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一菲
1990年,我做教师一年左右,大约是个春天,我拿着笔发呆。我要写我教师生涯的第一篇教育感悟。纷繁的思绪翻涌着,却不知从何下笔,因为我有十万个缠绕而又模糊的问题。语文书单单薄薄的,上课时总是字词、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这样毫无生气的程序,我心底有个声音说“这不是语文”,却无法回答什么是“语文”。
作为语文学习者,我的学习经历简单而又美好:第一乐事是集中识字。在北大荒的冬夜,在万物凋零无边的黑暗之中,在旷古辽远神秘悠浑的时空里,母亲为五周岁的我、三周岁的妹妹点亮如豆的油灯,人生灿烂识字起始。那些汉字带着特有的质地、颜色、表情照亮蒙昧,驱走寒冷。母亲教识字,字不离句,句不离章,章不离篇,篇不离书。第二阶段就是“读出声音来”,见到有字的书,有字的纸就读出声来。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在穷乡僻壤很难寻到有字的书报,于是见字便读,就成了最初的习惯。
那时汉字之于我,从来都是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牵牵连连,缠缠绕绕。而语文课堂的所谓生字教学冰冷、坚硬、刻板、无趣。无外乎是中规中矩懂得音形义,教师的认知水平无法超越这个小小的范畴,更不敢越雷池一步。汉字缺少了造字法、文化、文字、审美的血脉,变得无精打采,甚至面目可憎。把优美的汉字抽离生命之美,然后塞给孩子们,这是语文课的第一大弊。
跟从母亲学语文的第二件乐事:读书,自由地无拘无束地读书。画本、杂志、小说,读者无疆。读书是我少年时代的璀璨时光,照亮、丰富了我的生命与时空。
初做语文教师,我掂量着那本薄薄的语文书,心中有无限的苦涩,我不知道这样几篇短文能给精神发育中的中学生带来什么,但我知道仅靠这样的“语文”滋养的孩子,他们的精神一定苍白……于是我大开书单。那时初中的孩子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阅读。
在我仅仅做了一年教师的1990年,我拿着笔纸无限地惆怅、无限地感慨,写下了所有师范毕业生耳熟能详的那句话“教材无非是个例子”,然后驻笔不能前。
“教材你也要質疑了?”一向爱护提携我的市语文教研员闫老师对我的想法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换个例子……”我说不下去了。我真的想不明白,也真的无法把这么复杂的东西想明白。我只是从一个“资深”的语文学习者的角度想语文该怎么教,我满心困惑。
于是,我领着初二的学生办手抄报,那种油印的,一期又一期,我领着他们读书,一本又一本。给他们批改周记时,很多时候,我写的批语都很长,我还让他们背诵唐诗宋词。我有点固执地教我心中的语文。校长很开明,家长很支持,学生也很快乐。
在初中执教的最初四年里,语文的时光很美好,信马由缰,按照自己对语文的理解上语文课,混沌而充满想象力。
有一次要上一节区级的公开课,选的课文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冬天,大雪,奇寒,当时我住在租来的平房里,坐在火炕上,围着棉被一遍又一遍地读课文。没有网络、没有教参,我可以无障碍地直面文本,走进“晋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重逢桃花林……”的那个语文世界。第一次我在文本中读出了文脉、文趣、文机,读出了教者“创作的冲动”,特别想“艺术”、具有艺术感地去讲一篇文章。
“如何设计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在反复的考量中取舍,教学是“取”的智慧,更是“舍”的艺术。讲什么,怎么讲,是“舍”的结果。文章太迷人了,“晋太元中”,好一个虚则实之;“忘路之远近”;好一个“忘”,忘掉了红尘的机关营苟,自会抵达桃花源;“忽逢桃花林”“忽”字写出惊喜,偶然,写出了不经意的美丽。一遍又一遍地读开去,寓言啊,童话啊,那么大的生命场,那么重的主题就在这娓娓的叙述中铺展开去。
多想和学生沿着陶渊明起起伏伏、柳暗花明的文字,走向“桃花源”。抚摸文字,凝望桃花源,用心贴近它。我抛弃了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我脱离了镣铐,让学生在文学里醉舞,那一次的尝试是成功的。课毕,老师们说“还不错”。
感恩牡丹江实验中学,那一片语文的天空,自由蔚蓝,可以让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按照自己的心愿教语文,寻觅语文的美与诗意。
语文给予人的应该就是那份美好与诗意,买书或者从图书馆借书,静静地读书就是我精神的狂欢。教语文就是让学生能够越陌度阡、蒹葭桃夭地感受那一个世界。让汉字复活,让读书变得诗意和美好。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初中生还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他们朝气单纯,在课堂上注视老师的眼睛是澄澈而又闪亮的,写满了信任与尊重。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他们的心灵和书籍还是那么近,他们离自然还有那么多的默契。那时的夜晚,天空中还有闪亮的星星,那时候的他们倾吐感情的主要方式还是书信与文字。
不久,孩子就陷入书籍的世界,那种成长会让人心存神圣。
“诗意语文”是什么样的语文,我想为它作阐释推理,不想用逻辑规范它,诗意语文的筋骨血脉,不可能简单地定义,只能是描述、感悟。
“诗教”是中国的传统,诗言志,温柔敦厚,哀而不伤 ,乐而不淫,歌之弦之舞之。首先,诗意语文追求视野的广阔,拒绝单薄甚至简陋的语文。 其次,诗意语文追求精神空间的开阔,在这里我们与伟大的灵魂进行艺术人生的对话。最重要的是引领学生进入到审美的意境,超越简单的是非善恶,给予学生一个文学的世界、一种深情、一种辽阔的浩瀚。
单篇的诗歌教学不能满足高中生的学习需求,开发课程已是弦上之箭,群文化、专题化是语文课大容量的主要办法。
1993年至2002年,我连续10年开设了诗歌专题教学选修课。遵循朱光潜所讲“诗歌是语言的钻石,情感的铀,要培养纯正的文学品位必须从诗歌入手”。从诗歌入手,中国古典诗歌将汉语表达得精致而美好。群文专题,在相互的对比映衬中更是体现了汉字的多义模糊延展性和韧性,更体现了汉字的美与风华。经过10年的积累,我似乎对语文教学、对诗意语文已然有了深刻的感悟,但仍不能破茧而生。
2002年4月,我在《北方论丛》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让学生诗意地存在》。“诗意语文”一词隐隐迢迢呼之欲出。教育里为了人的成长教育,要关乎“人”的精神心灵。着眼点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唯分数,不唯教材,不唯语文的知识体系。我想让我的语文课有助于孩子的成长,有助于学生未来的人生。
10年的时光里,我在阶梯教室给近千名学生上语文诗歌专题课,那是另一种精神的狂欢,我们摇曳在古诗里,我们游走在文字审美文化中,我们思考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命尊严,这也许就是诗意的语文。
诗歌专题不拘于中国古代,追求参差错落之美。融入西方诗歌、现代诗歌,偶尔也有西方绘画和古典音乐,追求诗情画意之美,浸润、沉醉、深思扑面而来。语文天生诗意,语文的本质就是诗意,教育的本质就是诗意,教育就是让人从蒙昧走向灵智,让人从蛮荒走向文明,语文应该有所担当。
在2001年省级语文年会上,我讲了一节诗歌专题课——《比在诗歌中》,产生了热烈的反响。在2003年黑龙江省诗意改革研讨会上,我又尝试讲了一节小说课《沈从文〈边城〉诗化的语言》,充满了美的意境与浓浓的感染力,学生和教师的解读与创造构成了诗意语文课堂的鲜明特征与个性。
我为这节课准备了很久,从我认识汉字的那天起。
2004年,我代表黑龙江省参加“语文报杯”全国中青年语文教师课堂教学大赛,参赛课题为《我的空中楼阁》,导入时我用《论语》中的“贤哉,回也”开始,用“三读”串线,用美的语言来表述,课堂结尾时用莫泊桑的名言收束。这节课荣获了一等奖,诗意语文也有了明晰的指向。
2004年,我的第一本教学手记《紫陌红尘拂面来》呈现了“诗意语文”最初的实践与思考。2004至2011年几年间,我坚持读书、教书、写书,一直在找寻语文中不息闪烁的诗意,追求美,追求灵魂的丰盈和感动,尝试不同的课型、不同的文体,尝试有代表性的公开课,在北京、南京、上海、深圳、广州、西安、太原、贵州,昆明等50多个城市上语文公开课,“诗意语文”走向成熟。
2011年,詩意语文工作室成立了,现在工作室聚集了全国各地900多位语文教师,诗意语文已从一个人的特色变成了更多人的追求。诗意语文已发公众号文章1 300多篇,建构并丰富着诗意语文的内涵。
寻找语文的诗意与远方,诗意语文一直在育人的路上用爱与美呵护学生的青春,润泽激荡学生的生命。
“一日不读书,语文无味,面目可憎”。诗意语文工作室自成立以来,共出版38本教育艺术类文集。诗意语文最低的门槛和最高的境界都是关乎生命的姿态,诗意地栖居。
当语文被异化、被试题化、妖魔化的时候,我们坚持汉语的诗意与美,坚持那种云在青山、水在瓶的云淡风清,花江柳绿追寻的价值就是一种执着与坚信。
诗意语文让我与我的语文储存了温暖和感动,此情长,此心不移。
教书,最好的境界是让自己的生命存有诗意,不畏年华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