类史料孔子只做了少量文字上的修改和句序的调整;第三类,内容驳杂甚或荒诞、行文拖沓、语句颠倒错乱多有,如清华简《傅说之命》,对这类史料的处理则如《尚书序》所言,孔子“殳夷烦乱,剪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大加删改。

为更直观地认识孔子是如何整理史料的,下文分别对清华简《金滕》释文的首段与《尚书·金滕》的首段,以及《国语·楚语上》“引文”、《尚书·说命》原文、清华简《傅说之命》释文,以表格的形式做对比分析如表1所示。

表1

对比显示,清华简《金滕》和《尚书·金滕》的差异决非所谓的“版本不同”,两者是明显的“坯料”(原始文献)和整理后的“成文”的关系。与原始文献相比,“成文”于用字的“删削”与“转述”、句序的“调整”、语句之间的“衔接”与“过渡”,皆可谓精心为之。详审两者之差异,可确认《尚书序》所言孔子之整理上古文献而成《尚书》一事确为史实。

清华简整理者认为,清华简《傅说之命》其中的部分内容与《国语·楚语》的引文“完全一致”,而清华简《傅说之命》的其他大部分内容与《尚书·说命》完全不同。据此,清华简整理者断定:《国语·楚语》的引文出自清华简《傅说之命》,清华简《傅说之命》才是真正的《尚书·说命》,现存的古文《尚书·说命》为伪作。

笔者认为,除去孔子当年拿到的《尚书·说命》的“底本”(史料)并非清华简《傅说之命》这种可能性之外(即周守藏室所藏关于傅说的文献并非三篇,而是可能有数篇乃至数十篇),第一,清华简《傅说之命》并非《尚书·说命》,而仅仅是《尚书·说命》的底本(周守藏室原始文献誊录本),而且属于“第三类文献”,因为底本质量差,所以孔子“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包括剔除怪诞的内容,对底本的语句作提炼、概述等文字处理,这就直接导致了清华简《傅说之命》与《尚书·说命》在字句表述和内容上都存在很大差异;第二,《国语·楚语》的引文出自《尚书·说命》,而非出自清华简《傅说之命》,整理者所见有误。相关比较与分析如表2所示。

表2

首先,第一、二段“引文”显然出自《尚书·说命》,《国语》的作者左丘明只对个别用字做了同义替换。

其次,第三段“引文”是左丘明对《尚书·说命》原文的转述。对比《尚书·说命》原文与清华简《傅说之命》释文,可见清华简《傅说之命》语句粗糙、行文拖沓,且含有怪诞的内容。对比可见,孔子整理《傅说之命》时对这段史料的处理可谓大删大改。

再次,第四段“引文”是左丘明对《尚书·说命》原文的直接引用,句序完全相同,个别用字做了同义替换。而与清华简《傅说之命》对比,可见孔子取用了其“若金”“若济巨川”“若岁大旱”“若药”部分内容,但对具体字句以及顺序做了修改和调整;对于“灭夏、燮强、捷蠢邦”“朕畜汝,惟乃腹,非乃身”等繁冗之辞则一概删除。

最后,清华简《傅说之命》中“听戒朕言,寘之于乃心”“余告汝若时,歭之于乃心”“毋独乃心,敷之于朕政,裕汝其有友,勑朕命哉”这些语意重复的言辞可以判定为史官所记录的武丁原话,在整理的时候,孔子将这些文字全部删除,而以简练的“尔交修予,罔余弃”七字代之。

《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王阳明曰:“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传习录》)从孔子删定的《尚书·说命》和作为《尚书·说命》底本的清华简《傅说之命》的文辞对比看,孔子整理史料之“笔则笔,削则削”确为事实。

三、《礼记·缁衣》引文与《尚书·说命》、清华简《傅说之命》相关字句对比分析

除《国语·楚语》中有与《尚书·说命》、清华简《傅说之命》有关的文字外,《礼记·缁衣》中还有一段与清华简《傅说之命》相关语句相似的“引文”,这段引文亦见于《尚书·说命》。三者之间的关系仍以图表形式作分析,如表3所示。

《礼记·缁衣》引文与《尚书·说命》原文比,只存在一字之差,即“惟甲胄起兵”与“惟甲胄起戎”;“兵”“戎”二字同义,显然为有意替换。而以《尚书·说命》原文与清华简《傅说之命》释文相对比,可见孔子所做的修改痕迹:一是将“且”字删除,二是将“惟口起戎出羞,惟干戈作疾”改为“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三是将“惟爱载病”改为“惟衣裳在笥”,四是将“惟干戈眚厥身”改为“惟干戈省厥躬”,五是修改后的《尚书·说命》与作为周守藏室原始文献誊录本的清华简《傅说之命》相比,意思清楚,用字准确,行文流畅,结构严谨。

表3

综上,《礼记·缁衣》“惟口起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引自《尚书·说命》,而清华简《傅说之命》则是《尚书·说命》的史料。

四、清华简《尹诰》不可用作判定古文《尚书·咸有一德》真伪的证据

清华简整理者所说的“这种情况在清华简第一辑整理报告中已经出现”,指的是其认为《礼记·缁衣》所引“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一句出自清华简《尹诰》,清华简《尹诰》才是真的古文尚书《咸有一德》,而文中有“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一句的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为伪造。笔者认为,清华简整理者对三句话的理解值得商榷。以下仍以表格形式作对比分析,如表4所示。

三句话并不完全相同,表面上存在着2字之差: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作“惟尹躬暨汤”,《礼记·缁衣》作“惟尹躬及汤”,清华简《尹诰》作“惟尹既及汤”。更重要的是,根据上下文,在涵义上,清华简《尹诰》“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应读作“惟尹既及汤,感,有一德”,意思是“伊尹和汤既已为君、相,二人心意交感、同心同德”,因二人同心同德,故伊尹对商汤尽心尽力,商汤对伊尹之言亦真心接纳,也正因如此才有了清华简《尹诰》这篇文献;而《礼记·缁衣》引文“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的意思是,“(在当时的天下人之中),只有我伊尹和汤都有仁民爱物之德”,古文尚书《咸有一德》“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的意思则是“只有我伊尹与汤真诚信实”。三者在意思上比较,明显只存在《礼记·缁衣》的引文出自古文尚书《咸有一德》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从内容上比较,《礼记·缁衣》的引文与清华简《尹诰》的“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毫无关系;清华简《尹诰》与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乃两篇文献,两者只是在文字表述上相似而意思完全不同的两句话而已,因此完全不可以据清华简《尹诰》来判断古文尚书《咸有一德》的真伪。

表4

结语

综上,笔者认为,清华简整理者对清华简《摄命》与《尚书·囧命》关系的判断存在较强的主观性,而这种主观性与其对古文《尚书》的认识有直接关系。经过对清华简《金滕》《傅说之命》《尹诰》与相关传世文献的对比分析,笔者认为,清华简并不能证明古文《尚书》乃伪托之作,恰恰相反,其反而证明了孔安国《尚书序》的记载完全可信,古文《尚书》确实为孔子整理的古代文献,秦火后又为孔安国自孔壁书中整理出来,至东晋时由梅赜公诸于世,惠泽华夏,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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