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博约
习古琴多年,自《秋风词》入门,我便一直思考何为古琴正音。《琴操》载:“伏羲作琴。”《诗经·郑风》也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咏,说明自伏羲创琴至春秋之时古琴已相当普遍。古琴初为五弦,故而魏晋人嵇康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诗句。但那是指古琴的古老制式。及至“文王拘而演周易”,为古琴增一弦,而后武王又添一弦,始称七弦琴。添弦可能是觉得五弦并不能传达自己心曲之幽深吧。况且,他们弹琴不仅仅为了雅好,还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当然,真正将琴乐提升到大雅高度的则是孔子。孔子周游列国皆不得用,见兰开于幽谷慨然道:今兰与野草杂处,犹如贤人鄙夫为伍。遂自度《碣石调幽兰》,由曲及见圣人之境。夫子所处时代已是礼崩乐坏,却“为而无所求”地整理诗、书、礼、乐、春秋,以教化国人、振兴文化。“乐”置于这样的高度,别的文明恐怕没有。
《左传》云:“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体,其文王之德乎。”大雅可见圣人之象,因此古琴称得上大雅正音。古琴傳承数千年,至清末而式微,民国年间能弹奏古琴的不过百余人而已,学琴者日稀,大音也若希,琴的正音也就变得模糊不清。
古琴曲传下来有3000余首,一部分虽经后人整理恐也有失原本样貌。琴谱记载指法超过千种,多已失传,今常用指法仅几十种,例如“右手八法”的“抹、挑、勾、剔、打、摘、擘、托”等。指法关乎风格,琴人或追求轻微淡雅,或追求沉郁苍古,但轻微淡雅是行指轻盈、是节奏舒缓,还是皆以泛音?沉郁苍古是弹得稳重、是感情激越,还是吟猱不断?由于琴曲存续靠的是减字谱,这些风格式样并未记录下来。《广陵散》既可弹得锋芒毕露,杀伐果决,又可以隐忍无华,庄重沉稳,这便是聂政的幽心之体现。显然其隐忍深居所改变的性格融入了曲中。当时战国人聂政,因韩王杀其父,于是隐居修炼抚琴,作广陵散曲,入宫而奏,近韩王而杀之。可以看出,聂政以琴为伴,“十步杀一人”,修炼自己的杀心,借琴而大行其道。虽不见圣人之德贤者之境,却有翦除暴政侠义之情的琴乐亦不能不为正音吧。
《 欸乃》曲,其中有模拟船桨摇动之声,后人以为此曲为民间船歌,又以为表现渔人劳动,但它令我深为感动,何故?我以为此曲的意境更像是陶潜之所感:“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这是其表面的体现,然而其心中必然还有“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的壮志难酬的怆然。琴曲前半段轻松幽静,随后便是搯、撮、拨、剌,仿佛是不平之鸣,不难想象,作者看到了社会黑暗,自知功名无望,来至渔村隐居,回顾自己一生,才有了“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的浩叹,悲凉中带着些许慨然以及有所不甘的抗争。还有愁肠百结的《潇湘水云》、一唱三叹的《阳关三叠》、辽阔明净的《平沙落雁》、悠然自得的《鸥鹭忘机》、庄生晓梦般的《龙翔操》……,一首首古曲,是不参杂任何他物的灵魂浩歌,也是一代代先哲穿越时空的精神对话。这种士大夫千秋不变的情怀、这种忧国忧民的浩然正气所造就的如此壮美的丝弦史诗,岂不为大雅正音?
古琴魅力在于它的内美,也在于何人所弹所奏。东坡亦言“书以人贵”,琴何尝不是?这合乎周人强调圣人之德的礼乐法则。也是“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道理。千年以来,不知多少有名无名者、不知有多少至贤至圣者,思垂古琴付之以血魄精魂,才使其正脉得以绵延不绝。古琴的璀璨恰在于它是历代先贤的伟大精神结晶,承载着文化之道。纵使万年过耳,后人听得琴曲犹能或悲泣沉吟或激扬高歌,这岂非大雅余音?对于那些奋力于承续正音的寂寂琴者而言,“虽千万人,吾往矣。”
2018年11月
(作者单位:北京市35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