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林蔚
他醒来时,恐龙还在那里。
庞大的身躯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倒在那里,四肢紧紧蜷曲,是一种被束缚在某个逼仄的地方不得动弹的姿态。大得有些怪异的眼睛空洞无神,依然死死定格在远方。
他终于真切地意识到,恐龙的确已经死去多时了。他点了一支烟,任其燃烧,目光模糊在缭绕的烟雾里,回忆纷沓而至。
“今天,我站在这里,向全人类宣布:世界最难攻克的课题——已经拿下!我们已经通过遗存的基因,培育出来自远古的恐龙!”何等骄傲,又何等风光!他曾是世人赞颂的伟大科学家,他创造了人类科学史上的奇迹,他让那些早已消失的物种重获了新生。而这些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面对这个倾注了他无数心血才培育而成的小恐龙,他尽他最大的努力给予这头懵懂而温顺的食草系幼兽无微不至的呵护,像个老年得子的父亲,温度、湿度,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在精心的饲养与监测下,幼兽日益成长,可谁料有一天变故陡生?明明是同往日无二的环境,可小恐龙的健康指标却猝然下降了惊人的几个百分点。
他百思不解,这是一切仪器都难以解释的异常。
通过兽语翻译器,他状似不经意间问起:“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小恐龙趴伏在地,有些闷闷不乐:“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察觉到了这丝低落,耐心追问:“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隔着巨大的玻璃罩子,一人一兽四目相对。
良久,小恐龙低不可闻道:“我……我可以出去吗?”一双眼眸中全是小心翼翼的渴求和难以遏制的期盼。
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是这种缘由!
一阵沉默,他艰难开口:“不行……外面的世界不适合你!”不出所料,明亮的眸子刹那间黯淡了下去。
小恐龙失神低喃:“为什么呢?”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他灵活地调出几张图片投射在玻璃罩上:“还是自己看看吧……”巨大的钢铁城市中,车水马龙,逐渐蔓延至远方的楼房与夜色融为一体,偶有几盏昏黄的灯亮着,像一双又一双的冷眼;贯穿整片大地的幽深隧道,支离的大地被厚厚的灰色水泥覆盖,没有一丝绿色;还有一小片灰色的狭窄天空,一只飞鸟就在那楼宇间的方寸夹缝中艰难求生。
“不……这不可能!”那绝望的悲鸣在空白里辗转,“这是哪里?这难道竟是罩子外面的世界?怎么可能?不,不该是这样啊……”它声音颤抖,尾音渐渐转小,就像一声呜咽。一双眼睛中混杂着惊惧、愤怒、不解,最后尽转为迷惘。
他轻轻地抚摸着玻璃罩,就像在抚摸着玻璃罩内小恐龙的头颅,做无声的安慰。
“虽然我不知道原来应该是怎样的,但是我想,那一定有明净清澈的天空,就像被洗过一样。满眼苍翠,高大、葱郁而古老的树木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午后的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地上像一片片细碎的金箔……”小恐龙靠在玻璃罩上,似在追忆,似在想象,以一双孩童天真的双眼憧憬着。他别无他话,唯有沉默以待。
原因已知,可他却无解。那个孩子的追问,就像质问人类为什么让一切回不去了。他竭力给小恐龙维持着往日的一切,一如既往,但仪器上逐渐下降的鲜红数值,还是让他被平静外表包裹着的绝望日益膨胀。
现在,小恐龙的话少得可怜,也不喜走动,发呆的时间却逐渐增多。它总是注视着虚无的一点,定定的,一看就是一整天。身體还在长大,心灵却逐渐枯萎,高大却虚弱。玻璃罩子也显得小了,当它蜷缩着睡去时,像是被紧紧捆住,动弹不得。
它住在一层又一层的囚笼里,却向往自由,然后,它就真的自由了。
烟燃尽了,灰烬落了一地。他又开了一瓶烈酒,大口地往嘴里灌,喉头都是吞刀子似的疼。
他说:“去吧,孩子,做个好梦吧!梦里充满光明,别再醒来了。”
他说:“去吧,孩子,去向荒原和山野。”
他说:“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男人蹲在地上,双肩颤抖,口中呜咽,像是哭了。
(作者单位:成都石室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