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讨论抗战文学,创作的时间和地点不容忽视。1941年茅盾离渝赴港后,以“先见”的延安立场,创作了《腐蚀》等作品,对战时国都进行逆写。逆写主要通过叙事视角、人物身份、虚拟时局、历史联想等方式来实现。不过,《腐蚀》的传播时间和影响范围耐人寻味,文史互证关系走向了偏至,因此,有必要对作品的历史价值进行重新评估。
关键词:重庆;茅盾;《腐蚀》;逆写;抗战;香港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9)03-0165-08
作者简介:李永东,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重庆 400715)
自1937年11月20国府迁渝,重庆就开始承担战时国都的功能角色。在全面抗战期间,重庆拥有多副面孔,既呈现出弄权、投机、纸醉金迷的战时恶相,亦享有“抗战司令台”“精神堡垒”“英雄之城”的美誉。然而,茅盾的战时重庆形象却照不进一丝光亮,他执意把抗战之都写成国贼当道、腐化堕落的魔窟。这是为何?显然,从“城市体验”“反映现实”之类的维度进行解说,难以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基于笼统、整体的抗战语境,也不能抵达茅盾创作动因和思想风貌的幽微曲折。
全面抗战时期,茅盾由上海出发,辗转流徙于殖民地香港、新疆迪化、延安边区、国都重庆等地。茅盾在不同城市之间游走,并不纯然是个人行为,而是个人意愿与政治影响两相权衡的结果。各种势力的角逐在这些城市之间展开,这就造成茅盾不断把自己抛入差异性的政治环境,在不同城市书写战时中国,构设重庆形象。创作的时间地点,国共之争,抗战形势,都是影响茅盾抗战书写的重要因素,相关因素一变,茅盾的创作风貌也随之调整。
1941年茅盾在香港创作了《腐蚀》等作品,以前所未有的激进态度对重庆进行了逆写。对重庆批判的突然升级,属于有意为之,这种政治化的书写,其形成机制、内在观念、叙事效果和传播路径值得探究。基于历史语境,从多个角度对《腐蚀》等作品进行围合研究,立足于历史语境,把茅盾的创作“问题化”,有助于重新理解其作品。一时(1941)一地(香港)创作的再解读,无论对茅盾研究还是抗战文学研究而言,都属于有待深入开掘的路径,由此当有所发现。
一、茅盾的“先见”
谈论抗战文学,创作的时间和地点不容忽视。无论把握战时文学的整体状况,还是追溯个人的创作轨迹,都应把时空问题纳入考察范围。时间和地域构成了抗战文学意义生产的“现场”。就地域空间而言,战时中国呈现出区域分割、权力主体不统一的特点,漂泊、分散在国统区、延安边区、沦陷区、上海租界、殖民城市香港的中国作家,他们在战时体验和家国情怀上存在差异,只有考虑作家与地方的互动关系,才能进一步探究抗战文学“为什么会这样”谭桂林:《游走边缘:谭桂林文学评论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页。。就时间而言,持续的抗战和国内外局势的发展,使得国都重庆在城市景观、城居心态、政治寄寓等方面,皆处于变化之中,1938年的重庆和1943年的重庆不可同日而语。甚至大轰炸中的重庆与雾季重庆都是两副面孔。在此情形下,脱离文学生产的具体时空,对抗战时期茅盾的创作进行静态、整體的分析,就有明显的局限性。
时间、地域及其关联的政治生态和个人选择,对茅盾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全面抗战时期,审时度势、因地制宜的政治化写作,代表了茅盾创作的常态。他在港、渝两地对重庆的想象,不能等量齐观。1941年、1943年与抗战胜利之初的重庆想象,在倾向和风貌上也当有所不同。长篇小说《腐蚀》就是特定时空的产物。“皖南事变”后茅盾由渝赴港,他怀着“驱车我走天南道,万里江山一放歌”的自在感,国民党的“森严文网”岂奈他何,他在香港可以放开书写重庆“逆流”了。茅盾:《渝桂道中口占》,载《茅盾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79页。不过,《腐蚀》对重庆“逆流”的书写,并没有多少切近的体验作为基础。全面抗战的前三年,茅盾身处殖民城市香港和边陲城市迪化,远离战争硝烟,远离抗战中心。因而,茅盾对战争引发的社会变动,带来的生活疾苦和唤起的民族情绪,少有近距离的观察和置身其中的体验。在新疆期间,他自觉“塞外索居”茅盾:《茅盾全集》第3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页。,“内地音讯,忽然隔绝”茅盾:《茅盾全集》第3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页。,对“内地文坛动态,知之甚少”茅盾:《茅盾全集》第3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页。,对战时中国的情形同样隔膜,在新疆的一年使他“深感落后于沸腾的生活”茅盾:《茅盾全集》第3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57页。。延安几个月的生活对于增进茅盾对重庆的了解,也有限度,因为“在延安,一般不易见到重庆出版的报刊”茅盾:《茅盾全集》第3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74页。。1940年底茅盾第一次来到重庆,只呆了三个月,其间他需要安顿生活,出席各种场面上的应酬和演讲。用他给曹靖华信中的话说,他在重庆的前两个月,过的是“思之可笑”的“‘无事忙之生活”茅盾:《茅盾全集》第3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6页。。而离开重庆之前的二十多天,茅盾隐居在离市区二十公里的南温泉。由此可以推测,茅盾尚来不及仔细打量和深入体验重庆这座城市,他对重庆社会还不大熟悉。加上他没有感受过国都重庆所经历的“血与火”的洗礼,以及由此勃发的“愈炸愈强”的抗战意志。因此,他对重庆这座城市缺乏敬意。离渝赴港后,茅盾创作了以重庆为背景的《腐蚀》。生活体验的不足,使得茅盾在香港创作的小说《腐蚀》《某一天》《十月狂想曲》中的重庆形象,缺少城市文化、日常生活的底色和性格成长的逻辑,活跃其中的是观念性的人物。
茅盾想象重庆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理解的前结构”,即“先见”。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解释向来奠基在先行视见\[Vorsicht\]之中,它瞄着某种可解释状态,拿在先有中摄取到的东西‘开刀”\[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75页。。城市想象可以看作是对城市的“解释”。“先行具有、先行视见和先行掌握”的“先入之见”\[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76页。,规约了茅盾的重庆想象。最初延安方面建议茅盾去重庆,就是为了加强党在“国统区文化战线的力量”茅盾:《茅盾全集》第3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378-380页。。“皖南事变”后,中共安排茅盾等文化名人转移香港,是为了对重庆当局进行“文化反攻”段从学:《夏季大轰炸与大后方文学转型——从抗战文学史的分期说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7期。。茅盾1941年在香港的创作,亦响应了延安方面对重庆当局的斗争策略。这就决定了茅盾的重庆想象,秉持延安立场,带有观念化的色彩。
二、逆写战时国都的策略
全面抗战时期,茅盾的重庆想象,善于抓住战时国都和国民政府最臭名昭著的事件来书写。如:《清明前后》以“黄金加价舞弊案”为中心事件,揭批了国府的经济管制和重庆的阶层倾轧;《腐蚀》以“皖南事变”为故事背景,构想国民党勾结日伪的黑幕和重庆“狐鬼满路”的状况。茅盾一意寻找重庆最黑暗的面孔,他无意在“抗战建国”的话语逻辑下书写战时重庆,亦无意借重庆来宣扬国族至上的战时观念,而是把这些观念看作是官方欺骗民众的伎俩,着力加以解构。王学振从三个方面阐释了茅盾热衷书写大后方“逆流”和阴暗面的原因:一是茅盾一贯的左翼立场,二是国共兩党对茅盾的不同态度,三是茅盾居留大后方的时间为抗战中后期。(王学振:《茅盾笔下的大后方》,《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对重庆当局最激进的批判,当属1941年在殖民地香港的创作。1941年离渝赴港后,茅盾的抗战书写迅即转向显在的延安立场,对国民党的批判态度突然变得峻急。在香港创作的《腐蚀》《某一天》《十月狂想曲》这三篇小说,有着彻底的“文化反攻”色彩,对官方宣传中的重庆形象进行了逆写。如果说老舍等作家笔下的重庆有两副面孔,那么,茅盾笔下的重庆只有一副面孔,而且是最黑的那副面孔,甚至《腐蚀》中赵惠明走向“勇敢之路”的情节,也是应读者的要求而续添的。白浪:《把惠明救出苦海!》,《大众生活》1941年第16期。
在《腐蚀》的小序中,茅盾明言,披露日记是为了提请社会人士关注青年的精神痛苦问题,而且小说长篇累牍地展示了赵惠明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但这不过是表象。社会环境“腐蚀”纯洁青年的主题,在小说中并未得到展开,所占的分量很小。其实,小说真正表达的,或者说作者的创作意图,是借赵惠明的日记暴露重庆社会“狐鬼满路,群凶当道”,以解构作为“抗战司令台”“精神堡垒”“东亚灯塔”的重庆形象,逆写国民党的抗战姿态。
《腐蚀》对战时国都和重庆当局的逆写,可以从叙事策略、当局形象和国都形象三方面来分析。
其一,对战时国都和重庆当局的逆写,得到了叙事视角和人物身份的支持。小说为日记体,日记的主人为国民党女特务赵惠明。“皖南事变”前后重庆的城市状况、当局动向和青年遭遇,都是从赵惠明的视角看取和呈现的。而且,女特务的视角被作者的延安立场所操控。由此所呈现的重庆形象,必然充满了混乱、恐怖,上演着尔虞我诈、反共降日的丑剧,显出颓靡之相,是青年的黑暗深渊。日记是赵惠明的特务工作和灵魂挣扎的记录,实际上,特务工作不过是一面镜子,在特务工作的叙述间隙,随机穿插着对国民党勾结日伪、军事反共和迫害青年的“内幕”的揭露,随机穿插着对国都重庆思想禁锢、秩序混乱、民生艰难、官商奢靡之相的批判。小说所呈现的战时国都和重庆当局形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事中的特务视角和延安立场,以及所聚焦的特定人群和事件。
作为一个坏得不够彻底的国民党特务,赵惠明的自我塑形为什么能获得读者的同情?她对战时国都和重庆当局的评述如何获得读者的信任?从叙述效果来说,“个人型叙述往往被当做自传体”,其叙述声音的权威“往往名正言顺”\[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一方面,作为一篇日记体的小说,日记主人赵惠明掌握了评判战时人事和国都状况的话语权,并且能够袒露自己的心迹,从而获得同情。另一方面,赵惠明虽然是国民党政府的鹰犬,但是小说赋予其道德上的优越感——与小说中的其他党国干员相比,她至少良心未泯,更重要的,她再坏,还没坏到卖国的程度。国家大义在战时是一道红线,以之为铁则,敌我立判,赵惠明因此能够站在道德制高点对战时国都和重庆当局进行审视。
赵惠明声音的权威性,不仅获得了文本叙事技巧和人物关系的支持,还在于“叙述声音和被叙述的外部世界是互构的关系”\[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也就是说,赵惠明对国都与当局黑幕的揭露,其可信度不仅由文本内的叙述声音所决定,也取决于文本外的时代观念,她的形象呼应了文本外的公义观念。在文本外,对赵惠明声音的认同,源自她曾经代表时代精神,分沾了历史的荣光——她在学生时代是热血青年,在上海参加过学生救国运动,“上京请愿”;也曾抗议学校的规则,发动了“择师运动”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52页。;而且,在全面抗战之初,她有过一段“战地服务”的光荣历史。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8、119页。她的个人历史,符合文本外知识群体的价值期待,给出了赵惠明形象的初始定性。那么,后来她助纣为虐,就当归入外部环境的影响。赵惠明在叙述中,把自己的堕落解释为国民党、家庭、学校联合扼杀的结果,由此把自己归入了受害者的角色,其堕落从反向确证了社会的罪恶。正是文本内外经验的同构关系,赋予了赵惠明叙述话语的权威性。这种利用人物的“历史”身份来确证叙述声音的权威性、同时以人物后来的堕落和不幸来批判社会的做法,屡试不爽,在话剧《清明前后》的梦英身上亦有所体现。茅盾正是利用人物的“历史”身份来批判重庆这座城市以及权力集团,在人物的“现实”堕落与黑暗重庆之间建立语义关系。
需要补充的是,小说叙事固然赋予赵惠明批判国都和当局的话语权威,但过于追求政治批判的强度而随意使用赵惠明的声音,多少会损害叙述声音的权威性。关于小昭的身份,小说给出的定位,前后不一致。最初为了突出国民党滥杀无辜,迫害进步青年,小昭的身份被定位为“工合”成员,没有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却被“土豪劣绅”诬陷为共产党。但在后来的日记中,由小昭与K、萍的关系,以及内部出了叛徒等信息,又逐步构设出小昭的共产党员身份。对赵惠明的堕落,小说做出了政治性的解读。但是,赵惠明最初为什么要抛弃小昭,小说没说明;她为何被国民党政工人员希强引向迷途,“弄到现在这步田地”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0页。,小说也没交代。由此所造成的叙事空白,可以见出作者并不大了解战时青年的人生选择与思想状况,只顾贴政治标签,执意按照“青年男女为环境所迫”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页。的观念逻辑进行推导,达到逆写国都和当局的目的。
其二,《腐蚀》通过构设重庆当局勾结汪伪、投降日寇的形象,实现了对国民党政权的逆写。小说分散的信息片段,虽然在对象指称上做了处理,组合起来的意思却是明确的:重庆国民政府与南京汪伪政府乃一家,国民党政权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走向了抗战的对立面,如此党国不具有领导抗战的资格。小说所写到的党国干员,在抗战中皆丧失了民族国家立场,混淆了敌我界限。例如,前省党部委员松生和太太舜英从上海来到重庆,他们如今替汪伪方面收集情报;赵惠明的第二个男人希强,是“为民前锋”《中国国民党党歌》歌词中有一句为“咨尔多士,为民前锋”。的政工人员,同时也与汪伪方面有来往。他们的两副嘴脸,构成了对《中国国民党党歌》歌词“必信必忠”的巨大嘲讽。在舜英的豪宅里,重庆方面要员何参议、周总经理、刘大老官、陈秘书、某处长,与汪伪特务舜英、松生、密司D坐到了一起,像老朋友一样,相谈甚欢,暗中交易。对之,何参议大言不惭地说:两方面是“分久必合”,他们不久就“又可以泛舟秦淮,痛饮一番!”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90页。然而,“何参议之类倘在什么周上作报告,还不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像煞只有他是爱国,负责,埋头苦干,正经人!真是做戏!”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98页。小说由此揭露了党国政要假抗战、真卖国的无耻嘴脸。
《腐蚀》对重庆当局构成了三位一体的批判:一是发生在前方的“剿共”事件——“皖南事变”;二是重庆城里弥漫的“尸臭”味,暗指国民政府对进步人士大开杀戒;三是重庆的国民政府和南京的汪偽政府“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圆满”,“方针是已经确定了”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33-234页。——虽然小说一直没正面处理当局与日本的战时关系,只停留在重庆当局与南京汪伪的勾结、和解层面,但暗示了国民政府将放弃抗战。通过这三个层面,重庆当局屠杀人民、勾结汪伪、投降日寇、出卖国族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其三,《腐蚀》通过构设恐怖、混乱、荒淫的城市形象,实现了对国都的逆写。小说中的战时重庆,充满算计和迫害,恶人得势,良知泯灭。在重庆特务机关,“人人是笑里藏刀,撺人上屋拔了梯子,做了圈套诱你自己往里钻”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页。,“除非是极端卑鄙无耻阴险的人,谁也难于立足”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8页。。在赵惠明看来,国都重庆是反共与出卖国家利益的大本营,虽然“市面繁荣,天下太平”,暗中却酝酿着反共的阴谋,而“两朝臣子”则在重庆“大阔而特阔了”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8页。。在小说中,所有人都对重庆充满了抱怨。“前委员太太”舜英抱怨重庆的一切:“这里的天气不好,路不好,轿夫也欺人,二房东尤其可恶,商人心太‘黑,小偷和老鼠一样猖獗,而且连橘子也不甜,电灯也不亮”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6页。。与上海相比,重庆的“东西又贵又不好,生活真是凄惨”,“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页。。重庆治安混乱、民不聊生,“小偷之猖獗,也算开了新纪录。陈胖也被偷过,他大骂警察只会吃饭拉屎,殊不知陈胖左边那个派出所自身也难保,小偷去光顾了两次之多!米价那么飞涨,迟早会连警察也变成了偷儿”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6页。。纪念节也显出可厌的面目,在赵惠明的眼中,“每条街上全有挂灯结彩的。我不懂人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儿,值得那样狂欢。我觉得可厌。”这座城市的人在一味胡闹,“在胡闹中,我把这些鬼,这些狗,叱咤吆喝,颠倒调侃”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5页。。一切人事都令赵惠明厌恨,房东太太十分势利,同院的军官三夫人寂寞而风流。为了把重庆塑造成一座令人绝望的城市,小说甚至不惜把重庆的大学生群体写成混混、纨绔和流氓,整个大学区简直就是个特务机关,男学生都是一副色情狂和流氓打手的模样。重庆“文化区”的“风光”让赵惠明感觉“不大顺眼”,她所“看见的人儿,不是獐头鼠目,阴森可怕,或者,蜂目而豺声,骄气凌人,那便是愁眉苦眼,——至少也是没精打采,假颜强笑,童养媳似的;我在学校时代就没有遇到这种‘气象!”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20页。在抗战时期,如此妖魔化国都重庆的大学生群体,其意图是为了揭批国民政府的党化教育:“当真是‘教化之道大大的有了进步。”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20页。为此,小说不惜使用最恶劣的词形容重庆的大学生群体,说“文化区”与整个重庆一样,并不缺少“魔鬼式的狂欢纵欲”,连坏得不够彻底的特务赵惠明都“要求立即离开这恶疫横行的‘文化区”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94页。。
《腐蚀》写了活跃在重庆的众多人物,然而,无一有抗日意识,无一有国家情怀。小说反复叙述1940年下半年的重庆社会和国内局势,却不把中日战争作为国族叙事的基点,而是在汪伪、重庆当局和共产党三者的关系中做文章,书写当局勾结汪伪,追查“异党”,布置“剿共”,以此结束“分裂”,达到“和平”,最终“大家都回南京去”茅盾:《腐蚀》,载《茅盾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4页。。茅盾对战时国都与重庆当局的书写,多少带有臆想的成分。在观念套路上,茅盾挪用了左翼的经验,关于战时国都与当局的书写,实际上把1927年的国共斗争,尤其是宁汉分裂与合流的故事,借重庆空间重新讲述一遍,同时把汪伪政府的“和平,反共,建国”的反动政略挪移到关于重庆当局的想象中,由此实现了对战时国都和重庆当局的逆写。
茅盾在香港创作、发表的短篇小说《某一天》《十月狂想曲》,可以算是《腐蚀》逆写国都和当局的补充。《某一天》创作完成于1941年9月10日,《十月狂想曲》创作完成于1941年11月19日。两篇小说分别从“战与和”“胜与败”的角度对重庆当局的虚假抗日进行了嘲讽。无论战还是和,胜还是败,都是达官显贵们窃国肥私的手段——“政治和经济是分不开的”茅盾:《十月狂想曲》,《国讯》旬刊香港版第6期,1941年11月30日,第154-156页。。两篇小说写的是同一个人物,但通过主人公与“朋友”“太岁爷”“太保们”利益关系的演绎,其政治讽刺扩大到针对整个重庆权贵圈子,当局被看作一个利益集团。重庆权贵罔顾国家安危,私欲膨胀,战还是和,胜还是败,皆与“抗战建国”无涉,国家政治不过是幌子,个人发达才是目的。国家利益私人化的书写,具有极大的批判效力,消除了国家、国都、权贵的神圣光环。
三、《腐蚀》的传播时间与影响范围
众所周知,《腐蚀》是一部影响广泛的作品。但是,没有人去深究这部作品为何会产生广泛影响,其影响的地域范围到底有多大。
《腐蚀》1941年5月17日至9月27日在香港的《大众生活》连载,1941年10月上海的华夏书店赶印了单行本。对于当时的反响,茅盾后来是这样说的:“虽然是一部政治气息极浓厚的作品,却吸引了香港、南洋众多喜爱惊险小说的读者,反应如此强烈,是我始料未及的。”茅盾:《茅盾全集》第3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19页。这句话值得注意的是“政治气息”与“惊险小说”的错位,读者的“反应”多少近乎买椟还珠。茅盾自己坦承,在抗战期间,“《腐蚀》引起的轰动,仅限于香港、南洋和孤岛上海等几个城市,而且是短暂的,因为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也就在战火中湮没了”茅盾:《茅盾全集》第3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20页。。其实,与其说《腐蚀》“在战火中湮没了”,不如说国民政府坚持抗战的事实,使得小说的部分观点站不住脚,“勾结汪伪”“和平”之说不攻自破。就凭这一点,无论出版商还是作者,大概都不便于在抗战后期继续出版此书。
《腐蚀》再次出版,并引起读者的兴趣和评论界的关注,是在抗战结束之后。“后来《腐蚀》传到根据地和解放区,又被解放区大量印行,如苏中出版社,大连大众书店,华北新华书店,太岳新华书店,东北书店,辽宁中苏友好协会,太行群众书店,晋察冀新华书店,山东新华书店等”钟桂松:《〈腐蚀〉从小说到电影:谈茅盾的立场》,《书城》2011年第7期,第62-68页。。正因为此,《腐蚀》成了茅盾所有长篇小说中“国内版本最多的”茅盾:《茅盾全集》第3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20页。,是抗战胜利后“最受欢迎的书”白蕻:《读〈腐蚀〉》,《文艺生活 》1946年第4期,第57-59页。。总的来看,《腐蚀》在20世纪40年代的影响,主要限于殖民城市、解放区(原东北、华北沦陷区)和根据地。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小说虽然讲述的是战时国都的故事,却没有在大后方出版,也没有在大后方引起什么反响。从1942年国民党中宣部对茅盾“过去状况调查”来看,《腐蚀》这部作品并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他们对茅盾1941年在港期间的创作情况并不了解,杨扬:《台湾所见“国民党特种档案”中有关茅盾的材料》,《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3期,第143-150页。也从侧面说明了《腐蚀》几乎没有在大后方传播。《腐蚀》所构设的恶鬼当道的重庆形象和“蒋介石勾结日汪”茅盾:《茅盾全集》第3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17页。的政治秘闻,也许是殖民城市、解放区和根据地的读者乐于想象的,其中的微妙心理我们不打算探究。
与出版的情况类似,抗战时期关于《腐蚀》的评论并不多见,倒是抗战胜利后出现了一股小热潮。这些评论对重庆和大后方多有批评。1947年的一篇读后感对战时重庆的评价较有代表性:
这社会,魔鬼撕破了真理的面孔,在这里是狐鬼满路,群凶当道,廉耻扫地,道德败坏。在这样的环境中除非是极卑鄙无耻的人,谁也难于立足,即使是血性而正直的人,也会消磨成了自私而狡猾。一句话:愈不像人,愈有办法,这就是腐蚀了的大后方——蒋介石的家“天下”。
在这本日记的片段记载中,我们不难看到更生动的事实和场面;这里有国民党高等官员的两付神气和两付面孔,也有着仆仆风尘,翱翔于沪渝道上的两朝臣子,贪污成风,公馆林立;特务满天飞,小偷到处有;“耳房里烟幕弥漫,客厅上竹战正酣”,这就是抗战期中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所在地。林铣:《读〈腐蚀〉以后》,《东北文艺》1947年第3期。
上述评论从超强政治意识出发,把重庆社会、大后方、蒋介石、国民党集团混在一起加以评说,“环境”“场面”的险恶与党国人物的卑劣相互诠释,从而对国民党政权进行了整体的否定。
参照抗战历史,再来阅读《腐蚀》的重庆想象及其引发的评论,会让人感到不安。例如,林铣对《腐蚀》的评论,以东北沦陷区光复后的境况为由头,振振有词地声讨“腐蚀了的大后方”,质问“试看抗战期中‘重庆人作了些什么?”林铣:《读〈腐蚀〉以后》,《东北文艺》1947年第3期。以小说中的重庆想象作为事后历史批判的依据,其意义生产就逾越了文学虚构与现实生活的界限。战后的评论倾向于确证《腐蚀》叙事的历史真实性,文本内外的互动把战时之都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把《腐蚀》的战时书写与战后社会现实以相互印证的方式进行阐释,参见白蕻:《读〈腐蚀〉》,《文艺生活 》1946 年第4期;林铣:《读腐蚀以後》,《东北文艺》1947年第3期;势朋:《腐蚀读後记》,《朝声》1947年第7、8期合刊。这种意义生产方式值得反思。
围绕《腐蚀》所做出的文史互证研究,常常以片面的重庆抗战历史作为前提,其互证难免走向偏至。直面抗战历史,弄清茅盾的创作动因,明确作品的传播时间和影响范围,那么,《腐蚀》的历史价值就需要重新评估。
《腐蚀》等作品存在对国民抗战和国都重庆的“片面叙事”梁竞男:《国共斗争背景下的片面叙事——重读茅盾小说<腐蚀>》,《山花》2015年第20期。,它在40年代后期流行的原因“主要是在政治上”方紀:《到群众中去》,文化工作社1950年版,第25页。。而这一切主要缘于“茅盾的立场”钟桂松:《〈腐蚀〉从小说到电影:谈茅盾的立场》,《书城》2011年第7期。,这个立场就是延安的立场、左翼的立场、民主的立场,这些立场规约了茅盾的抗战叙事和重庆想象。茅盾在大英帝国统治下的香港,试图以尖锐的笔触戳穿重庆当局“抗战建国”的虚假面孔,但是历史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茅盾对战时国都和重庆当局的逆写,尽管“有碍”抗战,但我们不妨抱着理解历史、理解茅盾的态度,试加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