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

撰文/左力光

①唐·韦蟾《送卢潘尚书之灵武》诗意 2018年10月尺寸：180cm x 122cm

我出生于“美丽的牧场”——乌鲁木齐。小时候，夜晚的星星高悬于天穹，特别明亮。夏天，站在天山的主峰之一博格达峰，似乎北斗七星伸手可得。湛蓝的星空，总会让人产生各种遐想，尤其是孩时。我父亲是画家，母亲曾经是教师，他们做事执着、坚定，用语言和行为告诉我：一个文化人要有理想。我认为理想是需要不断地“仰望”才能得到，否则，理想就容易在繁杂、漫长的生活过程中被转换、变味而远离初衷。无论是年幼的空想、瞎想、妄想，还是成人后的幻想、梦想、理想，我生命中的时光与能量在几十年从艺过程中，逐渐被广阔星空中的中华传统文化和中华民族艺术的精华所构成的内容与先贤们的思维方式所置换、占有。

一

仰望星空，天穹的点点繁星有节奏、有色彩、有韵律，构成的坨坨星云，形式和谐、有情有调、圆满自足。深幽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天穹，是由无数块自成体系的星云构成，静寂地深藏于湛蓝的天幕，高悬于我的头顶，俯照着我的全身和大脑，散发着温馨舒适的光芒。

任何人走过的理想之路，都与儿时的经历和梦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自小翻遍了父亲的书架，其上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战国七雄》等展现中国古代文化精髓的书籍和各种画册、理论专著，我还翻阅了《大涤子画语录》《黄宾虹话语录》这样的小册子。很多字不认识，很多书读得似懂非懂，但书中弥漫着未知世界的玄秘而令我神往，先贤们在诗歌与文论中所传达出的境界与探索精神使我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憧憬。我的艺术梦想之源来自仰望中国历朝历代先贤们的思想所构成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天穹。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神秀、慧能、司马迁、李白、杜甫、王勃、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朱熹、王阳明等等先贤是天穹中耀眼的明星，他们的名字、经历和主张随着不断地“仰望”，慢慢地在我心中驻足。先秦诸子、两汉文学、魏晋玄学、唐代诗歌、宋代理学以及儒、释、道三家的学说是中华文化天穹中最为明亮的星云。每当翻阅先贤们留给世界的精华——《周易》《老子》《庄子》《黄帝内经》《大学》《中庸》《文心雕龙》《诗经》《古文观止》等书籍，它们传达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和“仁者爱人”的思想；传达着“天人合一”，“无为无不为”的思想。我感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广大与天穹的境界同样广大，先贤们的思想与天穹的深邃同样深邃。

与天穹相比，人是渺小的。是仙圣之思、先哲之想使人类呈现伟大和力量。思想的伟大游离于地球与天穹，超越了自然；思想的力量穿梭于天上与大地，在五千年长河中聚能。在清晨，在傍晚，天上的星云陪伴着我的春夏秋冬。他们的著作伴着我在清晨中凝神，在月光中畅想。我仰望先贤们的思想和智慧，企盼身体、思想都接受传统文化的洗涤，使艺术生命汇结成悠扬的旋律在星空中遨游，与先贤们天地之灵的精神相遇而相融，以幻化出对中华艺术精神追求的开阔视野与准确把握的智慧。

②泾水之源老龙潭 2018年5月尺寸：248cm ×129cm

① 清·俞益谟《西天古刹》画境2018年10月尺寸：136cm×68cm

二

仰望星空，中华艺术天幕中的恒星焕发着各色各样的幻彩之光，有宝石蓝、清新绿、霞光紫、流萤黑、胭脂霞、熔岩红……颗颗恒星构成的多彩星空是多么美妙！每当读到俞剑华先生的《中国古代画论类编》、郑为先生的《中国绘画史》，就有“花灯一城梦，明月百年心”（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P282）的感叹；每当读到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徐复观先生的《中国艺术精神》、黄宾虹先生的《黄宾虹文集》，以及程大利先生的《师心居笔谭》《谈山水画》《雪泥鸿爪》等书籍，就深深地为这些大家给学生范铸了一个对大山、大河无限崇拜的脱尽尘滓、冰清玉洁的世界而念念不忘，心向往之。恒星们超凡脱俗的颗颗心灵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天幕中闪闪发光，并拥有历久弥新的发展能量。他们共同的思想照亮了中国艺术的前行之路，使美学之神展示出中华民族生命的真谛与艺术的奥秘；先生们的思想高贵单纯，静穆伟大，演绎出的中华艺术精神德如山岳、光明正大、崇高永恒！

我伫立于中国的西部大地，举目星光笼罩的世界，广大的宇宙浅蓝深黛，似梦如烟。霓虹般的幻彩之光悠玄抒情，使我获得人生最亲密、最长久、最投入的拥抱和前行的能量；不断闪烁的恒星之光如夜幕中的“北斗”导航，照耀着我的漫长艺术之旅。久而久之地凝神与目观心听，对天幕中澄明闪烁、耀眼辉煌的恒星就有了初浅的认知与崇拜——他们富有哲理的真知灼见所展示的智慧是多么地丰富、充实！深入感受先生们思想的华堂弦响、明月箫声，微渺的心就会被深沉神秘的恒星之光所沐浴、澄洗，使思想发生渐变而虔诚志业、远离尘嚣，静、淡、慢地不断回归拜师学艺时仰望星空的纯粹状态。境界升腾就会有文化的自信与自省，思想升华就会有人格的自觉与自由。我企盼，身边的一切和身体、思想都逐渐被透明的星光之色所围绕、浸润而独立于世俗之外，向恒星所构成的遥远茫茫的巨大星河渐渐相融，以获得觉醒的意识和守恒的能量，使灵魂变得湛蓝深穆、静素妍雅、超凡入圣，以便认清自己，并获得先生们对永恒山川无限崇拜和敬畏的相同之心。

②画学一途，史多有变而薪传（河南省林州市石板岩乡写生2018年7月尺寸：68cm×45cm

三

仰望星空，星空中形状各异的巨星缓缓而动，有偏圆带方而圆浑的，有偏方带圆而清刚的，有圆圆浑浑而厚重的，有散散淡淡而清雅的……金、木、水、火、土的运转使星光在天幕中闪烁，各异的艺术巨星璀璨夺目、光彩照人。我九岁拜杨鸣山先生为师，就是仰望先生温文尔雅的举止和每日不断画画的坚守——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是多么不易！数年后，我考上了西安美术学院——一个坐落于十三朝文化古都的大学，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学习，使我徜徉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而其乐无穷。能有这样的幸运，是因为在我的内心存有“仰望”的执念，才能得到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恩惠和众多先生们的教导。三十多年后，我作为访问学者进入中国国家画院，拜程大利先生为师，是仰慕先生的学识、品德和对中国笔墨文化思考、体验的精深。按照先生的指引，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精力，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古代画论、历代山水画大家对文化思考的呈现——

① 青山绿水今宁夏 2018年9月尺寸：367cm×144cm

作品，进行潜心学习，并努力用中国绘画的典型语言——笔墨来表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的中华大地。在仰望中，范宽、董源、巨然、吴镇、王蒙、沈周、董其昌、龚贤、王原祁、黄宾虹等山水画的大师以及他们的笔墨范式相继镂刻于我的心灵。董源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巨然雅和静穆，天真自然；范宽高山仰止、雄强厚重；李成气象萧疏，与道适往；王蒙繁中寓简，神出古意；吴镇积健为雄，返虚入浑；沈周高朗清远，出世静穆；董其昌秾丽冲淡，着手成春……他们游心于“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恽南田《题洁庵图》，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P69）的寂静天穹，使“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石涛《石涛画语录》，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版，P53）

先贤们俯临动极而静的大地，我在静寂中感受星光的温暖和对遥远宇宙的相思与无限温存的体验。“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轼《送参寥师》）在这静寂永恒的节奏中，在心无挂碍、沐手焚香、空诸一切的静观中，我登门求拜于一个个大家，聆听他们的教诲，与他们散步、品茶、对话、交心。他们内在自由、静默充实、展现着生命的光辉，激起我情感的涟漪。我静静地、圣洁地怀想着他们作品中每一条笔线所呈现的平、圆、留、重的变化与统一，以及每一坨墨的浓、淡、破、泼、积、焦、宿所表达的意匠精湛、学养深醇的画境。他们伟大不朽的美学境界投合于仰慕者的内心，使我在节奏和谐的笔墨意境中感受大家们心灵的实境并沾溉他们的灵气。他们的丹青程式和笔线品质在作品中留下了人格的痕迹，使我对中国画的笔墨艺术精神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他们是我艺术之旅中的北斗七星！

②唐·谭用之《塞上》诗意2018年12月尺寸：136cm×68cm

仰望星空，繁星森然、万象变幻、境界空灵，好一穹灿烂的星天！夜空中，如果没有星星的闪烁，天穹是何等的寂寥！“看到横空的天河之星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这些壮大而永恒的宇宙的梦中。在此梦中，人把世界含融在自己的胸中，而觉得满是星辰的无穷，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是神圣的瞬间，是恍惚的时间。思想从此世界飞翔向另一世界……心完全沉浸在静的陶醉之中。”（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P64）。仰望星空，已经成为我生命里的部分细胞、生活习惯和一种心灵自觉。我是幸福的，因为有几十年的“仰望”相陪伴；我是幸运的，因为有几千年的历史、文化相拥抱。有榜样就会有自我教育，有星空就会有“梦工厂”。“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从孩提到知天命，我努力将满天的星云、恒星、北斗七星所呈现的酞青之蓝与山川自然的永恒相勾连，以夯实内心的艺术道德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