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晖
旅路诗情:姑苏内外意流连
在中琉延绵五百年的交流往来史上,苏州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苏州,古称姑苏,在明清两代,姑苏是进京朝贡的琉球使节必经之地,这个富饶的江南水乡,留下了许多琉球人流连忘返的足迹和情深意切的歌咏。
琉球国是明清王朝主导的册封朝贡体系内的重要成员,双方往来频繁而密切的程度,在周边属国中十分罕见。明清王朝对于琉球国这一“海外屏藩”极为宽厚,允许三年或隔年一贡,但几乎每年都有琉球使臣越过汪洋赴华朝贡,朝贡的次数,据冲绳学者赤岭守考据,五百年内计有八百八十次之多,约有二十万人次。琉球人将朝贡的路程称为“唐旅”,起点是福州,终点则是京师。据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琉球大通事魏学源沿途实地踏查考证的《福建进京水陆路程》一书记载:琉球使节每年初夏从福州入境,休整数月,待到八九月间秋风吹起时溯闽江北上,从闽北的浦城登陆,翻越仙霞古道进入浙江境内,再从杭州取道京杭大运河北上,经江苏、山东、直隶,再从天津张家湾上岸前往北京,单程三千里,途经七十多个驿站。苏州是这漫漫旅途中短暂居停的一站,但长留历代琉球过客的记忆中。
成书于18世纪的赴华进贡使臣留下的纪实性文本《琉客谈记》中这样写道:“(过姑苏)途中所见,山水奇绝不可名状,如在画中游。”又云:“殷富杭、苏为最,此屋巨丽,美值蓬勃交荫,入此境也,自视如画中矣!”商业的发达促进了文化的繁荣:“布、帛、米、粟、鱼、盐,名列其肆唯其物”,“其间山河之壮丽,冠裳之都雅,于夫贤人君子之秀美冠于天下”。来自汪洋一隅蕞尔岛国的琉球过客在赞叹倾慕之余,也激发了无穷的创作诗情,驻足所见,叹为观止,呈现在域外过客眼中的姑苏是一幅斑斓五色的画面。
姑苏城里的枫桥,位于姑苏城西北七里的枫桥镇,横跨运河之上,据载始建于唐,是一座千年古桥。桥虽是极为普通的江南水乡常见短桥,古时却是从西北方向进入姑苏城的水陆交通要道,而后更因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连同城外的寒山寺一起成为苏州千古传唱的人文古迹。由于近在京杭运河姑苏段边上,也成为过往琉球使臣“驻足不前”的流连之地,枫桥意象频繁出现在琉球诗人笔下,康熙年间赴京的琉球人曾益写的《泛雨枫桥》是琉球国文学史第一个用汉诗歌咏姑苏的诗人:
布帆无恙雨潇潇,
山色空蒙客路遥。
最是孤臣身似叶,
苏台十里到枫桥。
不难看出此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晚唐诗韵。琉球汉诗宗法清诗,清代诗坛以唐诗为宗,也必然在琉球人汉诗里留下痕迹。
这首诗虽有些许青涩,但情调的把握却颇为到位,也点出了使命在身、孤独艰辛的羁旅,虽云模仿,却不失本家特色,这首诗被清代诗评家孙鋐(思九)作为属国诗歌代表作收入《皇清诗选》中。同样写姑苏的文化古迹,十年后途经此地的琉球使臣程顺则就显得老练畅达多了:
青枫桥下水溶溶,
偶泛轻舟罢短邛。
城郭夜凉遥听角,
寺门秋静忽闻钟。
家连沧海何时到,
月照清江几处逢。
惆怅鸟啼霜落后,
关山万里有云封。
姑苏台是苏州一大历史名胜,位于苏州古城西南三公里外的姑苏山上,据载为春秋时代的吴王阖闾所建,为的是嫔妃众美秉烛夜宴欢度良宵,终因享乐无度疏懒朝政而埋下亡国祸根,后来吴国被韬光养晦中重新崛起的越国所灭,姑苏台被毁而化为灰烬。这段兴废无常的历史给历代诗人留下歌咏不尽的题材,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途经苏州的琉球国使臣蔡铎《苏台览古》诗云:
旧苑荒台杨柳新,
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唯有西江月,
曾照吴王宫里人。
苏州城外西北郊外的虎丘,也是姑苏一大历史名迹,相传春秋时代吴王夫差葬其父阖闾于此,葬礼之后三日,有白虎盘踞丘陵之上,故而得名。此地山势低缓,塔势巍峨,楼台庙宇隐现在周遭古木森森之中,自古被誉为“吴中第一名胜”。古今文人墨客留下的赞美之词不可胜数,如苏东坡就将到苏州不游虎丘视为一大憾事。琉球使臣留下的汉诗中吟咏虎丘的篇章非常多,乃至虎丘在琉球文学史上有“中华第一诗迹”的美称。其中曾益的五言诗《游虎丘》也是琉球汉诗史上最早出现苏州风物的:
曾梦江南好,探奇到虎丘。
川原經万劫,花鸟自千秋。
遥客知携酒,看山竟浪游。
吴王歌舞后,回首使人愁。
同样写虎丘,与曾益相比,蔡铎的《虎丘览古》,着意烘托一种兴废无常的历史沧桑感:
策杖探奇到虎丘,
千年石上坐悠悠。
吴王歌舞消沉后,
山径松风一夜秋。
吴王宫殿恍蓬莱,
响牒廊空霸业灰。
唯有虎丘山上月,
犹照吴王宫里人。
琉球国正议大夫程顺则(16631734)于1697年赴京,归国途中过苏州,专程慕名到虎丘盘桓怀古,赋诗写道:
簇簇笙歌没虎丘,
桃花面腻柳腰柔。
可怜第一姑苏月,
照得游人尽白头。
在咏唱苏州的琉球使臣诗文中,以琉球国士大夫、著名教育家、儒学者程顺则的作品最为引人注目。我曾粗略计算程氏传世汉诗集《雪堂燕游草》的汉诗,发现直接描摹苏州景物的就近二十首,可见感怀之深。除了描摹枫桥、寒山寺等地的名篇,更有诸如《姑苏台怀古》《虎丘塔》《胥门吊古》《小武当》等诗作,将眼前景物与历史兴亡的感喟、王国使命与羁旅行路难的旅愁交织在一起,脉脉流出,思想境界和艺术风格均达相当层次,出身苏州籍的康熙时代册封使、诗人徐葆光对他的汉诗造诣评价甚高:“君是琉球第一流。”
泣血情缘:姑苏城外埋忠骨
程顺则与苏州情感上的渊源之深可谓国中无人出其右者。程顺则是琉球国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族裔“闽人三十六姓”后人,青年时代受王府派遣来华留学,在福州柔远驿师从闽中儒学大师竺天植研读朱子学兼学汉诗。他一生与中国有着很深的不解之缘,感情笃厚,包括留学和从事外交活动,前后五次来华,其中四度进京,途中对苏州的自然景观、人文古迹低吟浅唱,留下无数吟咏。他归国后,大力弘扬以朱子学为核心的儒学文化,是琉球国教育的先驱。他的汉诗获得同时代清朝诗坛的广泛赞誉,后来传人日本,大受江户汉诗坛的追捧推崇。
程顺则诗集歌咏苏州的诗作不在少数,尤值一书的是《姑苏省墓二首》。解读此诗,或许可以揭开琉球使臣与苏州情深意切的不解之缘:
其一
劳劳王事饱艰辛,
赢得荒碑记故臣。
万里海天生死隔,
一时父子梦魂深。
山花遥映啼鹃血,
叶蔓犹牵过马身。
依恋孤坟频痛哭,
路旁樵客亦沾巾。
其二
忍看霜露下苏州,
十四年中泪复流。
鹿走山前松径乱,
鸟啼碣上墓门秋。
凄凉异地封孤骨,
惭愧微官拜故丘。
过此不知何日到,
茫茫沧海望无由。
对程顺则来说,苏州不仅是使命途中一站,也是骨肉至亲埋骨之地,于公于私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据程顺则在该诗的《小序》,结合冲绳相关文献史料,我了解到苏州对于程家非同寻常的因缘:程顺则之父程泰祚1673年以进贡通事身份随团赴华,贡船在闽浙海面上遭遇海盗袭击,程泰祚在与海盗搏斗中身负重伤,后在清国水师援助下击溃海盗,安抵福州,次年上京朝贡。1675年自京返闽途中遭遇三藩之乱,只得滞留苏州,其间旧伤复发不幸亡故。苏州当地官民对其善待有加,病中悉心照拂,去世时妥善安置后事,官民合计捐资了八十两白银,将他厚葬于苏州胥门外。这段历程同样刻在程墓原址的石碑上。
父亲埋骨苏州之时,程顺则尚在年少,十余年后他接过父亲的班,以通事身份進京朝贡。当他路过姑苏即刻前往胥门父墓前祭拜:“重瞻墓木,血泪横流”,不觉痛心疾首,写下这两首七律,既追念亡父为王事奔波殒命的壮烈,又夹杂个人身世之伤感,抒发阴阳暌违之无奈、忠孝难两全的遗憾,种种深情有如趵突泉眼,奔涌而出,“哀慕之思溢于言表,令人不忍卒读”(孙思九诗评)。
程泰祚墓原在古城胥门外,位于三十三中学校园内,后因城建规划需要,1994年改迁到附近的上方山上。墓所修筑得宽敞整洁,前有碑亭,为2004年冲绳名护市教育部门和程氏后人捐资所兴建,石碑上刻有程顺则的《姑苏省墓》祭父诗。三百多年后,作为过客的我前来姑苏观览墓地,读到这“至情至爱”的肺腑诗篇,心中油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至今每年都有冲绳的教育团体和程顺则后裔前来此地扫墓,祭奠长眠苏州的琉球使臣。
以诗为媒:姑苏中山一线牵
在东亚历史上,汉诗曾是汉字文化圈内诸国知识精英进行交流的一种独特手段。以汉诗为媒介,以地灵人杰的苏州为舞台,琉球汉诗界与清代中国诗坛得以进行广泛、深入、直接的交流,不但成就琉球国汉诗水平的突飞猛进,也在其后两百年里迎来了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
琉球国的汉诗创作起步晚,但进步快甚至后来居上,获得了不亚于同样擅长汉诗的日本、朝鲜、安南等汉字文化圈诸国的文学成就。个中,苏州对琉球汉诗的促进作用不容忽视。据研究,迄今最早见诸文字记载的琉球汉诗是出自18世纪初江南松江府诗评家孙思九编纂的清朝诗歌精选集《皇清诗选》再版中的《属国诗选》。在这部受到清朝最高统治者嘉许的诗集中,出自琉球人笔下的就有诸多吟咏苏州人文景观的诗篇,这种文学上的因缘可谓不同寻常。
以此为契机,远处汪洋一隅的岛国汉诗得以进入中国诗坛并获得承认,继而在东亚汉文化圈诸国享有盛誉,广泛流传。据冲绳琉球汉文学研究专家上里贤一的考证:17世纪末孙思九集清朝诗坛杰作编成《皇清诗选》,其中也给属国朝鲜、安南的汉诗留了一席之地,但初版中没有编入琉球诗作,可见琉球汉诗在华夏鲜为人知。
1709年,琉球使节毛文哲、陈其湘进京过苏州时将琉球人诗稿六卷附函寄给孙思九,希冀择优入选与其他属国同列。后来孙于再版之际将二十五位琉球诗人计七十首代表作补入集中并加以点评,远处汪洋一隅的琉球岛国的汉诗风貌得以进入华夏诗坛并获得广泛赞誉。十年后,苏州籍的大清册封副使、诗人徐葆光到琉球时,琉球诗坛已是星光璀璨、人才辈出,在其后结集的《中山赠送诗文》里和他唱和往来的重量级诗人就有十几位,而且质量上乘,令其大为惊艳,叹道:“由来东国解声诗,肯让朝鲜绝妙词?”简直把琉球国汉诗水平与朝鲜相提并论了。
以苏州为因缘,围绕着汉诗的交流,除了琉球诗人前来游历感兴引发创作热潮,琉球汉诗经由苏州传人中国之外,还体现在前往琉球的苏州籍文化精英群的传播和启蒙之功。几年前,在西安举办的第一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上,来自日本冲绳的纪录片《徐葆光眼中的琉球:册封与琉球》,一举夺得纪录片类大奖。影片中的徐葆光是三百年前出身苏州的大清册封使,1719年清廷派遣以正使海宝、副使徐葆光为首的庞大使团前往琉球。徐葆光在居停近一年的时间里,广泛接触琉球社会,考订制度礼仪,足迹遍于岛内各处,写成《中山传信录》,纠正了很多前人对琉球记录的偏颇和失实处,描摹一个真实的琉球。这本书作为了解琉球最可靠的资讯文本在18世纪就被译介到日本,其后又被欧洲翻译成法文流布,对世界了解琉球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