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齐游:春秋战国时期的游学考察

2019-03-28 19:25林雅琴
福建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墨家法家游学

林雅琴

(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福建 闽侯 350117)

游学就是要求学习者离开自己所熟知的环境,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中游历和学习。在世界各国文明中,游学被视作是最为传统的一种学习教育方式,至今许多国家已经将这种教育方式纳入教育体系之中,建立了完备的制度政策。近年来,我国也对此展开研究探讨,但游学的历史渊源可追溯到我国春秋战国时期。

一、游学起源:“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游学”二字较早见于《史记·春申君列传》:“游学博闻。”[1]由此可看出游学最直接的目的也是如此。商衍鎏指出:“游学之事甚古,春秋之时已盛,及至战国。”[2]可见“游学”这一现象发轫于春秋战国时期。“游学”的产生也与春秋战国时期特殊的历史背景有着密切联系。

春秋战国时期周王室衰微,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遭到破坏。社会动荡之下各阶层由于自身实力地位沉浮,作为贵族阶层最末等的“士”同样深受影响。原本的“士”阶层虽地位低下,但有着一定的特权,能够通过教育获得学识和能力。但随着社会变革浪潮的席卷,“士”阶层的贵族地位无法延续,“士”阶层内部也开始被动分化:教育程度较低者,只能沦为庶民,有的成为侠客,有的投靠新贵门下做食客;善礼仪者,可在他人的婚葬礼俗事宜上充当司仪,指导红白事;教育程度较高者,长于“六艺”者,凭借自身所掌握的学识,成为学者,苦心钻研学问进而著书立说、授徒讲学,既依靠此养家糊口,也借而普及教育,传播思想,成就自身与他人。在这样的分化中,游士开始出现。而游士正是当时游学的主体。

在社会大变革之前,社会生产资料被统治阶级所垄断,在文化教育方面则表现为“学在官府”。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奴隶制社会开始瓦解,大国无不欲执天下牛耳,兼并之战在各诸侯之间愈发激烈,礼崩乐坏,周王室遂卑,造成“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局面。士人游离在社会各个阶层,学识成为士人生存的筹码。游士或充任授学者或充任求学者:授学者“有教无类”,求学者“远游就教”。在当时文化中心分散,各个学派勃兴,给求学士人提供了多方面选择,士人游学愈发兴盛,成为当时的一种社会现象。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纳贤养士”之风盛行。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笼络人才成为各诸侯将相一统天下的重要手段之一,所谓“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3]“尚贤之为政本也”。[4]西周时期的选士制度已无法适用,以“选贤与能”为原则的官僚制逐渐形成,士人的能力成为各诸侯任用考量的标准。失位之士将入仕作为自己的目标,“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5]“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6]他们试图利用自己的学识步步高升,借此进入上层社会,一旦“适当世明主之意,则有直任布衣之士,立为卿相之位”。[7]为了实现目标,他们或从学于名师以提升自我的才华学识;或奔走于诸侯各国之间,授徒讲学;或游历于山水之间,升华自我的品德操行;或游走于世俗各地,体验人间百味。

特殊的历史条件造就了“游士”这一新群体,游士周游各国,遍访名师,求学说道,“游学”这一现象便应运而生。由于游士的资质与才能的不同,游学的内容与形式也是各异。

二、游学内容:百家齐游

从教育体系上游学被划分为“官学之游”和“私学之游”。由于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官学前景坎坷,反倒是私学蓬勃发展,所以在这里探讨的关注点也将放在“私学之游”。由于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在游学过程中所学习的内容也就不尽相同,如儒家的“仁学之游”与“比德之游”,道家的“逍遥游”,墨家的“政治游学”,法家的“功利游学”等。

(一)儒家的“仁学之游”与“比德之游”

儒家思想以仁为核心,孔子要求学生“依于仁”,即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离开“仁”。诚然儒家的“游学”也必须要符合“仁”。“孝悌”乃“仁”之基础,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5]“仁”之根本要通过“孝悌”之行表现,因此儒家提出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5]的“仁学之游”。“仁学之游”主张不远游,若要远游也应该要有计划和方向。儒家重视人伦孝道,反对不顾双亲没有目标的游学。“不远游”即倡近游,慎远游。近游既可增长见闻、修身养性,也不耽误行孝双亲。儒家同样也不反对远游,但若要远游应该谨慎考虑,有明确的计划与方向并告知长辈。

除了“仁学之游”,儒家还提倡“比德之游”。“比德”即以自然物象作为人类道德品质的象征。儒家学说以“仁”为中心,重视“德”的培养,热爱山水也是因为从中体会到的“山水之德”与其所倡导的观念相切合。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5]孔子以为智者仁人应该爱山喜水,因为孔子认为山水具有无可比拟的品质。如智者就似流水一般,阅尽芸芸众生、怡然、恬淡;仁者就好比大山一样,巍然耸立、崇高、静谧。儒家在山水之游中找到了附加的价值。

(二)道家的“逍遥游”

道家以“道”为核心,认为大道无为,道法自然。道家主张心灵自由,逍遥人世。道家的“逍遥游”是一种以超脱之姿将自己托付于自然山水之中,在自然山水之间获得“独与天地精神往来”[8]的心灵解放,追求一种“得至美而游乎至乐”[8]的自然审美观。道家主张顺应自然,返璞归真,不计功利地“游于自然”,认为自然就是最好的境界,借助“游”感受自然,将自己幻化成鲲、鹏鸟遨游其中,感知“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8]道家的游学讲究通过游观自然山水体味人生百态,实现自我升华,为的是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与满足,提倡的是没有羁绊自由自在的游学。相较于其他学派而言更加随心所欲,不受拘束。

(三)墨家的“政治游学”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墨家学说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墨家的“游学”也同样如此。墨子带领弟子周游齐、宋、楚等地,在游学过程中主要以平息战乱为主。据《墨子·鲁问》载:“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项子牛三侵鲁地,而胜绰三从……”[4]后因弟子胜绰没有成功游说项子牛,墨子亲至齐游说止战。除此之外,史料也记载了墨家游楚、越、卫等地的游说止战活动。墨家的游学带有明确的政治性,与“游说”交错。墨家的游学活动可以说是游说的准备阶段,为其积攒必要的知识储备,在游说的过程也含有游学活动,两者相互交融。

(四)法家的“功利游学”

法家学说同样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但相较于墨家的道德政治,法家应该可以称之为功利政治。法家以为儒墨的“先王之教”是不切实际的,主张“功当其事,事当其言”。[7]法家的游学与政治密切相关,通过“游学”达到“入仕”的目的。但在法家看来为君王服务不过是利益的对等交换,所谓“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7]对法家而言君臣关系不过是利益之间的衡量与交换,不但是君臣关系,亲缘关系亦是如此,“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7]法家学说充斥着“功利主义”的色彩,以功利思维建立新的价值取向和社会规范,认为人伦秩序可以用利益来衡量,社会规范不过就是追求利益之间的平衡,法家的“游学”也同样如此。

三、游学特点:“游于技艺”“游于自然”“游于圣贤”

诸子各家游学都带有鲜明的特点,与各家的学说主张相切合。游学的内容不尽相同,游学的方式却尚有相似。经笔者整理,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游于技艺

“游于技艺”强调在游学的过程中对外物的学习,或儒家的君子六艺,或墨家的实用之艺,或名家的诡辩之艺,或农家的耕桑之艺……

《周礼·保氏》有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9]孔子推崇周礼,认为“君子不器”,所以“六艺”也成为儒家主要的教育内容。墨家众徒以“农与工肆之人”为主,教育的目的是要教给他们实用的知识与技能。相传墨子是与公输般不相上下的器械制造工程师,他的弟子也都能从事手工业。如在劝止楚攻宋时,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4]这样的技艺教授也为墨家“非攻”思想的推行提供助力。

(二)游于自然

“游于自然”通俗易懂,即强调游学在山水之中。儒家的“比德之游”与道家的“逍遥游”皆是如此。只是同一种游学方式,二者的追求却是不同。对比儒家的“游于自然”,道家的似乎就显得纯粹的多。不同儒家将山水拟人化,道家所欣赏的山水就是其本身,这也与道家学说密切相关。

(三)游于圣贤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6]春秋战国时期为择名师远赴他国已是屡见不鲜,孔子亦是如此。孔子听闻老聃圣名,便与弟子前往周国求教。此次周国之行,孔子获益匪浅,说出了“老聃,真吾师也!”的感慨。除此之外,也有许多人听闻孔子贤名,不远千里拜其门下,随其周游列国,布道传说。据记载,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师从荀子。韩非出生于韩国的贵族世家,在弱冠之年便辞别父母,孤身一人游学四海,后投师于荀子。类似的事迹在当时比比皆是。

动荡的社会环境反倒成为当时士人学者游学四海最有利的条件,不再被束缚在土地上,选择自己心仪的方式,追求自己的目标。当时的士人身心都是自由的,所渴求的知识也不再被掌控在“官府之中”,依照心之所向游于技艺,游于自然,游于圣贤。

四、游学影响:“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从周平王东迁到秦始皇统一六国,这段时期就是中国历史上所说的“春秋战国时代”。此时期诸子蜂起,学派林立,中国的学术文化空前繁荣,“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游学”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一)百家争鸣

春秋战国时期战争不断,正如雅斯贝斯所言:“随着兼并战争的升级,这个时代的精英意识到“古之道术”并不是不需要思索的真理。因此,他们也都开始反思、探索,他们试图通过思想交流说服别人,与此同时就产生了精神冲突,在这样的过程中,学者们尝试了各种最矛盾的可能性,最终形成了不同的派别”。[10]在这种情况下,士人们便纷纷奔走于各国之间,各执大道之一端,游学访学之风大盛。士人游学促进了私学发展,推动了文化传播。春秋战国之前“惟官有学,而民无学”,直至周王室衰微,“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自此私学蓬勃发展,与游学之风此呼彼应。这一时期学派林立,士人聚徒讲学,百家争鸣,各流派之间争芳斗艳。游学之风致使各学派互通交流,学派内部不断分化,为证大道互相辩驳争论,各学派的思想主张相互之间不断产生碰撞,有力地促进了思想文化的发展。

(二)百花齐放

游学不仅为百家之间辩驳争论提供途径,同样也促进了不同学派之间相互交融。吕思勉指出:“盖谓其因游学所以能博闻也。学术初兴,散步未广,受业者不免拘墟,故虽极精深,而阔广大,言之似通,行之时窒,非有君人南而之学,无以用之……杂家之兴,实学术之一大变也,此惟游学可以致之,故游学实于学术大有裨益者也。”[11]可见,游学不但是士人增长见闻的重要方式之一,也是各学派之间互通有无的必要途径。当时的学派思想自由,人身自由,“合则留,不合则去”,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从诸子之间的互相攻击与辩难到各学派之间互为补充与贯通,“游学”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百家利用“游学”相互了解相互争辩,通过“游学”相互融合相互补充,各家学派共同发展共同繁荣。

五、游学启示:“寓学于游”“以人为本”“游学合一”

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历史发展进程中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此时的文人学士纷纷通过“游学”寻求自我价值。“游学”的历史在我国从未中止,它成为了中国教学的一种特殊形式,推动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践行,在中国教育史上留下了浓厚的一笔。游学对古代社会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不仅促进不同学术思想之间的交流,缩小各个地域文化之间的水平差异,影响着古代的教育体系,它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具有非凡的价值与意义,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借鉴。

(一)“寓学于游”的教育模式

“自孔孟以来,士未有不游。或师友游,或宾客游,或以学问游,或以才艺游,或以辞华游。二千年才贤特达,未有非以游合也。”[12]孔子带领学生周游各国,开创了以游学来教学的风气,形成了求真求实的学风,对后世也影响甚深。如司马迁的游历就是受到“游学”的重大影响,涉足各地实际考察以获得丰富的典籍文献;唐代诗人李白,14岁便在各地游历,行踪遍及各地,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华丽诗篇;地理学家徐霞客先生一生志在千里,经30年的游学考察撰成的《徐霞客游记》。游学不仅仅带来的是阅历的增长,更重要的是身心的成长。一间小小的教室无法容纳学生自由的思想,一座美丽的校园也无法装载学生放飞的心灵,毛泽东曾说道:“欲从天下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13]“寓学于游”,让学生在“游”中求知求学,接触真正的自然与社会,为他们打开世界之窗。

(二)“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

教育是培养人的一种社会活动,教育的出发点与归宿都应该立足于人。春秋战国时期游学的自主性极强,贯穿着“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学生根据自己的兴趣与需求自由学习,自由择师,或远赴他国拜师求教,或孑然一身游览山川,或结伴同行遍访圣贤。不论何种方式,都是随心而行,充分保留了个人的自主选择性。在拜师求艺之后,师生之间思想平等,坦诚交流,二者教学相长。当然像这样的完全自由在当今也并不适用,但我们仍然可以汲取其中的价值为当今教育提供借鉴。中国长期以来教育教学延续着传统师徒式的关系,致使在礼教规范下的师生关系存在明显的等级尊卑,教师占据着绝对权威,而这样最终容易限制学生的思维发展与个性成长。“游学”带来的不仅是教育模式的借鉴,其中的教育理念更是值得思考与研究。

(三)“游学合一”的教育实践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5]孔子以为在学习的过程中应把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在实践中深化理论,用理论来指导实践,而“游学”正是能达到这样目标的最好方式之一。孔子周游列国只为完善践行儒家学说,实现政治抱负;墨子辗转各国,带领弟子利用所学平息战乱;韩非子年少离家拜师圣贤,融合各家所学遗留名篇。“游学”打通了“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之间的隔阂,对学子而言他们从“游”中“学”,同时也在“游”中践行“学”。在当今,游学并不困难,如何实现真正的游学才是问题的重点。游学的重点是“游”与“学”的相结合,让学生“游有所学,学有所获”。“游学”并不是一场随心所欲的旅行,它是有准备有目的的。“游”前的计划制定,“游”中的学习参与,“游”后的所思所悟,都需要精心策划,这样才能真正做到“游”“学”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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