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卡内:阿莫多瓦电影中的光

2019-03-29 06:10麻赢心
世界博览 2019年6期
关键词:阿尔卡佩德罗布光

麻赢心

2019年3月22日,佩德罗·阿莫多瓦的最新电影《痛苦与荣耀》将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全球首映。《痛苦与荣耀》讲述了一个处于晚年的电影导演的一生,包含初恋、第二次恋爱、母亲和死亡,时间跨度从六十年代至今,非常具有自传性。上一次阿莫多瓦拍摄如此具有自传性的影片是15年前的《不良教育》,而这两部电影的摄影指导都是何塞·路易斯·阿尔卡内。对于阿莫多瓦来说,阿尔卡内是他合作了一生的伙伴,是他光影世界中最绚丽的那道光。

《人尽皆知》获第71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电影涉及了对道德标准和社会问题的探讨,融合进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剧情中。剧中的摄影充分体现了阿尔凯内的理念:所有的摄影、布光都是为故事、为情感的表达而服务。

在光影世界的梦中长大

阿尔卡内于1938年出生于摩洛哥北部城市得土安,1962年进入马德里官方电影学校学习。然而一段伟大传奇的开端总是离不开挫折的。在就读期间,阿尔卡内的第一位老师曾对他认真地说:”你不适合做电影。”这句话成了他日后在寻找个人风格时最大的动力。七十年代,阿尔卡内将荧光灯作为主要照明在电影中使用,成为当时具有开创性的前锋探索者。自那时起,他作为摄影师参与了150余部电影,凭借《处女之死》(1989)、《四千金的情人》(1992)、《幸福鸟》(1993), 《唐吉珂德》(2002)和《13朵玫瑰》 (2007),5次获得西班牙戈雅奖最佳摄影,同时以《回归》(2006)获得欧洲电影学院奖,以《吾栖之肤》(2011)获得戛纳电影节技术领域最高奖“Vulcan Award”。50年的光影岁月使他成为一部活着的西班牙电影史,合作的导演从费尔南多·费尔南·戈麦斯、文森特·阿兰达、维克多·艾里斯、卡洛斯·绍拉、到皮拉尔·米罗、费尔南多·楚巴、阿莫多瓦。

阿尔卡内对电影的兴趣始于他的父亲。在他儿时,他的父亲成立了一个影迷俱乐部,从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父子俩常常一起去看城市里的各种放映,约翰·福特、让·雷诺阿、亨利-乔治·克鲁佐、亚历山大·麦肯德里克、马塞尔·卡尔内、霍华德·霍克斯、威廉·惠勒、比利·怀德,一个个造梦者在少年阿尔卡内心里埋下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奇异世界。当时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卓别林的作品,《城市之光》由此成为他一生最爱的电影。而几年前,当被问及“如果可以在历史上的一部电影中当摄影指导,会是哪一部?”时,他的回答是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布努埃尔的《维莉蒂安娜》。可以说,阿尔卡内是在光影世界的梦中长大的,并注定成为其中的一员。

同样在光影世界的梦中长大并日夜兼程走向其中的还有阿莫多瓦。七十年代,当阿尔卡内开始在片场开启荧光灯的应用时,阿莫多瓦正对实验电影和戏剧感到巨大兴趣,拍摄了首部超8毫米胶片长片,并在好友卡门·莫拉(日后成为他的“阿莫多瓦女孩”之一)的鼓励下开始使用16毫米胶片拍摄。十年后,各自拥有一身本领的二人首次合作便一鸣惊人:《崩溃边缘的女人》赢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剧本奖以及欧洲电影节最佳青年电影奖,阿莫多瓦自此蜚声国际影坛,开启了长达三十余年的“痛苦与荣耀”之旅。然而回顾这次空前成功的合作,一贯善于自省多于自傲的阿尔卡内说:“当人们因为这部电影祝贺我的时候,我其实很烦恼。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按当时的方式去拍摄。我按剧本所要求的那样进行了拍摄,效果在我看来十分糟糕。”

亦师亦友的阿莫多瓦

五十年的职业生涯中,阿尔卡内从未停止学习和探索,进入成熟期后,他才真正定义自己的摄影哲学:“最重要的是通过光的颜色、角度,在不同的场景中注入时间的流逝感”:“观众需要相信他们所看见的光,尽管他们有时并不会多加注意,但是在潜意识中,光的质感和变化加强了电影的可信性。” 阿尔卡内的右眼模糊,布光时只能使用左眼,令人意外地,这个缺陷成为了一件好事,使他的视线总是会寻找最大程度上具有质感的光。

谈及最喜欢在布光上“插手”的导演,阿尔卡内笑言毫无疑问是维克多·艾里斯和阿莫多瓦。同时,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大多数导演通过别人的电影构想画面,除了艾里斯和阿莫多瓦”。“佩德罗会插手我的工作,是我合作过的导演中最难对付的,比如说在拍摄《捆着我,绑着我》时,他要求那些紅色的帘子在大屏幕呈现出与他肉眼所见一样的视觉效果,呈现出激烈的红色。但问题是在35厘米的胶片上,红色并不如此,必须用非常特殊、艰难的布光来增加那种激烈。而他完全不当一回事,因此那时在摄影棚里,我有些不高兴。不过当看见最终的效果时,我很感激他的坚持。” 因为这次合作的“不快”,二人直到《不良教育》才再次合作,并再次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不良教育》与《斗牛士》、《欲望法则》一起,被看作是阿莫多瓦向“黑暗时期”回望的三部曲,同时也是一部集阿莫多瓦创作想法大成之作。

回顾和阿莫多瓦的“磕磕绊绊、分分合合”,阿尔卡内如是总结:“佩德罗并不常常清楚他(在摄影上)要什么,但是很清楚他不要的。我记得在拍摄《崩溃边缘的女人》时,当他要寻找一种五十年代的光线、道格拉斯·塞克的风格,非常好莱坞而离新浪潮很远的方向时,我们讨论了很多。在《不良教育》,我把光线变得更惊悚片一些,而在《回归》中,最重要的就是佩内洛普·克鲁兹的脸,这两样东西融合之后就是《吾栖之肤》。通过灰色和蓝色的使用,佩德罗的美学有了改变。在拍摄《吾栖之肤》时,我们几乎很少沟通,佩德罗给了我完全的自由。”《吾栖之肤》上映前的一次采访中,被问及影片的风格,阿尔卡内说:“我只能说,当你读剧本时,你以为这是德国表现主义那样的东西,但是我了解佩德罗,我知道这更像是希区柯克的东西,比如《深闺疑云》和《蝴蝶梦》。解释来说就是人物是具有双重性的,而不是用摄影将一些人物变得比另一些人物更不堪。”

阿尔卡内特别在意“演员们的脸庞”,尤其是女演员的美丽。“四、五十年代的电影总是把女演员拍得极其美丽,当你离开电影院,你会爱上她们。我尤其着迷于她们的眼神,因为那其中包含了故事的感染力。”这段少年时的记忆奠定了阿尔卡拉的另一个摄影哲学:“我认为应该最大程度地展示演员的脸庞和表情,尤其是眼睛,所有情感的内容都是由眼睛建立和输出。我不喜欢各种效果,比如逆光、失焦,那些手法更适合类型片,而现在滥用于所有类型的电影中。”《吾栖之肤》上映后,评论说,埃琳纳·安娜亚的脸庞从未像在这部电影中这样动人,对此,阿莫多瓦说这全是阿尔卡内的功劳,并称他为“吾栖之光”,这个说法十分抽象,但若是你看过他与维克多·艾里斯合作的《南方》,便明白这是阿尔卡内可以做到的魔法。

抛开叙事层面的导演偏好,阿莫多瓦和艾里斯的影片在构图、运镜和用光上尚均具有高度的美学成就,是现代电影中的艺术品。作为艺术品的创作者之一,阿尔卡内说,在摄影上,他的老师是伦勃朗、委拉斯凯兹、戈雅、卡拉瓦乔、维米尔、苏巴朗、雷阿诺和爱德华·霍普。“我总是在那些很少人注意的细节上花很多力气,但是唯有如此,我才能感到自己很好地完成了工作。此外,我总是想再现真实的光。在我的工作中,给我最大启发的是绘画。当我1965年从学校毕业时,颜色尚未进入我们的生活,无论在电视还是摄影中,而绘画提供了更多参考。如果不做一名摄影指导,我会成为一名画家,但是我没有画家的天赋。”

阿莫多瓦从未读过电影学院,而电影学院毕业的阿尔卡内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学院派,两人一致地认为,成为独特者的路是无法由人带领的。2011年,西班牙学院向阿尔卡内颁发了金奖勋章。颁奖后的采访中,他坦言,他将学院奖视作对他整个职业生涯,尤其是摄影风格的肯定,然而他自己并不是学院派的电影人:“我仍然在这个我怀有极大热情的行当学习,不停探索影像边界的过程中也有犯错的时候,并且我认为犯错是必要的,我想这与学院派的概念是相反的。技术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学院派的摄影师,但是直觉才能把你变得独特和突出。”在另一次采访中,他说:“读剧本时,我会在脑海中开始工作,不过我全身心相信直觉,相信最后一刻的观察,相信在过程中的发现和那些意外的到来。如果按照剧本去准备拍摄,那样的影像会是缺少生活的。约翰·福特说过,在他所有电影中,最宝贵的是那些即兴的想法。与此同时,他说:“我不喜欢分镜表,除了动作电影。我几乎从不做准备,跟随现场发生的是最好的。 ”而谈及摄影指导在一部电影中的位置时,阿尔卡内说:“摄影指导只是成员之一,和音乐创作、美术、剪辑一样。所有的摄影、布光都是为故事、为情感的表达而服务,影像本身不应该过于引人注目。很多人以为好的摄影就是有很多好看的日出和落日,并不如此。”

数字技术充满好奇

与那些怀念胶片时代的人不同,阿尔卡内拥抱数字时代的到来:“电影不取决于工具。数字拍摄使成本变低,从前由于预算所限,导演只能拍摄很少的内容,现在完全不同。”他直言道:“我更喜欢数字拍摄,尽管我的所有同行都是持相反意见。除了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之外,还有人们很少谈论的一点是:从前尽管用很好的Panavision摄影机拍摄,但是在很多影院放映的效果十分糟糕。而现在一部电影在戛纳还是在马德里的影院放映,区别很小。”2017年,世界上最悠久的艺术电影节之一洛迦诺电影节将“荣誉豹奖”颁发给阿尔卡内,以表彰其电影成就。那次获奖后,他再次谈及了對数字拍摄的想法:“数字靠近绘画。在拍摄现场,通过监视器,我可以直接看见最终呈现的颜色和光线。”但对于3D,他的看法又不同:“尽管3D电影越来越多出现在大屏幕上,但对我来说,3D最适合的是惊悚和色情电影。在3D真正与叙事融合在一起之前,只是一种技术。”

除了对数字技术持积极的想法,不同于那些热爱实景拍摄的摄影师,阿尔卡内认为在棚内拍摄并不是坏主意。“很多年前,我喜欢在自然的场地拍摄,但现在我更喜欢在棚中。外景总是取决于天气条件,与内景的情境很难统一,而在棚中,可以自由地让阳光从窗户中照进来。”

自入行以来,阿尔卡内以每年2到3部的工作量对各种类型的作品敞开胸怀,绝不会参与的电影只有“反对移民,性别、种族平等和公共教育平等的电影”。他没有做导演的打算,因为他最感兴趣的东西从未变过,即:光。

2018年9月,在《痛苦与荣耀》杀青前的一次拍摄中,笔者有幸在现场观看79岁的阿尔卡内与69岁的阿莫多瓦一起工作,画面令人心潮澎湃,又觉心安。《不良教育》留给全世界影迷的心碎与力量延续至今,在阿莫多瓦再次书写自己的故事时,在他着手建立自己的电影宇宙时,在无限的黑暗中,他知道,他需要阿尔卡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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