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

胡涂

暴雨肆虐后的山城满目疮痍，教育局昔日的驻地被大雨冲洗的只剩下残垣断壁。作为时任教育局长，为了安全和观瞻，我们将这个多年的废墟规划并建成了停车场和休闲带。这其中其实还有一些感情因素，因为三十年前我和伯父曾居住在这一排倒塌的平房里。

二十世纪，伯父从乡村教师到乡镇教育站辅导员再到县教育局科长，在塆里好几代人中算是个“大干部”了，就连塆里曾红极一时的村支书八爹见了伯父也要轻言细语，笑脸相迎。在人们看来，无任何靠山的伯父是“有两把刷子”的。

伯父是塆里第一个骑自行车、戴手表、口袋上挂钢笔的人。每到放假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喜欢聚集在伯父家的大场前玩耍。很多时候，伴随着不间断的铃声，我们总是看见伯父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从后山岗一溜烟驶到大场边，将车稳稳地停在大场上。

有一次，堂哥闹着要学自行车。伯父没有办法，只有教他。堂哥在前面用力蹬，伯父在后面扶着座架，口中说着骑车要领：“龙头要稳，腰身要挺，目视前方，把握重心。”堂哥学了一段时间后，伯父见我眼巴巴想学车的样子，叫我也试试。他扶着座架跟着车跑，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我过了一把学车瘾后，回家吵着要父亲也去买自行车。可那时家里穷，想买伯父那种二三百块钱的名牌自行车，实在没钱。一天，父亲出人意料地骑回一辆自行车，说是花三十多块钱从别人手中买的旧车。然而，谁能想到，父亲骑着这辆破车到十几里外的学校上班途中，不幸摔下悬崖，受了重伤。当时，我正读初一，伯父找到我，说：“家里事不要着急，你父亲是我兄弟，有什么事就找我。”伯父的一席话让我很感动。

伯父外冷内热，平时言辞不多，但他对我的好我看在眼里，念在心里。我读高三那年，父亲找到伯父，请他给我找个吃住方便点的地方。伯父爽快地说，我一人有两间小屋，叫孩子和我一起吃住。当时县教育局在县一中的后面，只有一墙之隔。伯父住的平房很狭小，他把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我睡，他睡外屋。要出差之前，他会给我留一张便条，并放些餐票在桌上，让我买饭吃。一个冬天的早晨，因為老师拖堂，等我赶到食堂，早餐已卖完了。我正打算回教室时，伯父叫住我，塞给我两个馒头。我知道，伯父是把自己的早餐让给我了。

伯父很有才华。他不但口才好，而且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到过年时，塆里家家户户的春联都是伯父写的。

伯父爱喝一点小酒，他喝了酒后，话很多。有人开玩笑说他喝酒有三部曲：先是你喝我不喝，然后是你喝我也喝，最后是你不喝我要喝。其实他喝酒是为了热闹，从没见他因喝酒误过事。

若干年后，我当上了县教育局局长。此时伯父已经退休，他跟我说：“教育是很有意义的事业，希望你不忘根本，脚踏实地为教育做点事，做一个正派、干净、有为的教育局长！”伯父的教诲一直成为我努力前行的动力。

父亲不到古稀之年就离开了人世。父亲生病住院时，伯父嘘寒问暖。当父亲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伯父号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呐喊，无人不为之动容。父亲走后没几年，伯父中风了，伯母又先他而去。他不能走动，不能自理。为了获得更高质量的料理，家人在万般无奈中不得不让他住进县城一家福利院。

有天中午，我和妻子去看望伯父。他一人躺在床上，手脚被皮绳捆绑着系在床沿。我怒气冲冲地去找护理，很不客气地责骂了他们。他们解释说，病人现在间歇性神志不清，如果不这样，很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我理解了护理的难处，但为曾经那样意气风发、自信自尊自强的伯父在人生本应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却被病魔折磨得毫无尊严而黯然神伤。此时的伯父很清醒，他极力想拉拉被子掩饰一下现场的情景。我安慰他说：“大大（我的家乡大别山南麓一带，称伯父为“大大”），你会好起来的，我们都有信心。”他开始还和我们聊得极好，忽然大哭起来，说他好想回家。

我想起一副楹联：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情。伯父已历经八十年风雨，我能做的只有祈祷他早日康复，并常去看望他。

（作者单位：黄冈市英山县教育局）

责任编辑 姜楚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