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手下的肖邦和中国人心中的肖邦

2019-04-02 09:20张振涛
钢琴艺术 2019年12期
关键词:肖邦波兰钢琴

文/ 张振涛

某种程度上讲,中国人喜爱肖邦是因为他的浪漫。肖邦与世无争,不像贝多芬那么好斗,巴赫那么严肃,莫扎特那么轻盈,柴科夫斯基那么悲凉。他浪漫、自由、闲散、舒缓,符合中国人对待音乐不那么正儿八经的态度。类似19世纪英国浪漫又唯美的诗人约翰·济慈所说的审美的“消极状态”,中国人愿意被一种浪漫抒情与精致修辞的诗性带向远方。他的音乐,有旋律、有情致,典雅温婉,这些让中国人把他的音乐并拢到“听起来很美”的轨道上。

中国人对肖邦情有独钟的另一个原因是,20世纪中国钢琴家在波兰“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获得的一系列荣誉榜单:傅聪、刘忆凡、李云迪、陈萨……20世纪50年代“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傅聪获“玛祖卡”最佳奖。附加于他身上的荣誉不仅是大奖,还有一段时间几乎成为“教养”代名词的《傅雷家书》,而“教养”的直接体现物就是钢琴。有了这道光环,钢琴家个个朝着那个天空瓷蓝的地方进发。对中国人来讲,傅聪等人不仅是钢琴家,而且是中国

人站起来、有教养的符号。这让“波兰”“华沙”钢琴,“肖邦”“中国人荣登金榜”等,连在一起,构成一个意象。中国钢琴家中不乏擅长演奏肖邦的好手,他们的那双手不仅捧拾过泥土五谷,而且也能把最复杂的智力空间—键盘—编织成梦境。

一、悲歌行国

肖邦情结,被音乐学家于润洋推向极致。这位留学波兰的中国音乐学家,以一本《悲情肖邦》从学术层面抬高了肖邦。于润洋一方面把眼界投向波兰,关注肖邦的“过去视界”并试图重现其作品生成的历史环境,一方面又反观本土,从“理解者视界”切入,以中国人遭遇的相似历史环境为底色,交互表达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审美体验。这个视角,让中国音乐家对肖邦的叙述有了非同寻常的意涵。

毋庸置疑,一位外国作曲家在中国的接受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作品产生的背景与中国人的生活背景的相似度。如果一个题材与风格正好匹配了中国人的最大关切,便能最大程度地抽动中国人的心弦,进而达到广泛传播与超级喜欢的程度。从这个角度审视,中国人对肖邦的喜欢,就不仅在于他那些浪漫的旋律,还在于他对家乡的表达。于润洋在《悲情肖邦》一书的结语处说:

对于当代的中国人来说,之所以对肖邦的音乐有自己特殊的理解和热爱,或许是有一定原因的。肖邦音乐中所蕴含的那种“民族情结”,与近百年来同样遭受列强凌辱的中国人的心灵是相通的。当肖邦于19世纪40年代创作他最成熟的那些悲愤、激昂的音乐诗篇时,也正是中国人民自鸦片战争后开始经受巨大的民族灾难的年代……我对肖邦如此热爱和迷恋,除了他的音乐中那种极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之外,这或许是一个潜藏在心灵深处的原因吧。

民族灾难激发的家乡情怀,在中国得到特别强调,肖邦正好提供了这样的坐标。寄居巴黎,心系波兰,在家乡意识引领下—以最接近上界语言也最贴近自己生命的语言—永远以诉说家乡事为集结点。这个情结令他的生命力充沛,也令他区别于那些未能深度体验背井离乡因而未能用乡音表达背井离乡情感的人。家乡是民族主义声浪不断升腾的严峻中彰显生命的着力点。这不但是他双手力度的着力点,也是所有中国人投入情感最集中的关注点。

作家阎连科说:“拥有乡愁的牵扯而你不写作,那种浪费就像拥有大把粗制的金条,可自己连一个精美的戒指都没有。”肖邦就是拥有大把“金条”并且打造出大批精美“金戒指”的人。

这位关在沙龙里的钢琴家怎样感受欧洲民族主义的大潮?幸运的是,家乡意识与艺术敏锐,让他感受到了,而且采用了最贴切的方式呈现。天才有捕捉大题的超强能力。没人在乎波兰异乡客的祖国被沙皇入侵的事,没人理解民族主义升腾中背井离乡的儿女的压抑。触动留下了什么?《降A大调波罗涅兹》就是答案!冲天卷起千堆雪的怒涛,把情感喷射出来。有什么可以比低音区八度连续下行表达万马奔腾的音型更有力?民族主义驱使下,中国作曲家创作了同类主题的钢琴协奏曲《黄河》。这种应和难道不是相同历史背景下相同心境的选择吗?面对“群山万壑赴荆门”的排排大浪和充沛音响,中国钢琴家选择了模仿。

波兰苦难深重,肖邦潜心乡音,得到了有着相同体验的中国人的共鸣与敬重。19世纪风云际会、民族主义思潮传播,波兰破碎,亡国灭种。前有沙俄统治,后有列强瓜分,咄咄逼人和破门而入,使波兰人渴望重塑尊严。按照德国、法国话语勾画的音响,不是民族乐派想要的。肖邦学习德国,推崇巴赫、莫扎特,但不会认同那种语言风格,必须是鼓舞波兰人自信并与古老的波兰玛祖卡声名相符的节奏才可以。临危而出,身份认同随之而来。塞纳河上落下的水滴不会让他忘记波兰的雨和华沙的月。人们从他的钢琴上听到了波兰的声响!玛祖卡的传播,源自这种讲述声调。

20岁,正值敏感期。从巴黎人视为乡下的波兰进入上流社会,通行证除了才华,还有证明身份的自信。坐一辆辚辚作响的马车赶赴沙龙,并不能证明高贵。钢琴不但将文静男孩推至上阶,还让他用自己的语言告诉世人,他来自哪里。他推门而入,走至窗前,向准备挑战的城市,临眺一下,打开琴盖……

如同于润洋对《c小调夜曲》分析时展现的,虽然作曲家在创作这首乐曲时身处物质、情感、社交都相对平稳的时期,但去国怀乡的内心孤独,依然无从疏解。心理层面上,作曲家与浮华虚荣、纸醉金迷的巴黎,永远存在隔阂。

二、键盘力度

谈到被誉为《“英雄”波罗涅兹》的乐曲,想到一件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可以证明其打动人心的故事。大学时代,一位性格内敛的声乐专业女生,在琴房练声,我因找人,无意间撞开了门。她大概被惊吓到了。第二天,倔强的女生带着专业老师来找我,要我道歉。我没把这当作回事儿,寥寥草草。没想到,她很较真儿。第三天又把男友叫到学校,武力相胁。事情闹大了,我只好老老实实道歉。再见面时,她一脸蔑视。隔日上午,我在教室弹肖邦《降A大调波罗涅兹》,当时能够弹此曲的人还不多,路过的同学都探头探脑。这位女生也走过来,我听到了“哇”的一声。回眸之间,见她一脸惊愕。几天前的表现,定让她觉得我是个浑小子。面对技术复杂、激情澎湃的大曲,她似乎有点儿刮目相看了。从此,再无一脸蔑视。“英雄波罗涅兹”,声挟风霜,气吞山河,充分展示了我的“浩然正气”。

我想,如同观众在音乐会上判断一位演奏家的内心总以其演奏作品的复杂程度和技术难度为标准一样,同学们相互评价的尺码也部分来自这种标准。年轻时代,学生总把技术看得很重,更把其作为立身支点。那时,我们把肖邦《“黑键”练习曲》作为展示手段,看谁弹得快。黑键上喷出一粒粒十六分音符,像一颗挨一颗的珍珠,冲击对手。后来我们把当时流行的歌词“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改为“穿过你的黑键的我的手”,借以表达《“黑键”练习曲》在打动人上的力量。当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当年的演奏有什么特别,但那种弹下来就能够获得认可的标准,也的确让我享受有利自己的解读。体积庞大,撼动人心,不是每了个人都能应付的。看到乔治·桑的回忆录知道,让钢琴界热血沸腾、流连忘返的《波罗涅兹》是以巨大的体力透支为代价的,而演奏乐曲也足以展示付出的体力与精力。

不知道这桩小事能否说明该曲的震撼力以及现身说法的说服力。奏出内涵丰沛的乐曲,的确是让听者认识演奏者的途径。作为同行,她会知道,那不是个浑小子。一个人能演奏下来这首乐曲,智商与情商哪一个都多到用不完。于是,我便把智商和情商一起贴附到自己身上。那支看起来对谁都具有杀伤力的乐曲,在我遭遇不解又难以解释的困境中,带来了预想不到的杀伤力。于是“花丛中的大炮”就让我改成“打向花丛的大炮”。

三、塑造一个不同于本土的肖邦

肖邦钢琴上飘落的“雨滴”是后来评论家加上去的,贝多芬的“月光”也是后人加上去的,但这种贴上标签的做法一点儿也不影响中国人对乐曲的理解。喜欢标题,没什么合理不合理。美国麦当劳和星巴克扩展到一百多个国家,一百多个国家按照自己口味开创了一百多种麦当劳和星巴克,如同莎士比亚戏剧和巴尔扎克小说,两百个国家有两百种译法。不同国度的听众按照自己的方式诠释。中国人觉得有个标题很舒服,犹臂指之相使,犹呼吸之相通。肖邦装进了20世纪中国人的伤感,怎么就不行呢?

于润洋借用伽达默尔的批判意识,不但把艺术作品的解读放置于不同时空,还引入了两个国度因为历史背景的相似而产生的共鸣维度上。既强调作品自身所处的时代,也强调异国理解者所处的类似背景,把解读建立在两者之间的相通性上,因而把异国听众的参与提升到合理层面。

有人说波兰赋予肖邦以骑士精神,法国给他以幽雅气质,而德国则加重了理性情怀。诗人海涅描述肖邦时说:“他既不是波兰人,又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而是属于莫扎特、拉斐尔、歌德所代表的更高的国度,诗里的梦幻才是他真正的故乡。”肖邦在法国人眼里是波兰人,在波兰人眼里是法国人,而在中国人眼里,他不仅有一个像海涅所描述的诗国梦幻的故乡,还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乡。

最早听说肖邦的心脏回家乡安葬,有些惊讶,这让务求身首合葬的中国人觉得不可思议。看了欧洲历史才知道,这种风俗,古已有之。无论如何,这个终结点,让落叶归根的中国人觉得圆满。背井离乡的心脏回到了家乡—一个离开时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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