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段日子我过得很闲散,基本上每天就做两件事,读书与睡觉。那段时间没少逛老孙的书摊。逛他的书摊有两条好处,一是比较杂,天文地理什么都有;二就是图个便宜,对于我这样的穷书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城市里路灯亮得早,路灯一亮,老孙就出摊了。他的书贴着马路牙子摆了很长一溜,四周趴满了买书的人。
不知道现在的读者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生活节奏加快了,书买回去随便翻一翻就当废品处理了,所以老孙的旧书摊生意很好。他不时地走过来走过去收钱找钱,人少时,就坐在书摊后面的小矮凳上,倚着载书的那辆旧三轮看来来往往的人。
晚上十点以后,夜市散场,书摊前常常就剩我一个人,这时候我们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有一天,老孙告诉我,说他有几本民国的书,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说不喜欢看繁体字,再说那些竖版的也看不习惯,不过倒可以帮他问问,找个买家。
听我这样说,老孙很高兴,话也稠起来,又问我懂不懂字画。我说字画行业里的赝品太多了,看看热闹还可以,真假不好分辨。老孙凑近我耳边,说他新近回收了一个宝贝,是个书法大师的真迹,值钱着呢。
我问他在哪里回收的,他神秘地说:“这可不能随便说,这是商业机密。”
说起这个宝贝,老孙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我很少见到老孙笑,这一见吓了一跳。
他的牙齿快掉光了,一张嘴就能看到两边的豁子。我问他为什么不镶几颗,他说不习惯,用假牙吃不下饭。我说你看你瘦的,挣的钱别老攒着,多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他说,不敢补,一补就胖,人一胖就会懒,懒了谁守摊哩。
那时候我才知道老孙是一个人。
我想看看老孙的宝贝什么样,老孙说,宝贝哪能随便往外拿,在家里放着呢。
2
第二天,老孙给我打电话,把我领到了他的出租屋。
他租的房子是一居室,里面也堆满了书,屋子里充斥着一种旧物的霉味。
后来的事/殷茹室内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灯光有些暗。老孙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木头匣子,找出钥匙拧开锁,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两尺见方的书法小篆,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每日洗脚,幸福万年”下面有一行小字“送给芊芊小姐。”旁边还有印章“云百干”。
云百干我知道,他是书法界的名人,经常在电视上见到,尤其是本市的重大活动经常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的字值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听说他的朋友开店,请他写了一幅字,封了两万块钱的红包。
“真是他写的吗?”我打量着那些字,似乎并没有觉出有多么好来。
“你不懂,”老孙似乎对我的怀疑有些不满,“我已经请人鉴定过了,绝对是真迹。”
“谁鉴定的?”
“对面商店,她爱人是老师,书法写的也好,老师的话你总该信吧。”
我问他打算卖多少钱。老孙伸出五个指头:“最少值这个数!”
“五千。”
“往上说。”
“五万?”
“还要多!”
“五十万?”我差点跳起来。
“嘘!”老孙看看周围,“这可不是一般的字,你看看写的是啥‘每日洗脚,幸福万年,洗脚在哪里洗?洗脚城,洗脚城可不是个好地方,这名人生活不检点,还敢留下墨迹,活该日后挨宰,你看看,你看这名字,芊芊小姐,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家!”
“可是,你卖这么高有人愿意买吗?”
“啧啧,愿意买的才是傻子呢,我没打算卖给别人,我要让这位大师自己来取。”
老孙的话把我逗笑了,我觉得他一定是想钱想疯了,没听说有人愿意花高价买自己写的字。
“你别笑,我可是认真的,你想啊,他赠的这位芊芊小姐一定是他的心上人,这位芊芊小姐一定知道他是大书法家,字值钱,求着他写的,不写呢,肯定过不去,于是就写了,他写的时候一定没想过有一天会流出来,那样会有损他的名声啊,让人抓住把柄,也影响家庭的和睦对不对,但是——”
老孙拉了个长音,“现在流出来了,落到了我手上,咱可不是趁火打劫,这人哪,出一点名就飘起来了,你做了坏事总会有人知道对不对,捂是捂不住的,对了,我还打算把这幅字传到网上,等知道的人多了,就会传到云百干的耳朵里,他一定心急火燎地想收回去,但又不好意思亲自来,他是大人物啊,顾面子呀对不对,但他会指示别人来……”
老孙侃侃而谈,说得吐沫星子乱飞,我听得怔怔的:“他要是不在乎呢?”
老孙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你等着吧,就要有好戏看了!”
3
接下来的一周我没有出门,有人找我写一篇论文,写篇论文对于从名校毕业的我来说不算难事。我加班加点,终于按时交稿,对方给了两干块钱,这个月的生活又有着落了。虽然挣的不多,但我比较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心里是踏实的,不像老孙,即使把字卖了,发一笔财,但那心里能踏实吗?
虽然我挑不出老孙的毛病,但我对他多多少少有点看法,这看法在心里一生根,书摊便不想再去了。
交完稿子,我正想放松一下,刚好接到了路一鸣的电话。他说外省有个笔会,有很多文艺界的大佬参加,问我要不要去。
老路是一家刊物的编辑,编发过我的稿子。有一次他出差路过本市打我电话,我接待了他,领着他玩了三天,逛遍了周围好玩的地方。那一次花光了我一个月的稿费。
路一鸣说:“来吧兄弟,机会难得。”
其实我也知道,参加这样的笔会没多大意思,也就是开开会,吃吃饭,然后跟着举办方到某个景点逛逛看看,可很多人还是愿意参加。为什么呢,常言说物以类聚,常年跟文字打交道的人都是孤独的,只有孤独的人才能安静地坐下来,沉下心去写字。参加活动,多数人就是为了能够认识几个朋友,给自己孤单的小天地打開一扇窗户。
于是,我来了。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笔会还给我带来了一些额外的收获。
会后,别人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只有一个女孩一袭白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漂亮女孩谁都愿意接近,但我见她胳膊上缠着黑纱,不敢轻易上前,后经旁人介绍,才知道她叫范静静,家父因病刚刚过世。
“知道她父亲是谁吗?”路一鸣捅捅我,“她的父亲就是书法家云百干先生,活着的时候,字就很紧俏,这一死,就更值钱了。”
一听到这话,我首先就想到了老孙出租屋里的那幅字。心想,这个老孙赶上趟了,说不定还真能发一笔。可是,老孙说的要让云百干本人来买那幅字,现在云百干死了,老孙的算盘不是打空了吗?
就在我发怔的当儿,听见有人喊我:“走啦,吃饭了!”
我一看,原来会场上的人都走光了,而喊我的正是范静静。一般来说,美丽的女子都是不好接近的,尤其是正处在悲伤中的女子。現在范静静主动喊我,我心下一喜,说了句谢谢,站起身跟着她往外走。
接下来我发现,范静静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冷酷。吃饭时,我跟她坐到了一起,她好像并不反感。然后,我们好像有种默契似的。饭后,我提议出去走走,她竟然同意了。
我们好似久未见面的朋友,竟然有说不完的话。话题从各自的爱好聊到了文字,又从文字聊到了书法,最后聊到了他的父亲。
4
云百干的原名叫范科,其祖上是太平军北上时为躲避战乱从祖籍迁过来的。小时候家里穷,由于交不起学费,十二岁的小范科只上了三年私塾就退了学。为了挣学费,十二岁的范科就跟着父亲去拉大板车,走三十里路,从火车站往镇上拉货,车把上挂个小篮子,里边装着红薯和窝窝头,一边走一边吃。范科很聪明,顺风时候,他在车子上扯起个布帆,这样能省很多力气。
范科的小篮子里,除了红薯和窝窝头,还有他读私塾时的课本。闲暇时,别人睡觉,他就读书。没有笔,他就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就这样,几年下来,范科不但拉出了一个好身板,还练就了一手好字。
有一天,范科又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吵闹声。原来距他不远有个卖跳蚤药的小贩。这小贩范科认识,外号叫黑孬,原先也是拉板车的,后来嫌累,就改行卖起了跳蚤药。有一次,范科问他这药毒性大不大,这小子说漏了嘴,他说这就是高梁面、红薯面掺上红砖面拌的。
范科抬头,看见跟黑孬急眼的是个乡下阿婆。她买了两包,要走时,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你这跳蚤药买回咋用哩?”
黑孬怔住了,可能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想过。不过他脑袋瓜子灵活,赶忙说:“你逮住跳蚤把药给它填进去。”
“噢!”阿婆好像明白了,但仔细一想,不愿意了,“你说那还不如把它挤死哩。”
黑孬不耐烦了:“你的办法好,就用你的办法。”
“你——”阿婆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啦,三毛钱买包药,还要我再给你说个用法,你也太贪了吧你。”
“那你把药给我退了。
“什么,什么,吃个灯草,说得轻巧,你打听打听,我黑孬啥时候给人退过钱。”
范科眼看两人越吵声越大,便站了起来,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三毛钱给了阿婆,把她劝走了。阿婆走后,范科说了黑孬几句,黑孬恼了,说你白脸狼戴眼镜,别在这给我装好人。范科也恼了,一脚踢翻了他的假药箱子。黑孬要上来跟范科拼命,被众人拉住了,他自知打不过范科,在大家的数落中灰溜溜地走了。
黑孬刚走,阿婆又回来了。她打量着范科,问他姓甚名谁,家在哪里。原来她看上了这个英俊又懂事理的小伙子,没过多久,便托人把她漂亮的二姑娘嫁给了他。
这位二姑娘就是范静静的母亲。
我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没想到婚姻也这么传奇。”
范静静一脸自豪:“父亲和母亲特别恩爱,婚后父亲又拉了两年板车,每次拉板车回来,母亲总要给父亲洗脚,父亲说过,母亲盛的洗脚水最解乏,拉一天车,把脚往盆里一放,浑身都轻松了。”
我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母亲是不是叫什么芊芊?”
“是啊,母亲的名字叫张芊芊,你怎么知道?”
我点点头,一切都明了了。我觉得应该把那件事告诉范静静,当然,我说的时候隐瞒了老孙的演义。
范静静听后一脸惊喜,她说母亲曾经说过,有一次母亲给父亲洗脚,洗完后父亲兴致大发,写了一幅字,那也是父亲给母亲写的唯一的一幅字,可那是早年时候的事了,后来搬了几次家,找不见了。
“我要收回来,他要多少钱?”
看到范静静一脸的急切,我无语了,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我想了想,说你先别急,等我回去先探探老孙的口风吧。
5
当我见到老孙后,事情的结局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我把见到云百干女儿的事告诉了老孙,他沉思了半晌,表示对这件事不太相信。“兄弟,我不是不相信你,”老孙说,“实在是事情有点太巧了,巧得不能不让人产生一点怀疑。”
我问老孙,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老孙说:“除非让我见见那闺女。”
我心里暗暗埋怨老孙,但也没别的办法,那幅字在他手里,我只好跟范静静打电话。范静静按我说的地址很快就赶了过来,我们仨在老孙的出租屋里见面了。
范静静的着装比上次在笔会上庄重了许多,她一来就拉住了老孙的手,说感谢他收留了这幅字,还说这幅字是父亲和母亲爱情的见证,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可是,我听说你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去世了,这幅字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老孙笑眯眯的,但我知道,他依然在试探范静静。
“正因为二老都不在了,我才想要收藏这幅字,看到它,我就觉得父亲和母亲还在我身边一样,不会像现在这么孤单。”
我看到范静静的眼眶潮湿了,便看了老孙一眼。老孙似乎也被感动了,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闺女,我是个孤老头子,如果你想从我手里拿走这幅字,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吧,大伯——”
我和范静静都看着老孙。
老孙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他缓缓地说:“我结婚不到半年,老婆就去世了,我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一生无儿无女,我真羡慕你的父亲母亲,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闺女,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干闺女,我就把这幅字……”
我简直有点愤怒了,心想,老孙啊老孙,你也太贪心了,你不但要钱,还想要人家的女儿,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吗?
我以为范静静会拒绝,因为她对我说过,只要老孙开个价,多少钱她都能出。在她眼里,父亲的这幅字是无价的,她一定要把它收回去。
范静静给我使了个眼色,不让我说话,她上前两步跪倒在老孙面前,说:“我愿意,小时候,我一淘气,爸爸就说他们不要我了,要让我做孤儿,我从小就害怕做孤儿,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可是今天,我又有了一个爸爸,我的心又有了新的寄托了!”
一番话说得老孙抹起了眼泪,他颤抖着双手把范静静搀起来,一个劲地说着:“好孩子,好孩子!”
我的眼睛也湿了,这场面有点催泪。老孙转过身,又从床下把木头匣子抽了出来。
范静静仔仔细细地打量那幅字,未了,她把木匣子交给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放在桌子上。
老孙慌忙拿起钱往范静静手里塞,说:“你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闺女,你不要看不起我老头子,我说过我是送给你了,不要钱,再说你现在是我女儿,我再要你的钱还是人吗我……”老孙说着说着又掉下了眼泪。
范静静说:“爸,你收下吧,这些钱是女儿我孝敬您的,跟这幅字没有关系。”
老孙最终还是没有要钱,他说“这钱我真不能要,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我只不过暂时保管了一阵,收钱就是打自己的脸,你要非给不可,就是看不起我老头子。”
老孙把我俩送出门,又送了很远。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停下来向我们挥手:“常来啊,孩子,常来看看!”
又走了很远,在下一个路口,我和范静静也该分别了。我笑说:“你今天收获还是蛮大的,不但收了一幅字,还白捡一个爹。”
范静静笑笑:“难道你真的没看出来,这幅字是假的。”
“什么?”我吃惊地望着她,“你说这不是你爸爸写的?”
“肯定不是,我爸爸的字我闭上眼睛都能认出来,印章是假的,字也是仿的,也怪不得他,仿我爸爸字的人太多了。”
“那你——”我不解地望著范静静,搞不懂她一个大家闺秀,不但不当面拆穿老孙,还给他下跪认作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字是假的,但情份是真的,那老人太可怜了!我的母亲48岁时才生下我,一直都娇着宠着,现在父母都去世了,你体会不到我内心是多么失落,能认下一个父亲,也是我的福份。”
“呃……”
“别光‘呃呀,你不是经常去他的书摊吗,以后喊上我,我们一起去看他。”
范静静期待地望着我,一双湿润的眸子清澈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