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艺术直观说的思想渊源辨析

2019-03-29 07:32汪洋雪芬
关键词:王国维天才直观

凌 晨,汪洋雪芬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朱良志先生曾说过,艺术直观说是王国维的艺术审美理论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其内涵是要静观真景真情[1]。艺术直观说有中西两个源头:西方的以叔本华的直觉说影响较大,中国的包括老庄哲学、魏晋玄学、禅宗哲学、宋明理学等有关直觉的创作经验和相关阐述。罗钢先生指出王氏的“直观”是叔本华直观主义的一种变体[2]。近年来有学者对罗钢先生的这个观点提出了不同见解。笔者认为,王国维在中国古代文论的深刻影响下,结合西方哲学理论,对中国文学批评的转型进行了实践。他最初按照中国古代文论的写作传统,在《人间词话》中对词家风格进行了概括和评述。晚清时西学的不断输入,使王氏看到了西方哲学富有理论性和条理性的一面,其中的科学方法,可以扩展到文学批评的研究领域中[3]。他开始对中国古代文论缺少文法的弊端进行思考,并尝试寻找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新定位。艺术直观说就是这样一个可贵的试验。

本文以前人的研究为基础,继续深挖王国维艺术直观说的中西思想渊源,并对它的民族文化身份进行定位。艺术直观说既不是中国古代文论毫无创新的延续,也不是西方哲学思想不完全的变体,它是王氏所接触的中西思想相互碰撞融合的产物,其本质在于对现实人生的真实观照。

“Intuition”被译为“直观”,它本是一个外来词。王国维将“直观”纳入中国文学理论的研究范围之中,并给它下了一个定义:

夫“Intuition”者,谓吾心直觉五官之感觉,故听嗅尝触,苟于五官之作用外,加以心之作用。[4]42

“直观”是人的所有感官和主观思想相融合的直觉。在《人间词话》国粹学报本第四十则中,王国维开始用它来评价词,认为文学作品中直观的语言可以写出真景物与真感情,他将其与不隔的定义联系了起来:

语语可以直观,便是不隔。[5]

“直观”不仅体现在作品的语言表达上,还反映在作者创作构思的过程中。如《文学小言•四》所言:

激烈之情感,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6]25-26

除了用“直观”阐释中国古代文论之外,王国维在谈到西方哲学家们时,亦有很多对“直观”的论述。笔者在此列出具有代表性的几段文字。

柏拉图之《问答篇》,鲁克来谑斯之《物性赋》,皆具哲学文学二者之资格。不过其解释之方法,一直观的,一思考的;一顿悟的,一合理的耳。[4]72

盖从汗德之说,则空间与时间之直观,全与一切经验的直观异。[4]327

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4]326

在王国维关于“直观”的论述中,笔者发现,王氏从两个方面对艺术直观说的内涵进行了丰富和扩充:一方面,他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找寻与“直观”相契合的创作风格,并辅以时人能接受的文字表述;另一方面,他综观西方哲学家们的直观主义理论,总结出“直观”是人们追寻真理必不可少的途径。王国维的艺术直观说贯穿于文学主体创作的全过程:在文学创作的准备阶段,直观是作者直接的观察体会;在文学创作的进行阶段,直观要求作者真切地描绘景物,表达真实情感,以高度清晰的思维状态去进行文学创作;在文学作品的完成阶段,直观是作品所展现出的最终艺术效果。

在晚清,中国人学习西方科学技术以求自强的现象非常普遍,而与科学同时输入的西方哲学却很少进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能够高质量地译介西方哲学经典的中国学者更是寥寥可数。西方哲学在中国的这一困境,致使人们无法真正地理解其专业语汇。中国学术界对“Intuition”(直观)这类外来词也持有排斥甚至是“唾弃”[4]42的态度。王国维对西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对古印度佛学有所涉猎,并将古印度佛学的传入看作是西学在中国的第一次输入。王夫之把正理派(古印度佛学六派之一)中“现量”的概念第一次转入中国传统诗学领域,他的“现量”说是中国历史上外来哲学被本土化的罕见的实例,王国维艺术直观说与此有着很多相通性。“唯现量发光”[7],“现量”是保持作品之真的必然要求。王夫之将“现量”的内涵概括为以下三个部分:

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8]

“现量”要求作家将心中所想与眼中所见相结合(现在、现成),在文学创作中表达真切感受(显现真实)。但同时,文学材料的选定被局限于作家的个人感官所及的范围中。现成义反映在情景关系中即“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7]72,情与景密不可分,情皆可景,景总含情[9]。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与此异曲同工。直观说以现成义的内涵为基础,不仅要求作品展现作家的真切感受与表达[10],还认为作家应考虑到读者接受的问题。艺术直观说是“境界”说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无境界是判断作品好坏的关键,而直观是展现境界的最佳方式。王国维在评价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时所言的无“隔雾看花之恨”[6]149,即肯定了直观在文学创作中的积极作用。所以,作家必须直观地描写真景物、体现真感情,才能使读者更加顺利地接受他们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情感。

显现真实义反映在创作当中,即为“微言大义”。被王夫之称为最上等的作品,应具有语言简洁并且能直接表达出意旨的特点。作品以“意”为根本,“言”次之,“言”简“意”深为妙。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意”是作者对这些景物所具有的一种独特感受,也是作品具有灵气的关键[11]。王国维更进一步地认为,能显“意”的除了直观简洁的“言”,还有创新的立意和易于理解的新颖表达。这两种方法对作品效果的呈现有着绝妙的作用。比如“闹”“弄”二字简洁新颖,将作品的意境显露无遗,给读者带来直观的阅读体验。“(元曲)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4]389这句话说明了直观的特点,也是王氏为“意境”下的定义[12]。王国维为元曲的文学价值正名,认为元曲和其他传统文学形式一样,都可以直观地描摹出当下所见,也能够很好地处理情景关系,直接地表达个人情意。他用“自然”一词说明元曲的文学价值,元曲包含着“真挚之理”,这在作家的真切感受与时代相融合的过程中自然地体现了出来。作家有了真挚的情感,其文学创作便自然有了秀杰之气,即使作品具有了直接性,这与真实义的内涵基本一致。

王国维和王夫之都明确提出了文学创作中忌用代字这一观点。王夫之指出诗词的根本任务在于表达作者的真实本性,作家的作品语言应该是“不待忖度”的。作品中蕴含的作家真实本性是“本义”,借景抒情等艺术手法的运用使“本义”变成了“第二义”。换言之,借景抒情的创作方法已经使作家和读者产生了距离感,而用代字来描写景物更会拉大作家和读者的心灵距离。在王国维看来,只有显现境界的直观的作品才能被称道。代字的使用会遮蔽境界的显现,妨碍作家情感的直观表达。作家使用代字本是为了追求新颖独特的艺术效果,但实际上却弄巧成拙:会导致作品的意境模糊不清,读者也难以通过代字理解作者的真切感受。再者,如果作品意足语妙,又何需用代字呢?所以“月”“桃”“柳”等字比那些华丽却陌生的代字,更适用于文学创作。

真实义的要求还表现在用典的问题上。作家学习前人的优秀作品,然后化为己用,这在王夫之看来是可取的。但如果作家仅将古文“填”入心中,到创作时生搬硬套,那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毫无真实可言。王夫之虽然接受用典,但他反对刻意用典的创作方式。因为这种创作方式,既不能显示作家的才学,也无法表达真实意图。王国维对用典有着更深刻的见解。在艺术直观说的内涵下,典故不属于直观的文学材料。典故的随意使用不仅无法显现作品的真实意境,还不利于表达作家的真切感受。从读者的角度考虑,用典更会使他们产生阅读上的困难。王国维并不是全盘否定用典,而是认为用典必须有显现作家真实思想、不妨碍读者阅读的作用,同时也要符合大众读者的阅读经验。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用典恰当的范例并不少见。他以《离骚》为例,指出其中虽然有很多香草美人的典故,但是它们都能显现屈原坚持理想、要求革新政治、不向邪恶势力妥协的真实态度,故这些典故的运用是恰当的。

一言以蔽之,王国维继承并发展了王夫之“现量”说中现成义和显现真实义的理论内涵,在其艺术直观说中提出了独特创见。现成义本是王夫之处理情景关系的方法,王国维对这一范畴的内涵进行更广阔的拓展,从读者的接受角度来评价作家的文学创作。显现真实义与艺术直观说联系得最为紧密,它体现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包括语言和创作手法两个方面:在语言上,王夫之着重于传统文论的“言”与“意”之辨,王国维则把此种关系的适用范围扩大到其他文学体裁,即他所推崇的元曲。在创作手法的使用中,亦能看到王国维对显现真实义的一个发展:一方面,他对忌用代字做了更完善的阐释;另一方面,在用典的问题上,他比王夫之稍显宽容,更具有灵活性和创新性。“现量”一词虽然源于古印度佛学,但王夫之的“现量”说已经是彻底中国化了的产物。所以,“现量”说是艺术直观说的思想源头之一。

王国维艺术直观说不仅扎根于中国古代文论的土壤,还吸收了西方的一些哲学理论。艺术直观说的本质在于对现实人生的真实观照,它反映了王国维对学术之真、对人生之真的追求。在接触西方哲学时,王国维很重视关于“直观”和“真实”的理论。“真理”是古希腊哲学家们很注重的一个概念,它被看作为艺术的唯一尺度。柏拉图在《理想国》的“洞穴理论”中,阐述了人在认识世界时存在的“真实”以及这种真实性的程度。从事模仿的诗人会把诗作和理念的真实隔开三层,所以他对这种诗人持鄙弃的态度[13]。真正的诗人不会去模仿,他们能够自己感悟真实,进而发现真理,感知到美的存在。王国维在接触古希腊罗马哲学家的思想时,深切地体会到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不仅要有健全之思想,更重要的是要具有美之精神。

黑格尔将柏拉图的理式理论,从精神领域转移到艺术领域之中。人的心中所想外化至艺术形式,与内在概念相符合[14]。文学源于客观现实和人的理念,又高于它们,文学的任务是展现美的理念。黑格尔指出象征手法所展现的艺术效果是暧昧的,这种暧昧的效果在历史和宗教观念的影响下形成。人们用想象创造形象的方法,使意义与形象之间产生了不吻合性。自我意识是一种对于独立存在之直接确认,具有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特点[15]。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宗教背景或者思想文化,被所有人都接受的艺术是不存在的,人们对同一种艺术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同见解。所以艺术家在创作中如果使用人们不熟悉的形象,读者势必不能准确理解艺术家所要表达的实际意义。但还有一种情况,如果形象和意义之间已经建立起约定俗成、众人皆知的关系,那这种象征就不具有暧昧的特点,反而变得“直观”。这不仅适用于艺术与哲学,还可以代入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在王国维的观点里可见一斑。以月亮这一传统诗歌意象为例,王氏认为用“婵娟”“白玉盘”等为人熟知的词语来指代月亮,可以产生直观的艺术效果。相反地,用“桂魄”“玄兔”等陌生化的指代,则会使读者产生阅读障碍。文学作品不应该向读者展现个人化(即黑格尔的“人格化”)、陌生化的形象,而应该在保持艺术性的同时,具有普遍的现实意义。

王国维对康德和叔本华的“直观”有着直接的介绍,他们二人的“直观”理论对王氏的艺术直观说必然产生了一定影响。康德将实在和直观作为美的特性,而审美有两重属性:“无目的”即审美对象的无功利性,“合目的性”指审美对象与人们对于美的共同感受相符合。换言之,美的第一标准是使人产生“无目的”的愉快。人们以判断力发现可直观的对象,凭借先验的知识认识到某些直观或概念[16],进而用先验的美的标准去判断对象是否具有直观美感。这正是康德所说的感性直观与知性综合的必然统一。直观源于先天发生,是理性思索的根基,由知性借助范畴而统一起来。被感知到的客观对象必然融有主体的感性经验,而成为创作客体的一个条件便是被主体思维。创作客体为其提供直观的材料,相应地,主体通过创作客体强化自身的真切感受,用想象力去进行创作。王国维有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诗人以自己的心灵为中心,以感官所及为范围,去观察客观世界。“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6]155-156文学创作客体是作家周围真实存在的事物,当现实的“风月花鸟”带上作家直观的感性经验时,创作客体就产生了。

康德和叔本华的天才论中关于“真”的理论,都对王氏的艺术直观说产生了影响。康德认为天才不同于常人,他们可以发现美。天才的作品只能被天才追索[17],只能引起他们内部的审美共鸣。对于一般人而言,天才的作品是无法被模仿的。真正的艺术由天才创造,“美术者,天才之制作也”[6]155-156,王国维正是认识到了西方艺术中天才的极高地位。天才的作品必然是具有真切的表达、能显现真切感受的作品。他在康德天才论的基础上,拉近了天才和常人的距离,认为常人亦有可能创作出接近天才水平的文学作品。常人虽然不能像天才那样通过想象发现绝妙意境,但他们可以发现平常的真实意境,这符合直观与真实的要求。

叔本华把直观看作直接的、完整的、经验的自由意志[18],意志分为两种:常人的和天才的。常人只能看到意志的表象,而天才可以清楚地认清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本质。直观在天才的主观认知和客观世界的统一下产生,它带有主体的主观感受。艺术家通过作品向人们显示出人生世事的实质,文学家与他们一样,但又有所不同。文学家在作品中反映出的是柏拉图式的普遍的理念[19]。王国维肯定了艺术家的审美标准,认为艺术家们能够直接地感知到美,而美可引起他们的共鸣。常人通过观察美产生愉悦之感,故他们只能通过直观的文学形式察觉美,却不能像天才那样感知美、描画美。常人既没有天才的先天资质,也不能发现创造“优美和宏壮”之美,但他们可以通过后天努力创作出一种平民的“古雅”之美。这体现了王国维对大众美育的追求以及对现实社会、实际人生的真实观照。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4]347王国维和叔本华一样,肯定了赤子之心对艺术创作的力量。但是,他对叔本华的贵族主义持否定的态度,认为叔本华过于强调天才的作用,而对天才以外的人持轻视态度,这是不可取的。叔氏的博爱主义仅限于贵族与天才,认为“平庸之辈”只有主观性,不会有所成就[20]。而王国维的博爱面向一切平民大众,他把艺术创作从上层阶级的“金丝笼”中释放出来,让它回归到平民大众之中,并发挥其美育的作用。王国维的美育之目的,一方面要教儿童智慧地赏玩美术,另一方面更要培养平民大众感悟美的能力,让他们以真切的态度关注家国社会与自身命运。

相比于叔氏形而上的、哲学悲观主义,王国维的悲观主义来源于个人在入世和出世之间的摇摆不定。在中国改朝易代的时代洪流中,王国维少了一份叔氏的个人主义,多了一份对现实的关怀。他想在宇宙中寻求真正的解脱,却又在解脱与关注家国现实之间徘徊。对于国家,王国维具有一颗入世的赤子之心,他愿意穷其一生去寻找真理,希望以一己之力让国家、社会能够有一些积极的改变。而在晚清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中,把哲学和艺术当作政治附属品的现象是一直存在的。这种现象虽然存在,但并不合理。真、善、美共存于王国维的理想王国里。求真是追求善与美的宗旨,而善与美是真的外在表现。文学应当求真、纯粹,并且摒弃功利。“直观”是王国维追求“真”的一种途径,“直观”的作品才对社会有意义,才能让人看到真实。王国维致力于让文学摆脱成为政治宣传工具的命运,他借西方的宇宙观把诗人和宇宙结合了起来,去关注“宇宙人生”,关注人的本心。所有这一切,都是王国维为实现他的艺术直观说、追求真实所做的多方面努力。

综上所述,王国维的艺术直观说贯穿于文学主体创作的全过程。它要求作家用直观的构思和真切的感受去真实地、无功利地反映客观世界,其内涵可用一个“真”字概括。艺术直观说是王氏寻求中国传统文论新突破的一次宝贵尝试,亦是不随功利性的时代主流的一个伟大创见。文学家一方面要将中西文学理论相融合并化为己用;另一方面要使文学创作在实践中发挥文学教育大众、促进美育的作用。文学家新的时代任务正在于此,这也是中国文学的发展应走的新道路。

王国维在动荡多变的时代中,以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坚守着他的理想王国。他在中西思想碰撞的时代中,和当时一些具有先进思想的学者一起,共同“用科学的方法来回治旧学或创作”[21]。其理论在后人看来多少是有着局限性和狭隘之处的。但是不论如何,这些理论融合了具有理性和思辨性的西方哲学,为中国传统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为中国传统文论的转型开辟了先河,更为中国文学家的创作指引了正确方向。王国维的艺术直观说在当下依然有着可研究和挖掘的余地,给研究者们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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