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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广艳异编》与目前最通行完备的中华书局本《夷坚志》相关篇目共九十八篇。仔细探究这些篇目共分三类:或全文相同,或掐头去尾,或另有来源。分析两者之关系,既可以详辨《广艳异编》的编选来源,又可以从传播学角度考察《夷坚志》在晚明的流传状况,从而为《夷坚志》的版本研究提供佐证,也能在文本对照中发现中华本《夷坚志》的失校处。
《广艳异编》是继《艳异编》之后又一部“艳异”题材的小说选本,笔者在查找其故事来源的过程中,发现《广艳异编》和中华书局何卓点校本《夷坚志》之间存在着很多篇目的重复,本文试对这一问题进行探究。
《夷坚志》是宋代文言小说的代表,也是部头最大的文言志怪小说集,凡四百二十卷,约五千四百余事,全文卷帙浩繁,搜罗广泛且费时费资,因此汇为全帙的极少,版本流传情况极为复杂。
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的新式校点排印本,是今天最通行最完备的本子,底本是涵芬楼编印的《新校辑补夷坚志》,即张元济先生的辑校本①。本文以中华书局本为依据,对照比较了《广艳异编》中的相关篇目,发现其中共有九十八篇内容相关,占《广艳异编》选编总量的六分之一强,为继《太平广记》之后的第二大编选来源。其中相关篇目列表如下:
序号《广艳异编》《夷坚志》1卷一神部一《戚彦广女》支丁卷九《戚彦广女》2卷二神部二《金山妇人》支庚卷九《金山妇人》3《唐四娘侍女》支甲卷五《唐四娘侍女》4《苦竹郎君》补志卷九《苦竹郎君》5《李女》补志卷十五《嵊县神》6《雍氏女》补志卷十五《雍氏女》7《五郎君》支甲卷一《五郎君》8《黄寅》支丁卷二《小陈留旅舍女》9卷之三仙部一《玉华侍郎传》乙志卷十一《玉华侍郎》10卷之六鸿象部《蟾宫》支庚卷九《扬州茅舍女子》11《金匙志》丙志卷十八《星宫金钥》12卷八幽期部《投桃录》丁志卷十七《刘尧举》13《宝环记》支景卷三《西湖庵尼》14卷九感情部一《胡氏子》乙志卷九《胡氏子》15《鄂州南市女》支庚卷一《鄂州南市女》16《周瑞娘》补志卷十《周瑞娘》17卷之十二梦游部《卫师回》支甲卷二《卫师回》18卷十三义侠部《双侠传》乙志卷一《侠妇人》19《解洵》补志卷一四《解洵娶妇》20《郭伦》补志卷一四《郭伦观灯》21卷之十四幻术部一《猪嘴道人》补志卷十九《猪嘴道人》22《杨抽马》丙志卷三《杨抽马》23《东流道人》支癸卷第九《东流道人》24《鼎州汲妇》丁志卷八《鼎州汲妇》25《梁仆毛公》补志卷二十《梁仆毛公》
26《潘成》补志卷二十《潘成击鸟》27卷之十五幻术部二《窦致远》支丁卷九《窦致远》28《吴约》补志卷八《吴约知县》29《杨戬馆客》支乙卷五《杨戬馆客》30《王朝议》补志卷八《王朝议》31《真珠姬》补志卷八《真珠族姬》32《临安武将》补志卷八《临安武将》33卷之十六徂异部《海王三》支甲卷十《海王三》34《利路知县女》补志卷二十一《利路知县女》35《海贾》补志卷二十一《海外怪洋》36《王氏蚕》支甲卷八《符离王氏蚕》37《李婆墓》支甲卷二《李婆墓》38卷十七定数部《吴四娘》补志卷十《崇仁吴四娘》39《阚喜》乙志卷十一《米张家》40卷之十八冥迹部《魏叔介》丙志卷十《黄法师蘸》41《龙阳王丞》补志卷二十四《龙阳王丞》42《卫仲达》甲志卷十六《卫达可再生》43卷之十九冤报部《刘正彦》乙志卷九《刘正彦》44《满少卿》补志卷十一《满少卿》45《张客》丁志卷十五《张客奇遇》46《赵馨奴》三志己卷六《赵氏馨奴》47《吴云郎》支戊卷四《吴云郎》48卷之二十珍奇部《凤翔石》补卷第二十一49《聚宝竹》支丁卷三《海山异竹》50卷之二十二器具部二《鄂州官舍女子》支癸卷六《鄂州官舍女子》51卷之二十三草木部《妖柳传》丙志卷十六《陶彖子》52卷之二十四鳞介部《宗立本》甲志卷二《宗立本小儿》53《历阳丽人》三志辛卷五《历阳丽人》54《张虚静》支戊卷九《同州白蛇》
55《赵进奴》补志卷二十二《姜五郎二女子》56《程山人女》三志辛卷五《程山人女》57《孙知县妻》支戊卷二《孙知县妻》58《蛇妖》丁志卷二十《蛇妖》59卷之二十五禽部《鸣鹤山志》补志卷二十二《鸣鹤山》60卷之二十六兽部一《连少连》支癸卷五《连少连书生》61《天元邓将军》补志卷二十三《天元邓将军》62《蓬瀛真人》支庚卷二《蓬瀛真人》63《周氏女》支丁卷八《周氏买花》64《张四妻》支乙卷十《张四妻》65卷二七兽部二《侯将军》补卷二十二《侯将军》66《蔡京孙妇》支戊卷九《蔡京孙妇》67《璩小十》三志己卷二《璩小十家怪》68《猩猩八郎》补志卷二十一《猩猩八郎》69卷二八兽部三《香屯女子》三志辛卷九《香屯女子》70《赵乳医》补志卷四《赵乳医》71卷二九兽部四《谭法师》支庚卷六文中题目《谭法师》,目录题为《海口谭法师》72《僧园女》三志己卷二《东乡僧园女》73卷三十兽部五《衢州少妇》支乙卷四《衢州少妇》74《崔三》支乙卷二《茶仆崔三》75卷三一妖怪部《青州都监》补志卷十七《青州都监》76《刘崇班》补志卷十七《刘崇班》77卷三二鬼部一《任迥》补志卷十六《任迥春游》78《鬼小娘》补志卷十六《鬼小娘》79《程喜真》三志己卷二《程喜真非人》80《睢右卿》三志己卷二《睢佑卿妻》81《京娘》三志己卷四《暨彦颖女子》82《七五姐》三志壬卷十《解七五姐》
83卷三三鬼部二《三赵失舟》支丁卷一《三赵失舟》84《仙隐客》支丁卷六《南陵仙隐客》85《书廿七》三志辛卷八《书廿七》86《鬼国母》补志卷二十一《鬼国母》87《陈秀才》支癸卷七《陈秀才游学》88《孙大小娘子》支戊卷二《孙大小娘子》89《高氏妇》三志辛卷九《高氏影堂》90《卖鱼吴翁》补志卷十六《卖鱼吴翁》91《南陵美妇》支乙卷八《南陵美妇人》92《周氏子》支庚卷七《周氏子》93《王上舍》支庚卷八《王上舍》94卷三五鬼部四《李源会》支庚卷七《李源会》95《仇铎》乙志卷十七《女鬼惑仇铎》96《王立》丁志卷四《王立熔鸭》97《蔡五十三姐》补志卷十六《蔡五十三姐》98《马超》补志卷九《宜州溪洞长人》
上文列出了《广艳异编》与《夷坚志》中相关篇目,共九十八篇。经过仔细比对,笔者发现这九十八篇又可以分成以下三类:
第一类,两者文字完全相同或仅有个别字词的差异。这样的故事共有六十二则,占一半以上。其具体篇目上表已经详细注明,此不赘述。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正文中吴大震没有做改动,但篇名上他却做了不少改变。有的是在原篇名的基础上做了删节,如《夷坚志补》卷一四《郭伦观灯》,在《广艳异编》卷十三中篇名改为《郭伦》;《夷坚志》补志卷十九《猪嘴道人》,在《广艳异编》卷十三中篇名改为《解洵》;《夷坚志》支丁卷六《南陵仙隐客》在《广艳异编》卷三十三中篇名改为《仙隐客》。有的择取故事主人公名字为篇名,如《夷坚志》补志卷九《宜州溪洞长人》在《广艳异编》卷三十五中改为《马超》;《夷坚志》乙志卷十七《女鬼惑仇铎》在《广艳异编》卷三十五中改为《仇铎》。无论何种情况,《广艳异编》篇目特点主要是以主人公名字为篇名。不仅与《夷坚志》相关的篇目如此,该书中其它选篇也多有此特点。
第二类,篇中正文部分完全相同,开头或结尾却少于《夷坚志》本。这一类在上表中数量也较多,共有三十二篇。如补志卷十六《鬼小娘》比《广艳异编》卷三十二的《鬼小娘》多结尾处“黄彝卿婚于刘,方郑氏之葬,彝卿妻为客,目睹其事。婢今尚存”。《夷坚支庚》卷第六文中《谭法师》,比《广艳异编》卷二九《谭法师》结尾多“予记唐小说所书黎丘人张简等事,皆此类云”。
其中删去结尾数句的情况多于删除开头部分。这是因为《夷坚志》乃至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习惯于于结尾处交代出处,使人信服其前面所讲鬼神怪奇之事是实有其事的真实存在。
从文字对比情况来看,这一类中又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从较长篇幅中截取一部分。如《广艳异编》卷十四幻术部《杨抽马》与《夷坚志》丙志卷三《杨抽马》文字相差较多,只保留杨抽马数则灵异故事中之较长的一则。此则故事又见于《新编分类夷坚志》辛集卷三,文字基本同于中华本。二刻卷三十三《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正话叙杨望才擅法术事,与《夷坚志》情节相同。
第二种情况占绝大部分。除了开头结尾缺少出处交代等情况外,其余全部相同。这种掐头去尾的情况在《广艳异编》编选他书时也常常出现,从《夷坚志》相关篇目的编选中最鲜明突出。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这种掐头去尾的变动,并不是始自《广艳异编》。以卷十三义侠部《双侠传》为例,这篇小说的最早出处是《夷坚乙志》卷一《侠妇人》。《夷坚志》的精选本《新编分类夷坚志》己集卷四也收有此篇。三者比较,《广艳异编》本少最后交待:
秦丞相与董有同陷虏之旧,为追叙向来岁月,改京秩干办诸军审计。才数月卒,秦令其母汪氏哀诉于朝,自宣教郎特赠朝奉郎,而官其子仲堪者。时绍兴十年三月云,范至能说。
但在这里我们不能就此认为是吴大震作的改动。这篇小说在明代小说选本中非常流行:《剑侠传》卷四《侠妇人》、《稗家粹编》卷一《侠妇人传》、《国色天香》卷九《侠妇人传》、《绣谷春容》话本《侠妇人传》、《逸史搜奇》庚集五《侠妇人》、《情史》卷四《董国度妾》,《奇女子传》卷四等与《广艳异编》本文字相同;《亘史》外篇女侠卷一《双侠传》所选故事也与《广艳异编》本一样删去了文后的出处交代,而代之以一段自己的议论。这些选本中很多都早于《广艳异编》,所以本篇的直接来源是《夷坚志》还是《剑侠传》、《稗家粹编》、《国色天香》抑或他书,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沉淀成了不可解的谜题。还好《刘氏鸿书》卷五十七所选此篇故事,注出《广艳异编》。让我们知道《广艳异编》在当时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的,与吴大震同时代的郑之文还以此事敷衍了传奇《旗亭记》。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卷之十九冤报部《张客》等篇。《张客》在《夷坚丁志》卷十五中题为《张客奇遇》。早于《广艳异编》的《青泥莲花记》卷十三《念二娘》,注出《夷坚志》。《广艳异编》文字全同于《青泥莲花记》。那么此处就又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本篇可能选自《夷坚志》原书,吴大震删去结尾“临川吴彦周就馆于张乡里,皆谈其异云。”也可能选自别的小说选本,但因为它的不注出处,在此问题上我们只能停留于猜测。《情史》卷十六情报类《廿二娘》,《秋泾笔乘》卷一都收有本篇,究竟编选自何书,我们同样也只能停留于猜测。《醉醒石》第十三回正话、《警世通言》卷三十四入话都以这篇故事为本事,其出处为何处这一点我们也不好判断,更大的可能性或许是因为这个故事在小说选本中反复出现吧。
从上文可知,洪迈要让人相信,此事非虚构。而明代人已经不在乎它的真假,享受的是这一故事的趣味性,享受可惊可愕之事带来的快感,而不必有“补正史之缺”的信念。从这一变化中我们可以看到明代小说家的小说观念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实录”与否已不是很重要,关键是能够赏心悦目,令人爱读乐读,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故事的热爱,让他们不倦的披阅、编选、传颂前代故事,并且在此基础上生发新的故事。在明代万历年间这个时代链条上,文言小说的发展是承前启后的关键期。这个时代从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文化环境、出版手段等各个方面给小说广泛传播提供各种可能性。同时这个时代对小说的阅读趣味也最接近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本质——以故事为核心,阅读和享受故事的趣味性是读者最关注的东西。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上文《广艳异编》在编选时所作改动窥见一斑。
第三类,以《夷坚志》为本事,在字句情节上却多有不同,其实际出处并不是《夷坚志》。这一类数量最少,只有三篇。
第一篇是卷之二十三草木部《妖柳传》。从前文所列表格可知,卷之二十三草木部《妖柳传》与《夷坚丙志》卷十六《陶彖子》相关。《陶彖子》以道士为中心,记其道行高明除妖去祟事。该文写妖柳惑人、最终被除,总共不足五百字,而《妖柳传》增饰到两千五百余字,从一个简短的志怪小说变成了一篇风姿飘曳的辞章体佳作,篇幅漫长,文情并茂,优美动人。《妖柳传》以陶希侃和柳树精所化女子为中心展开,意蕴悠然,词藻华美,旨在记两人对林壑隐逸人生之高谈阔论,表达功名不就的抑郁苦闷。
其实这个故事在传播接受过程中还别有源流。《夷坚丙志》卷十六《陶彖子》篇末交代“秦少游记此事”。查秦观《淮海后集》卷六《录龙井辩才事》为此篇的最早出处。梅鼎祚《才鬼记》卷八编选了此篇,题《秀州女》,末云:“秦少游《录龙井辩才事》,见集《异闻总录·陶子》。”②《夷坚志》在选入时略作了文字改动,但基本与《淮海后集》相同。真正将此篇故事进行铺演,变成篇幅漫长的传奇是在明代。就目前所知,《嘉兴府图经》卷二十从纪首次将其辞章化,显示出文人化倾向。但是因为该书大陆尚未刊刻,故而未能引起学界的注意。学界往往认为钓鸳湖客《鸳渚志余雪窗谈异》是此篇故事的来源。③
《鸳渚志余雪窗谈异》是钓鸳湖客周绍濂创作于万历十年(1582)到万历十四年(1586)间的传奇小说集。④其帙上《妖柳传》与《广艳异编》本文字相同,这篇传奇体小说出现后,很快代替了原来粗陈梗概的志怪体而在社会上迅速传播,《续艳异编》卷十九《妖柳传》、《古今清谈万选》卷四物汇精凝《会稽妖柳》,《情史》卷二十一情妖类《柳妖》、《志林》卷六、《镌钟伯敬先生秘集十五种》卷六《志薮》等都选有该篇。孙一观在《志林》中还对其加了评语“语语不离本色,思巧笔玄”。
第二篇是卷八幽期部《投桃录》。这篇故事的志怪体在宋代就已十分受钟爱。宋郭彖《睽车志》卷一《龙舒人刘观》,《夷坚丁志》卷十七《刘尧举》,都是讲述的这一故事。相较之下,情节相同而文字多异。其中最大的差异就是《睽车志》开头交代“龙舒人刘观,任平江许浦监酒”,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平江,而《夷坚志》中“京师人刘观为秀州许市巡检”,故事发生的地点在秀州。到了明代《嘉兴府图经》卷二十中将其改名为《天符殿举录》,但依然是粗陈梗概的志怪体:
舒州刘观,官平江许浦。其子尧举字唐卿,因就试嘉禾,僦舟而行。舟人有女貌美,尧举调之不得。闻既引试,出院甚早,时舟人市易未还,因得谐私约。观夫妇一夕梦二黄衣驶报:“郎君自荐,前往视榜。”一人忽挚去,云:“刘尧举近作欺心事,天符殿一举矣。”果见黜。既归,观以梦诘之,匿不敢言。至次举,乃首荐,舒后并不第。
从文字对比来看,此处与《睽车志》一脉相承。两书所述故事的发生地点是在平江。只不过刘观从“龙舒人刘观”变成了“舒州刘观”。而这一变化正是我们辨识其流变过程的关键。《广艳异编》卷八《投桃录》、《续艳异编》卷四幽期部《投桃录》、《情史》卷三情私类《刘尧举》所交代的主人公籍贯都是“舒州”。从《广艳异编》本开始,此故事开始敷衍成为篇幅较长的传奇,且生动传神,描摹如画:
唐卿见其明中粧样,暗地撩人,心眼相关,神魂益荡。乃以袖中罗帕系胡桃,其中绾同心一结,投至女前。女执楫自如,若不知者。唐卿慌愧,恐为父觉,频以眼示意,欲令收取,女又不为动。及父收纤登舟,将下舱,而唐卿益躁急无措,女方以鞋尖勾掩裙下,徐徐拾纳袖中,父不觉也。且掩面笑曰:“胆大者,亦踧踖如此耶!”唐卿方定色,然亦阴德之矣。
关于此,《睽车志》只有一句“舟人有女,尧举调之”。《投桃录》成功的描画了这一细节,舟人女美丽、聪慧、狡黠、调皮而又多情的形象跃然纸上。查找此篇的直接出处,应该还是《鸳渚志余雪窗谈异》。首先《鸳渚志余雪窗谈异》目录中也列有此篇。惜正文已佚,中华书局2011年12月点校本据《广艳异编》中《刘尧举》内容附录于书末。其次从写作风格来看,本篇的写作风格与《鸳渚志余雪窗谈异》其他各篇相类。再次从故事发生的地点来看,故事主人公从舒州到秀州,正是周绍濂这个嘉兴人当地的故事,陈国军先生考证周绍濂从《嘉兴府图经》中取资创作了七篇小说⑤,其中就有《投桃录》。因此,《鸳渚志余雪窗谈异》这部地域性非常强的小说应该是《投桃录》的最直接出处。
刘尧举故事在传奇体出来之后,迅速取代志怪体而被传播接受,除了上文提到的几种文言小说选本,在白话小说中也被继续铺演传播,《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入话叙宋舒州秀才刘尧举就试嘉禾时与船东之女情爱事就是以《投桃录》为原型,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将另文具体分析。
第三篇是卷八《宝环记》。这篇传奇讲的是阮华与陈玉兰的爱情故事。阮华月下吹箫,引惹起玉兰小姐的爱慕之思。后遣丫鬟以一金指环约阮相会,结果匆匆一见遂被惊散,阮华因相思而病。其友张远来探病,追问出原由。于是想办法让两人相会。张远来到陈太常家门口打探,发现避尘庵的尼姑守常与陈府有来往,遂请其帮忙。守常设计请老夫人及玉兰来庵里,让玉兰以倦乏为由到自己房里安歇,与早已藏在里边的阮华相会。谁知阮华喜极暴卒,小姐有娠,不得已遂禀明两家家长,守志终身,后母凭子贵而得旌表。
这篇小说不仅情节上曲折有致,扣人心弦。在叙述上亦有过人之处,读之辞藻华美而又余韵悠然,韵味铿锵。虽然《宝环记》可能是据《戒指记》改写的⑥,在情节上只不过是《戒指记》的翻版,但在叙述格调上却远胜于话本小说。话本小说中阮华是一个每日只喜欢“幽闲风月”的商人之子,言谈行止不免浮浪子弟的态度;而在《宝环记》中阮华是“美姿容,赋性温茂”的书生,文雅风流却不失为至诚君子。所以同一个陈玉兰在《宝环记》中可以情之所钟,发于吟咏。在全文中共出现四处诗词,第一处是玉兰闻萧心动,低讽一首;第二处是第一次匆匆相见即被惊散,阮华“因吟一词”;第三处是玉兰托尼姑守常传情达意,出《闺怨》四首;第四处是阮华欢会暴卒后,玉兰愁恨难托,又续前之四韵。
查找这一故事的最早出处是《夷坚支景》卷三《西湖庵尼》。但在《西湖尼庵》里,这个故事却并不是写两情相悦的爱情,而是男子串通尼姑在尼姑庵里奸骗少妇,不料自身喜极暴卒。直到明代这个故事才被注入新的元素,洪楩所辑《清平山堂话本》中的《戒指儿记》⑦首次把女主人公写成了一个在恋爱中大胆主动的闺中少女形象。并基本确定了各个人物的姓名,增添了阮华的朋友张远,这样在阮华相思而病之后,就有人为他找尼姑想办法。既能充分显示男主人公的真情,又能让故事继续发展。之后这篇小说大受欢迎,反复出现。《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第五十一回先后两次引入这个故事,万历时期的王兆云《说圃识余》卷下“订讹传”,订正了当时盛行的多则故事,其中就有此则。之后冯梦龙又据以改编而成《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冯氏的作品基本上遵从了洪楩的写法,字里行间时不时露出《戒指儿记》的痕迹。但同时也参考了《宝环记》,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张远找尼姑帮忙的细节:
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远闷闷而回。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师父去。”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他商议?”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锭银子,径投闲云庵来。
《戒指儿记》中只有一处“张远看访回家,转身便到一个去处。”这样的写法比较突兀,好像张远素与尼姑相熟,惯常做此事一样。而冯氏的写法就要生动的多。人们常以为这里是冯氏的创见,其实在《宝环记》中已经增添了这一细节:“凝目于陈氏之门,以窥其罅。俄顷一尼自其门出,迹其踪视之,乃避尘庵尼守常。远喜曰:‘吾计得矣。’遂尾尼至庵。”两者相较,内容相同而语体不一,如此看来,冯梦龙所作的工作只是整合了白话和文言两个版本的《戒指儿记》。这个故事在明代还出现在《西湖二集》中,卷二十八《天台匠误招乐趣》入话中讲了三个故事,其中就有《戒指儿记》,其直接来源是冯梦龙的《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从上文所述可知,《夷坚志》是继《太平广记》之后《广艳异编》的第二大编选来源。两者相关篇目共九十八篇,其中除《投桃录》等三篇另有直接编选来源外,其余绝大部分直接编选自《夷坚志》。
中华书局本《夷坚志》是以涵芬楼编印的《新校辑补夷坚志》为底本。张元济先生在涵芬楼本《夷坚志》校例开篇即交代:“甲乙丙丁四志,据严元照影宋手写本。支志甲乙丙丁戊庚癸、三志己辛壬,均据黄丕烈校定旧写本。所补二十五卷,则以叶祖荣分类本为主,而辅以明抄本。至再补一卷,则杂取诸书,均于条下注明从处。”
从上文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本文所选篇目出自严元照手写本的有十七篇,黄丕烈校订旧写本的有四十八篇,叶祖荣分类本的有三十三篇。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这三个版本:
(一)严元照手写本是其从钱氏萃古堂购得,乃元刻宋本。元人沈天佑共刻《夷坚志》甲乙丙丁四集共八十卷。可是他却不无得意的认为“由是《夷坚志》之传于天下后世,可为全书矣。”⑧可见在元代该书已经散佚严重,不知全本。沈天佑在序言里说:
今蜀、浙之板不存,独幸闽板犹存于建学。然点检诸卷,遗缺甚多。本路张府判绍先提调学事,勉予访寻旧本补之,奈闽板久缺,诚难再得其全。幸友人周宏翁,于文房中尚存此书,是乃洪公所刊于古杭之本也,然其本虽分甲乙至壬癸为十志,似与今来闽本详略不同,而所载之事,亦大同小异。愚因摭浙本之所有,以补闽本之所无。⑨
由沈天佑的序言我们可以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夷坚志》的分卷就已经残缺混乱。他所刊刻的本子是以建学闽本为基础,参照古杭本补之。
但是此本在元明两代书目中并无记载,直到清代《传是楼宋元本书目》才见记载,乾隆年间的严元照将之刻印公布于世。严元照在序言中指出:
书内尚有夺页,其所补有以宋版补者,有元人所刊补者。凡宋版所补,皆其原文;元人所补,多取支志、三志之文窜入之,如甲志所载元绍兴以后事,而所补乃及于庆元,此其证也。⑩
严元照已经告诉我们甲乙丙丁四志八十卷中,元人已经加入了不少支志、三志中的内容。这个本子清人朱学勤的《结一楼书目》卷三里也提到过:“《夷坚志》八十卷计十六本宋洪迈撰影写宋季闽刊本《夷坚支志》。”
(二)黄丕烈见到的是“《夷坚志》甲壬癸八册,《夷坚乙志》一至三一册”在跋语里说:
余所藏宋刻,有《夷坚支甲》一至三三卷,七八两卷,皆小字棉纸者。《夷坚支壬》三至十共八卷,《夷坚支癸》一至八共八卷,皆竹纸大字者。近又得《夷坚志》乙一至三三卷,此本系旧钞。支甲至支戊五十卷,支庚、支癸二十卷,又三志己十卷,三志辛十卷,三志壬十卷。
(三)叶本指的是南宋叶荣祖所刊《分类夷坚志》,共五十一卷,分三十六门,一百十三类,反映面广泛,尤其突出志怪成份,属《夷坚志》的精选本。
以上我们列出了涵芬楼本所依据的三种主要底本,张祝平先生指出:“从历代著录和现存的版本看,宋以后主要分三个部分流传,即《夷坚初志》的甲乙丙丁四志八十卷部分,《夷坚支志》、《夷坚三志》的零散卷帙部分,《分类夷坚志》五十一卷部分,这三部分各不关联,直至清末才汇为一帙。”
那么吴大震所编选的篇目是否也是从中而来呢?要回答这一问题,还需要探讨吴氏所可能见到的版本。
首先从当时公私书目来看:
1.《夷坚志》一部十八册残缺,一部十二册阅(明杨士奇《文渊阁书目》)
2.《夷坚志》四百二十卷(明焦竑《国史经籍志》)
3.第四十三册《夷坚志》(明赵用贤《赵定宇书目》)
4.《夷坚志》十一本(明赵琦美《脉望馆书目》)
5.《夷坚志》四百二十卷(明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
6.《夷坚志》十册十卷(明祁承 《淡生堂藏书目》)
7.《夷坚志》二十卷(明朱睦稗《万卷堂书目》)
8.《夷坚志》五十卷(明徐 《徐氏家藏书目》)
从以上分析可知,叶本是明代通行最广的《夷坚志》版本,也是吴大震最可能看到的本子,因此该书从中编选的可能性最大。查找现存的《分类夷坚志》可以发现,与《广艳异编》所选篇目相同者有五十余篇,比对两者文字,我们可以肯定叶本是吴大震编选时的一个重要参考依据。以卷三十五中改为《仇铎》为例来看:
除去开头议论,共有六处差异。分别是:
《广艳异编》中华书局本《新编分类夷坚志》意欲铎恐惧从言意欲铎恐惧从己意欲铎恐惧从言我非蓬莱仙我非蓬仙我非蓬莱仙今日代汝曹永为下鬼今日代汝震死,永为下鬼今日代汝曹永为下鬼我乃兴化阿姥山白蛇精我乃兴化阿母山白蛇精我乃兴化阿姥山白蛇精缘三六娘本意耽恋仇铎缘三六娘本意耽著仇铎缘三六娘本意耽恋仇铎所供并是的实所供并是诣实所供并是的实
其中第一处中华书局本失校。
总之,吴大震是以《分类夷坚志》为底本来编选的,从其大量编选《夷坚志》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出该书在明代文人中的盛行,同时也以具体作品说明了《夷坚志》在明代的存殁情况。《艳异编》中编选的《夷坚志》篇目只在少数,说明其成书的嘉靖时期该书还很难见到,而《广艳异编》成书的万历中后期,《夷坚志》已经风靡于士大夫中间,《广艳异编》从中大量选篇,也使该书的志怪篇幅明显大于《艳异编》,导致从整体风貌上,《艳异编》偏重于“艳”,《广艳异编》偏重于“异”。通过上文《夷坚志》版本情况的分析,我们认为,这一特点有作家个人好尚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时代和出版传播环境使然。
注释:
① 涵芬楼所编,包括《甲志》二十卷三百一十九事、《乙志》二十卷二百五十六事、《丙志》二十卷二百七十四事、《丁志》二十卷二百八十七事、《支志甲》十卷一百二十六事、《支志乙》十卷一百三十一事,《支志景》十卷一百四十六事、《支志丁》十卷一百三十三事、《支志戊》十卷一百一十九事、《支志庚》十卷—百三十六事、《支志癸》十卷一百一十六事、《三志己》十卷一百二十五事、《三志辛》十卷一百二十八事、《三志壬》十卷一百一十九事、《志补》二十五卷二百七十七事、《再补》一卷三十三事。其校例第一条说:“甲乙丙丁四志,据严元照影宋手写本。支志甲乙丙丁戊庚癸、三志己辛壬,均据黄丕烈校定旧写本。所补二十五卷,则以叶祖荣分类本为主,而辅以明抄本。至再补一卷,则杂取诸书,均于条下注明出处。”“杂取诸书”云云,大体包括《宾退录》、《雊史》、《荆川稗编》等十种书。中华书局重加校定时,又从《永乐大典》等书中辑出佚文二十六事,编为《三补》二十八事附后。此外,书后还附录历代书目题记和主要版本的序跋,颇便参考。
② [明]梅鼎祚《才鬼记》,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43页。
③ 如“《艳异续编》卷一九有《妖柳传》,《情史》卷二一亦载,题《柳妖》。这是明代嘉兴人钓鸳湖客的改编本,原载《鸳渚志余雪窗谈异》卷上。”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8月版,第273页。
④⑤ 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小说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47、440页。
⑥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41页。
⑦ 这个故事笔者认同学界现有说法,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作品。参见程毅中《明代小说丛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