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又一次回到深秋的寒夜,母亲
请不要伴我同行
因为可恶的坏天气越发寒冷
远处的钟塔,拖着疲惫的身躯
一步一步走向词语的
迷宫。远泊南山的船横渡长江
螺旋桨,翻搅着我体内那些
你难以消解的
符号。请原谅昨夜过分饮酒的
我,母亲
这些日子里,山城的太阳
衰败,河流退潮。体内的盐碱滩
从我口中一泻而下,我哭泣
如婴孩,又沉默如眼前
即将翻阅的山川
母亲,请不要伴我同行,在
深秋寒夜里,我还需
独自穿过很多个未知的山洞
这一生,你一定要做一棵曲径幽深之处的
树苗,独自生根,独自开花,独自接受太阳炽热的爱恋
以及,用一整个夜晚守护繁星,等银河仓皇出逃时
用枝叶兜住所有的星屑,或用漫空纷飞的花瓣
换得佳人一笑,以邀他醉在你弯弯的蛾眉枝里
你要学会独自采撷叶尖的第一粒露珠
独自用四季把它酿成
酒与迷情人间的牵连,当草木与大地共赴苍凉之时
在人间,你也从未孤绝
拍打铁门,试图唤醒一间假意年迈的
屋子,陈旧而且虚弱。多年以来
住在楼下的女人,不停地打扫着
生活,像是一部精细的旧账本
悉数记着她的由黑变白的长发丝以及
喜鹊如何变得声嘶力竭。她是布满纹理的
茧,早早就锁上了院子前的铁栏杆
从生锈的缝隙间,她会偶尔看见
那个男人,从药片堆中起身,走出来
抚摸她捧着枯萎的绣球花的手
是的。绽放定是枯萎的前奏
不知为何会想起你
那些年我们掌中的桃花
像极了你的双眸,微启的双唇
含着一切美好而不易探寻之事物
我们长此以往地种植着相同的
种子——枝条
深入我们的咽喉,就如同
我们难以束起的,瀑布一般倾泻的骄傲
阿娇,我们总是失败地从我们体内
培育出气息绕梁的花朵
那些被他们谎称为富饶的土地
在无数次大水漫灌之后,早已荒芜
我们从来都否认我们能行至
春日至深之处,我们只能如四季常青之树木
在此刻褪去不合时宜的金黄满目
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初冬的
圈套中。而我的孤独是一条欢快的大鱼
穿梭于万丈高楼之间,不断吞噬着
黄桷树叶的坠落和人群的摩擦,把那些
浑浊的,嘈杂的,尖锐的
空气融化在江水里。浓雾盘旋于江面之上
我的寂寥,在夜里,没有回音
六月,是少女的肌肤,软而且
湿润如我的眼眶。雾气不断凝结在
我的骨骼之中,咯咯
作响。痛,难言之痛
比梦境迷失在山城晚风之中还要痛
而生活用十八味苦口良药为我
开解所有难题——西西弗式的
溺水,又重回悬崖之上
的白蝴蝶,终会飞旋至极高的云层之处
坍塌为隐喻式的绳索,将所有
回忆变成跳跃的麋鹿,奔逸于八年的
疼痛之间。心碎,恰如山泉卷裹沙石而下
零丁水星,生活的深潭毫无
波澜。模糊了
诸多藏匿于泠冽青苔石块下的
词义。慢性病不断消磨此生的时间
把浪费生命的意义折叠于
我们不断拾起残缺的月
光,隐忍地吞噬着所有生活的副作用
小时候被领着去吊唁先人,翻越一页又一页
田坎,如同是一部家族史书,顺着谷物兴衰更替
蜿蜒曲折而行,像是在四季里艰难跋涉
终了,以最疲惫的姿态行至
丛林深处,抵达我的源头
我因难以落泪而被父亲重重呵斥不敬先人时
叔伯们轻抚石碑,言语着这些年的腰疾
——越富饶的土地就会越沉重。他们也因此
能够一年一度,合法地痛哭流涕
这些年,我一直无法在准确的地点潸然泪下
我从不信鬼魂之说,但是在年复一年
跋涉至丛林的路途上,我最终难以忍受
难言之痛而掩面涕零
母亲说——
你不应该不言不语地离开
因为每一次离别都是煽情的绝佳机会
除此之外,我们应该时刻保持冷静
你不应该因失眠而深陷于浴缸
这样会让你的头脑膨胀如节日的
气球,不断上升,然后爆炸
你不应该为了看不懂的文字而哭泣
因为如果你是一棵树
你的根茎必定有自己生长的方向
你也不应该摘下秋天的银杏叶
因为你和他们一样
从贫瘠的土地里长出满目金黄
你更不应该从枯槁的大脑中挤出
不恰當的句子,那样会拖累你的神经
就像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生死由命
夜里。我们躺在一座城市的
两端,且隔一山一水
黄桷树被灯光烘焙出夏日
的颜色,柏油马路以及树的
四方虚影,于山城一侧降临于我的梦境
在树枝上悄然开出危险的花朵
你完美假设了节外生出的所有枝条
能够伪装于风声之下,裹住所有
难以启齿的芳香,在山水间逃逸四散
在湖边,寂静的深夜坠入夜的倒影
并叩问新月,为何洒下月光
在镜中,她再一次坐回到这些词语中
白天,躺在男人的宽手掌上
失眠,看着床边的雏菊
每一日都将花苞打开,又在夜晚合起来
不再渴望远行了,她站在窗前
和满城霓虹一起遥望,南山上
长出的秋海棠
她想,她本应该也美如河山
转过身来,轻抚自己豢养的那束雏菊
她又一次坐回到这些词语中,
水管里的水不停奔流,本是
她体内的洪流无处可逃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