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空间中的欲望、消费及美学

2019-03-29 05:05文学武
社会科学 2019年3期

摘 要:随着人类文明进程的迅速发展,城市和文学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城市在文学描写中的地位也日益重要。20世纪20、30年代,中国的新感觉派文学和左翼文学几乎同时把目光转向上海,这两种不同形态的文学从不同的角度诠释了这座城市。它们在都市描写的广度和深度、作家的情感模式、都市中的人物形象特征以及都市美学的表达等角度上既有相似之处,也有显著的差别,共同演绎了中国这座城市的荣辱浮沉,为中国现代都市美学谱写了新的篇章。

关键词:左翼文学;新感觉派;文学与城市;都市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9)03-0173-09

作者简介:文学武,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上海 200240)

随着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把目光从乡村转向都市,中国新文学对城市的描写在20世纪30年代也逐渐趋于成熟。赵园说:“新文学在三十年代有了较为成熟的‘城市小说,即使当时未标举名目,缺乏理论研究,此后也迟迟未得到文学史的总结。属于新文学的城市文学,包括了某些有定评的著名作品(如茅盾的《子夜》),另有一些也应置于这一流程中作这一种眼光的估量。上述城市文学,是现代史上城市的发展、异质文化的植入、人们城市感觉及感觉方式的丰富、城市美感的发现、城市表现艺术的引进、积累的自然结果。”①她主要列举了左翼文学和新感觉派。确实,这两种不同形态的文学几乎同时从不同的角度诠释城市,尤其把叙述重点放在上海,共同演绎了中国城市的荣辱浮沉,为中国现代都市美学谱写了新的篇章。

中国新文学作品在对现代都市的描写方面,新感觉派的表达无疑是最前卫、最丰满也最复杂的,历来的研究者都对新感觉派这方面的成就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如严家炎认为,“中国新感觉派创作的一个显著特色,是在快速的节奏中表现现代大都市的生活,尤其表现半殖民地都市社会的畸形和病态方面。可以说,新感觉派是中国现代都市文学开拓者中的重要一支。”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41页。下同。彭小妍则肯定了新感觉派的美学贡献:“1980年代末叶,久被埋没的新感觉派复苏,挑战五四以来位居主流的写实主义文学,刘呐鸥也从此被纳入中国现代文学的正典。呐鸥及其新感觉派文友写作的时代,正是中国面临再现危机之时——传统语言已无法有效表达追求自由恋爱、速度、及现代科技的现代世界的意义了。”彭小妍:《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现代性:1930年代上海、东京及巴黎的浪荡子、漫游者与译者》,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102页。下同,不再一一注明。最近若干年来,对新感觉派的研究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界的一个热点,新感觉派对现代文学的贡献得到充分的肯定。不应忽视的是,在新感觉派大量书写他们所熟悉的都市的同时,左翼文学也悄然进入了这一领域,如茅盾、丁玲、楼适夷、田汉、夏衍、魏金枝等都有描写城市题材的作品,这其中茅盾的成就最高,赵园说:“二三十年代写城市可以称之为‘城市文学的,绝不止于新感觉派诸作。应当公正地说,茅盾《蚀》三部曲中的《幻灭》与《追求》(尤其是《追求》),他的《子夜》,在当時是更成熟更有功力的城市文学作品。”赵园:《城与人》,第236页。那么,作为共时性存在的文学范式,新感觉派文学、左翼文学中的城市有哪些共同之处和相异的地方呢?本文拟从都市描写的广度和深度、作家的情感模式、都市中的人物形象特征以及都市美学的表达等角度进行比较,以在更宏阔的时代背景下追踪中国文学的发展轨迹。

诚然,新感觉派、左翼文学都已经意识到中国现代城市的迅速发展以及这种发展对社会结构和人们生活方式、精神的强大冲击力。因此,它们都表现出了城市的空间结构和物质形态,流露出较强的城市意识。但它们在对城市表现的角度上有所差别,表现的强度和刻画的深度上也不尽一致。新感觉派的出现和上海这座中国最大、最现代化的都市是密不可分的,它们中的大多数作家都和这座城市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他们对现代都市的生活最为熟悉,都市中的外在场景以及代表性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作品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展示,充分显现出现代都市五光十色、快节奏的感性色彩和魔幻的魅力。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及租界制度等多种因素,上海在很短的时间成为远东第一繁华的都市,其强大的城市生命汇聚起经济、商业、文化等多重中心的角色,也成为时尚生活方式的大熔炉。新感觉派的嗅觉极为敏锐,他们发现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成为了不可逆转的趋势,作家只有顺应时代、表现出这时代的变化,文学才有新的生命。刘呐鸥1926年11月10日在致戴望舒的信中说:“我要Faire des Romances,我要做梦,可是不可能了。电车太躁闹了,本来是苍青色的天空,被工厂的炭烟布得黑濛濛了,云雀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缪塞们,拿着断弦的琴,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那么现代的生活里没有美吗?哪里,有的,不过形式换了罢。我们没有Romance,没有古城里吹着号角的声音,可是我们却有thrill ,Carnal intoxication,就是战栗和肉的沉醉。”孔令境主编:《现代作家书简》,第185页,转引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第142页。因此,新感觉派笔下,那些代表上海大都市外在景观的跑马场、舞厅、咖啡馆、大饭店、电影院、游乐场、夜总会、戏院、交易所、公园、商场、霓虹灯广告牌、跑车、烟囱等物质文明的象征得到了立体、全面的展示,向世人赤裸裸地显示这座城市的诱惑力。如穆时英《PIERROT》的一段描写:

街。

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室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猾的三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

而穆时英的另一部小说《上海的狐步舞》更是从多个侧面写出了现代魔都的光影: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

这里的一切都深深打上了商业化和工业化的烙印,散发出现代都市最现代化、具有活力的一面,和传统文学中描写的田园风光不啻天差地别,在以前的文学中也从未出现过。就像当时有人评论刘呐鸥所说:“呐鸥先生是一位敏感的都市人,操着他的特殊的手腕,他把这飞机、电影、JAZZ、摩天楼、色情狂、长型汽车的高速度大量生产的现代生活,下着锐利的解剖刀。”《新文艺》2卷1号,参见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第142、143页。

上海自从19世纪中叶开埠以来,城市的工业化水平和商业化程度得到极大的提升,至20世纪30年代,已经成为一座耀眼的都市傲视东方,即便放眼世界,上海的现代化程度也并不落伍,足以媲美当时世界最现代的大都市。当时一个外国人记录了他对上海的印象:“大城市应该永远有世界大同之心,上海自然也不例外……但令新来者吃惊的是,他们会看到最新款式的劳斯莱斯驶过南京路,停在堪与牛津大道、第五大街、巴黎大道上的百货公司媲美的商店门前!游客一上埠,就会发现他们家乡的所有商品上海的百货大楼里都有广告有销售……上海百货公司里的这种世界格局足以在中外商店前夸口它是‘环球供货商。”欧大卫(David Au):《上海百货公司有其特殊创业史》,参见李欧梵《上海摩登》,毛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页。 因此许多人纷纷聚集在这里,进而弹奏出现代都市的繁华乐章。不仅城市的外观现代化了,更有许许多多不同身份的人影出现在这座城市,而這些人在以前的社会结构中也是非常罕见的,比如大亨、经理、舞女、流氓、城市流浪者、大学生、投机分子、工人、嫖客、掮客、操盘手、职员、妓女、巡捕、传教士、外国商人,等等,而新感觉派对这些都市新型职业者的刻画也很深入。如穆时英的《Graven “A”》用浓重的笔墨和一系列的比喻展开了都市摩登女郎的身体想像,充满了情欲的特征,而这在以前的文学中也是无法想像的。新感觉派极大地拓展了文学的表现范围,在对现代都市外在形态和内涵的把握上都达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很高境界。

受到国际左翼文学运动的影响,中国左翼文学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也逐渐把目光转向都市,不少作家文学中的都市描写也取得了较高的成就,茅盾、丁玲就是两位很有代表性的作家。茅盾相当一部分作品都是含有都市背景,如《蚀》三部曲,《虹》《子夜》《第一阶段的故事》《锻炼》等,这当然和茅盾对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等问题的思考有关系,他把上海作为解剖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等问题的窗口,以此来探讨中国社会的性质及出路。茅盾的《子夜》对上海的描写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受到了人们的赞誉,这主要是因为茅盾笔下的上海作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畸形城市代表,这种看法很长的时期都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主流,满足了国家民族主义者的想像。撇开这些不谈,茅盾在《子夜》中对上海现代都市的塑造也是颇为成功的,和新感觉派的描写可谓相得益彰。《子夜》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为故事主要发生地,全景式展现了这座都市的场景,这座都市所散发出的现代气息在作品中也是处处可见:十里洋场、华懋饭店、电车、霓虹灯广告、股票交易所、金融资本家、高级舞女,等等。《子夜》的开头一段历来被人们所称赞,很长时间都一直成为人们眺望上海的文学窗口。茅盾对上海现代感的把握还是比较到位的,他所使用的“Light”“Heat”“Power”这几个关键词正是现代都市的象征,隐含着机械工业时代所释放的强大生命力。这是和新感觉派笔下相似的一面。丁玲作品和都市的关系也很密切,她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一九三0年春上海》《韦护》《自杀日记》《庆云里中的一间小屋里》《日》等,其中很多故事的发生地在上海。《梦珂》中的上海一开始被赋予了现代文明的象征:一个乡下女孩怀揣梦想到都市去寻找现代的生活,成就自己的电影明星梦。然而都市在她的面前却逐渐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她处处掉进城市的陷阱,城市肆无忌惮地展示出贪欲和堕落。这种都市的病态在梦珂的眼中是这样呈现出来的:

无论是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妆室……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粗鄙的俏皮话……或是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是那样自如的,嬉笑的,快乐的谈着,玩着。

面对都市中的电影院、咖啡厅、摄影棚、学校、鬼混的男女、虚伪的人情,等等,梦珂的诧异是可以想见的,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来自偏远地方的生活经验,而都市这个染缸最终也吞噬了梦珂。

丁玲的短篇小说《日》的开头写出了“她”眼中的上海:

天亮了。

这是一个热闹的都市,一块半殖民地,一个为一些帝国主义国家,许多人种共同管辖,共同生活的地方,所以在东方的海面上刚吐出第一线白光的时候,迥然不同的在一个青白的天空之下,放映出各种异彩。

除此之外,这篇作品中还出现了“林立的黑烟筒”“高耸的楼房”“艳冶的红灯”“汽车的喇叭”等都市文明的景观,不同层次的人群被都市划分为不同的生活区域。有学者在肯定丁玲早期的成就时说:“作为现代中国的形象与幻象,1920年代末的上海,带着那些被具体组织和区分开来的特征,第一次出现在丁玲早期作品中;这座城市引人注目的是一系列复杂的人类身体的形象,它们是权力阶层与其种种‘下等阶层及‘社会混混之间张力和矛盾的集合。”颜海平:《中国现代女作家与中国革命:1905-1948》,季剑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0页。 可以看出,左翼文学虽然没有遗忘都市现代性的一面,但与新感觉派更多不同的是,左翼文学的不少都市描写也都写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面:贫民窟、下等妓院、度日如年的工人和城市贫民等,更完整地揭示出都市众生喧哗、天堂和地狱交织的真实面孔。

尽管新感觉派文学、左翼文学中都描写到了现代城市,但作为作家的立场和情感却也有着不同程度的区别。中国现代左翼文学本身就是国际左翼文学运动的组成部分,它把历史唯物论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认为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是对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同时把唯物辩证法作为自己的创作方法,致力考查作家的创作倾向和背后的阶级立场,注重阶级分析。因此在看待城市尤其在看待上海时,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把城市视为罪恶的化身和帝国主义殖民统治的大本营,以及民族屈辱和帝国主义侵略的代名词。李欧梵说:“这种流行的负面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又被中国左翼作家和后来的共产党学者强化了,他们同样把这个城市看成罪恶的渊薮,外国‘治外法权所辖治的极端荒淫又猖獗的帝国主义地盘,一个被全体爱国人所不齿的城市。”李欧梵:《上海摩登》,第4页。 白鲁恂认为爱国知识分子和作家对上海罪恶的渲染主要是“接受了半列宁主义的观点,把通商口岸看成国际资本主义的罪恶工程”。他们这样的鲜明倾向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美国]白鲁恂:《中国民族主义与现代化》,香港《二十一世纪》第9期。 由于所秉持的世界观和阶级立场,中国左翼作家对于城市的批判是非常严厉的。如茅盾就认为上海的繁荣是一种畸形的繁荣,它建立在大量农村经济破产的基础上,失去土地的农民和无产者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市,导致了城市的不健康发展。“上海是发展了,但发展的不是工业的生产的上海,而是百货商店的跳舞场电影院咖啡馆的娱乐和消费的上海!”茅盾:《“现代化”的话》,原载《申报月刊》第2卷第5期。 《子夜》中的赵伯韬被茅盾赋予了买办金融资本家的形象,他的背后有强大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势力的支持,因此在上海滩呼风唤雨,虚伪奸诈,挤兑和打压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力量。同时他又追求奢侈腐烂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个从头坏到脚的人物。在他第一次出现在作品中时,作者就交待他是“公债场上的一位赌王”。茅盾写逃到上海做寓公的地主冯云卿时说他“在成千上万贫农的枯骨上”“建筑起他饱暖荒淫的生活”。写交际花刘玉英从赵伯滔浴室走出的时候专门加上一句话:“是妖冶的化身,是近代都市文明的产物!”而写冯云卿为了挽回股票市场的损失而鼓动自己的女儿出卖色相接近赵伯韬,更让人想起《共产党宣言》中的那段名言:“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3页。 夏衍的《包身工》极力渲染上海作为工人的地狱和资本家天堂的双重性,“芦柴棒”们所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异常恶劣:“这是杨树浦×路东洋纱厂的工房。长方形的,用红砖墙严密地封锁着的工房区域,被一条水门汀的弄堂马路化成狭长的两块。像鸽子笼一般的分得均匀,每边八排,每排五户,一共是八十户一楼一底的房屋。”夏衍:《包身工》,载《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第13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61页。 而这些“芦柴棒”们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入侵而导致中国农村经济的解体,她们被迫到都市寻找生活出路,却又陷入魔窟之中。丁玲的《庆云里的一间屋里》所描写的妓女实际上也是被迫流落到都市,进而遭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蹂躏。殷夫诗中的上海更被直接贴上了铁面獠牙的标签:

呵,此地在溃烂,

名字叫着“上海”

— 《无题的》

呵,吃人的上海市,

铁的骨骼,白的牙齿。

—《梦中的龙华》

左翼文学的都市描写显然是站在阶级论的立场,都市更多的是作为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侵略的桥头堡和大本营,无论是对都市环境和人物的描写都带有明确的阶级意识成分和民族主义者的想像。他们笔下都市中拥挤的人群、街道、醒目的贫民窟、高大的烟囱“已经包含着某种丑恶的,违反人性的东西”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04页。,其批判、否定的姿态非常鲜明。然而历史证明,他们这种严厉也不乏包含着对都市的误解甚至某种偏执,相当情绪化。他们基本上忽略了城市文明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创造新的思想、文化、科技等的巨大意义以及给人们生活方式所带来的便利。事实上,正是由于都市的出现,人类才进入到一个崭新的阶段:“城市通过它集中物质的和文化的力量,加速了人类交往的速度,并将它的产品变成可以储存和复制的形式。通过它的纪念性建筑、文字记载、有秩的风俗和交往联系,城市扩大了所有人类活动的范围,并使这些活动承上启下,既往開来。”[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宋俊岭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版,第580页。 基于先入为主的观念支配,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左翼作家对这座城市描写的深刻性和复杂性。

而新感觉派对于都市的情感则是很矛盾的。他们一方面也不喜欢上海这样的都市,都市快速紧张的节奏打破了人们传统的生活秩序,而更大的问题则是都市尔虞我诈、赤裸的商业交换原则对人们的信仰造成的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些对于新感觉派作家而言也充满了惶恐和不安。的确,随着都市文明的进程,其对人们精神挤压的效应也越发明显,城市学家刘易斯·芒福德曾经说:“大都市,在它发展的最后阶段,变成了一个集体的诡计……但实际上他们的生命一直处在危险之中,他们的财富是庸俗而短暂的,他们的闲暇是非常单调而乏味的,他们可怜的幸福带有一种色彩,经常预感到暴力和死亡会突然降临。”[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宋俊岭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版,第559页。穆时英的一段话就表明了这样的复杂心情:“二十三年来的精神上的储蓄猛然地崩坠了下来,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标准、规律、价值全模糊了起来……”穆时英:《白金的女体塑像·自序》,上海现代书局1934年版。 穆时英的这段话实际上是谈到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压迫之下人的精神世界出现了危机,触及到了现代社会的核心问题,而这是最可怕的。“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用不时兴的语言来说,它就是一种精神危机,因为这种新生的稳定意识本身充满了空幻,而旧的信念又不复存在了。这种局势将我们带回到虚无。由于既无过去又无将来,我们正面临着一片空白。”[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74页。 像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PIERROT》《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刘呐鸥的《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热情之骨》《礼仪与卫生》,徐霞村的《Modern Girl》等作品都触及到了这样的主题。穆时英在《PIERROT》中借主人公之口宣布了人生的荒谬:“什么都是欺骗!友谊、恋情、艺术、文明……一切粗浮和精细的,拙劣的和深奥的欺骗,每个人都欺骗着自己,欺骗着别人。”他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也写出了现代人彼此互为路人的陌生感。

新感觉派作家笔下有大量描写繁华嘈杂都市生活下现代人的焦虑和紧张情绪,这表明他们对于上海这座现代都市带有一定的反思和批判,但这种反思和批判主要是从个体的情感体验出发,表达的是自我的认知,毫不牵涉社会和政治原因。但同时,由于刘呐鸥、穆时英等长期生活在都市,对于现代都市有着很深的眷恋感,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方式在很多时候是坦然接受的。刘呐鸥生活奢侈,对服装和仪表的细节十分讲究。如1927年他的日记记载,4月5日:“在王庆昌做了一套春服,两套夏天的白服。”12月8日:“去王顺昌做套Tuxedo(大礼服)。”12月12日:“去王顺昌试衣。”彭小妍:《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现代性》,第60页。 而且他的生活追求也带有相当的西化色彩,是上海的富裕阶级才能享受的:“在1930年代中期的上海,他自制了一部影片,以英文命名为The Man who has the Camera(手持摄像机的人)。影片中他身着白色西服及礼帽,在不同场合反复出现,这显然是他最喜爱的服饰。除此之外,他热衷跳舞,并以‘舞王的名号纵横舞厅。他与友人经常切磋舞技,甚至研究舞蹈手册,以精进舞艺。”彭小妍:《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现代性》,第60页。 穆时英小说《黑牡丹》中人物的一段话其实也可以看作新感觉派对上海的依恋情感:

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春季的流行色,八气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我是疲倦了。

值得注意的是,新感觉派作品的消费品、消费方式和消费空间带有浓厚的异域情调,尤其是法国情调,他们在作品中丝毫也不掩饰对这种情调的膜拜。法国在世人的眼中是时髦、浪漫和现代艺术的大本营,其在建筑、文化、艺术、生活方式等很多方面带有前卫性质,往往成为世人追捧的对象。而新感觉派的刘呐鸥、施蛰存等人都在具有法国文化背景的震旦大学法文班读书,可以说对法国文化十分熟悉和欣赏。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法租界的霞飞路在很多时候会被很多作品屡屡提及,如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霞飞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在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这里营造的空间是很有浪漫情调的。李欧梵在谈到这种现象时说:“当英国统治的公共租界造着摩天大楼、豪华公寓和百货公司的时候,法租界的风光却完全不同。沿主干道,跟电车进入法租界,霞飞路显得越来越宁静而有气氛。道路两侧种了法国梧桐,你还会看到各种风格的精致的‘市郊住宅……当地的一个咖啡馆常客这样说,在霞飞路上,‘没有摩天大楼,没有什么特别的大建筑,但‘醉人的爵士乐夜夜从道路两侧的咖啡馆和酒吧里传出来,告诉你里面有女人和美酒,可以把你从一天的劳累中解放出来。”李欧梵:《上海摩登》,第23、24页。 除此之外,其他如带有法国情调的咖啡馆、酒店、公园、舞厅、西式蛋糕店、照相馆、鲜花店、电影院、天主教堂等也总是出现在新感觉派的作品中。“太阳光从红的、蓝的、绿的玻璃透进来,大风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纯洁的小手捧着本精装的厚《圣经》……塔顶上飞着白鸽和钟韵。”这是穆时英小说《五月》中对教堂的描写,透露着庄严、肃穆。这些描写实际上反映出他们在骨子里对都市现代性生活的诱惑难以抵挡的心态。“20世纪30年代海派作家在文本中构造出众多现代生活的消费场景,通过对消费品、消费空间和消费行为的描述来凸显消费性意义上的法国情调,在这种消费性表述的身上集中承载了海派作家对于现代生活的想像。”张鸿声:《文学中的上海想象》,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137页。 正是这座城市飘荡的现代和异域浪漫气息,使得新感觉派在这里找到了最终的精神归宿。例如刘呐鸥喜欢上海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他生活过的东京:“因为上海除了无知的摩登青年及摩登女郎,还有他的文学伙伴吧……在多国兵燹和战争威胁的动乱之间,呐鸥还是可以一派悠闲地在1927年的上海维持他的浪荡子生活。他对自己糜烂颓废的生活相当自觉,经常自我批判,但往往又堕入自我耽溺的生活。”彭小妍:《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现代性》,第95、96页。 从中可见新感觉派对都市上海亦恨亦爱的复杂感情,并非像左翼文学所表现出的极端的排斥和反感。

虽然新感觉派和左翼文学中都呈现了复杂的现代都市生活面貌,但是它们在描写都市的叙述方式和美学手法上却有着重大的差异性,但这种彼此的差异有时起到了很好的互为补充的功效,把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城市的历史风貌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新感觉派艺术表现的方式在当时的中国文坛无疑是最带有叛逆性和现代性的,他们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崭新的都市美学元素。新感觉派和西方的象征主义及日本的新感觉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其文学创作表现的新变化在当时就已经被人们所注意到了。郁达夫说:“新的小说的技巧,似乎在竭力地把现代人的呼吸,现代生活的全景和拍子,缩入到文学里去。最浅近的例,譬如所谓新感觉派与表现主义以及心理分析派的技巧,就是如此的。”1931年6月10日上海光华书局初版《文艺创作讲座》第1卷,参见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第146、147页。 楼适夷说:“《巴黎大戏院》与《魔道》无疑地是中国文学上的一个新的展开,这样意识地重视着形式的作品,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并不曾于创作文学里见到过。”楼适夷:《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1931年10月26日《文艺新闻》第33号。 其实,在刘呐鸥早期创办的《无轨列车》《新文艺》这两份杂志就大力介绍瓦雷里、保尔·穆杭等人的作品以及日本新感觉派的一些小说,这可以看作他们对现代主义美学的迷恋。李欧梵特别谈到刘呐鸥、穆时英的特殊性:“因为对他们而言,城市是他们惟一的生存世界,是创作想象的关键资源。作为中国‘新感觉派的领袖,他们尝试用一种实验技巧来表达他们的都市情结,这种技巧既和‘五四传统的现实主义大相径庭,也不同于施蛰存的风格。”李欧梵:《上海摩登》,第203页。 如新感觉派笔下出现的浪荡子形象和摩登女郎的形象就是他们在美学上的独创。按照有的学者的描述,摩登女郎的形象一般都是:“‘摩登女也是短发,着‘薄袜、高跟鞋,经常穿美国电影偶像—像克拉拉·波(Glara Bow)、宝拉·南格(Paula Negri)、玛丽·璧克馥(Mary Pickford)和格罗丽娅·斯万森(Gloira Swanson)—所着的时髦浅色单衣;‘她属于珠光宝气的、颓废的中产阶级消费者,在20年代后期的都会享乐背景里,她通过穿着、吸烟、喝酒对传统表示蔑视。”[美]史书美:《性别、种族和半殖民主义:刘呐鸥的上海都会景观》,参见李欧梵《上海摩登》,第212页。 看刘呐鸥《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的摩登女郎:

忽然一阵Cyclamen 的香味使他的头转过去了。不晓得几时背后来了这一个温柔的货色,当他回头时眼睛里便映入一位Sportive 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视线容易地接触了。小的樱桃儿一绽裂,微笑便从碧湖里射出来。

穆时英《黑牡丹》中的摩登女郎:

她舞着,从我前面过去,一次,两次……在浆褶的衬衫上,贴着她的脸,低着脑袋,疲倦地,从康纳生旁边看着人。在蓝的灯光下,那双纤细的黑缎高跟鞋,跟着音符飘动着,那么梦幻地,像是天边一道虹下飞着的乌鸦似的。

摩登女郎在新感觉派中大量出现不是偶然的,这是现代都市症候的表现,代表着都市欲望和魅惑。而浪荡子形象则更为复杂,彭小妍阐释说:“在笔者的浪荡子美学概念中,浪荡子的定义,首先必须靠他与摩登女郎的关系来界定。浪荡子与摩登女郎是一体的两面:她是浪荡子的自我投射,是自恋的展现……身为品味及风雅的把关者,浪荡子以教导摩登女郎的行为举止及穿着品味为己任。他一方面执着她的风华容貌,一方面不信任她的智力及贞操,透露出根深蒂固的女性厌恶症。”彭小妍:《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的现代性》,第37、38页。 在新感觉派笔端的浪荡子身上有着波德莱尔、保尔·穆航作品的影子,这是更深层的一种跨文化的旅行方式,即“浪荡子美学是跨文化现代性的精髓。”彭小妍:《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的现代性》,第37页

与此同时,新感觉派在艺术手法上追求花样翻新、繁复多变的技巧,刻意捕捉新奇意象和瞬间的感觉,大量借用电影中的剪贴、蒙太奇手段去表现现代都市的声音、节奏、色彩、气味等,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穆时英《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对色彩的描写: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的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调,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烟,有了高跟鞋,也有了钟……

在这里,各种光和影的交织,浓重的色彩展现着魔都的炫目、艳丽、刺激,现代感非常强。另外,他们还普遍淡化了现实主义的情节、结构,取而代之用一种心理化、片段化的联想,以此来表现出都市人的微妙的心理世界。新感觉派在这些方面的美学追求是和现代都市生活的流行色一致的,很大程度上也颠覆了传统语言的秩序和韵味,这种美学的转向是中国都市化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与新感觉派中的摩登女郎、浪荡子等带有异域色彩和跨文化意义的形象不同,左翼文学人物形象塑造的重点是底层的工人、贫民等无产者以及和他们处在相对立位置的资本家,也有少量游荡在城市中的小知识分子,具有明显的阶级属性。有学者说:“在左翼作家如茅盾、丁玲笔下,人物的物质属性也是一个明显的事实,但物质造成的是人的经济利益,并导致利益关系的集团性呈现,最终为阶级性的一个注脚。”张鸿声:《文学中的上海想象》,第168页。 即使在左翼文学中也出现过类似徐曼丽、刘玉英、玛丽等摩登女性的形象,然而从作者的态度可以看出明显的阶级论意识。茅盾《子夜》对高级交际花徐曼丽的描写:

交际花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

虽然也是摩登女郎,但茅盾显然对此没有太多的好感,很多时候是把其和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的罪恶联系起来。与此类似的还有丁玲的《一九三0年春之上海》(之二)中出现的玛丽也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化身,她爱慕虚荣、追求享乐,喜欢华美的服装、爱看电影和流行杂志,“艷丽”“荡佚的媚态”,显然是作为无产者对立面而出现的。在艺术手法上,左翼文学普遍接受了恩格斯的典型化理论,致力于描写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批判现实主义的格调成为主流。茅盾《子夜》中所着力塑造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是置身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特殊的社会背景中: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民族工业凋零、蒋、冯、阎大战、红军暴动等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吴荪甫的悲剧结局早就已经注定。茅盾用巴尔扎克、左拉等作家的手法紧紧把吴荪甫、赵伯韬、诗人、学者、交际花、大学生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围绕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的典型环境展开,以此展现复杂的生活场景和广阔的生活画面。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成为作家创作所要达到的最高目标。夏衍的《包身工》、丁玲的《梦珂》《自杀日记》等也基本沿用了这样的创作手段。另外,他们在作品中的语言风格带有时代的特点,呈现对“力”和“质朴”美学形态的追求,这和五四文学传统有相近的地方。李健吾曾说:“没有比我们这个时代更其需要力的。假如中国新文学有什么高贵所在,假如艺术的价值有什么标志,我相信力是五四运动以来最中心的象征。”李健吾:《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5页。 但不无缺憾的是,这些作品大多时候缺乏独具匠心的雕琢,革命、暴力等美学元素往往以直白的语言方式出现。相对而言,他们使用的是一种较为传统的创作方法,在捕捉现代人的心理、情绪方面有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在对世界现代主义文学的最新成果借鉴上也不够积极主动,都不同程度地制约了左翼文学的更大成就。

城市和人、城市和文學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三者之间的互动也更为频繁、复杂。本雅明在谈到波德莱尔和巴黎的关系时说:“在波德莱尔那里,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他的诗不是地方民谣;这位寓言诗人以异化了的人的目光凝视着巴黎城。这是游手好闲者的凝视。他的生活方式依然给大城市人们与日俱增的贫穷洒上一抹抚慰的光彩。”[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等译,生话·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89页。 而美国的Richard Lehan在其所著的《文学中的城市》中也说:“城市和文学文本共有着不可分割的历史,因而,阅读城市也就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文本阅读。这种阅读还关系到理智以及文化的历史:它既丰富了城市本身,也丰富了城市被文学想象所描述的方式。”陈平原《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生话·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86页。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的新感觉派和左翼文学不约而同地把笔触伸向当时的远东第一都市上海,以各自的审美情感和叙事美学演绎着这座魔都的魅力、陷阱以及罪恶,也共同把中国文学中的都市描写推向了新的高度。

(责任编辑:李亦婷)

Abstract: With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human civilizati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ity and literature has become closer and closer, and the status of city in literature descriptions is also increasingly important. The Chinese New Sensation School and the Leftwing Literature almost turn to shanghai simultaneously in the 1920s and 30s, and the two different forms of literary interpret this cit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They have similarities and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in the breadth and depth of urban description, the writers emotional patterns, the characters in the city and the expression of urban aesthetics. And they jointly deducted the glory and humiliation of Chinese cities, and compose a new chapter for Chinese modern urban aesthetics.

Keywords: The Leftwing Literature;The New Sensation School;Literature and 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