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我的老家深处四川东北部的大巴山脉,是八百里秦川与天府之国的交界地带,也是当初第四纪大冰川南下时“冰锋所指”的最远地点之一。由于地处偏远、开发程度较低,外加周边中小型城市对乡村劳动力的虹吸作用,在最近二三十年中,山区深处人迹罕至、村落凋敝。而随着大型杂食两脚兽逐渐退出这一地带,另一种大型杂食动物自然而然地“接管”了空出来的生态位。
没错,那就是猪。
准确地说,是野猪。
谓之野猪
对大多数现代人而言,虽说基本上天天都能尝到些猪肉,但很少有人见过猪跑,而我曾有幸且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些取代了人类让出的生存空间的大家伙:它们不是经过上千代选择育种而变得白白胖胖、整天除了吃就是睡的产肉机器,而是行动迅捷、警惕性强,善于在山林中移动的凶猛野兽。由于野猪的天敌华北豹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很少出现在该地带,猪丁日渐兴旺,甚至开始与居住在山区的人类发生冲突……当然,偶尔也会因此变成挂在火堆上的烤肉。
与家猪肉相比,这些脂肪合量较低、味道浓重的野猪肉并不十分美味。不过,虽然外表大相径庭,但二者实际上仍是同—个物种。在农村家家户户都小规模养猪的时代,偶尔逃脱的家猪会逸为野生,而野猪也会隔三岔五与家猪“偷情”产生后代。
Link
在中世纪,冲锋的猪是许多骑士钟爱的标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空军还有以“野猪”命名的联队。而在遥远的东非,古代的阿克苏姆王国和努比亚王国的军事贵族们也会以野猪骨、牙制品来作为奋锐勇武之士的标志。
顶级掠食者,猪?
尽管在零星的人猪冲突中,人类通常是占优势的一方,但这并不意味着野猪们就是任人宰割的战五渣。且不说整个猪形亚目曾在历史上演化出众多凶狠的大家伙,如古巨猪、完齿猪,即便是野猪自己,也绝不是吃素的(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野猪的狩猎能力一点也不差,尤其是头骨厚重、长着骇人獠牙的雄性野猪,更是许多区域的顶级掠食者:它们可以像挖掘植物根茎一样掘开林地里的洞窟、捕捉躲藏在地下的啮齿动物,可以攻击和捕食诸如狍鹿、野兔等中小型食草动物,也能作为高效的食腐者和机会主义的掠夺者,以偶然发现的大型动物的腐尸为食,甚至凭着自己的体格与力量优势,从豺、狐狸和野狗这些中型掠食者的口中夺走猎物。
由于其彪悍的战斗力和攻击性,尤其是冲向对手时那种一往无前的狠戾之气,在许多文化中,野猪都被视为勇武、暴力,甚至恐怖的象征。在古代汉语中有“封豕长蛇”“狼奔豕突”之谓,将野猪与蟒蛇、恶狼这样的危险生物并列。而在日本,“猪”这个词本身就有勇武(或莽撞)的含义。在欧洲,野猪标志早在克里特时代就被武士们绘制在盾牌上,野猪的坚硬獠牙则被收集并制成大名鼎鼎的“野猪牙盔”。
野猪驯化
自然环境下的猪可绝不像那些食草动物一样,仅仅只是一个“移动着的消化道”——杂食动物的食性决定了它们需要较强的记忆、判断和思维能力,能在各种情况下“当机立断”。作为伴侣动物的猪在许多方面的表现不逊于狗,甚至还略胜一筹,与“愚蠢”更是搭不上边。
作为一种分布遍及整个旧大陆北温带和亚热带,从西欧到日本都有大量种群存在的动物,许多文明都试图驯化猪,其中最早的大概是农业文明的先驱、位于新月沃地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其后,在东亚大陆地区、东欧和北非尼罗河流域,驯养猪的证据也渐次出现。虽说不能像牛和马一样作为重要畜力来源,但作为肉用畜的猪却有着其他家畜难以企及的优势:它们是杂食性动物,几乎什么都能吃,包括粪便、碾碎的骨头和厨余垃圾,产肉率高且生长迅速(现代肉猪两三个月就能出栏),且容易圈养,可以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正因如此,猪被驯化后,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财富,它们被四处迁徙的人们带到了远比它们原本的栖息地更加遥远的世界各处。
病毒与禁忌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猪有如此多的优势和悠久的驯化史,但它们在世界范围内却也成为饮食禁忌的对象。
在最早驯化猪的中东地区,养猪带来的问题也凸显了出来:跟许多大型动物一样,猪身上也携带着数量众多的病原体,尤以猪流感为甚——最早的流感很可能便是在驯化猪的过程中传播到人类身上的。对于缺乏卫生设施、人口密集却脏乱不堪的早期城市来说,一场流感是致命的。在古代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肉畜往往被直接放养在街道上,以居民们抛弃的各种垃圾,以及在垃圾里滋生的害虫和老鼠为食,同时遍地胡乱排泄,让整座城市臭气熏天,而在猪群中滋生的猪流感病毒自然也轻易地传播到人类身上。此外,未经有效处理的猪肉也意味着大量寄生虫的滋生,在中东地区炎热的天气下,线虫、绦虫等都威胁着市民的健康。
考虑到这些不利因素后,我们自然也不难理解一些人为何对猪肉有着强烈的反感了。同时,发源于印度次大陆的各宗教因秉持素食主义(很大程度上,这种对肉类的禁忌也源自当地猖獗的寄生虫和人畜共患病),在传播的过程中也造成了猪肉禁忌的发生。比如日本在佛教传入后的嵯峨天皇时代开始反复颁布肉食禁令,让当年和水稻一起传入、一度被视为财富象征的家猪的养殖暂停了一千多年。至于各位熟悉的豚骨拉面,以及其他一切与“豚”字沾边的日本料理,几乎全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产物。
Link
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是人类历史上第二致命的传染病,曾造成全世界约10亿人感染,2500万~4000万人死亡(当时世界人口约17亿人),全球平均致死率约为2.5%~5%。1997年,美國科学家杰弗里·陶贝格尔认为1918年的流感病毒与猪流感病毒十分相似,是一种与甲型(A型)流感病毒(H1N1)密切相关的病毒。至今,仍然可以在某些国家的猪体内发现这种病毒。
午餐肉与实验需求
在没有宗教因素影响的地方,由于养殖条件和气候的差异,猪肉的整体评价还算不错。在马略改革之后的罗马,提供给军团正规士兵的肉食以猪肉为主,而待遇较低的辅助军则是牛肉、咸鱼或者山羊肉,可见前者受欢迎的程度。
而从台湾岛出发,一路征服了密克罗尼西亚、大半个美拉尼西亚和几乎整个波利尼西亚的航海民族波利尼西亚人也同样喜欢猪。在许多时候,波利尼西亚移民们乘坐的双体或者三体独木舟上运载着的除了人类,就只有三种动物:猪、鸡和狗(当然有时还有不请自来的“偷渡客”老鼠)。
到了大航海时代,猪肉和牛肉一起成为俗称“盐骨头”的咸肉的主要原材料,为欧洲船员们的全球探索壮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来自美国的数亿罐“斯帕姆”午餐肉(近80%以猪肉为原料)又随着军队的物流步伐被送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由于很容易进行回交(由子代与亲本繁衍后代),实验室里的猪可以培育出理想的遗传学实验用品系。于是,拜人类的需求所赐,猪很可能已经成为全球繁育数最多的脊椎动物之一(以总生物量,而非个体绝对数量而论)。据说全球生猪总质量加起来可能超过一亿吨,与全部野生脊椎动物(从蓝鲸到沙丁鱼)的估计质量几乎相当。不过,对个体的家猪而言,这种成功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毕竟,人类对它们的驯化过程从来都是残酷的。
在最初的驯化尝试中,那些攻击性强、好奇心重、喜欢到处溜达的猪要么成为早期牧人的刀下亡魂,要么被切掉鼻子或被弄瞎,以免逃跑(在美拉尼西亚和东南亚尤其常见)。而那些迟钝、不好动且温顺的则被选择性地保留了下来。随后,公猪去势术又让九成以上的公猪无法繁育后代。
大多数时候,猪的生活水准和预期寿命都在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降低。在现代,大型养殖场里的家猪甚至无法奢望像前现代社会里的祖宗那样存活八到十个月。反复的选育和科学的饲养方法让它们更快地成長,换言之,也让它们最多拥有不到祖辈们一半的寿命。
未来:重回自然
毋庸置疑,作为一种好奇的、喜欢四处游逛的、智力不低的杂食动物,猪会比牛、马或者羊这样的食草动物(它们每天花上十多个小时站在原地吃草或者。反刍)更不适应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内、并就这么度过只有预期寿命极小一部分的一生。幸运的是,随着生命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在生产动物蛋白手段上的进步将会在可预见的未来结束这一切。2014年,英国科学家第一次用人造牛肉(直接将牛的肌肉结绵组织中取出的细胞放在培养皿中培养)制造出了一个汉堡馅,虽然颇为昂贵,且口感还有些问题(估计是缺乏脂肪的缘故),但这一技术已然预示着传统畜牧业终曲的奏响——毕竟,食物链每上一个层级,就必然会发生不可避免的能量流失。从长远来看,直接在工业设备里制造出的肉必然会比从动物身上获得的更加经济,而且也不必再为恼人的人畜共患病、动物福利或者别的问题困扰。
从人类开始有意识地通过实践改造自然以来,原本自在自然的一部分的动物们就踏上了在人化自然中被不断异化的道路。但最终,人的发展也会结束这种异化,作为一种颇为成功并且还会继续成功下去的动物,猪终将会回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旧大陆的荒野和森林中,继续作为生物圈的重要一部分存在下去。一切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