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我歌唱带电的肉体

2019-04-01 02:32高维生
长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惠特曼草叶

高维生

惠特曼的照片中,我尤其喜爱他三十三岁的一张。这是他的朋友哈里森拍摄的,惠特曼穿着木匠的工装,歪戴宽檐礼帽,衬衫的领口敞开,呈V字形,显露出健康的本色。他右手掐着腰,左手插在裤袋里,一双眼睛注视前方,显示出毫不拘束的样子。这不是画家笔下的肖像画,也不是作家的白描,他是诗人真实的影像记录。夸张、虚构、编造和想象,都没有机会卷入进来。从惠特曼的形体,面部表情,可以领悟他当时的心情。他歪斜着头,目光中深藏的痛苦发出闪电的震撼。

我二十多岁时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不理解惠特曼,只是刻意地模仿他的樣子,觉得有男人味。五十岁以后,再读它的时候,从每一处细节,都发现不一样的东西。鲁北平原的深秋,我每天去黄河大堤散步,看到两边的林间,橘黄的叶子飘落,铺满地上。树枝变得光秃秃的,林间变得空旷,只有栖在枝头上的鸟叫,给人一种安慰。我想到这个季节,惠特曼拖着患病的身体,去林木湾散步,享受大自然带来的快乐,只有在那里,他能摆脱病痛的折磨,诗神降临身边。

每一张照片犹如一幅地图,标注的情感变化,表现的时代背景,凝固一个人生命历程中的重要阶段,仔细地阅读,可以寻找人的踪迹。几十年间我读惠特曼的《草叶集》,从草叶两个字中,体悟出另一番意义。我曾经抄录书中的诗,让诗句化作分子,流淌在血脉中,形成一个新的艺术宫殿。草来源于大地,生长在大地,它是植物界中最普通的生命。但它有旺盛的活力,不娇贵,只要有一撮土地,一点湿润,它会顽强地活下来,让绿色带来美好的向往。

我第一次读《我歌唱带电的肉体》时,只有十几岁,趴在东北的大炕上:

我歌唱带电的肉体,

我所喜爱的人们围绕着我,我也围绕着他们,

不让他们腐朽,并把他们满满地装上了灵魂。

那些败坏了自己肉体的人就要隐匿自己,

难道有人怀疑过么?

渎污了活人的人,不是如同渎污了死者一样的坏么?

假使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是什么呢?

······

1819年5月31日,沃尔特·惠特曼生于美国长岛亨廷顿区,一个叫西山的村子里。在16世纪,西方殖民者入侵之前,当地的印第安人,管长岛叫“巴门诺克”。据说岛名是1635年查理一世传达给斯特凌伯爵,即威廉·亚历山大爵士。它是纽约市东南的岛屿,西部与曼哈顿岛和大陆间隔伊斯特河,东西狭长,南北窄小。该岛长六十多英里,形状如同一条被丢弃的大鱼。在岛的中间地带,有若干的小山,它们形成的支脉辐射其间,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白人殖民者习惯称它为西山。在欧洲人涌入之前,这里没有变成殖民地,长岛是印第安人居住地,他们大多数人属德拉瓦族。

这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山村,山上林木茂盛,从泽奈山顶向北眺望,能望见水面平缓、波光粼粼的长岛湾。一片橡树和山茱萸,古老而幽静的庄园,青石铺砌的盘山路,还有潺潺的溪流,构成自然和谐的画面。惠特曼一家生活在充满诗意的地方,他出生在村子的东头一所古旧的农舍,北部面临大海。

惠特曼的父亲沃尔塔是一个木匠,同时经营农业。他是典型的劳动者,一生任劳任怨,勤于本分。由于性格过于执拗,对事物的看法偏颇,又嗜酒贪杯,不善于理财,在经营方面一直不顺利,屡遭失败。一辈子操心,生活潦倒不振,只有在酒中找到一种安慰,忘却尘世的烦恼。惠特曼在《有个天天向前走的孩子》一诗中所描述:

父亲强壮,自负,魁伟,吝啬,爱发脾气,不公正,

那种殴打,急促而响亮的言谈,苛刻的讨价还价,耍手腕的本领,

那些家庭习惯,语言,交往,家具,那渴望和兴奋的情绪,

那无法否认的慈爱,那种真实感,那种惟恐最后成为泡影的忧虑,

……

1789年7月14日,惠特曼的父亲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巴黎人民起义,攻占巴士底监狱的日子。惠特曼的祖父杰西与美国独立运动的先驱者潘恩相识。他的父亲还和一位教友派牧师希克斯有着深厚的友谊。惠特曼的父亲读过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哲学著作,自己订阅一份《自由咨询报》。父亲进步思想对惠特曼的一生影响巨大。

惠特曼的性格,尤其是他的晚年,倔强的脾气更似父亲。父子俩一生不和,有一次甚至闹翻脸。父亲要儿子面对现实的生活,不要抱有任何幻想,让他弃文务农。惠特曼却不愿丢弃自己的理想,他采取多种方法违抗父命。1855年《草叶集》出版时,父亲面对这本小册子,不是充满喜悦,而是暴跳如雷。1859年,惠特曼在《当我与生命之海一起退潮时》,写出他对父亲的真实情感:

父亲,我自己躺在你的胸脯上,

我紧紧拉住你,使你无法挣脫,

我牢牢地抓住你,直到你回答我几句为止。

吻我吧,父亲

用你的嘴唇接触我,像我接触心爱的同伴一样,

低声告诉我呀,在我抱紧你时,

请把我所妒忌的絮语的秘密告诉我。

惠特曼热爱母亲,他认为创作完成的《草叶集》,就是“母亲的气质在我的体内展到极限而盛开的花朵”。他的母亲路易莎·范·维尔萨,身上有荷兰和威尔士的血脉。但她更多遗传了荷兰的血统,一双蓝色的眼睛,性格开朗,待人大方热情,做事情有耐性,幽默中不失智慧。惠特曼父亲暴躁的脾气发作起来,只有她能让其平静下来。惠特曼继承母亲的基因更多,那种奇特的感情,对人具有的同情心,丰富的想象力都来自母亲。惠特曼的长相,红润的皮肤,包括他说话的语声,走步的姿态,也似母亲。他所追求的自由热情,诗歌中闪电的理想,始终贯穿他一生的创作中。这些坚持终生的信念,肯定是来源于母亲性格的遗传。

六十三岁时,受疾病折磨的惠特曼,坐在窗前眺望外面的情景,看到一株株生机盎然的大树。回忆童年,他想重回童年时代生活的地方,那是他生命的源头。1881年7月29日,他终于来到在长岛出生的房子面前,看着熟悉的建筑,经过美洲的风雨淋漓,现在变得陈旧,自己也由童年步入老年。旧物勾引出的不仅是对时间流淌的无奈,更有一种对生与死的叩问。1865年,惠特曼写过一首《母亲和婴儿》:

我看见熟睡的婴儿安卧在母亲的怀里,

这熟睡的母亲和婴儿,——默默无声地我观  察了很久很久。

童年的惠特曼,他所感觉到的世界是那么的简单,无非是父亲每天迎着太阳出去工作,背着日落归来。母亲温暖的爱抚,渗进生命的深处。街对面的苹果园,羊群走路声和羊脖子上的铜铃声,敲碎乡村的宁静。朴实的农村生活,那么干净、真实,未有一点虚假的修饰积淀在惠特曼幼小的心灵中。

童年的生活,是惠特曼文学的一片丰富的土壤,这是创作的源头,影响他的一生。他记得跟母親外出,去外祖父家的情景。外祖父科尼利厄斯·范·维尔萨,是一名退役的少校,他和祖母内奥米娜住在冷泉港。惠特曼喜欢外祖父笨拙的大房子,和里面摆放的老式荷兰式家具。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外祖父给他讲长岛的民间传说,还有许多故事。

1881年,惠特曼旧地重游,触景生情,勾起回忆,他写下一段文字,记录回忆时的感受:

我来到范·维尔萨度园,这是我的母亲诞生(1795)的地方,也是我幼年和童年时期(1825-1840)熟悉的地方。这儿原有一排细长而散落的、盖着木瓦的暗灰色住房,以及小屋、篱笆、大谷仓和相当宽敞的路面。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全部景色,以及由景色产生的一切,半个世纪前我在此地的童年记忆、大厨房和宽壁炉,以及旁边的起居室、朴素的家具、饭食、人声欢腾的房间。外祖母内奥米娜戴着一顶教友派旧帽、和蔼的面容;外祖父,这位乐观、红润、健壮、嗓音洪亮而相貌不凡的少校……

惠特曼白描的记叙,足见他当时的心情,人生的经历,将激情化作朴素,反而使文字如水晶一般。

大西洋海岸有个开阔的南部海湾,海岸上有一个个大小相间的山岗,其中有一个狭长沙洲。沙洲地带,南部海湾的各处,水位比较浅。严冬的季节,海面被冰封锁,全部结起厚冰。小时候,惠特曼常在这里玩耍,他和伙伴们推起雪橇,随身带上斧子和鱼叉,到冰上去捕捉鳗鲡鱼。

他们不顾寒冷,四处飞溅的冰碴,呼出的气,很快被严寒吞没。几个人在冰上凿,打开一个个窟窿,看到水中游动的鳗鲡鱼。举起的鱼叉投向鱼群,不大的工夫,筐里装满又肥又大、鲜美白嫩的鳗鲡鱼。这些经历不仅是惠特曼少年时喜欢的事,也是他不断涌动的创作之源。

惠特曼说过:“大海永远是我的诗中一股无形的影响力,是我写作时依附的一个标准。”

1823年5月27日,惠特曼跟随家人,从西山搬迁到布鲁克林。那一天,距惠特曼出生的第四个生日,还有两天。

布鲁克林是纽约不远处的一个市镇,当时人口不算稠密,只有六七千人。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是一个十分热闹的海港。

惠特曼的母亲留恋老地方,不愿离开老住处,尤其是那幢房子有特殊的意义,作为新娘走进的房子,有过悲伤,也有过欢乐的日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几年来丈夫做木匠的收入微薄,夏天不得不务农,冬天要卖劈柴,补贴家中的日常生活开支。周围很多人家逐渐搬走,都说布鲁克林是个富裕的地方,那里地处港口,海上和陆地上的交通便利,正在大兴土木,木匠这门手艺吃香。惠特曼的父亲前思后想,看着家中的情景,不得不做出果断的抉择。况且他年轻时在布鲁克林学过三年徒,对那不算陌生。惠特曼的母亲结婚前常跟随父亲赶着合伙的菜车,去渡口附近的集市上销售,有时坐船渡过东河,到纽约市场做买卖,她对布鲁克林也不陌生。

到布鲁克林后,生活的艰辛比想象中还要多一些。惠特曼的父亲做木匠活,没有固定的工作,打零工为生,每天的工钱大约一美元。

1824年9月1日,惠特曼的父母商量,在华盛顿街和约翰街的交叉边上,花二百五十美元买了一块空地。攒了几年的钱,又买了一块地皮,小步慢倒腾。“约翰逊街和梯拉里街的房子,都当作抵押失掉了”,惠特曼回忆当时的家景。一家人很少在一个地方常住,惠特曼的父亲不懂经营,别人倒腾房地产发财,他家不但未发财,反倒欠一屁股债。

惠特曼的母亲,又接连生下四个孩子,生活没有改善,人口却越来越多,父亲卖出全身的力气,为生存玩命地奔波,经营仍然不见好转。这个性格坚毅的男人,面对这一切,变得无可奈何,惆怅之余,躲藏酒中解闷消愁。

1824年以前,布鲁克林的所有教堂,都办起星期日学校,童年的惠特曼,印象最深的是圣安娜教堂的学校。高大的教堂神圣、肃穆,十字架耸入天空。有宽阔的广场,绿色的草坪,可以看到许多的教徒,面带慈祥的教士。长厅里有一张课桌,那是属于惠特曼的座位,透过窗子可望到漂亮花园。1825年秋天,惠特曼去公立学校读书,离开了浓郁的宗教环境。

公立学校不是义务教育,也要交一半的学费。这种学校没有特殊的地方,只有一位教师,主要依靠学生班长,配合老师的辅导,管理几百个学生。学校开有算术、地理、阅读和书写等几门课程。十个人一张课桌,班长坐在一旁的小桌上,监督每一位学生学习的情况。老师兰卡斯脑子顽固,主张死记硬背,是典型的教条主义。学校的纪律严格,表针一样刻板。上课时讲话,在校园内说脏话,旷课逃学,一律不讲究情面。犯错误采用体罚,用树皮抽打。这种不合理的教育,对孩子们的成长不利,是巨大的伤害。惠特曼对这样的方式极其厌恶。他的少年时代,是在贫困和恐惧不安中度过。

1830年,十一岁的惠特曼离开学校,结束这段难忘的生活,来到詹姆斯·克拉克律师事务所里当差。这和学校不一样,每天接触的事物不同。事务所里詹姆斯父子是圣安娜教堂的成员,对这个未成年的老实孩子,既有同情,又有爱护。他们在临窗的地方,给惠特曼安排好位置,摆上一张桌子。

詹姆斯的儿子爱德华,热情地教惠特曼学习和阅读,鼓励他参加流动图书馆。那里举办的读书活动,有机会读到大量的小说和诗歌,打开世界文学的大门,使惠特曼受益匪浅。

1831年夏天,惠特曼到《爱国报》主编塞缪尔·克莱门茨的印刷事务所当学徒。他的父亲长年读《爱国报》,是老订户,拥护该报所倡导的政治观点。这些因素的影响,促使他支持儿子,去克莱门茨那里工作。

《爱国报》是四页周刊,它于1821年,由纽约市的民主党组织“坦尼协会”创办。克莱门茨喜爱惠特曼,认为他虽年轻,将来却会有大出息。克莱门虚荣心强,经常吹自己的南方血统。他细高挑的个子,凸现的鹰钩鼻子,十分性感。惠特曼经常坐他的马车,两人一起去送报。克莱门爱才,鼓励惠特曼多写作,将他写的《偶感》刊登在《爱国报》,这一年他仅十二岁。

十五岁的惠特曼,长得高大,如同一个大人的样子。过早的投入社会中,使他的生活作风也和成年人一样。他常去剧场看戏,从老百姓喜欢的闹剧,到上层社会观看的莎翁名剧,无所不爱。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细节,惠特曼都品咂回味,绝不会一听了之。艺术的分子,潜伏进情感中,影响他的兴趣和未来创作。

惠特曼做学徒期间,在《爱国报》和《明镜报》两份报纸上,发表了一些小文章和诗歌。这些练笔之作,未显露出横溢的才华,那些说教式的短文,青春期寻找人生的短诗,只是带给他作品发表时的喜悦。

1836年8月,惠特曼一家搬到巴比伦,后来他在附近的一所三月制学校教书,在这以后,又换过几所学校。父亲一直想让惠特曼回家种地,旱涝保收,不至于饿肚子,儿子不听,父子俩为此事闹翻,作为中间的调解人,母亲无可奈何。

1837年,春天的时节,惠特曼应聘到斯万普教书,这里距离他的出生地西山不远,只有几英里的路程。美国的经济萧条,是历史上最坏的时期,失业率极高。家中的人口多,经济压力越来越重,他想帮助减轻负担,只好在家乡继续执教。秋天,他转到史密斯镇教书,在这里度过两个学期。在这段时间,惠特曼结识本地的一些知识分子,筹办起辩论会,被选为该会的秘书。

从这里开始,惠特曼向着诗人的目标,一步步地迈进。

这段时间,他迷恋上创作,写了一些文章和诗歌,大多是平平之作。文章模式化,带着居高临下的眼光,写的是道德说教的文字。他的诗歌也无什么新意,仿造18世纪“墓地”派诗人的文体。惠特曼未把真情实感,坎坷的生活经历,在创作中表达出来。但有一点萌芽,显示他注定是一位不同于一般的写作者,他身上流露出人生的孤独感。乡下教书的生活清苦,为摆脱贫困,他于1841年5月——自己二十二岁生日即将来临时,告别自己的教书生涯,又一次渡过布鲁克林的渡口,奔向纽约谋生。1856年,惠特曼写了《横过布鲁克林渡口》:

在我下面的浪潮哟,我面对面地看着你呀!

西边的云——那里已经升起了半小时的太阳

——我也面对面地看着你呀!

穿着普通衣服的成群男女哟,在我看来,你们是如何地新奇呀!

在渡船上有着成百成千的人渡船回家,在我看来,

这些人比你们所想象的还要新奇,

而你们,多年以后将从此岸渡到彼岸的岸的人,

也不会想到我对于你们是这样关切,这样的默念着你们。

……

一只海鸥,一群海鸥,自由地在空中翱翔。阳光的金色铺展在水波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古老的渡口,一年四季,有数不清的船只来往,以船为家,以水为生的水手们,在船上忙碌。他们的身影和天空的海鸥,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海水在波动,天气在变化,生命、死亡、诞生,在时间的流淌中演绎。

《横渡布鲁克林渡口》的原名叫《日落之歌》。渡口、渡船、彼岸、人群、回家,这些看似不相关联的词,被情感线串起来,发生不一般的意义。在抒情中,诗人将理想和人生的体验,转变成诗行,以这种美的形式,对天空大地发问。

惠特曼来到大都市纽约后,到贝杰明印刷所里当一名排字工,每天和铅字打交道。尽管印刷所里的工作繁忙,惠特曼的身体中仍有燃烧不尽的激情,他抽出大量时间,参加社会上的政治活动。他不浪费每一次机会,认识民主党的头面人物。交往一些文化人。不过两个多月的工夫,便在政界显现自己的才华。

1841年7月30日,在市政府大厅附近公园里举行的万人参加的民主党集会上,他作了一次演讲,赢得听众的拥护,获得很高的声誉。

1842年,惠特曼辞去印刷所的工作,担任《黎明女神》杂志的一名投稿记者。后来,《黎明女神》的主编尼科尔斯因为刊发贪污受贿案,惹来大麻烦,老板纳尔逊·赫里克为了缓解社会上的压力,便把他解雇,宣布由惠特曼担任主编。

那时惠特曼距离二十三岁生日还差两个月,如此年轻,就担任一个大报的主编。惠特曼对记者的职业充满热情,他深入生活,经常到公共场所采访,积极地参加讲演会和政治论坛。他在底层长大,同情劳动人民,遭到一些人的强烈反对。他將同情心和采访到的事实,写成文章刊发。对这些反对派的言行,斥责为“违反法律、正义、人性、道德和宗教的、流氓坏蛋式的、卑鄙而蛮横的高压手段”。记者的职业让他接触社会的面更宽广,看到更多的东西。

1842年3月,爱默生在纽约做了一系列以“当代”为题的讲演。3月7日,《黎明女神》就他的讲演,发表了《当代诗歌》一文,对爱默生的讲座极力赞美,“我们随时随地都听到了一个有关内容和形式的、极为丰富而美妙的杰作。”这篇具有强大攻击力的社论,未署作者的名,根据资料的分析,这可能是惠特曼杰作。

惠特曼在《黎明女神》工作的时间不长,于1842年5月18日离开。他性格过于刚强,发表的文章语言犀利,作为老板的纳尔逊·赫里克感到难以控制,长此下去,怕捅出大娄子,便编造出一个借口,说惠特曼出工不出力,成为“主编一个城市报纸的最懒的人”。惠特曼到长岛旅行期间,也不和老板打招呼,私下让另一报纸的主编替代。他的行为惹恼投资者,准备将他辞退。惠特曼明白对方的用意,即使勉强做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见此情景主动辞职。

纽约和布鲁克林地理位置特殊,都是航运的重地,它和许多港口有联系,每天有各种船只往返。随着它与欧洲的贸易逐年增加,货物吞吐量增大,这些经济力量的成长,两个城市的发展不断增大。惠特曼突然对从事实业感兴趣。他早在布鲁克林时,在加州桂大街盖过一所三层楼的楼房,并在第一层的门面上,他开了小印刷所和书店。后来他又在几年间盖过几次房,也卖过几次房子。这些经济实体的活动,都未赚到多少钱。

1849年,亨利·布朗开了一个画廊,他曾经在意大利求学和做事。画廊里充满艺术的氛围,从巴黎、罗马、佛罗伦萨等地留学回国的各色人,聚集在一起交流心得,探讨艺术风格。亨利·布朗有一位徒弟,他认识法国进步诗人贝朗瑞,是他给惠特曼介绍贝朗瑞诗歌。

此时的惠特曼,在社会上闯荡多年,做过多种职业,头发有些灰白。画廊的艺术家们,出于对惠特曼的喜爱,把他称作贝朗瑞。当代雕刻家和评论家霍雷肖格里诺是画廊里的常客,他出版的一本著作,影响了惠特曼的诗歌创作。霍雷肖格里诺认为,人体是“地球上最美的结构,是我们一望而知的、最高级生命的典范和代表”。他所倡导的理论指导思想,在惠特曼的作品中有突出的表现。两年间,惠特曼的生活中出现了重要爱好,酷爱音乐和听歌剧,这个看似平常的事情,对他的《草叶集》产生强大的影响。

1830年至1850年,漫长的二十年,在人的生命中是不短的时间,惠特曼积累丰富的生活,也是《草叶集》的孕育阶段。他大量地读书,接受多方面的知识。除了受爱默生影响之外,他还阅读卡莱尔著作,吸纳许多名家的思想,为以后《草叶集》的创作,打下坚实的思想基础。

1853年,惠特曼的父亲有一种预感,觉得身体一天天虚弱,恐怕不久将离开人世。他让儿子陪自己回一趟故乡的西山,面对熟悉的土地,在回忆中,走到过去的时光中。父亲衰老的眼睛里,没有明亮的光芒,如同一支燃烧将尽的蜡烛,只要一阵小风,就会吹灭残存的光焰。父亲观望起伏的山地,看到当年自己亲手为新娘建造的房子。而今他的这双手,无力再挥舞斧子,劈开坚硬的木材,修建新的房子。走在故地上,躲藏在身体中的旧事情,在情感的召唤下,出现在阳光下。这次不长的旅行,使父子的关系有所缓和,但父亲还是无法理解儿子所搞的文学创作。

惠特曼的血脉中,传承父亲的因子,经营盖房子的生意,继续做一个木匠。木屑纷飞,空气中的木香味,使诗人迷恋,朴实的生活未让惠特曼停止思考,政治风暴的狂风巨浪,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压抑。这一切催生出强大的力量,惠特曼通过分行的文字,表达内心的世界。惠特曼老年时回忆起这段经历,他动情地写道:“我正在做木匠活赚钱,那时《草叶集》这只蜜蜂飞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我的幻灭就从此产生了。”

1855年5月15日,惠特曼到纽约商业区法院,辦理《草叶集》的版权登记手续,然后他拿着文稿到罗姆兄弟的印刷所。这是他多年的思想和情感结晶,每天来到印刷所,闻着空气中的墨香,校对、修改清样,有时亲自动手排版。印刷所有的费用,都是惠特曼自己支付。1855年6月6日,《纽约论坛报》刊登出一则广告:

瓦尔特·惠特曼《草叶集》,一卷本,小4开本,售价两美元,由斯韦恩(布鲁克林,福尔顿街210号)以及福勒和威尔斯(纽约,百老汇街308)经销。

1855年7月4日,经过五年的努力,《草叶集》终于问世。一本绿布封面的小书,只有九十五页,《草叶集》三个字烫金,周围是草叶和草根装饰。

《草叶集》第一版,印数极少,共印一千册。书分为两种版本,其中两百多册是布面的精装,余下的是普通的纸面。诗集的销路不理想,有限的数量,在社会上未引起大的反响。一部分在纽约和波士顿卖掉,另有一些远度英国销售,其余的送给友人。这些赠书中,最重要的是送给文坛大师爱默生的一本,它对惠特曼的前途产生影响。

《草叶集》如同投进水中的石块,惠特曼焦急地等待评论家反响,他的父亲于7月11日去世。父亲临终时,惠特曼和弟弟都没有在场,只有妹妹路易莎一人送终。

父亲的死带给惠特曼无比的悲痛。这个时候,惠特曼的创作道路上,来了一个急转弯,爱默生收到《草叶集》,将诗集一口气读完。在大地上顽强生长的野草,显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精神,带给惠特曼好运气。1855年7月21日,爱默生在康科德马萨诸塞州,给惠特曼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

我未曾忽视您馈赠的珍品《草叶集》的价值。我觉得它是美国出版过的最出色的、富有才智和智慧的诗篇。拜读之下,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一种伟大的力量使我们高兴。您的著作满足了我对那种看来是贫瘠而吝啬的天性提出的一贯要求;这种天性好像是一种过分造作和过分迟钝的性格,使我们西方的睿智变得笨拙又可鄙。

我对您那自由而勇敢的思想十分赞赏。我深深地陶乐其中。我发现您把一些无法比拟的事物,比拟得无与伦比,恰到好处。我已经感受到您处理问题的勇气,使我们无限欣慰,只有高度的洞察力才能把它激发出来。

我恭贺你初建伟业。这一肇始日后必将带来无量前程。我将拭目以待,但愿眼前这一曙光并非幻觉,幸而眼前这一本书就是明证。它的最大优点就在于坚定地鼓舞人心。

一直到昨天晚上,我在报上看到售书的广告时,才确知您的真实姓名和通信地址。我希望见到赠书的人,并且很想放下工作,到纽约去向您致敬。

R.W.爱默生

1842年3月,惠特曼在百老汇社会图书馆,聆听过爱默生几个晚上的讲演,以后又搜集过他的作品,读过他的论文。惠特曼对文坛这位大师极其敬重,他说道:“我在加温、加温、加温,而爱默生使我沸腾起来。”

爱默生是蜚声美国文坛的大师级人物,已经成为文坛的风向标。他的影响不仅限于美国,远在欧洲的伦敦也是影响巨大。爱默生的来信,犹如金子一般的珍贵,这是天降的大喜事。惠特曼一连几个月,把这封信带在身上,它是最好的评判标准,凭借这封信,阻挡一些评论者的猛烈攻击。

《草叶集》一出版,就不是一帆风顺,它的《前言》,只有爱默生特别喜欢之外,几乎未有任何人赏识。《自己之歌》的长诗,该诗的开篇使人误解为一种狂妄自大的感觉。

1855年7月23日,《纽约论坛报》编辑查尔斯·达纳发表的文章,这是有关《草叶集》最早的评论。查尔斯·达纳在文章中指出,惠特曼是爱默生发现的“奇才”,但诗中的语言,更多的是原生的粗俗和下流。由此以后,陆续有报刊发表评论,对《草叶集》的评价不一。

当时一些知名作家霍姆斯、朗费罗、劳埃尔,都没有发现《草叶集》有特殊的地方,有什么引人注意的闪光点。著名作家中反响平平,再加上对立面的狂轰乱炸,接二连三地在报纸上刊发攻击性文章,使出版商分不清作品的价值所在。代理书商的退出,负责推销的商人威尔顿,经不起批评界的压力,要求惠特曼删改原稿,要么只有另请高明。

第一版《草叶集》的国外销售渠道是通过伦敦的霍尔赛公司推广。1856至1857年,短短的两年间,《草叶集》在伦敦掀起风波,它和在国内的情景相似,评论褒贬参半。

惠特曼结交的文人,有爱默生、梭罗、奥尔科特、朗费罗等人,他们经常互访。

1856年10月4日,奥尔科特访问惠特曼,认为他是“一位不寻常的人,充满野兽般的活力,尤其富于天才和胆识……似乎总是强调‘青年美国”。他的意外到来,使惠特曼十分高兴,交谈中惠特曼送给他一本第二版的《草叶集》。

11月9日下午,奧尔科特陪着梭罗访问惠特曼,事情不凑巧,他外出不在家。他的老母亲接待客人,向他们介绍惠特曼成长的经历。聊起惠特曼做的建筑生意时,他的老母亲说:“他的弟兄们搞建筑生意。沃尔特不搞了,他每天回家吃、喝、写东西和睡觉。”

第二天,奧尔科特陪着梭罗又去看惠特曼,这次多了一位客人,她是费城的废奴主义者萨拉·廷代尔夫人,赫克托·廷代尔的母亲。他们终于见到了惠特曼,受到热情的欢迎。梭罗和惠特曼原来彼此不认识,交谈中双方各存戒备心,在揣测对方的想法,经过一上午的磨合,下午时,两位放开心,高谈阔论起来。

爱默生这位大师,对惠特曼有所偏爱,自己去布鲁克林看望惠特曼。惠特曼和特洛劳尔谈到过这次会面的情景,他在回忆中说:“我仍然能听到他轻轻的敲门声……以及那缓慢而甜美的语声,那时我的母亲站在门口,他说:‘我是来看望惠待曼先生的。”这以后,他们两人有了多次交往,都是在纽约见面。

1860年,林肯以绝对优势的选票,当选为新一届的总统。他的上任,使奴隶主的统治受到极大威胁,他们暗中联合南方诸州策动阴谋,要成为独立的王国,脱离美利坚合众国。同时在纽约政府内部,以政客费尔南多·伍德为首,也在勾结南方的恶势力,企图建立脱离联邦的城市。国内局势混乱,在这种情况下,1861年2月18日,林肯就職途中,经过纽约时,惠特曼在欢迎的人群里,第一次见到敬仰的总统。他在回忆中,用文字记录这一情景:

从一辆马车顶上,我看到城内的一切,尤其看到了林肯先生,他的外貌和脚步;他十分沉着冷静,他的个儿高而粗壮。他穿着一身黑色服装,烟筒式的高帽戴在脑后,深褐色皮肤……他好奇地望着无际的大海般的面孔,大海般的面孔也同样惊奇地回敬他的目光。

新总统林肯上任后不久,内战果然爆发。1861年4月13日,查尔斯顿这位南方种植园主,在萨姆特要塞发动政变,挑起袭击国旗,导致一场史无前例的内战。惠特曼从剧院出来,走在到布鲁克林的路上,听到这一震惊的消息。他预感到这场内战,将统一国家分裂的格局,对他实现他的民主理想寄予厚望。

1861年10月3日,纽约51志愿军录取的消息公布,惠特曼的弟弟乔治应征入伍,按照规定服役三年,或整个战争时期。乔治当兵离家,惠特曼成为家中的主要经济来源。

弟弟乔治入伍后,在战斗中表现英勇,1862年2月,晋升为中尉。在战火纷飞中,乔治的军旅生活比较顺利,但阻挡不住想家。家中的人听不到炮声,看不见血肉横飞的景象,一家人在远方,为乔治的处境担心。

1862年12月16日,纽约51志愿军在弗雷德里克斯有过大的战斗,《纽约先驱论坛报》登出伤员名单,其中有D连中尉C.W.惠特摩尔受伤的消息。惠特曼的母亲看报后,急得团团转,甚至要发疯。一家人慌乱起来,惠特曼劝家人稳住神。他决定当天下午,自己去探望受伤的弟弟。他乘火车来到曼哈顿,然后到达泽西城。从这里换车去费城,几番中转到达华盛顿。战争的阴影笼罩费城,一片混乱,惠特曼不小心,被小偷洗劫一空。幸好有在财政部当雇员的朋友奥康纳,借给他一些钱,想办法帮他寻找乔治。惠特曼在华盛顿待了两天,跑遍各处医院,都没找到弟弟。12月18日,跑得绝望的惠特曼,决定去军团的驻地法尔茅斯。几天来不停地奔波,见不到亲人,焦急的心情压抑得快要崩溃。他经过一番辛苦旅途,19日下午,来到51志愿军的驻地。惠特曼在去军营的路上,经过一所医院,亲眼目睹一些惨景,路边丢弃的残肢断臂如同堆放的垃圾,令他极为恐怖。空气中弥漫一股血腥味,让人想起战争的残酷。

惠特曼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医院里找到受伤的乔治。他的伤势不是多么严重,被弹片炸伤颈部。惠特曼见到乔治,悬挂的心放下,他在华盛顿托人往家里发一个电报,告诉家里人平安。安顿下来后,他又给母亲写信,说明这里的实况。在这样的处境下,兄弟相逢,乔治要哥哥惠特曼多住几天,惠特曼也想陪在恢复中的乔治身边。

惠特曼在法尔茅斯51志愿军的驻地,眼见耳听的都是关于战时的情况,经常看到战士们,打着要求停战的白旗,去战场掩埋尸体。

1864年,惠特曼在华盛顿度过。一年的时间,他感觉做得满意的事是他奔波在各处医院,帮助和救护很多士兵。但是他在创作上,个人生活方面没有什么成就。秋天的时候,他求朋友詹姆斯·雷德帕思出版战时的日记《一年备忘录》,由于没有人肯投资,此事以失败告终。

惠特曼在华盛顿的朋友帮助下,通过内政部助理秘书W.T.奥托疏通关系,为他在内政部谋到一等办事员的职位。这差事不累,还可继续访问伤员,有大块的时间忙于出版他的诗集。惠特曼对《桴鼓集》寄予极大的期望,这是他创作的重大转折点,突破原来的模式,打开一条新路。

1865年5月,花费大量心血的《桴鼓集》开始印刷出版,全书共七十四页,诗集是惠特曼创作中的大事。诗中抒发他在内战时期的情感倾诉,反映当时的真实生活,以及在华盛顿医院的亲身经历,以及对战争的思考。《桴鼓集》在林肯被刺后不久出版,收入《今天军营中万籁俱静》纪念林肯。

1865年秋天的季节,惠特曼又出版一本二十四页的《续桴鼓集》诗集。《续桴鼓集》中有那首著名的颂诗《啊,船长!我的船长哟!》。

1867年的钟声刚过,天气特别寒冷,距离春天还有一段日子,惠特曼住在冰窟窿一般的小屋,很少见到阳光的涌进。他按部就班地生活,每天晚上,甚至节假日时候,也去司法部办公室里写作。他写给母亲一封信里说,圣诞节那一天,是在医院和士兵们一起度过的,吃了几种菜和肉饼。惠特曼买来很多香烟,饭后大家聚在一起抽烟,吃苹果、橘子和点心。

1867年2月,国会决定提高政府职员的工资,惠特曼每月加了二十五美元。工资涨了,惠特曼的生活稍有改善,他从冷屋子里搬到M大街472号。

1866年4月26日,美国波士顿一个叫霍勒斯·斯卡德的编辑,远隔大洋,将惠特曼的《桴鼓集》,还有奥康纳的《善良的苍发诗人》一书,同时送给威廉·罗塞蒂。读完两本书,一年之后,威廉·罗塞蒂有了一种想法,准备写一篇惠特曼的诗评,他登门访问康韦,询问有关惠特曼的情况。康韦热情地向他提供1866~1867年出版的《草叶集》,和伯勒斯写的《论惠特曼之为诗人和人》。书是由康纳提供的评价材料,惠特曼口述的素材写成。威廉·罗塞蒂搜集惠特曼的材料,又读了他的很多作品,写了一篇诗评。1867年6月6日,刊发在英国《编年史》杂志上。威廉·罗塞蒂对《草叶集》评价极高,称它为“当代无与伦比的大型诗篇”,并宣告说,惠特曼的作品“可望成为一种关系到未来诗歌的努力,这种努力在典型和雄伟方面不亚于荷马诗之于希腊的史诗,或莎士比亚的作品之于英国的戏剧”。

1872年,因为政见不同,双方互不相让,惠特曼和他最要好的朋友,一直支持他诗歌的威廉·奥康纳的关系彻底破裂。惠特曼极力地反对奴隶制度,但他的反对留有余地。

这一年,惠特曼的身体健康出现大问题,这个后果是近两年的创作有明显的下滑。他没有对自己的健康做过全部的检查,也未听过任何医生提出过的警告。当身体严重透支,甚至出现恶化时,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仍保持多年养成的快节奏的生活习惯。

1873年1月23日,惠特曼终于被病魔击倒,患上中风症。他的几个朋友认为,这次得病是战争期间,他在军医院中过多地吸入毒物的后遗症。惠特曼是诗人,对生活充满热爱,不知道自己病情的嚴重。他坚信苦中磨出的身体,不会因为这问题倒下,只要抵抗一阵子,过了这段时期,一切都会好起来。惠特曼不能正常地在司法部工作,由一个青年帮助代理。他每月支付五十元劳务费,除了自己的一般开支外,还要支付弟弟和母亲二十美元的生活费。

1873年2月,惠特曼在给母亲的信中说,“很慢,很慢,但是有进展”,自己的左肢明显好转,将这种好迹象向母亲报安。5月16日,路易莎写了一封信给惠特曼,主要说母亲的病情减轻,一天天有所好转,母亲也附上一段话:

亲爱的沃尔特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的,在你还没有走稳之前,为了不妨碍你恢复健康,不要来。

信在途中的这几天,母亲的病情发生变化,反而加重起来,惠特曼不得不去。他身体在恢复中,已经能坐在桌子旁一段时间。5月20日,惠特曼到达时,母亲在三天前去世。母子俩在世间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悲痛铺天盖地,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残酷的现实。惠特曼拖着病残的身体,看到窗外一片灿烂的阳光,却感到浑身上下寒冷。短短几天,他几乎崩溃,没有母亲在,从此以后,家只是回忆。

1876年4月,惠特曼来到斯坦福德家中,休养一段时间。斯坦福德的家是七口大家庭,他父亲是个严肃的教士,经常到卫理会教堂讲道,对惠特曼的到来,不冷不热。斯坦福德母亲苏珊和父亲的态度截然不同,她不断安慰惠特曼,说自己认识的几位患中风的病人,治好以后活了很多年。母亲去世后,惠特曼很少得到母亲般的温暖的关爱,斯坦福德母亲的话语,如同一服特效药,让惠特曼有了希望。

惠特曼开始时,只能坐在院子里,有一个小孩子跟在后面,扛着轻便椅子。惠特曼坚持锻炼,逐渐能多走一点路,行走的距离渐渐增加。

斯坦福德的家是一所古老的房子,院内种有一些枫树和紫丁香。从这里向前,有一段斜坡,往下走四百多米,便是惠特曼生命中重要的林木湾。一条小路,从院子外旁边的牧场通到水边。

1876年9月至11月,惠特曼大多数时间居住在林木湾。最初读惠特曼的《草叶集》,我只有十几岁,那时父亲在北京修改长篇小说,回来时带了一些书,其中有《草叶集》。我被惠特曼的独特长句子,激情的诗行迷住。后来我自己有了《草叶集》,有一段时间,每天读惠特曼的诗,这时再读,多一份冷静,多一份思考,不是盲目地迷恋句子,对人与自然,生命与生命的追问多了。

《典型的日子》是心灵笔记,惠特曼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完成此书。大地上的万物,它们和睦相处,凭着自己的特点生存,按大自然的规律生长,不存在功利的想法去明争暗斗,一年年地丰富大地。1873年,惠特曼患上半身不遂,这样的重大疾病,使很多人丧失人生的信心,有的甚至在病痛中度过残生。惠特曼在近二十年的患病中,要一边与病魔作斗争,一边思考生命的意义,惠特曼拖着患病的身子,一次次地走进大自然里。草的清香,野花的美丽,溪流的歌唱,鸟儿的鸣叫,风的细语声,阳光的照晒,他在这样的环境中,身心得到洗礼。大自然是精神的母亲,教给他全新的阅读法则,以另一个视角解读生命。

当惠特曼带着小凳子,坐在大树下,听树的汁液流动声,他动情地写道:“当你在商业、政治、交际、爱情诸如此类的东西中精疲力竭之后,你发现这些都不能让人满意,无法忍受下去——那么还剩下什么?自然剩了下来。从它们迟钝的幽深处,引出一个人与户外、树木、田野、季节的变化——白天的太阳和夜晚天空的群星的密切关系。我们将从这些信念开始。”一个身体不健康的人,受疾病的痛苦折磨,在大自然中得到恢复,忘记尘世的杂念和烦扰。惠特曼冷静地观望,对疲于奔波的人们发出一声疑问,呼唤回归到自然中,寻找真正的答案。此刻的惠特曼是身心健全的人,身体中爆发的激情变成强大的力量。

这是惠特曼的一则日记,随手记下的感受,不会被人引起注意。平常的琐事中,每天走过的农场小路是惠特曼的偏爱,在其中,他品味到很多重大的意义。

不到三百字的日记,我读完以后,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守在窗前,望着窗外废弃的旧水塔。我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它比我存在的还早。它一天天变得破败,而我一天天变老,时间就是这样。惠特曼不年轻了,又有疾病的折磨,所以每次走上农场的小路,心情不会相同。他以“观者”的身份走过,小路是一个“示者”,呈现自己的一切。观者惠特曼,细心地察看周边的情景,对每一株野草,对一朵花打招呼,是对它们的回味和思考。惠特曼写道:“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一样,我喜欢真正的农场小路,两侧是老栗子树形成的篱笆,灰绿色的树干上满是湿软的苔藓和地衣,篱笆底下零散的石头堆中间生长着大量的杂草和多刺的蔷薇植物——不规则的小路从中间蜿蜒穿过,还有牛马的足迹——每一个季节都以各自相伴的事为标志循着气味便可以在附近发现它们——在四月里提前开花的苹果树,猪们,家禽,一片八月的荞麦田;在另一片田里,玉米的长穗子在拍打着——这样一直来到池塘边,池塘由小河扩张而成,孤绝而美丽,周围是年轻年老的树木,隐秘的远景。”惠特曼的心极其敏感,一个人远离人群的喧嚣,与动物和植物们为伴,不必花费心思去研究复杂的人心,更多的是投入到自然中,进行朴素的交流。惠特曼发现深刻的道理,年轻的树,年老的树相映地平等生长。一条路的两边,看到的是新老生命的交替,使自然一代代地延续下来。

读完惠特曼的日记,心平静了,热浪在窗外一层层地推进。坐在书房中,眼前不断地飘动惠特曼的文字。

1877年8月27日,这一天,惠特曼和往常一样,来到大自然的“教堂”里,聆听风声水声,享受太阳浴。

疾病纠缠着惠特曼,影子一般地相随,只有走进大自然,他才恢复自由与快乐,忘却一切烦恼。惠特曼带着小凳子,一瘸一拐地穿过小路,迎接他的是清新的绿色,鸟儿的鸣唱,坐在那里心变得安静,想一些事情,回忆过去的经历。惠特曼恢复天性,找到做人的尊严。在大地的深处,惠特曼发现一片长满树木的小谷地,一条穿过的溪水,如同一架清水制作的钢琴,卵石似琴键,被水弹奏出欢快的曲调。溪水的一旁,有一个废弃的大坑,长出灌木、水草和树。流淌而来的溪水,在坑壁跌落,形成三条小的瀑布,这是惠特曼的地方,他们是相互理解的朋友。

惠特曼的文字是心灵的袒露,清除所有的杂质,如同露珠一般,滚动自然的精神。他快乐地写道:“当我在草上缓慢地散步,太阳照射着,足以显现出随我移动的影子。我似乎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和它们一样健康。自然是赤裸的,我也是赤裸的。太赖散、太欣慰、太喜悦了,我什么都不去想。但我还是有兴致这样想:也许我们内心从未失去的与大地、光、空气、树木等等一切的和谐,仅仅通过眼睛和头脑是认识不到的,而是要通过整个身体,既然我不会把眼睛蒙上,我就更不会束缚我的身体。”

《草叶集》中的惠特曼远去,诗意的激情,在时间中堆积形成冰清雪洁的山峰。年老的惠特曼变得沉静,细致地观察大自然,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很多文字,不是书房中写出来,是嗅着草的清香在心灵中写完。阳光和树影,草地和野花,鸟儿的歌唱,风声和流淌的溪水声,它们是惠特曼的朋友,是他书中的主要人物。

惠特曼的文字中,看不出一点病态的影迹,发出不公平的牢骚,更没有无缘由的病吟。老年的惠特曼,已经多年疾病纏身,行动不便利。每天必须到自然中去,因为他的病只有这个医生的灵丹妙药才能医治。在自然中他的年龄是童年,他与树木玩耍,与溪水嬉戏,听“自然的音乐会”,惠特曼写下的文字是生命的笔记。学者程虹指出:“因而,许多美国人把目光投向美国的童年时代,希望恢复昔日的淳朴与美好;而作者本人在经历国家及个人的悲剧之后,也将目光投向自己在长岛岸边那个有着果园和田野的农场。对惠特曼而言,那是美国的童年,还是个人的童年,都与自然紧紧相连。自然是人类的母亲,她可以抚平人们身心的创伤。”一个人在母亲的怀抱里读书写作,不可能有一点杂念和坏心眼。

请记住这个日子,1882年9月30日,凌晨四点半的时候,人们还沉在睡梦中,在斯坦福德的农舍中的惠特曼,已经观察天空的彗星很久。

惠特曼查看彗星的形状,瞬间的变化,此时他是那么地耐心,任何响声不会干扰他。彗星在天空中运行,打动老年的惠特曼的心。他用文字为彗星作一幅图像,每一个字中蕴藏诗人的情感,他随着彗星的轨道运行,带来很多的思考和向往。

《乡村的日日夜夜》写了三天中发生的事情,清晨观彗星,林间散步,在老林子里记日记。惠特曼坐在松木上,背依一株大树,膝盖做桌子,伴着刮来的风,写在自然中的感受,所经历过的情景。惠特曼真情地说:“我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为了换换环境,沐浴一下秋天的阳光,悠闲,愉快,简单,吃丰盛的食物,尤其是早餐。暖洋洋的正午,其实一整天都令人愉快,清新而温暖,只有傍晚和完美的清晨显出凉爽。”惠特曼喜欢这样的生活,对自然的依恋,是返璞归真的歌唱。“悠闲”“愉快”“简单”,组成的多维的感受,给他的“自然笔记”增添新鲜的力量。

1884年3月,惠特曼得到一千二百五十元的稿费,这是费城版《草叶集》的版税。他向朋友借了五百美元,在卡姆登的麦克街328号,买下一座两层楼房,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简陋的房子年久失修,里面没有家具。房子所处的环境也恶劣,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铁路,不分昼夜来往的列车,噪声敲碎安静,空气中弥漫煤烟味。对面有一座教堂,发出金属的钟声,礼拜天的早晨,唱诗班的歌声和列车奔跑声混杂一起。特拉华河上有一座化肥厂,如果天气不好,刮西南风时,从那里吹来呛人的气味。尽管这样的处境不尽如人意,但房子前面繁茂的树木,楼后的紫丁香树,如给人带来一些好心情。

1884年,惠特曼认识玛丽·戴维斯太太,她是一个寡妇,经常给惠特曼缝补衣服。她每天给惠特曼做一顿饭。她的人生经历太多的坎坷。她小的时候,就照料双目失明的姑母,后来又看护老海员福利金哥船长。玛丽·戴维斯太太在福利金哥家做工的时候,便嫁给了船长,这个好日子不长,一次出海,遇上风暴,船被大海吞没。船长的家产被分成三份,他的两个儿子各得一份,戴维斯太太分到一份。

1884年,寒冷的冬天,已经是岁末,戴维斯太太住在斯蒂文斯大街,有一天,她看到跛脚的惠特曼,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行走,此情打动她的心。这个时候,她只身一人,没有太多的负担,只是收养了一个孤女。两人聊得比较投机,惠特曼因为疾病缠身,提出戴维斯太太搬到他的家中来,管理他的日常生活,这样可以给她一间住房。戴维斯太太想,既能帮助这位病残的诗人,又能节约一笔租房的费用,双方同时受益,便高兴地答应下来。戴维斯太太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搬来,“包括一只猫、一只狗、四只鸟和几只母鸡,还有福利金哥船长的几件古董——一只模型船和世界各地的纪念品等,把一间小屋填得满满的。”

戴维斯太太细心地做家务,惠特曼身体多病,性格变得喜怒无常,不知什么原因,经常大发脾气。她任劳任怨,从不多反驳一句话,还要承受社会上的风言风语。

1888年5月31日,律师哈内德先生举行家宴,庆祝惠特曼的生日晚会。生日过了两三天,惠特曼还沉浸在快乐里,在人们的陪同下,驱车四处游逛。黄昏路上,他们在河边,呼吸春天湿润的空气,看着落日的余晖,在天际涂抹绚丽色彩。乍暖还寒,这个季节,天气变化无常。惠特曼夜里中风病复发,巴克大夫从加拿大赶来给诗人会诊。

霍勒斯·特劳贝尔差不多每天来看望惠特曼,有时一天来几次。随时观察当时的情景,将惠特曼的谈话记录下来。惠特曼有一种预感,他从保存的文件、书信和稿件中,找出一些珍贵的资料,送给霍勒斯·特劳贝尔。惠特曼坚强地活着,迎接每一天新升的太阳。他常让霍勒斯·特劳贝尔,为他朗读一些书信,听完这些温暖的文字,将这些东西再送给他。霍勒斯·特劳贝尔尽可能地为诗人做一些事务,为他筹募資金。几位朋友倡议,提供所雇护士的所有费用,却被巴克大夫否决,他坚持自己承担这笔钱。

七十岁的生日,对人生是一件大事情。在特劳贝尔的精心帮助下,惠特曼的袖珍版《草叶集》出版发行。书做得精美,皮革封面,薄纸印刷,扉页上印有诗人的签名。1889年5月31日,朋友们在毛尔根大厅举行宴会,向外界发出庆祝的通报。惠特曼身体的原因,未能亲自参加晚宴,只是在人的搀扶下,参加庆祝会,听人们发言,宣读对他的贺信和贺电。参会的人员,集体赠送给诗人一只轮椅,让他进出方便,天气好的时候,护士可以推着轮椅,去河边散心,观看来往的渡船。

1891年12月17日,惠特曼不小心受风寒,卧床不起。第二天,大夫检查发现,他的右肺充血。21日大夫们会诊,断为不治之症。

巴克大夫闻信,急忙从加拿大赶来,立刻准备后事。12月26日,伯勒斯赶过来,守护在床边,观察惠特曼时发现:“虽然他濒于死亡已经好几天了,我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色这么好看……他的表情充满悲怆,但他像神仙那么庄严。我感觉不到他是将死的人,他似乎那么坚强。”

1892年3月26日,傍晚6时40分,下起一场细雨,天色很快变暗。轻缓的雨声如同一支催眠曲,安抚草叶的热爱者,将伟大的诗人惠特曼,送往天国的路上。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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