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

2019-03-28 01:52计文君
长江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桃林卫东

计文君

上篇

1

三年前,盛夏。

钓鱼台国宾馆芳菲苑会议大厅,主席台大屏幕上定格着会议名称:中国乡愁文化促进会成立大会暨中华乡愁文化产业发展高峰论坛。

秘书长贾弘毅忙得像操持大家族红白喜事的当家媳妇。一切都安排妥帖,他看了看手机,快步走出会议大厅。身后开始播放的宣传片中,气吞山河的恢弘配乐与浑厚深情的解说男声混杂着嗡嗡的人声,让贾弘毅头昏脑涨。

会议大厅外的休息区,人头攒动。一位面孔为公众熟知的文化名人正在接受采访;几个文旅行业的企业家们在互换名片;行业金融协会的两位领导自顾自说着话要进会场,被身着青花图案旗袍的礼宾小姐温柔地拦下,笑着引到用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为底的签名板前;新旧各种媒体人扛着长枪短炮、举着手机自拍杆在人群中寻找目标……贾弘毅快步穿过人群,推开大门,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夏日午后的刺眼阳光反而让他精神一振。

树影婆娑,蝉声清亮,贾弘毅舒舒服服地吁出一口气来,魏文庸的车也到了。

魏文庸的助理从前座下来,一路小跑过来拉开车门,贾弘毅跟着出来迎接的几位相关领导也疾走几步到了车前。

魏文庸的红酸枝拐杖先伸了出来,然后是裹在玄色香云纱阔腿裤子里的一条腿伸出来。助理伸出手,魏文庸虚虚地将手搭上去,下车,立在车门边,远眺,略微四顾,才把目光收回,投向赶到车边迎接的人——德高望重名满天下的文化大家自有一番不同流俗的丰仪。

魏文庸微笑着和前来迎接的人一一握手,最后轮到贾弘毅——他满脸堆笑躬身两只手握住魏文庸的手,叫了声:“老师!”

不是魏老,不是魏教授,只叫老师——强调着不足为外人道的亲近。

魏文庸笑着用力晃了一下贾弘毅的手,低声说:“小子,这是要劫皇纲啊!”

贾弘毅谦逊地弓腰笑,“老师取笑了!”

魏文庸这话里的“典故”,来自数月前贾弘毅的狂言。

那是研讨会中间茶歇,贾弘毅和几个熟人闲聊,有人说某某某办国学班骗了不少钱,贾弘毅不屑一顾,“装神弄鬼欺世盗名,办班儿能收几个钱?!改明儿,咱们几个憋个大的!劫就劫皇纲,嫖就嫖娘娘!”

众人哄笑,有人在贾弘毅身后说:“好有志气!”

贾弘毅扭脸,耳朵里轰一下,脸变得滚烫,结巴着说:“魏、魏老……”

魏文庸笑着说:“改天给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劫皇纲!”

贾弘毅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如回眸私顾贾雨村的丫头娇杏一样,偶因一着错,交了狗屎运。几天之后,院长要他一起去参加个活动。虽然贾弘毅平素是个戚戚于贫贱济济于富贵论文高产热衷开会的上进好青年,但像他这样年轻的副教授,能跟院长大人亲近的机会也不多。

这个活动,就是在京郊一个花木葱茏庭轩精致的园子里,喝酒,吃饭,聊天。贾弘毅那天许是受了魏老林下之风的感召,很放得开,从屈子庄周王阳明,到唐诗宋词《红楼梦》,从文旅产业升级换代,到人工智能万物互联,谈什么他都懂,都插得上话,古典是美的,世界是平的,未来是湿的……

酒酣耳热,临水的敞轩上喝着明前龙井的魏文庸说,对面朱栏板桥的亭子上缺一副楹联,他给了个上句,“朱栏空明月”,环视众人,贾弘毅张口对道:“绿水惹闲花”。

魏文庸大笑,“劫皇纲,惹闲花——你这小子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院长大人很沉默,坐在车前座的贾弘毅僵硬着脖子略偏脸偷眼看后座上院长的脸色——也不是十分难看,木木的定定的,似乎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贾弘毅坐正了,以免引起院长的注意,酒意褪去,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自己有些太闹腾了,不知道今天这个聚会的深浅,说多错多……

拖着心底的长吁短叹下了车,到家借酒盖脸,一头栽在床上,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带着气推他,他耍死狗闭着眼哼哼地装醉,后来真的就睡着了。

凌晨两点钟醒来,干疼的喉头下面是空落落的躯体,心丢了一般。他摸索到了客厅,抓起茶几上的杯子,一股刺鼻的腥味让他又放下了。窗帘没拉,远处建筑物上的灯光照进了房间,不开灯也能绕开满地的杂物去厨房。

三家分租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客厅这样的公用空间永远脏乱,“像国民党撤离大陆似的”——母亲在賈弘毅婚后来过一次,站在客厅里,自以为淡定而幽默地说了一句。新婚妻子小欢没听懂婆婆大人的话,低声问贾弘毅什么意思,母亲听见了,就说:“意思是我们要齐心协力建设新中国。”

母亲是中学老师,把儿子培养成了当地的高考文科状元,在北大从本科读到博士,并且留在北京做了大学老师……贾弘毅婚后,母亲只来过那一次,在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了一晚就回去了。他们的“新中国基础设施建设”——买房首付和每月的按揭还款,完全依靠母亲,贾弘毅与小欢微薄的工资,勉强够他们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但作为母亲在家乡开办的高考补习班的活广告,贾弘毅在母亲故作淡然的讲述中,依然天之骄子般活得让人艳羡。

从冰箱里找了半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橙汁灌下去,想着母亲的比喻,贾弘毅陡然有了兵荒马乱身世飘萍的凄惶。从厨房的小窗里看得到天心处的圆月,想起白天的园子,魏文庸的笑,院长的脸色,还有那副对联,“朱栏空明月,绿水惹闲花”……他毫无睡意,也不想再回到床上弄醒怀孕妻子,于是把自己的身躯蜷缩进了客厅沙发里,刷微信到天亮……

2

那夜贾弘毅佝偻蜷曲的背影,留在了断裂的“前生”之中。

天亮时,外面的世界变成了巨型的猪笼草,狰狞艳丽的紫红叶笼启开盖子,一口吞掉了他这只懵懂嗅着蜜味飞近的小飞虫。

滑落时的惊愕,被消融的痛楚,还有神奇的轻盈重生——重生为另一个物种。贾弘毅抖动着还不熟悉的真实羽翼,扑棱棱飞到了丛林之上,这是此前他孱弱透明的小翅膀永远无法抵达的高度——他看到了山河壮丽,众生芸芸……

时间和空间同时开始膨胀,多到无法细数的人和事涌进了他的生命,很多事物的比例开始发生变化,原本面积颇大地形复杂的校园,因着他使用的地图比例尺急剧缩小,也迅速缩成一点然后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打量着广袤中国版图上成千上万的美丽乡村、特色小镇……

黄淮海平原上,有个名叫桃林的小镇。

顶着颗大秃脑袋的董卫东,就是桃林人。

董卫东是那天在芳菲苑众多与贾弘毅交换名片的董事长之一。所有来跟贾弘毅谈的董事长们,都带着关于某村某镇的故事——历史悠久人文丰厚的中国大地上,实在不缺神奇动人的故事,但那些故事多半是关于古人或者故人的,而董卫东带给贾弘毅的桃林故事,是个例外。

一个名叫清洛的女子,就在贾弘毅的人生发生巨变的同时,因为与桃林镇的一次意外相遇,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贾弘毅该去桃林,了解一下她的故事,给这个故事更大的可能……

董卫东笨嘴拙舌,实在难以驾驭如此戏剧化的叙事,他讲得难受,贾弘毅听得难受,董卫东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清洛把她的故事写下来了,领导自己看吧。

几天之后,因为飞机晚点,贾弘毅点开了董卫东发给他的微信链接。

死亡咖啡机

我原以为这是普通的一个工作日。

中环世贸双子塔中一间主色调为银灰的办公室里,永远第一个到办公室的我,摁下了咖啡机的电源开关,等待咖啡机启动时。我揉了揉倦意犹在的双眼。清晨八点,起床后两小时,却疲惫得仿佛根本没有睡。手机不断传出收到微信的提示音,研磨咖啡的噪音中,我刷看朋友圈。36岁清华毕业的IT男过劳猝死的消息,还在被转,我忍不住又一次点开看了,悲剧故事的男主在黑框眼镜后的笑脸,年轻得带着稚气——仿佛哪儿吹来一阵冷风,我抖了一下,才意识是悚然的战栗,不觉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泪意——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迅速克制了自己的负面情绪,深呼吸——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对……

咖啡溢出了白色的马克杯,我慌乱地去摁控制键,端杯子,滚烫的咖啡淌到了手指上,白皙的手指红了,我没有感觉到疼!我用力呼吸,浓烈的咖啡香气应该充盈在房间里,可我没有闻到!又来了,我没有被治愈!我用力呼吸,呼吸,以至于呛咳起来,咳着咳着,我哭了!

我这种古怪的感官失常,第一次出现是去年夏天。上周末就有同事嚷嚷,办公室里有味儿!大家也都没有在意。经过两天的酝酿,那味道变成了恼人的恶臭,周一同事进门就掩鼻尖叫,最早到办公室的我却没有闻到,在我愕然发呆时,自动充当猎犬的同事在我工位的抽屉里找出了一个被遗忘的牛肉汉堡……

我去了医院,从耳鼻喉科、神经内科看到了精神科。三甲医院证照齐全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种感官失常是心因性的,也许我的潜意识要我对世界封闭自己的感官——以躲避痛苦或者压力……

我自认为是身心协调的达人。十二点之前睡觉清晨六点半起床,每周去两次健身房,自觉屏蔽各类负能量信息源,知道如何及时给予自己正面的心理暗示,理性乐观,善解人意,谙熟各种养生知识,善于煲制各类心灵鸡汤。27岁的我上接70后主管下罩90后新人,在公司人际关系和谐到无隙无缝四季如春。我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有严重到疾病状态的心理问题。

我相信科学,配合治疗,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再次拥有那个身心健康的自己。可是,在这个冬日清晨,毫无理由突然复发的感官失常,让我崩溃了!

那是一场浩浩汤汤决堤洪水般的大哭!大哭摧枯拉朽地携带走了我所有的理性,只剩下一篇湿漉漉黏糊糊的淤泥般的绝望!我抓起包冲出了办公室——我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从办公室一走了之之后会如何,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将车开出地库,一头冲进北京早高峰的车流里,在龟速前行的汽车里,我接到部门经理的电话:“怎么回事啊?章清洛你是从不掉链子的!客户马上要到了!”

我很淡定:“我病了!”

经理:“你病了?!你病了这个案子怎么办?你也知道这个标意味着什么……”

我吼了出来:“我死了!”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最后吼出的那句话还车内嗡嗡盘旋,我落下车窗,寒冷污浊的空气呼地扑进来,把那句话吹得无影无踪。

我过分用力地把着方向盘,如同掉进激流中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这不是一次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是逃离,逃离一座正在窒息我感官的城市——我感觉到了死亡,缓慢的细微的死亡,一点一点在吞噬我。那种恐惧和悲哀是无法言表的,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我要逃生!不知道逃向何处,我本能地奔着南方去了,也许,那里会有生机……

3

贾弘毅颇为意外,不是他想象的带点儿文艺腔的营销文章。他有过无疾而终的创作经历,他一眼就能辨识出如此细密流畅的叙事,没有一定的文字训练是做不到的。但他没有因此质疑清洛叙事的真实性——恰恰相反,清洛的真切描述唤起了他“青椒”岁月里曾经挥之不去的濒临窒息的绝望感。他跟着文章的提示,关注了民宿公号“去往桃花源”,在标题为“清洛故事”的专栏里,找到了下面的文章。

灵异事件

我独自待在一个没有暖气的小旅馆房间里。我甚至不知道此地确切的地名和行政区划。也许还在河南,也许已经进了安徽,有一条河穿过小镇,刚才开车过桥的时候看到的牌子上写着沙洛河,旅馆老板娘操着浓郁的豫东口音。

十二个小时之前,我还身处北京CBD,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在京港澳高速上一路向南。

天黑了,车灯照着朝向黑暗无限延伸的道路,我感到头晕心慌。近十个小时的奔逃,生理和心理都到了极限,我仓皇从最近一个出口下了高速,驶入一座未名小镇,驶入一个未知的故事。

晚饭时分,街两边黑沉沉的是关门的店铺,门口亮着灯箱的只有两三家饭馆、发廊和网吧。不知从何处飘来音乐,竟然是張学友的《吻别》,童年飘满大街的歌声再次被送入耳中,如同听到一声召唤,蓦然回头,看见已然故去的朋友,就站在几步外冲自己笑,心底那份哀与惊,足以麻痹四肢。

我踩下了刹车,落下车窗,冬夜的空气扑进来,落在微微沁汗的脸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红薯被滚水揉破纤维时散发出的饱含水汽的甜,久违的煤炭燃烧的烟火气,蓝色的小火舌从黑黑的煤块里钻出来,急急地舔着锅底,空气里开始有了淀粉焦糊的气味……

一个让我浑然颤抖的事实撞穿我的意识——这一切都来自感官,如此鲜明真切!我必须证明这些气味不是幻觉和想象——跟随那气味,穿过街道,到了街口,一个白底红字的灯箱上写着“平安旅社”四个字,老板娘正巧在门口倾倒炉渣,余热尚在的炉渣腾起一阵白烟。

我下车,跺脚,活动僵硬的双腿,焦糊的气味浓烈起来,我忍不住说:“锅要糊了。”

老板娘被提醒了,匆忙奔进屋去。我打量眼前这座略显怪异的建筑,底层显然是老宅子,二楼是后来加盖的,灯箱的光圈里,能看到半截老旧的青砖墙,砌封门口是线条古拙的雕花大砖。从门往上,整个外墙贴着窄条白瓷片,时间久了,脏兮兮的,斑斑驳驳地脱落了不少。迈过一尺高四寸厚的大门槛,迎面是条案方桌,供着果品,中堂上粘着张红纸,上面写着这个家历代先人的灵位。左右两边是通向里屋的门,都挂着半截门帘,左手边的门开着,能看到老板娘挪动的腿脚,焦糊的气味也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可以推断那里被当做了厨房;右手边的门被L型的铝合金框架玻璃柜台挡住了,柜台里是香皂毛巾牙刷牙膏之类的日用品,柜台上放着一个卷边儿的登记簿……我站在这家平安旅社的“大堂”,老板娘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看着她在那个卷边儿的登记簿上写下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被灵界接纳,我拿到了渡我到另一个世界的船票,也许我真的逃出生天了。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慢慢地喝着她盛给我的一碗黏稠滚烫的红薯稀饭,微微有些糊味儿——不是我的幻觉,一切鲜明真切得让我感到刺激——后天失明的人突然恢复光明,也许就是这样……

然后,我跟随老板娘上了二楼,她打开一个房间,说这里朝着后院,安静。

太安静了。

老板娘铺床,打开了电热毯。我站在窗边,外面没有灯光,窗玻璃成了镜子,我拿手指划着玻璃,手指木木的,玻璃上有手指劃过的淡白色指痕,为什么手指却没有冰凉的感觉?幽暗的窗外有个女子惊惧悲哀的脸——象牙黄的肤色,光源来自头顶的那枚看不见的白炽灯,追光一样遥遥投下,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驼绒大衣早与背景沆瀣一气,把裸露的脖子和脸抛了出来,光洁明亮、伶仃哀伤地漂浮在一片幽暗之上,溺水般无力地漂浮着……

灯泡里钨丝微微颤动发出滋滋声——那是幻觉,灯泡里面是真空,没有空气,声音是无法传播的——也许,那些滋滋滋的声音,是我进来时,惊扰了房间里的鬼魂,那微弱的声音,是被赶到天花板的鬼不满地从牙缝里出气……或许是嘲笑,那鬼捂着嘴在嗤嗤嘲笑愚蠢、无助的我……

我下意识转身,发现门开了——我又没听到门开的声音!老板娘拎了壶热水进来,走过去摸了摸刚才她铺展好的被子,关上了电热毯,不知道她是为了省电,还是为了安全——老板娘把热水倒进脸盆,雪白的毛巾也丢了进去。

我有些迟疑地问:“这儿——就你一个人?”

老板娘含糊地一笑,“不是还有你吗?两个人。洗把脸睡吧——你穿得太薄,这儿冷,仔细冻着了!”

老板娘走了,我才意识到在没有暖气的环境中待了许久,身体凉透了,冻木了。把手插在热热的水里——通常我不用温度这么高的水洗脸,但今天可以,那微微发烫的水透过毛巾浸渍着脸皮,表层的肌肤仿佛随之溶解,微微的刺痛,像过于热烈的亲吻。从刺痛里挣脱出来,我从脸上拿下毛巾,清冷的空气捧着洁净的新生的脸颊,映在粘在墙上的简陋镜子里——孩子气地红着,张皇,喜悦,像刚刚被吻过,却不知道那吻的含义。

我钻进厚厚的被下睡了,被窝是热的,像个茧——我的身体被罕见的浓烈睡意软化为一条蠕虫。这时我感觉有人坐在她的床边,伸手替她掖严了肩头的被子,那人说:“跑了多远?——你要去哪儿呀?”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想看一眼,可眼皮被黏上了,我睡着了。

明亮的天光,我醒来时感觉亮得几乎睁不开眼,昨夜忘记拉窗帘了。索性闭上眼,原来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光线,还有冷冷的空气,从被窝里抽出手臂放在外面,那手臂仿佛浸到了凉水里。

想起了小时候,那早已忘记的感觉——没有暖气的冬天的早晨,破茧一样艰难地起床。时间原来是这样蜿蜒盘旋在空间之中的,我觉得回到了过去,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我想留在这里。

一念生,因缘起。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念头将改变我的命运,改变周妈妈的命运,甚至改变桃林镇的命运。

4

也许是候机厅贵宾休息室的冷气太足,也许——贾弘毅抬起头,摩挲了一下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又把自己埋进了清洛的文字里。

周妈妈

我不知道来到桃林镇的次日,是腊月二十三。

空气里有葱姜的气味,打开门那味道更浓,刀噔噔地在案板上剁着。我走下楼梯,小时候放寒假,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气味和声音中醒来。老板娘听到了脚步声,奓着手从厨房里出来,看看站在楼梯口的我,说:“你穿得冷!下雪了,下了一夜!”

我忽然哭了,眼泪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淌着,抹了还淌,老板娘惊讶地微微张着嘴,呆了一下,随即理解了,她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一种浑厚而宽广的同情——不用真的知道,知道了也许依然无法真正懂得,对于她来说,我的悲哀过于复杂幽微,真伪难辨。老板娘说:“我给你拿件袄。”

老板娘不只给我了一件棉袄。在后院一个整洁的房间里,我脱下驼绒大衣,黑色羊绒套裙,紧身的裤袜,靴子,换上了老板娘给她找出来的一套保暖内衣,大红色的鸭绒袄和一条黑色的保暖裤,还穿上了羊毛袜子和一双棉鞋——感觉自己是在襁褓之中了,且被人温存地抱着。衣柜门上有镜子,我整了整那件鸭绒袄的白色兔毛风帽,环顾四周,衣服显然和这个挂着粉红格子窗帘、铺着粉蓝格子床单的房间属于同一个主人,老板娘没有说起房间的主人是谁。

我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出房间,走过后院。白雪世界很不真实,如果不是脸上的皮肤绷紧发疼,我一定觉得自己在做梦,天色很亮,雪还在下,伸手去接,竟接了一蓬,化了一掌心的水。回到楼上的房间放下衣服,想了想,下楼去厨房里找老板娘。

厨房很宽敞,除了那一间正房又扩出了一间,朝后院开着大大的窗户,窗下放着张半旧的黑漆方桌,两条宽板凳,灶台和周遭贴着白瓷片,墙也是雪白的,铁皮烟管也是簇新的,让人觉得窗明几净的。灶台的旁边是枣木案板,案板上摆着十几个硬邦邦的馒头和豆包,旁边是柳木菜墩,老板娘正把剁好的葱姜末扒进盛肉馅的盆子里。我没做声,坐到了宽板凳上。火上放着蒸笼,刚圈上气,缭绕的水汽从暗黄色竹笼盖的缝隙间溢出来,同时释放出香味,能闻出来,笼里蒸的有酥肉、鱼块儿、排骨……我饿了。

此时此刻的饥饿,让我感到委屈。

老板娘走到屋角的水池边,扭开龙头冲菜刀,又洗干净了自己的手,看着那个因为棉服越发显得臃肿的普通老妇人的背影——母亲的背影,我心里荒诞的委屈越发重了。也许是板凳有些低,就觉得桌子高,大人坐在那里也成了孩子,我的委屈是孩童时代的委屈。

过年的菜肴准备要花费好几天,家里整日缭绕着诱人的香气,可那些东西一时是吃不到嘴里的。虽然最终可以吃到,而且总是吃到餍足——初五初六,母亲就催着她吃,要坏了要坏了——即使是油炸又反复蒸过,可放了十天之后,那些肉食的鲜美味道还是会大打折扣,那时候我就不肯吃了。我替它们可惜,最美味的时刻却被搁置起来。

这种延宕不是因为匮乏,而是因为郑重,一种充满敬意的延宕。我理解到这点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母亲这种郑重带给我的委屈了。只记得有母亲的世界,天地有时,万物有序,四季轮回,年节流转,有初一十五端午中秋腊八除夕,有寒暑冷热,春花秋月……母亲带着她的世界离开了,我落进了真空——真空里没有声音,没有感觉,所有关于那个世界的感觉都塌陷进了忘却的黑洞,我头脑清醒镇定自若地在真空中漂浮……

此时骤然重现的委屈,让那个世界回来了。

“周嫂子!周嫂子!周——”

嘹亮的女人的嗓音,号角似的破空而来,半截帘子一挑,一个穿亮金色鸭绒袄的中年女人,拎着个红漆食盒进来。那女人愕然张嘴,最后那声叫被噎了回去,见了鬼似的看着我。

老板娘转身:“还得等会儿,没好呢。”

女人回过神儿,眼睛还在我身上,“周嫂子,这是谁呀?猛一看我还以为是小青回来了!”

老板娘淡然说:“是住店的客人。”

女人哦哦地应着,在我对面坐下,摇头叹气。

老板娘开始低头和面,不说话,女人就跟我搭讪,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胡乱应着。女人说既然到了他们桃林,就该去河对面看看娘娘庙,据说女娲娘娘抟土造人就是在他们这地儿,又感慨我没有赶上正时候,每年二月二到三月三,娘娘庙的庙会香火可盛了,人山人海的;接着是来看桃花的,沙洛河对岸有十万亩桃园,周嫂子这店里一年的挑费都指那两个月挣呢。

笼屉里的蒸碗蒸好了,老板娘一碗一碗地放进女人的食盒,女人说笑道谢而去,厨房里陡然静下来,厨房的空气里有些微妙的尴尬。

老板娘先开口,“小青是我闺女,七八年没信儿了,找不着人!”

我不敢追问,更不敢告诉她我的小名也是“小青”。老板娘反倒宽慰我似的笑笑,转身拿过一个笸箩,打开冰柜,扯开里面一个个的塑料袋,大把大把往外抓炸好的酥肉、排骨、鸡块儿、瓦块儿鱼、莲条、豆腐条、丸子……冻硬了的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里,老板娘淡然得有几分麻木地说着,“最后一个电话,也是快过年了打的,说是在广州,要去北京。那是北京开奥运会那年,后来就没信儿了。天南地北的,她有本事跑,我们没本事找!过了两年她爸也走了,癌症,小青她不知道……”

老板娘端着盛了一半的笸箩,脸上浮着微笑,那笑里有几分歉意,仿佛在为给别人讲述如此不愉快的故事抱歉。老板娘关上了冰柜的门,似乎是思忖,又似乎是自语,“我不是说现在不好,到底不挨饿受冻了,我是挨过饿的,可现在这日子过得比挨饿的时候还‘枯楚——心里‘枯楚……”

清洛笑了笑,虽然不是豫东人,可“枯楚”是晋冀鲁豫很多地方方言都有的词汇,她听得懂。“枯楚”本意指东西起皱,蔫,又常被用来指人落魄倒霉,陰郁压抑,萎靡不振,只是所有的这些书面语言都不能完全涵盖这个词所表达那种无力感,那种正在慢慢死去的悲哀与恐惧……

老板娘笑了一下,半是自嘲半是自我宽慰,“唉,老了能不‘枯楚?!从脸‘枯楚到脚,上下里外哪儿都‘枯楚!”

老板娘把笸箩放在案板上,说:“过年这蒸碗,原来都是各家自己蒸,现在都来我这儿买现成的——对我也是好事儿,多挣俩。”

我抹去了眼泪,说:“周妈妈,我帮您吧!”

那声“周妈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刚刚变成“周妈妈”的老板娘愣了,但她没有推让,答应了。她在菜墩上拍大段的葱姜,我一边说着以前家里如何过年,一边按她说的,一碗一碗地码着食材,铺上葱姜,放进笼屉。我的脸被炉火燎着,被笼屉里弥散的水蒸汽熏着,灼热却舒服,那些关于过去和母亲的记忆,也如同炉火与蒸汽,燎着、熏着我的心,灼热却舒服。

放好蒸碗,周妈妈又在蒸屉里搁进去两个大馒头,接着在旁边的灶上烧了一锅面汤。一刻多钟,两人的早饭也好了,热腾腾的馒头,一碗酥肉,一碗莲条,加了醋和麻油的纤细如发的芥菜丝,最后是顺滑的面汤——腊月里的味道!时间在咀嚼中开始倒流,我随着那些食物的味道,回到了少年、童年……没有悲伤,只有愉悦与满足,厨房里的笼屉不间断地蒸腾着更多的愉悦与满足……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刚刚相识不到24小时的两个人,很自然地变成了亲亲热热的“周妈妈”和“闺女”。

周妈妈从炉火拿毛巾垫着端过来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鲜红的牡丹花心处脱了一块瓷,黑黑的像是落了只甲虫。茶缸里闷着酽茶,两三朵浅褐色的腊梅浮在杯沿处,她拿了个浅浅的黑黄釉粗瓷小碗倒了一碗给我。

我洗净手,接了茶,低头喝了一口,茶虽酽,却顺滑,一口下去,肺腑都觉得熨帖。抬头,看见周妈妈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眼神儿有些恍惚,略显浮肿的眼皮儿抖抖的,黑黄的脸颊上有团红晕,那一刻有一种想投入她怀中的冲动——真想被母亲抱一抱呀!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热望从目光中袒露无遗,周妈妈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了目光,耷拉着眼皮,揪自己套袖上的线头儿,问:“闺女,你今儿走吗?”

“不走!”我脫口答道。

周妈妈脸上有了笑,抬眼望着我,“那咱包饺子,今儿是小年儿!”

5

贾弘毅听到机场广播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才匆忙奔向登机口。

手机被他握得有些发热,他坐下之后,揉了揉酸涩湿润的眼睛,在空乘提醒大家关闭手机的时候,又恋恋地刷了一下,十几张照片划过屏幕,枣木案子柳木菜墩暗黄竹笼,包饺子的周妈妈,搓灶糖的周妈妈,燃香祭灶的周妈妈……贾弘毅想,间或出现在周妈妈身边的,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应该是清洛……

董卫东早就向他推送过清洛的微信名片。

董卫东的公司是该地市最大的地产集团,做文旅也有七八年了。他去桃林考察旧城改造,发现了清洛的民宿,不仅做了投资,还聘请她做了文旅集团的创意总监。

董卫东真正感兴趣的,当然不是民宿。贾弘毅有些担心,这个大秃脑袋很可能毁了那个小女子用来拯救身心的“桃花源”。

公号里的照片,多半是大大的风景,小小的人。好在照片像素很高,经得起他放大放大再放大——他研判着清洛的眉眼,同时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贾弘毅和清洛添加了微信,客气一番,清洛给他发了一些民宿以及镇子的照片和大致的开发规划。贾弘毅那晚斟酌再三,发给她一句:轩窗明月人不见。

清洛回他:小镇落花谁与归?

贾弘毅接受了董卫东的邀请,去了桃林。

三年之后,他和清洛站在了黄河岸边。

这三年,贾弘毅的人生航船转过急弯之后,驶入了和缓开阔的中游——至少外面人看如此,但撑船的他明白,貌似平静的河面下尽是漩涡湍流,稍不留神,等着他的就是灭顶之灾。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逝者如斯的,不只时间,还有空间、人事……

清洛盯着脚下缓缓流淌的黄河水,兀自出神,脂光粉艳的脸,宛若画中人,贾弘毅的独白也就成了画外音。

三年了,二十七岁的清洛,变成了三十岁的清洛。

在这三年中,当初妻子腹中的婴儿已经长成了会对他说“Dad,I  love  you”的两岁半女孩儿。而妻子的怀里,又有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婴在吃奶。辞去工作的妻子成为了一双儿女的黯淡背景。原本退出他日常生活的母亲,再度成为这个家的家长,比妻子小欢更加严厉地约束、监督着贾弘毅的行为。

清洛从未成为贾弘毅的问题。

她真的如画中美人,他召唤时才会活过来,与他浓情蜜意,欲仙欲死,平日里就是张无声无息的画,只要他的目光投过去,她就在那里,默默地等着。

她越是这样懂事,贾弘毅心里的压力就越大。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担心这沉默的期待如淤积在河床上的泥沙,一年一年地沉淀下去,堤坝维护得稍有差池,他就得接受“悬河”灌城的灾难了;但更重要的,他要替清洛的一生着想。

替清洛想,他就得放开她——他那特别的“爱的方式”,在她身上留下了禁绝别人接近的印迹。他用这种方式爱过的人,只有清洛。

清洛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绝恋;是幻影幢幢的秘境,也是褪尽伪饰的乐园;让他成为暴君,在凌虐宰割中感受权力极致的快感,也让他化身赤子,在哭泣颤抖之后安享温软的怀抱,吸吮着血变成的乳汁……怎么能割舍?!

他依然要割舍——这份牺牲先感动了贾弘毅自己。站在黄河岸上,他为清洛唱完一曲“赞歌”之后,又赋上了一曲“离歌”。

这曲“离歌”,他曾节节推敲,字字斟酌,主体说理,因为爱你才放开你;结尾处抒情,今生我都会默默地守护你……

贾弘毅说理结束,顿了一下,清洛应了声,“我知道了,咱们走吧。”

她转身走回了车边,结尾部分的抒情,只能憋回去了。

贾弘毅的感觉,宛如下楼时以为还有一级台阶,结果腿脚结结实实地墩在了平地上——比踏空了还让人错愕、难受。谈话成了断崖,贾弘毅心内忽悠一下,有种恐惧的眩晕感,他没有动,饱含情感地叫了声,“清洛——”

清洛回头笑了一下,“真该走了,人家好不容易答应来站台,不能让你的甘田师兄等咱们呀。”

清洛伸手拉开车门,裙袖下是她单薄的肩膀和纤细的胳膊,胳膊停在车门边,那茶叶末色的真丝袖幅,在风里无助忧伤地抖动着……

贾弘毅为了抵抗那忧伤,回头又看了眼近乎凝滞不动的黄色水流。

6

去机场的路上,贾弘毅在心里感慨:还是不够自私啊——做不到师兄那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贾弘毅都不记得师兄到底有过多少前女友了。

虽然贾弘毅称呼甘田师兄,其实他们只是校友,不同年级也不同专业,凑巧住进了一间宿舍而已。贾弘毅很不喜欢甘田给他起的绰号“小熊维尼”,但他从来没说过,憨憨地笑着答应。那时候的贾弘毅跟人处不来——别人看不起他,不愿搭理他,甘田比那些自以为是的肤浅家伙厉害多了,却对贾弘毅很好。他看了贾弘毅的学习习惯,猜他是教师子弟,解释说,咱们俩一样,都有被当老师的爸妈拧出来的变态习惯。贾弘毅很快从别人那里知道,甘田的父母可不只是普通的老师,都是学界的泰山北斗,但因这句话,和师兄在心里亲近起来。毕业之后那段清苦的日子,想好吃好玩的就给甘田打电话,师兄总是有求必应。贾弘毅自己有了能力之后,想加倍偿还师兄,投桃报李,同时也扬眉吐气。

只是甘田太优越了,漫不经心地就拥有了一切,做心理咨询也能弄得名利双收。贾弘毅纵然劫了“皇纲”,揣着险中求来的“富贵”,想想甘田,别说炫耀,拿出来的底气都不足,到底还是没尝到扬眉吐气的滋味。

请甘田来,是参加清洛的《桃花源》新书发布会。民宿公号里的那些文章,加上以此为肇端的桃林镇旧城改造的故事,成了这部非虚构作品《桃花源》。

走去停车场的时候,甘田被粉丝认了出来,围上来合影。甘田很大方地松开拉杆箱,揽着两个女孩子笑对镜头。那两个女孩显然注意到了清洛,有个冒失的说甘田老师的女朋友好美啊!清洛忙不迭地否认,甘田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清洛笑——贾弘毅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扬眉吐气。

第二天的发布会就在他们入住的迎宾馆举行。晚饭前散步,贾弘毅带甘田去看了当年毛主席专列开进此处的铁轨。甘田笑着对清洛说,“你这发布会的规格够高的。”正低头走在铁轨上的清洛,一趔趄,甘田伸手揽住她,把她扶了下来。

清洛顾忌地看了一眼贾弘毅,迅速挣脱了甘田的手,说,“我哪儿配啊?还不是为了桃林的项目,领导要求的,没办法……”

甘田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转向了贾弘毅——师兄竟然会惊讶?贾弘毅笑着过去揽住师兄的肩膀,说该回去吃饭了。

甘田的手在肋下捅了贾弘毅一“刀”,贾弘毅嘿嘿地笑起来。

晚宴他安排甘田在作协、出版社那屋。贾弘毅出去各屋敬过酒之后,回到了甘田所在的这屋,坐下对作协主席说,甘田不只是心理专家,也是畅销书作家。甘田忙不迭地否认了,笑着说,“在真正的作家面前,我脸皮再厚也不敢这么说,我女朋友给我的定位很准确,文字工作者。”

有人就说:“甘田老师的女朋友一定很美,给我们看看照片吧。”

“我请示一下,她同意了就给你们看。”甘田说着,真的就发起了微信。大家又笑了。贾弘毅疑心这是师兄不愿拿出照片的“即兴演出”。甘田这位现任女友艾冬,不只容貌平平,身家也是平平,还比甘田大好几岁的样子,十分不般配的两个人竟然还一直没有分手——自己女儿周岁生日的时候师兄身边是她,自己儿子过百日,和甘田一起来的还是艾冬。两年多了,这在师兄波澜起伏的情爱史上,无疑是特例了。贾弘毅不知道是不是师兄山珍海味吃腻了,用白菜豆腐换起了口味——那个艾冬,淡淡的,话不多,开口总是微笑,想必事事会顺着甘田,就像清洛对他一样,百依百顺。甘田又在看清洛了,清洛回避地垂下了眼睛。

贾弘毅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快意。

他带着这丝快意开始劝酒。贾弘毅有哮喘,以前几乎不喝酒——甘田知道,所以贾弘毅半真半假地“舍命陪君子”,逼得他无法推让,很快就有了醉态。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贾弘毅先是挂了,电话又执拗地响起来,贾弘毅接了,听见院长的声音,立刻出了房间。

7

院长依旧是贾弘毅的领导。

这不仅仅因为乡愁文化促进会挂靠在他们学院,贾弘毅的工作关系是按照高校教师离岗创业的政策来处理的,院长对贾弘毅还有一层更为隐秘和直接的领导关系。贾弘毅担任法人代表的文化公司作为实体承担着促进会的各种业务。他们主要给企业和地方政府提供咨询服务,譬如特色小镇的文化主题提炼、田园综合体的设计、地方非遗项目的挖掘、申报和产业化发展,申请国家相关资助资金的项目资料准备等等。自成立之日起,找上门来的企业络绎不绝,作为执行者的贾弘毅,自然不会去深究他们从什么渠道了解且如此信任这家公司,只是把他们的项目及报价整理后,呈送促进会会长,也就是院长。

院长会将项目报送专家委员会审批。在此阶段,项目方会按照贾弘毅的要求,给付项目评审费用和专家咨询费用。这个阶段通常要长达数月甚至一两年,专家会给出各种意见,项目方补充修改后再次提报。过审之后的项目,贾弘毅的公司就可以签订合同执行了。他们收取的是世面上顶级策划公司的费用,但交到他们手里的项目,其实大局已定。他们公司不需要设计策划团队,只要两个熟悉操作系统和修图软件的年轻人,按照既有内容来规范版式与优化图片,一周之内就能完成。那些慕名而来的企业,都怀着一种执念,相信他们在专家指导下做出来的项目报审资料,在获得政府配套支持以及申请国家补贴资金时定会成功——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他们仍然不惜代价,希望能够和贾弘毅的公司签订合同。

他们就像苍蝇,嗡嗡嗡地围着贾弘毅吵。贾弘毅有时候觉得他们蠢,有时候觉得他们脏,有时候看着他们如同在赌桌上下注般的神情,还有几分可爱与可笑……被“苍蝇”围着的贾弘毅,偶尔也会想想,自己到底是什么?

曾经有只“苍蝇”,是熟人介绍他来见贾弘毅的。贾弘毅在办公室见他,简单听完项目情况就说,他们的“特色小镇”毫无特色,文化含量稀薄,房地产色彩太浓,努力的意义不大。他开始纠缠,问如何才能提升他们项目的文化内涵和特色,贾弘毅说很困难——那人又说贾弘毅正在帮他一个熟人的项目做修改,贾弘毅说我们公司团队也是在肯定项目基础的前提下,才会帮助修改提升,敷衍地劝他自己先回去调整充实了。

他还不肯走,眨巴着小眼睛不厌其烦地询问类似项目的详情,旁敲侧击地暗示,贾弘毅撅他了一句:真项目还做不过来,谁有精力陪着你造假?

那人临走时阴阴地看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句,“真假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贾弘毅根本没把那人放在眼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记得他的话。他说的“你们”听在耳朵里,像在坚实的墙壁上敲击时,突然传出了空洞的声音。

贾弘毅当时有些心惊。已经站在下面了,返回头再推敲墙是否牢靠,多半太晚了。前几天,忽然看到魏文庸发文公开斥责某部委官员“不学无术、尸位素餐”,那人是魏老最為得意的大弟子之一,贾弘毅还揣着攀附一下的小心机,只是苦无机会。魏老翻脸骂人,让贾弘毅有些蒙,想着找合适的机会问一下院长。

院长的电话,让他所有困惑都荡然无存了,尤其最后那句,“丢车保帅,断臂求生——至于你我,听天由命吧!”

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在了头上,贾弘毅感觉听到了自己头盖骨碎裂的声音,那里面的东西四处迸散,什么都没剩下。

有人远远在叫“维尼——”

视力渐渐跟着听力恢复了,甘田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步子不是很稳——贾弘毅在恐惧中散掉的神智,被师兄叫了回来。

他和甘田搭着肩往屋里走的时候,心里蒸腾起一股滚烫的烟云,辨析不出是怒是狂,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开胆裂,血脉贲张。回到酒桌前,他开始和甘田拼酒,直到甘田彻底倒下,他依旧毫无醉态。

那一刻,他的感觉犹如拔剑斫地的绝地勇士,睥睨着已经伏在桌边难受得只摇头的甘田。

8

甘田是被别人架回房间的,贾弘毅则去了清洛的房间。

董卫东正在那房间里等他,看见他咧嘴笑起来。

贾弘毅盯着董卫东,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董卫东的“梦里桃花源”,是贾弘毅上任之初最早提交的项目之一。自然不会过审,专家的“修改”意见是重新调整思路,等于全盘否定。贾弘毅那时去过桃林,劝董卫东,真不行——种几亩桃树就说自己是桃花源的地儿,中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董卫东不信这个邪,简单粗暴地朝贾弘毅的后备箱里扔进去一箱“水晶富士”。当时清洛在他车上,拦住了要下车的贾弘毅,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路。”

贾弘毅和清洛细细地讨论了一晚上,决定另辟蹊径。

第二年娘娘庙庙会期间,贾弘毅请动了名气声望与魏文庸在伯仲之间的民俗大家杨老,附带着一车专家学者,拉去了桃林。这件事自然要瞒着院长和自己的老师,而杨老并不知道他们这个不明不白不伦不类的“乡愁文化促进会”。他能说动杨老,是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杨老做黄河流域民俗考察时,选取的考察地点就有桃林,他还一直记挂着娘娘庙的庙会,听说还在,立刻答应了。

民间信仰的盛况,让专家们感到震撼。当地人习而不察的诸多生活细节,被专家们辨识出了无比深厚的文化内涵,那些旧式民居依然在使用,这种“生活态”才是文化真正活着的标志,很可能在不恰当的开发和改造中被毁掉……

杨老在研讨会上怀着真切的忧虑对当地领导说,不能再拆了真的盖假的,毁了活的供死的,桃林应该找到一条道路,改造出来一个“活着的”文化特色小镇。

市委书记亲自到会,就是要讨教方家。县委班子全体成员都跟着参加了研讨。董卫东不拆不迁、让人生活其中的新版“桃花源”规划,不谋而合地出现了。天时地利人和,經过了几次可行性论证,他的“桃源梦”,终于照进了现实。

贾弘毅觉得很对得起董卫东了。没想到董卫东拿到了地方政府的配套土地、银行贷款,得陇望蜀,还在想国家的特色小镇津贴。贾弘毅对他的予取予求有些反感。清洛劝贾弘毅,不急着拒绝,且看看再说。

贾弘毅这一看,就是两年。

董卫东显然着急了,故伎重施。贾弘毅跌坐在沙发里,踢了踢沙发前面的那箱“妃子笑”。酒精在血液里灼烧,大脑里是一片白炽光,但贾弘毅的语调沉着、缓慢,带着胸有成竹的漫不经心,他对董卫东说,“有了杨老那句‘桃林经验值得学习,你就什么都有了,急什么?”

董卫东点头不迭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打发走了董卫东,贾弘毅看着清洛——在灯光下裙子成了阴沉的暗绿色,而裸露的脖颈和胳膊却越发白腻,他要撕破那绿,揉碎那白,吸吮鲜红的汁液……

他带着酒后的焦渴醒来,房间里灯依旧亮着,他扭脸看到枕边团着那条真丝裙子,一团暗红的血迹,清洛裹着酒店的浴袍在沙发上坐着,瞪着眼睛,木着脸,朝着他的方向,却似乎看不见他。

贾弘毅挣扎着起来,走过去,抓起清洛的手吻了一下,清洛躲开了他挪向面庞的嘴,可能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木着的脸有了丝抽动。

贾弘毅也就撒了手,走到小吧台那儿,拧开瓶矿泉水,灌了下去。

不知道是灯光还是角度,贾弘毅从站着的地方看过去,清洛的整个轮廓今天竟如此枯槁衰老。他惊了一下,走过去,盯着她的脸,鼓鼓的苹果肌似乎被高高扎起来的头发牵引得改变了形状,但那光洁细腻的肌肤上一丝细纹都没有,带伤的嘴唇微微有些肿了,却像破了点皮儿的红樱桃,让他想狠狠地再咬下去……

贾弘毅把她揽在怀里,低低地、含混地说,“我是真的爱你啊……”拖着的尾音,像呻吟,又像抽泣,他不知道那声音,是否泄露了他内心的绝望,也不知道,清洛听了他下面的话,能否承受……

9

宾馆院子里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树龄超过了半个世纪。鹭鸟翩然飞起,树冠里藏着它们的巢。

贾弘毅在树下踱着步,扭头看到甘田从他们住的九号楼台阶上下来,忙整理了一下情绪,冲甘田招手,“师兄,在这儿。”

甘田显然还被宿醉折磨着,指着贾弘毅,“真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多年,隐藏得够深啊——”

清洛出现在楼前的台阶上,远远看着他们,并没有过来。

贾弘毅发现甘田又在看清洛,笑笑,“师兄,一会儿发言的时候,好好地夸夸清洛——没看见你的发言稿,我不放心。”

甘田嗤了声,“我夸人,不用稿。”

新书发布会真的开成了大会,各级政府领导发言,作协领导发言,评论家发言,文坛名家发言,文化学者发言,民俗学家发言,文化产业发展专家发言,“特色小镇”建设研究专家发言……当然,还有心理学专家甘田的发言。

贾弘毅竟然在一系列的发言中睡着了一会儿,被旁边的人推了一下才醒,那种不可思议的困倦依旧不肯褪去,他几乎无力抵抗,艰难地端起茶杯,逼着自己不停喝水。

董卫东在台上,低着大秃脑袋,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认真地念着发言稿。

“……我至今还记得,贾弘毅秘书长在钓鱼台国宾馆乡愁文化促进会成立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他说,不只靠吟风弄月来守望乡愁,而是通过产业发展呵护美丽中国,为所有人留住故乡。这话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们就是秉持着为所有人留住乡愁、留住故乡的理念,改造旧城,开发桃林。清洛女士,是这一伟大时代进程的参与者,也是记录者,她为我们用文字记录下了那些火红的足迹,我们还有幸请到了电影艺术家舒同老师来到桃林,电影《桃花源》将用影像再现那无数动人的日子……”

清洛女士已经是董卫东地产集团的股东、文旅集团的总裁了,为了防止这个大秃脑袋过河拆桥,日后欺负清洛,贾弘毅才努着劲儿、变着法儿地推清洛和《桃花源》——他想给她能给的一切……

董卫东终于抬起头来,说出最后一句话,“让桃林走向中国,走向世界!”

掌声中,贾弘毅知道仪式接近尾声了,下面播放纪录短片,既是这本书的创作始末,也是桃林旧城改造的宣传片。贾弘毅起身去了洗手间,甘田正在里面,看见他就说,“跟别人比,我明显夸得力度不够啊——不过我尽力了。”

贾弘毅说,“师兄发言效果最好——都市心理病得到治愈,桃花源就是心灵庇护所,讲得很动人。可见活儿好不好,不在力度,在技术。”

甘田笑了,“你小子,被这个清洛教坏了。”

“清洛是个单纯、听话的女孩子,”贾弘毅拉开了裤子拉链,“是我太坏了。”

“小熊维尼,你能怎么坏?”甘田笑着出去了。

师兄不以为然的笑声,今天格外刺激贾弘毅。贾弘毅拉上拉链,用手机给甘田发了段视频——让他看看,贾弘毅早不是那个胖乎乎的小熊了,他是受享过祭祀的神……

已经出去的甘田,一脸震惊地又回来了,瞪着正在洗手的贾弘毅,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转身又出去了。

贾弘毅和镜子里的自己一起大笑起来。很快,他的笑迟滞了……

贾弘毅回到会场,灯光亮起,接下去的环节,清洛和出版社总编辑一起,向全省1876个乡镇文化站捐赠新书。

灿烂的笑容,明艳的脂粉,清洛像花一样在灼灼地开着——贾弘毅站在门口,带点儿心疼和迷恋地望着她,他们当初的对句幽幽地盘旋而来:

轩窗明月人不见,小镇落花谁与归?

电光火石,太短了,太快了……

下篇

1

二月二,娘娘庙,天还没亮的时候,烧香的人已经跪满了前殿。

清洛绕过前殿、中殿、后殿,到了最后面人祖奶奶小山一样的坟冢前面。那不过是个大土堆,上面古树杂生,下面砌着半人高的红砖矮墙,被香火燎得黢黑。

清洛拿出周姨帮她做的纸牌位,贴着坟冢底部的红砖矮墙立好,拉过一个余温尚在的铁皮盆,清空了里面残余的纸灰,把金银锭和纸钱放进去。红砖矮墙上有很多空的小香炉,清洛挑了一个完整的拿过来,点燃香,插进去。香的气味很刺鼻,她蹲下来开始焚化纸钱。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想,纸钱金银锭笼罩在火焰中,她拿起牌位,看了看上面的名字,也放進了火里。

火舌很快舔去了“贾弘毅”三个字,香还未尽,纸灰犹红,清洛已经转身走了。她本不想来,周姨劝她,去了不多——神有神道,鬼有鬼道,人过日子不招惹他们——周姨平时从来不信神啊鬼啊的,都是人在装神弄鬼。但该尽的人事,她从来不马虎,就算不信,也不能不敬。

人死灯灭,没有鬼,敬什么?

要是有呢?

清洛后背激灵了一下,她没敢回头,想走得再快些,腿却像被牵拽着,怎么都走不快——她接连撞到了几个人,慌张的步态引来了异样的目光。人流拥挤,她渐渐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了,扶着中殿殿座的高台边缘,停下,窒息带来的眩晕,让她的身体瘫软。她滑倒在地上,手抓挠着脖颈,她要掰开那双看不见的手。忽然手松掉了,她用力呼吸,空气中浓烈的香烛气味让她呛咳起来。

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她看见自己指缝里的血迹,脖子也感到了刺痛——她自己抓伤了自己。她扶着身边的台子站起来,才发现有人驻足在看她。清洛低了头,向前殿走,最后开始跑,羊皮短靴的高跟在甬道的石板上滑来滑去,但她没有跌倒,她跑出了娘娘庙。

停车场的出口入口都拥堵着车辆,清洛决定不开车了,她朝河边走去。太阳出来了,沿路都是招展的黄色的三角旗,带着犬齿状的红边儿,上面写着“桃林镇民俗文化节”的字样,旗下是正在开花的迎春,黄灿灿两条花带绵延到河堤上。清洛一步一阶,走上了河堤。河对岸,能看到城门楼上的刚刚修复的魁星阁。

迎着风,清洛心神稳了下来。家就在对岸,可要过河,还得绕到县政府门口的桥上去,三四公里,清洛不想走了。她在河堤上坐了下来,看到对岸镇水的铁牛和拴铁牛的石柱子,那铁牛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重新安放的,不过石柱子是老的。周姨说她年轻的时候,这里还是渡口,县政府门口的那座桥,是“文革”后才修的。清洛想,该在这儿添上渡船……

2

如今,清洛说桃林要有渡船,桃林就会有渡船。

谁能想得到呢?

在清洛成为清洛之前,她叫李青,出生在五里庄。桃林镇被五里庄的人们叫作城关镇,因为那是县政府所在地。城关镇,就是城,而五里庄,就是乡,这中间的五里路,就是天堑。

五岁的李青第一次跟着赶集的父母去了城关镇,看着长途汽车的车身上喷着她不能辨识的红字,发出吃力的嘶吼声,从她面前驶过,她被车轮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

那是1980的夏天,李青还在镇上看见了一个女子,两根长辫子,穿着白地小碎花的衬衣,勾勒出膨胀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很多人在看她。母亲敬畏地说她身上穿的是的确良——这个陌生的不明其含义的词语,因为母亲的语气,让李青记了很久。

有几分姿色些许聪明的女子,不如意时心里难免会有那么点儿不甘。即便自己认命了,那点不甘多半也就转换成了无名的怨气。母亲从来没跟李青好好说过一句话,不骂不开口,只要不挨打,李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天不亮起来剁草拌猪食,听见母亲的屋门响,就跑过去拎尿罐,母亲骂她“惯会溜腚沟子的小贱种”,平和喜悦的语调,听在李青耳中,已经是疼爱和表扬了。

让一个女孩子读初中,对父母来说是很大的风险投资,但母亲决定在李青身上赌一把,父亲听母亲的。他们赌赢了。李青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在市里读完两年师范,回到桃林当了小学老师,有了城市户口。李青倒也没有辜负爹娘的期待,十九岁的她托关系让哥哥招工进了火电厂,妹妹进了市鞋厂。母亲的姿色和聪明,终于在李青身上实现了价值。只是桃林太小,略一折腾,“李青”两个字在别人眼里嘴里的颜色味道就变了。

此时跟李青说话已经郑重得有些恭敬的母亲,把女儿叫回家,旧态复萌,连荤带素地骂了一顿。这一顿骂,携裹着真实的恐惧与血泪教训,母女都哭了。李青第一次在母亲的怀里哭,感觉很复杂,不过,这点儿感觉也足够给她动力,让她在能够享受到晚婚假的二十三岁那年,把自己嫁了。

李青嫁给了校长的儿子,按照母亲传授的“密招”,在新婚之夜成功“见红”。三天回门,一身中式红缎袄裙的李青被清秀儒雅的新婚夫婿护着,映照得父母门庭,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这光耀很快就黯淡了。

后来的清洛,原谅了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李青,原谅了那个太稀罕母亲怀抱的李青,感激那个二十八岁离开桃林、三十岁离婚的李青。

清洛需要想一想,才能回忆起前夫的名字,这份淡漠让她自己也惊讶。当初结束名存实亡的婚姻,加上没什么财产,所以并没有太多纠缠。唯一需要商量的是四岁儿子的归属,她开始不准备要儿子的抚养权,没想到对方也坚持不要,她也就只能要了。

李青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母亲跳脚骂她天生的贱、骨子里的浪,当了娘娘也要挣出来做婊子,作死作到烂在阴沟里没人收尸——李青再难,也不能把儿子送回娘家,让他听着这些话长大。有人让她去找周姨——周姨靠着拾废品,收养了六七个孩子,有弃婴,也有流浪儿。李青牵着儿子的小手,站在满是废旧纸箱和塑料瓶的屋子里,冷得浑身哆嗦。

周姨穿着鼓鼓囊囊的防寒服进来,先把孩子抱起来,拉开防寒服的拉链,揣进了怀里暖着,看了眼李青,“只顾卖俏儿哩,穿恁薄——给孩子也不多穿点儿,这十冬腊月天,孩子嘴唇都紫啦!”

周姨抱着孩子,和李青到了屋外太阳地儿里,外面比屋里还暖和。周姨解释说,不敢在屋里生火,去年着过一次,差点儿烧着孩子。因为这场火灾,福利院把孩子都从周姨这儿领走了。周姨因为这个还上了省电视台的新闻。

李青把孩子留给了周姨,一个人去了北京,每月给孩子和周姨寄钱。两年之后,她在桃林买了新房,让周姨带着儿子搬了进去。没过多久,周姨哭着给她打电话,说自己惹祸了——李青的儿子也被福利院带走了。

李青问了半天,周姨才说实话,前两年那些被福利院带走的孩子,大的上学了,小的也能跑了,就商量着偷跑回来找周姨,周姨又从街上领回来一个乞讨的孩子,加上李青的儿子,家里又成了孩子窝。福利院找过来的时候,不相信周姨的解释,把那个小乞丐和李青的儿子一起带走了。

李青让周姨不要慌,她找人彻底解决问题。

李青找来了董卫东。董卫东的地产集团出资,从县民政局获得批准,成立了由县儿童福利院监督管理的民间福利机构向阳儿童福利院,孩子们继续归周姨养,其余的事情,都由董卫东的人去弄了。

周姨看着她说,你真有拴住日头的本事!

3

李青真的拴住了日头,拽回了时光——把自己的户籍档案迁往异地,变成了生于1987年的外地女子章清洛。而她十岁儿子,则在向阳儿童福利院里有了新的户籍档案,周姨成为了他的监护人。

清洛真正回到桃林,是2015年,也就是《桃花源》故事开始的时间。事实上,清洛与董卫东已经相识五年了。

他们俩的故事开头很俗气,在北京文旅产业咨询公司做了几年市场的清洛,遇上了甲方客户董卫东。到了北京,一个省的都是老乡,不要说来自同一个地市了,那是亲老乡。多喝了两杯的董卫东拽着清洛进了房间,正常的情节发展是宽衣解带,不知道从哪儿转的向,董卫东和清洛丢开了床笫之事,认真说起了话。

董卫东觉得清洛比咨询公司那些做策划的专家强多了,想得透彻说得明白。清洛说她就是没文凭,所以在公司只能做市场,不过拉客户也不能只靠喝酒唱歌,他们那套东西,她早就烂熟了。她戳了一下董卫东的大秃脑袋,笑着说,也就你们这些傻子,花几百万买一本漂亮画册,啥用都没有!

董卫东拽住了她的手,清洛看着他,说,“哥,我帮你做事情吧。”

后来两个人想起来那晚就觉得好笑,也颇为感慨,甚至感动——毕竟欲海翻波容易得很,义结金兰就难多了。

清洛出手,董卫东真的省下了那几百万。清洛电脑里多的是策划案,换换图片与说明而已,打印出来,一样是本“漂亮画册”,拿给地方政府领导看并不露怯,清洛代表董卫东的公司做汇报,比那些名校出身的专家效果还好。至于可信度,请知名咨询公司,还不如请行业专家做背书。

董卫东了解了清洛的过往经历,对她又多了几分疼爱,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不理解也执行——譬如改户口,申办福利院。2013年底,清洛给董卫东讲了“桃花源”的故事,董卫东开始还有点儿狐疑,翻过年就看到了浙江“特色小镇”的成功案例,隨后国家就给出了扶植政策,董卫东对清洛表达了五体投地的佩服。

清洛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是听了明白人的话,才想到的。故事想出来的时候,还是故事,不过很快就会变成事实。清洛要董卫东在镇上找个合适的地方,装修出一家民宿,她要回桃林——开民宿的女白领是真的,董卫东这个投资人自然也得是真的。董卫东颇为感慨地看着清洛——这一步步是怎么算出来的?清洛笑着问他答应不答应。他当然答应,而且不打折扣地执行了。

清洛和董卫东一起参加了在芳菲苑举行的乡愁文化促进会成立大会。她远远地看着贾弘毅,董卫东凑过去递了名片,回到清洛身边,擦着脑袋上的汗,说让他跟着咱们去桃林,够呛吧?

清洛没有吭声。

贾弘毅来桃林的时间,迟了半年,但还是来了。

清洛从他看她的眼神中,很清楚接下去将发生什么。但她不清楚的是,那件事发生的方式。清洛带他参观民宿,见了周姨,然后带着他看镇子。天有些飘雪,他们沿街走着,店铺里充斥着确定无疑的低端劣质商品和无比可疑的假冒品牌商品。转过街口,就没了门面,是成片的民房,平房或者两层小楼,半新不旧的瓷砖,吉祥富贵的图案,大红铁门,都是关门闭户的门上落锁。沉默了一路的清洛说,过年的时候,人就回来了。贾弘毅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清洛朝那些民房中走去,贾弘毅迟疑了一下,跟了上来。

虽然到处都是翻修和加盖的痕迹,但那些青砖老宅子还是能辨认出来的,更靠里面有几处还能看出院落进深,有一家的门都坏了,就敞着,院子里蒿草丛生。斜旋过来的风扑了他们一身的雪屑和花香。贾弘毅抬头,院墙上斜伸过来一枝腊梅,满枝的花朵开得娇黄明媚。

听镇里的老人说,沙洛河早些年水大,还能行船,是黄淮间重要的水路,桃林作为埠头,也曾经风光热闹过。那光景就算老几辈的人也是听说,并不曾见过,只是那十几座清末传下来的老宅子,多少可以做些佐证。河水越来越小,有时候还断流,除了挖沙子的船,也没别的船了。

清洛说着朝贾弘毅伸出手,拉着他绕过那家宅子,眼前瞬间开阔,可以看见河滩了。雪下得紧了,蒙蒙飞雪中,看不清楚对岸——河对面就是娘娘庙。清洛左手指著,同时松开了拉着贾弘毅的右手,贾弘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似乎叹息了一声,吻了下去。

清洛有些眩晕——带着腊梅香的吻,于她,是陌生的。

清洛带着贾弘毅从这片旧宅子穿了过去,就到了民宿的后门。贾弘毅那晚没有回县政府旁边的酒店,窝在民宿和清洛说话,像早恋的中学生一样,拘谨克制,留心着进进出出的周姨,悄悄拉一下手,偷偷地亲一下脸,最后乖乖地放她走了。

清洛穿过院子的时候,掉下泪来——这眼泪是给自己的。

清洛的生命里,有了三天恋爱时光。

她根本不用装——不要说二十七岁,她直接回到了十七岁,脸颊发红,眸子清亮,化妆的时候,想起他的吻,嘴唇哆嗦得唇线都描歪了……两个人的目光接下去整整纠缠了两天。离开前那晚,一直不喝酒的贾弘毅破例喝了几杯白酒,董卫东则把自己喝得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清洛进了房间之后才明白,贾弘毅为什么需要那几杯酒。

那晚近十二点的时候,她从酒店电梯里出来,愕然看见董卫东仰靠在大堂沙发上,鼾声如雷。她走过去,推醒了他,董卫东迷迷瞪瞪地嗯了几声,激灵醒了,“哦,我送你回去。”

不知道他那大秃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傻到亲自坐在大堂里等她,还能等睡着了——明明董卫东有房间在楼上,酒店上下几乎全认识他……

他憨笑着说,也没故意等——就是坐着坐着,睡着了。

他身上酒气熏天,关上车门开了暖气更难闻了。清洛打开了音响,靠在椅背上,放声大哭。董卫东凑过来,她受伤的嘴角缓缓有血渗出来,她在酒臭和血腥气里肆无忌惮地哭着……

4

拿只管拿,但要付代价——清洛不记得从什么地方看到的这句话,她认这个理。所以她忍该忍的一切,就像祛除那十余年的光阴留在身体上的痕迹,她必须忍受针刀之痛。

贾弘毅像蛊毒,服下可以获得巨大的能量,却会隔一段时间发作,带来巨大的痛苦。清洛服下时并不知道——若是知道,她会拒绝吗?

她自己回答不了。

清洛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自己烧完纸转身的时候,没按周姨说的跺跺脚。若他真的有灵有验,也不该纠缠她,他交代的那些事,清洛都做了。

但清洛还是站在河堤上,亡羊补牢地跺了跺脚。

清洛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号码,心里莫名一惊,这是北京那位律师的电话——不该一直想贾弘毅,别再招来什么事儿……

该来的,躲不过。

贾弘毅是去年五月,被纪检监察部门叫去协助调查的过程中,哮喘发作,心肺衰竭,送医不治而死的。清洛到今天都不是完全清楚贾弘毅牵涉进什么事儿里去了——贾弘毅让她不要问,她也根本不想问。

新书发布会那天,清洛甚至不知道贾弘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在路上给她打了告别电话,最后说他会把这个电话处理掉,她不要再和他联系,剩下的,就是等了。清洛挂了电话,在马桶中冲掉了那张只用来和他联系的电话卡。

焦虑和恐惧像一只无形的铁箍,紧紧地勒在她的头上,但她行动如常,没有和任何人说一个字。

一周之后,董卫东一脑门子汗,冲进她的办公室,关上门,哑着嗓子说:“贾弘毅死了。他那个什么促进会,是诈骗……”

清洛一下瘫软在椅子上,慢慢的,一直又冷又疼的头,似乎开始回暖,咔咔嚓嚓转动起来,那只铁箍松掉了,她甚至听到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悲哀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她把董卫东带来的消息和贾弘毅留给她的话,拼合起来,大致有了判断。清洛站了起来,淌下了眼泪——她那一瞬间,充满了庆幸和感激。

清洛亲自准备了说明材料,董卫东很早提报过桃林项目,给他们交过几万块钱的咨询费——几万块钱也是被骗。清洛和董卫东一起,先去市公安局报案,然后跟县委领导作了专门汇报,又陪着主抓文教卫的副县长一起去市里汇报。虽然他们被贾弘毅响亮的名头蒙蔽一时,但没有想着抄近路、走捷径,才避免了真正上当受骗。领导几乎和董卫东和清洛一样,感到庆幸和感激了。

五个月之后,清洛和董卫东去北京参加电影《桃花源》项目启动新闻发布会。那晚的招待酒会,清洛提前离开了。她按照贾弘毅交代给她的地址,去见贾弘毅的母亲。董卫东劝她不要去,再惹出什么麻烦。

清洛说,他交代的事儿,还是替他办了吧。

清洛原本可以不办,但她没忍心——毕竟这关乎他的老母与儿女。董卫东送的那两箱“水果”,贾弘毅都给了清洛。那晚他让清洛给自己的孩子和母亲买份保险,只给了她资料,没说数额,让她看着办,合适的时间给他们吧。清洛也无法判断到何为合适的时间。从官方反馈的信息,案件已经进入司法程序了,算是尘埃落定。贾弘毅能够接受的人间惩罚也只有没收非法所得且缴付罚金了。他名下的财产自然早已冻结。那份保单清洛不敢假手他人,想着跑去放下就离开。

她想简单了。

这位贾妈妈,像个冷静的疯子,义正词严地说着荒诞的疯话——贾弘毅根本没有做什么错事,他是被人冤枉、陷害的。只要不死,她就会为儿子讨回公道。她还会要求二次尸检,他儿子一定是非正常死亡。她盯着清洛,你到底是什么人?指着清洛放在桌上的信封,你是不是想来继续陷害弘毅?

清洛那一刻追悔莫及,她不该来。这一来,惹了天大的麻烦。

清洛的第一反应是赶快离开,贾弘毅母亲又不让清洛走,非要她说清楚,不然就打电话报警。清洛的头嗡了一声,但她盯着贾弘毅母亲的眼睛,“阿姨,您放下电话,这是贾弘毅还您的——他说房子在他名下,肯定保不住的,但钱是您出的……”

贾弘毅母亲怔了一下,“你还知道什么?”

清洛在脑子里迅速搜寻一遍,“贾弘毅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兄,甘田……”

贾弘毅母亲态度缓和下来,“你认识甘田?”

清洛点了点头,贾弘毅母亲打电话叫来了甘田。等甘田来的时间里,清洛从这位贾妈妈嘴里知道了贾弘毅对家人的安排。他回到北京就和妻子离婚了,妻子除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什么都没要。他死后,妻子带着孩子搬走了——那个笨女人,没心没肝,更没本事,爹当保安娘打扫厕所,离了我看她怎么活?贾弘毅母亲嘴里一个脏字都没有,但她每一句话,都能让清洛产生幼时挨母亲骂时的刺痛和畏惧——她有种想哭的感觉。

幸好甘田来了,和艾冬一起来的。看来甘田是贾弘毅母亲最为信任的人了。有了甘田壮胆,清洛恳切地请求贾妈妈,为了贾弘毅,为了自己,更为了孩子,让这件事过去吧。艾冬显然和贾弘毅的妻子是熟悉的,她把手机里的视频转给甘田,让他拿给贾妈妈看。

清洛远远地坐着,安静地看着他们,默默地祈祷着……终于,贾弘毅母亲推开了甘田的手机,看着清洛,让她拿着那个信封离开——不明不白的东西她不要,顺便也不客气地赶走了艾冬,但把甘田留下了。

到了楼下,艾冬温和地笑着对清洛说,等等甘田吧。

清洛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想躲闪——艾冬细眉细眼,小小的个子,却有种让清洛无所遁形的气场……艾冬走到一边去抽烟,清洛才松弛下来。

甘田很快下来了,带来了好消息,贾弘毅母亲不再执拗儿子的死,但她要争取这所房子的权益——不是为钱,是为理。

清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有一种荒诞的滑稽与悲哀混合的感觉——不理解也不必去理解了。她注意到甘田显然被这位母亲的委托弄得很为难,立刻说她会请一位很有经验的律师,帮助甘田处理房子的事情,同时趁机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拜托转交贾弘毅给妻子女儿的礼物,一个芭比娃娃套盒——里面放着那两份大额保单,还有他落在她那里的一本旧书——这些贾弘毅母亲也不让留下。

艾冬这时笑着伸手接了过去,说:“我是闲人,这个我去送。”

清洛被她带着笑扫了一眼,感觉这一眼扫过,她连清洛的骨龄都能知道。清洛什么也没说,放手给她,赶快离开了。

自那日之后,今天之前,贾弘毅这三个字,很少再出现在清洛的脑子里。

5

今日之后,贾弘毅这三个字,只怕会更难出现了。

律师在电话里告诉清洛:房子在贾弘毅的名下,首付、还款的账户也是贾弘毅的名字,虽然有部分转账记录,想证明他母亲是实际出资人,证据链条不完整,争取起来很困难。律师侧面问了一下,立案的可能性都很小。律师已经收到了判决结果通知,贾弘毅名下的存款和房子拍卖后用以退赔和交罚金,应该还有剩余,到时候会退给他的继承人。不过处于按揭过程中的房屋拍卖时间会拖得比较长。律师和那位甘田先生联系过了,甘田说他会转达,贾弘毅母亲已经离开北京回了老家,此前她那个电话已经不再使用了。

清洛心下一松,跟律师道了辛苦,挂了电话。

惊蛰过后了,太阳高了,风里的暖意很分明。

清洛松开了脖子里的丝巾,触碰到刚才自己抓出的伤痕——也许,她可以把窒息的恐惧,回忆成落花的忧伤,或者把无常的耦合,当成无私的牺牲,就像他的爱与死……

再也不要想这些了!

她迎着风,看着眼前被她彻底改变的镇子,这是命运赋予的力量——拥有这种力量,你可以在时间中逆行,在空间里纵横;你可以让落地的苹果飞上枝头;你可以让平整的柏油路变成青石街道,只为曾在诗里响起的马蹄声;你可以让故事变成现实,现实再度被讲述成故事,就像桃林与“桃花源”……

清洛噔噔噔地走下河堤,走回娘娘庙前越发拥挤的停车场,艰难地开车出来,去了公司。在公司一直忙过中午,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五,忙让司机去接在省城外国语学校读高三的儿子。

儿子给她和周姨都带了“三八”节的礼物,儿子想吃姥姥蒸的菜蟒,清洛给周姨打电话,说过去福利院那里吃晚饭。路上儿子说,周一妈妈送我回学校吧,他们都说你是我的漂亮姐姐——你去证明一下。清洛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许是屋里太热,出来被冷风扑了,当天夜里她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她已经烧糊涂了,儿子叫人把她送进了医院。她还在输液,接到县委宣传部长的电话,说电影《桃花源》的开机仪式与二期工程的开工仪式的时间,需要调整,刚接到的通知,最好能赶上四部委特色小镇检查工作组到桃林的时间。“桃林经验”得到了广泛肯定,省里想把这个典型树好——讓清洛跟剧组那边沟通一下。清洛听明白了部长的话,也答应了,挂了电话,握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一切都晃动起来,像在船上,她抓住病床边的护栏,真的是在船上了——这是梦,她要自己醒过来,心里惦记着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很急很急……

额头都是冷汗,被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抹去了,她看见了周姨满是皱纹的黑红面庞。周姨手里捏着个黄裱纸的包,低声说,娘娘庙求来的,清洛想也没想,就把那包里的粉末倒进了嘴里,接过周姨递来的水,送了下去。

微末怪异的香气,不苦,不甜,像极细的土,和成了泥,又被大量的水冲下喉咙去了,舌头和牙齿却长久地留着不洁的感觉。她喝光了一瓶水,闭上眼睛躺下了,可她依然能看见无数晃动的人影,像虚掉焦距的电影画面……

清洛这场病,似乎一直没能彻底好。

高烧早就控制住了,但那种仿佛在颠簸船上的晕眩感,还时不时会出现。她从市中心医院检查到省人民医院,去北京和剧组对接的时候,顺便还去了趟协和医院,什么都没查出来。血压血糖颅压眼压全正常,心脏没问题,脑神经脑血管也没问题——不只一位大夫建议她,要不要看看心理医生?

清洛在电话里搜出了甘田的号码,但她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

回程的时候,她看见在机场书店醒目位置上放着甘田的书,伸手拿了一本。和她同行的董卫东探过头,盯着封面上被修得面如冠玉的甘田,“这不是——这是——那谁……”

清洛买下了那本《自定义人生》。

6

“去年四部委联合发文,严肃重申特色文化小镇审批、审查制度,今年被除名的特色文化小镇有……”画面里的青山绿水,粉墙黛瓦,古树幽巷,不断被各种建筑工地和接受采访的人脸替换。

清洛听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低了。她听到董卫东和周姨在说话,清洛又把电视声音调回来。电视出现了桃林的画面,清洛的镜头一闪而过,灼灼的桃花前,接受采访的是桃林镇党委书记。

这是条正反对比的综合新闻,桃林是作为正面典型被报道的——她收到了通知,等着收看的——新闻主播的声音中正平和,“……桃林经验的核心是以人为本,他们在规划之初就规避了原住居民整体搬迁的粗放方案,留存原住居民生活空间,进一步增强了小镇的生活服务功能,实质性提高了小镇的集聚人口能力和人民群众的获得感……”

周姨略显艰难迟缓的脚步声——她腿有风湿的老毛病,这两天又犯了。清洛关了电视,下床,推开卧室的门,“周姨,你叫我下去——”

周姨说:“你不是头晕嘛——还有北京来的客,说来看你的。”

清洛没想到,和董卫东一起来的,是艾冬。

艾冬是《桃花源》的剧本统筹,这次她来探班。艾冬眯着眼睛笑着说,假公济私,其实是来看桃花的。结果到了,就听说前几天的开机仪式上,鞠躬尽瘁的原著作者累得当场昏倒,所以来看看她。

清洛下楼的时候,拉了件长长的羊毛开衫穿上,不自觉把开衫的袖子拽得很长,手缩了进去。

艾冬带笑看着她,“应该是城为佳人倾,哪有佳人为城倾倒的?”

清洛忙说,“艾冬老师别取笑了。”

董卫东呵呵笑着,说喝口水,说两句话,过去民宿那边看看,让艾冬老师也尝尝周姨做的饭里乡愁的味道。现在正是应季,荠菜芽,香椿芽,榆钱儿,马齿菜……清洛书里说的,那叫什么什么春盘……

这是重要外客来必演的戏码,清洛今天有点儿担心周姨的腿,周姨站起来,“荠菜包饺子,面条菜塌菜馍,这时候都嫩,正好吃。我先过去,和面……”

艾冬跟着站起来,拉住了周姨,“我就不过去了。看周妈妈走路,不是很方便,再累她做饭,就是罪过了。我是个俗人,蓼茸蒿笋试春盘,免了吧,待会儿我回酒店吃饭。”

“不碍事儿!”周姨把自己的腿拍得啪啪作响,“老毛病,都习惯了。”

艾冬笑看清洛,清洛觉得她仿佛早看穿了这是戏码,就对董卫东说:“算了,不勉强艾冬老师了,民宿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让司机从酒店打包回来几个菜送过来吧,家里方便。”

董卫东笑起来,“这是撵我走啊——行,美女们说话,我走了。”

天依旧短,客厅里刚刚还浮动着夕阳时动荡的光线,很快就要开灯了。周姨也走开,让她们说话,艾冬说这茶真好——今晚拼着不睡,也要喝。

清洛忙说自己没多想,有新茶,就泡了——换红茶吧。

艾冬说不用——她顿了一下,“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小欢,就是贾弘毅的妻子——前妻了,把东西拿走了。”

清洛哦了一声,双手捧着茶杯,半天说了句,“麻烦您了。”

艾冬放下茶杯,“交浅不该言深,这话你就随便一听。故事如果不能慰藉人,都不该信它,拿人的血肉之躯去撑故事,更不值当的啦。”

她的口吻依旧是淡淡的,清洛却感觉脚前面的大地裂开了,她朝裂缝里看了一眼,那是令人晕眩的深渊。

清洛还没反应过来,艾冬就笑着站了起来,“你还病着,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这里离酒店很近,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周妈妈——”

艾冬想是要和周姨告别,清洛回过神来,叫了声,“艾冬老师……”

7

清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艾冬,不知道为什么会喝那么多酒——周姨进来了几次,说,“小青,喝太多了。”

或许清洛知道,留下艾冬,喝那么多酒,为了说话——她说了多少话呀,呕吐式地说话——不,她真的吐了,吐空了肠胃,吐出了许多污秽……她还哭了,伏在桌子边哭,趴在艾冬怀里哭,滚在地上哭……

醒来的时候,绯红色的窗帘后面,全是阳光,她觉得身体很轻,很暖,看看身上的睡衣,头发还有些潮,能闻到红参苦中带甜的气息,脸有些发紧——周姨帮她洗澡,总是洗干净完事儿。她起身去梳妆台上扭开瓶精华水,倒了些朝脸上拍——细细地看自己的脸,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和叶大夫约时间了,再不去收拾,法令纹该顯了……

楼下周姨拖着步子走来走去的声音,清洛看看时间,十一点多了。她晃了晃头,没有感觉——这颗沉重的头颅最近一直在用各种不适刷着存在感。

清洛轻快地下了楼,周姨正好从厨房出来,瞪了她一眼,“疯了?喝恁多!”

周姨抱怨着,给她做了碗酸汤面叶,放了很多胡椒,清洛喝完出了一身汗,同时也有些真的汗颜——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吐了艾冬一身。

“人家那位老师,真是好涵养——”周姨走过来,看她又是只把汤喝了,为数不多的几片面叶子还留在碗底,“成天不吃一点儿米面,养不养得住命?!”

清洛的饮食控制得很严格,昨晚吐,除了酒的原因,可能还因为吃了太多的东西,肠胃承受不住。周姨的批评还要继续一会儿,清洛蜷进了沙发里,举着甘田的那本《自定义人生》挡着脸。

世上怎么会有甘田这样完美的男人?清洛想,自己要是艾冬,做甘田女朋友的压力,都能得抑郁症吧?自己怎么会有艾冬那么好的命呢?抑郁一下,就遇上甘田——看她哪有一点儿抑郁的样子?当然是好了……她合上书,盯着封面上的甘田,自己怎么从来就不抑郁呢?

“别看了!再看也变不成活的来跟你过日子,收收心,正经找个主儿——”周姨端着自己的茶杯过来,坐在她脚边,抬手拍了她一巴掌。

清洛笑着把书举过去,打断她惯常的“找主儿”论,“这是昨天那个艾冬老师的男朋友,这两天就来桃林,到时候就变成活的了。”

周姨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小青啊,咱不能成天活在云彩眼儿里。人,说到底过的是人哩,你过得这叫啥?”

周姨这话原本是指着贾弘毅说的。周姨见过贾弘毅留给在清洛身上的伤,替她上药的时候,会淌眼抹泪地说这过得是啥?他倒是明媒正娶跟你过日子啊?把你搁在这儿,还疑心这个疑心那个,下这么狠的手……你过得这叫啥?

那个人没了,周姨还问她,你过得这叫啥?

清洛靠在周姨肩上,闻着她身上风湿止痛膏弥散出的药气,含着笑说,“我过你,过儿子……”

周姨说:“我七十的人了,今儿黑脱了鞋,明儿不知道穿不穿!看着兒子倒是对——孩子可跟我说了,他不想出国,也不去北京上海,就在家门口上学,守着妈和姥姥。”

清洛笑着站起身,“他哄你呢!这话也跟我说过,跟同学聊天时说的可是别的——他们班参加国内高考的只有两个,他雅思分数去年考的就够申请学校了,非得参加高考,一是为了逞能,还有,为了个女生,我听见过!”

周姨说:“把你能的哩!”

手机已经在楼上响了半天,清洛上楼接了。董卫东问她好点儿没有?想不想中午过来民宿这边跟舒同、艾冬一起吃饭,还有市委宣传部带着过来参观的几个外地人——没有领导,省内的,来学习经验。

董卫东没有勉强她的意思,但清洛还是过去了,她总得跟艾冬见面。

昨晚那一醉,今天见面时就没了生分,吃饭中间,清洛自嘲自己酒醉,还说要赔艾冬衣服,虽然艾冬老师不在乎,她过意不去。

舒同说:“她可在乎了——心疼得眼泪汪汪的。”

艾冬笑着对清洛说,“还是舒同理解我,失业失婚的中年妇女,靠打零工过日子,比较艰难。”

清洛对艾冬的玩笑有点儿意外,但也没深问。饭桌上自然有“春盘”,来的客人逐个问名,一通拍照,看墙上周姨和清洛的照片,各级领导和名人到访的照片,新闻报道截图,新增了电影《桃花源》的定妆照,《桃花源》的书自不必说。最后来参观的人颇为感慨地说,“传奇都是无法复制的,清洛要是早下高速两百公里,就到我们县了,那就没有你们桃林什么事儿了!”

清洛忙笑着说,“我从哪儿下高速不重要,碰上了董总这样的投资人,桃林上下各级领导对我们又能这么支持,这才是传奇。”

市委宣传部陪着来的是个科员,笑着说,“昨天马部长还批评我们看事情找不准角度,也没有高度,学学人家章清洛,都是85后,怎么差距这么大呢?你听清洛这话——要水平有水平,要感情有感情,我真是看见差距了。”

清洛略带娇嗔笑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你们是讽刺人——我改天去跟马部长算账!”

他们在屋内说笑,清洛发现艾冬不见了。出来才看见她和舒同站在门外抽烟,艾冬眯着眼睛笑微微地在出神,清洛就叫了她一声,“艾冬。”

8

出来大家就在镇子上走走。

走着走着就散了。董卫东也就走到停车场,打声招呼走了,去看二期工程的工地。舒同则转过街口,去了拍摄现场——导演是她儿子,刚留学回来,老妈的资源给了他这么一机会,舒同亲自做编剧,请了行业大咖做监制,自己还准备从开机到关机,一天不落地在片场盯着。

艾冬笑着对清洛说,皇上和太后成了剧组的梗。刚开机,大家背后开玩笑说,盼着这对母子能像孝庄与康熙,要是慈禧与光绪,那大清可就完喽!

“电影也就保留了书名人名和地名,情节主题改得一点儿不剩了,我让舒同征求你的意见,她说你们说过,随便改——舒同也是霸道惯了。剧本她发你看过吗?”艾冬问。

清洛笑着说,“发了,不过我也没仔细看。昨天喝醉,我没跟你招供吗?”

艾冬的笑浅淡了些,仿佛有种说不清楚的哀感,“招供什么?你昨天没提过书的事儿,其实,你什么事儿都没提到。”

拿酒盖脸,清洛深谙其中的机关——醉也醉在该醉的人跟前,醉到当醉的程度,说能说的醉话……她低头笑了一下,“故事好编,但真变成字儿,我写不成那样,好歹念过两年师范,看过几本文学期刊,找呗——网上不有那种洗稿软件嘛,整个顺下来,也费了我不少劲。”

艾冬扑哧笑了,“我离职前,在影视公司做内容,差不多看了十年各类文学期刊,你那本书里,眼熟的地方实在不少。知道吗?就开头那个心因性感官失常的段落,跟我前年看的一个短篇很像,我还联系过作者,想买版权。”

清洛看着艾冬,“是不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清洛这话问得故作天真,艾冬的眼睛似乎被正午的阳光晃着了,眯成了一条缝儿,她拿手遮了眼,笑着说,“不管是我的眼睛还是谁的眼睛,瞒过瞒不过,都没什么要紧的……”

她迟疑了,清洛想起她说的交浅言深的话,想是不打算再说了。昨晚那场醉,并没真的和她亲近些——清洛心底生出了一丝挫败感。不过很快她就收拾起心情,关切地问起艾冬说的“离职”是怎么回事。虽然艾冬玩笑时措辞有些夸张,但真实境况也的确如此,中年被职场抛弃也不是新闻了。清洛生出了同情,却有些疑惑地问,“你认识舒同这样的大腕,还有甘田这样的男朋友,怎么会发愁工作呢?

艾冬笑着说,“我也没有发愁——不愁,不是因为舒同,或者甘田,是因为愁也没有用。盛衰成败,抗拒不了——工作我也在做,免于冻饿就行。昨天倒是从你那里听了句很受启发的话,人,说到底过的是人……”

清洛说:“那不是我的话,是周姨挂在嘴边的话。”

艾冬说:“难怪——这话的意思很深。人过的是人,我过的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所谓嗜欲深者天机浅,清洛想想,也就不去参详艾冬的话了,她悟她的,自己迷自己的,各得其所。

只是轻松了半天的头,入夜又沉重起来。她靠在床头,那种在船上的感觉又来了,晕得有些恶心,晚上什么也没吃,泛上来的都是酸苦的水,她含在嘴里难受,起身去卫生间吐了,漱口,又回到床上。

董卫东噔噔噔地跑上楼来,一身烟味儿酒气,大秃脑袋油光锃亮,脸上也放着光,“我晚上给老崔上劲儿,书记下回就不是拍桌子骂你那么简单啦,你还想啥呢?人拉出来,房子推不倒,总能砸个窟窿……”

桃林二期工程的开工仪式都举行过了,拆迁还没最后完成。因为是政府文化用地,所以拆迁是政府在负责,赔偿有限,自然会有“钉子户”。清洛没有去过二期的工地,因为其中包括五里庄。清洛无数次看过规划图,手指无意间碰到那个地名,都会赶快挪开。

董卫东边说边笑,“当时他就让人去了,推了两家的山墙,铲车被村里人扣住了,不过老崔的人都跑回来了——怎么,还难受啊?”

清洛闭眼皱眉听着,“伤了人就是事儿了。”

“他们有忖儿,村里人报了警,五里庄派出所还出警了呢。最后肯定是商量解决。捅他一家伙,谁都不好过。不然就咱急,人家一没商量二不着急——他们耗得起,政府和咱们耗不起啊!”董卫东在她床边坐下,“你这到底是个啥毛病呢?得想法儿治啊……这——治不了病吧?”

清洛感觉脸前头有东西,睁开眼,董卫东举着甘田那本书在她脸前晃,她一把夺过来,又放回枕头边。董卫东坏笑着说,“这可是有主儿的。”

清洛冷笑了一下,“天底下什么是没主儿的?你少伸手了吗?”

董卫东收了笑,拉起她的手,“清洛,哥知道你心高——”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吧?”清洛呛了一句。

董卫东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心好,仗义,聪明,漂亮不用说了,还是福星,命不薄,不薄!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被他油腻腻汗津津的手握过,清洛很想洗手,掀被子下床,也许是起得猛了,眼前一黑,腿一软,咕咚倒在了地上。

9

清洛醒过来后,认真回想,眼前那道“黑幕”落下之前,似乎有无数重叠的画面——仿佛此前一生所有的瞬间都叠加在一起,浓烈且杂乱无比的色彩和光,狠狠地朝她砸过来,她还听到了尖锐的母亲的叫骂声,凄厉惨烈……

清洛疑心是最近看甘田那本书看多了。

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是决定性的——不知道的时候觉得没什么,知道了,委屈就来了。不过甘田也说,人生诸多成就中,最有价值的是心理成就——也就是成长,不要让这种影响左右自己,给自己“自定义的人生”。道理是明白,但清洛不明白的是,自己到底是被这种影响左右了,还是自定义了自己的人生呢?

看来心理医生赚钱是有原因的——心理医生就要来了。

甘田到的时候,清洛去机场接了他。路上他一直在睡觉,清洛不好扰他,送他到酒店,他拿到房卡抓起艾冬的手,说了声,“你不必管我们,明天见。”

清洛再见到他,真的是第二天下午了,艾冬和甘田一起来了她的家。

艾冬解释说他倒时差,甘田却抓着艾冬的手说:“我们好几个月没见了。”

艾冬不好意思地从他手里挣出来,起身说,“你这后院都种了什么,我去看看。”她说着推开通向后院的玻璃门,甘田跟在后面四处打量说,“我以为会是四合院呢,还是这种欧式的别墅。”

清洛说:“二期那边配套的房子是四合院,这里是四五年前的房子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站不起来,艾冬低声跟甘田说了什么,把他推回来,关上了玻璃门,去看后院的花草。甘田怏怏地走回来,坐在清洛的对面,说:“艾冬很喜欢养花——她说,你想和我聊聊,还有你的症状……”

清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甘田对她的态度跟第一次见面时似乎发生了变化。那时他会盯着她看,现在却不碰清洛的目光了。在北京那晚清洛就察觉了,还以为是自己多心,昨天她特别留意,发现根本不是自己多心,他就算看向自己,也不看自己的眼睛,清洛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嫌弃,或者——喜欢……

甘田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直起了后背,望着清洛的眼睛,声音依旧轻柔却和缓有力,“人受过的所有伤害中,最深最难愈合的,是那种无法归因也无法命名的伤害,你只能遮蔽它,不看它,但这种黑暗的力量依旧停留在你的生命中,寻找机会,攻击你。一般情况下,自我攻击会反应为情緒变化,而你是一个超我很强大的人,自我管理深入到潜意识,于是,出现了躯体反应——”

他的眼神那么专注,他在心疼她吗?好看的嘴角浮出的微笑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仿佛知道她经历的所有痛苦——清洛心醉神迷地靠在沙发靠背上,胸口抽了一下,那种麻酥酥的触电感从胸口漫过躯干,一直抵达手心脚心,接着心底水一样悲哀涌上来,漫到了脖颈,口鼻……他若不伸手拉她,她就溺死了——她侧了一下脸,带着绝望哭了起来……

甘田大声地叫起了艾冬,艾冬应了一声,从后院进来了。她身后满是明亮的午后春阳,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清洛忙欠身抽了纸巾擦泪,掩饰说:“甘田老师太厉害了。”

甘田求助似的拽着艾冬的手,艾冬只能斜坐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他笑着说:“这也不算咨询,我做咨询效果也不总是很好。艾冬讽刺我,就是个光说不练的文字工作者。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位很好的咨询师——要是没时间,你可以试试‘空椅子疗法。”

清洛笑着抹干了泪,“甘田老师书里写的,您和艾冬的故事,是真的吗?”

甘田愣了一下,目光又滑开了,“有吗?哪本书?我有这么胆大?”

清洛忽然明白了,刚才那是他的“职业状态”,恢复生活状态后,他就像一条黏着艾冬的小狗一样,忍不住往她身上蹭。艾冬控制了他不肯老实的手,笑着说,“你都说是故事了,故事哪有真的?”

跟着甘田学习了一会儿“空椅子”疗法,三个人就去镇子里走走。

日光西斜,古香古色的店铺门脸前,幡幌酒旗在风里摆动,青砖墙上满是光影,有开得正好的桃花隔墙伸出红艳的花枝,道边的杏花、红叶李则开始落了,青石板路上满是粉白的花瓣。

甘田似乎有些意外,笑着说,“很有感觉啊,对了,那是首诗还是歌词——得得马蹄,美丽的错误什么的……”

清洛轻声念了出来,“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清洛念着,念出了满腹的愁绪,此时偏听见甘田低声对艾冬说了一句,“我是归人。”艾冬没有理他,问清洛说,“铺路的青石,还有修房子的青砖,看上去都是老的,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我看后面还在盖呢,都是老砖,还有带雕花的。”

清洛苦笑了一下,“艾冬老师真是火眼金睛,一点儿假都瞒不住您——从安徽收的,福建那边也有。”

艾冬淡淡一笑,“北方平原上的镇子,多是夯土做墙,路更不用说了,哪来的青石街道向晚?”

一轮西坠的红日,正挑在魁星阁的飞檐上。甘田仰头看见,拿出手机拍照片,嘴里嚷着,“西风残照,汉家宫阙,这回我记住词儿了!”

艾冬扑哧笑了,回看半天不语的清洛,拉了她一把,“别在意我的话啊。对你的作品,这有个多陶醉的观众啊!而且,我对这些事上的真假,并不执著,也不作高下判断,人事代谢,存的自存,不能存的,强留也留不住。能有当下这一刻,就很难得了。”

清洛默默地听着,从艾冬的达观里听出了悲观来。三个人从魁星阁下的城门洞穿过去,走上河堤,远远看到剧组在渡头拍戏。一个人斜着跑上河堤,跑近了,清洛认出来,是舒同的儿子,那位年轻的导演,他跳上堤沿儿,脸色铁青的从他们三个身边跑过,直冲进魁星阁下的城门洞里去了。

舒同的声音经由麦克风扩大,清晰地传过来,“各部门准备啊,趁着光线好,抢下这条!”

艾冬叹了一声,“看来太后连帘子都撤了。”

“那个碑怎么还在?道具!”舒同吼叫起来,“都他妈带脑子来了吗?”

现场起了一片骚动,道具颠颠地跑过去,拔起上写“桃源渡口”的纸壳子石碑,抱走了。

长河落日,舒同的咆哮声在空中回荡:

“还他妈给我设计个地标——去桃花源是不是可以GPS导航啊?!”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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