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牙》看扎迪·史密斯的赛博格意识和后人类身份探寻

2019-03-28 08:29王美芳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白牙博格人文主义

王美芳

(莆田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莆田,351100)

赛博格(Cyborg)一词由cybernetics和organism的字首构成,是控制论与生物有机体的结合,强调生物与机器、自然与人造之间矛盾又依存的状态。1985年,哈洛威发表《赛博格宣言》一文,主张女性主体应该是一种赛博格主体,既保有裂缝又能够彼此串连[1]252-262;科技应当是主体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主体产生变化的物质基础[1]280-293。此后,赛博格迅速成为文学、文化研究领域的热门词汇,激发了人们对科技充斥的社会性别、意识、民主制度和公民权等问题的探讨,比较有代表性的如福山、布雷多蒂、哈尼等。1999年,海尔思出版了《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一书,对科幻小说进行分析,探讨模控学在文化、社会、身份主体等领域的影响,声称人类已经成为“后人类”,并归纳了后人类主义的特征。[2]3赛博格被视为后人类生命形态,两者都对科技在形塑和定义人的主体性方面给予密切关注,但就科技对传统人性与价值观的影响方面来看,不同的后人类主义者持有不同立场。

《白牙》围绕孟加拉裔英国移民萨马德和英国底层工薪族阿吉各自组成的移民家庭展开叙述。牙买加人克拉拉随母亲霍腾丝一起移民到英国,经历信仰的改宗之后遇到阿吉并闪婚。她与移民女性结成友谊,在社会边缘不断挣扎与和解中逐渐加深对自我身份的感知。作为第三代移民,她的女儿艾丽曾向往英国中产家庭查尔芬的生活而厌恶自己的基因,但最终通过对历史的追寻找到了身份认同的归宿。萨马德在经历了殖民教育、战争经历和定居后殖民英国后,仍然无法实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或者对自身历史的幻想中,把寻根的心愿寄托在两个儿子迈勒特和马吉德身上,然而,后者以不同的方式违背了他的寻根愿望。小说对日常生活的全景式描写,体现了英国多元社会背景下的宗教隔阂、文化观念冲突和移民生活的艰难,突出了离散人群在社会边缘的无根状态。《白牙》作为扎迪·史密斯的首部小说,在千禧年到来之际推出,成为媒体大众关注的焦点,也使作者成为“当代最成功、最具知名度的英国黑人作家”[3]1。然而,学界对她的作品的解读往往带有“支配一切的、本质主义的后殖民概念”[4]15,而这是史密斯本人所反对的。“种族是这本书的一部分,但是我并不打算写一本有关种族的书,我想要试着去写的是我所居住的这个国家。”[4]16

可以说,《白牙》写作出发点是人文主义的。作者对人文主义传统的态度在肯定和质疑之间摇摆,反复思考在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如何定义人的价值。在科技对人的主体身份的行塑方面,史密斯与赛博格主义和后人类主义者一样,都有着辩证思考。笔者通过文本分析,考察其中的赛博格意识,用后人类理论看待史密斯对身份的问题化处理。

一、赛博格主义助推离散人群的自我认同

(一)义肢叙述揭示萨马德的离散身份

这里的赛博格不是狭义上的电子人,不是科幻小说家的想象之物,而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后人类状态,是哈洛威在《赛博格宣言》中界定的“一种被拆解又被重新组装的后现代集体自我、个体自我”[1]276。哈伯斯坦将后人类身体视为酷儿身体、科技身体或是遭污染、不完整的身体,以及此等身体如何中断、颠覆完整主体与身体的论述。[2]4缺陷身体在西方文学传统中从不曾缺席。米歇尔指出,关于身体缺陷的描写与叙述典型(即“叙述义肢”),作为修辞角色具有刻画缺陷身体具体角色的特质,以及隐喻的装置功能,其叙述结构通常是披露异常——强化差异——重建或修补异常;对缺陷进行修补的方法因文本而异,可包括个人的、机器的、社会的、文化的或意识形态的。[5]47-53当缺陷的身体被以各种方式重构或者修补完成,个人残缺的身体就被义肢隐喻的社会身体整体所取代,可以被看做是对完整身体的颠覆,形成哈伯斯坦所谓的“后人类身体”。

《白牙》的主要人物萨马德在二战中失去一只手,缺陷身体急需获得假体(义肢)以便针对社会的偏见进行“补充空乏”[5]53,从而达到自我认同。萨马德来自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孟加拉国,他为英国而战,为的是“让英国军队看看,孟加拉的穆斯林也跟锡克人一样能征善战”[6]64,从而得到英国政府的认同,更是要继承曾祖父曼加尔·潘德光荣的英雄历史。然而,在意大利战场的第三天,他就被子弹射穿了手腕,成为一个“变成英国人的没带勋章回家的印度人”[6]82。为了让世界记住他的伤,他选择不截掉这只没有用的手,因为他觉得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属于上帝,也都将归还上帝。[6]76身体的残缺造成殊异的景观,战争结束后的三十几年中,萨马德依然没有走出缺陷身体带来的身份认知上的阴影,移民到了英国以后一直在社会边缘的生存线上挣扎。 身体残缺的困境强化了补充物“义肢”的必要性,他不厌其烦地把他的祖先曼加尔·潘德塑造成印度起义的英雄,为的是重塑自我身份,淡化身体缺陷造成的殊异,进行意识形态的修补。然而,西方史学关于潘德的记载充满戏谑和贬抑,把他轻描淡写为挑事的小丑,“因为他们不能容忍一个印度人得到应有的评价”[6]72。萨马德不能确证自己的家族荣耀史,无法通过“补充空乏”使缺陷身体重新连接社会的价值和权力网络,无法通过“限制的补偿或过盛的控制”[5]53,实现对完整主体话语的颠覆。因而,萨马德在英国后现代社会处于无根的离散状态。

(二)影音资讯形构移民的身份认知

现代工业社会作为一个巨大的信息系统,本身就是一个控制有机体。人与机器作为通讯有机体在社会控制论有机体中发挥作用,赛博格从个体行为走向整体社会化,它的发展过程也从现实走向虚拟。赛博格是一种社会现实,同时也是虚构的创造物。[7]108作为大众叙述的电影和电视,使人们对赛博空间的虚拟化主体有了更感性和直接的认识。《白牙》中形塑各个角色身份认知的20世纪70年代,流行文化、媒体文化、社会运动、自由观念盛行,个体与所处的信息环境不断产生信息交流,思维模式和信仰系统也为这一环境所塑造。不管是迈勒特受主流漠视却径自蓬勃发展的文化私生子身份的形成,还是马吉德对科学和理性的崇尚,抑或是阿萨那、克拉拉和妮娜对自由民主思想的拥抱,他们都仰赖媒体资讯来理解世界,他们的身份认知都深嵌在影音资讯中。迈勒特深受20世纪70年代文化影响,然而,新事物使他反思自身母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他加入了永伊护,模仿流行乐队,想要做一个时代流行的反社会英雄。为了发泄个人对社会不公的愤怒,他的贾斯坦尼团伙参加了焚毁《撒旦诗篇》的行动,通过暴力行为展现自己的男性气质;模仿邦德电影或者黑手党,拒绝多元文化价值观。媒体文化对暴力和黑手党男性气质的褒扬赋予迈勒特力量,用于对抗他在英国的边缘化处境。迈勒特重蹈了其父亲的覆辙,无法实现文化净化的理想。马吉德对自己来自下层阶级家庭深有感触,他渴望过上英国社会的体面生活,看起来是对主流的英国性的追求,实则是对富足生活的追求。因而他崇尚科技,认为良好的现代教育和先进的科技能够改变孟加拉的落后状况,而他的认识深受英国媒体和影音资讯的影响。克拉拉从小被母亲逼着信仰耶和华,20世纪70年代的自由新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她,然而脱离原来的群体又使她陷入焦虑。萨马德的妻子阿萨那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穆斯林教徒,20世纪70年代的电视和电影文化使阿萨那接触了自由思想,竭力摆脱丈夫萨马德对她的身体控制,在有限的范围内实现对自己身体的主导权。出生于传统宗教家庭的妮娜,更是全盘接受了英国社会的文化,形成了自己的女性独立意识。这类倾向于虚拟化赛博格的主体,通过玩电子游戏、观看电视、电影展开信息交互,以一种虚拟的内在化方式参与到主体建构之中。通过与外在环境的信息反馈,个体参与到虚拟性的数字化技术中,通过技术与人的互动,改变了个体的经验感受方式和认知方式,因而是从外部环境造就赛博格。

萨马德对残缺身体进行意识形态的修补失败了,义肢叙述无法通过补偿或控制完成最后的修补,证实了萨马德在英国后现代社会中的离散身份;移民的后代通过影音资讯从外部环境造就的赛博格,影响甚至形成对自我和社会的认知。简而言之,小说中的义肢叙述和影音资讯形构身份认知的写法,体现了扎迪·史密斯的强烈的赛博格意识。

二、自由民主制下的末人身份折射英国社会的后人类生活状况

(一)自我保存的不自由和自由体制的不平等揭示自由民主制的悖论

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中提出自由民主制是历史的终结。《白牙》多次提到“最后的人”和“历史的终结”,可以看出史密斯写作这部小说深受福山的影响。史密斯把瑞安·托普和阿奇·琼斯称为“最后的人”,因为他们代表了自由民主制下的为了瓦全的幸福而不做任何追求的末人状态。这呼应了福山提出的“自由民主社会中典型的公民,为了安逸的自我保存而放弃自己具有更高价值这种充满骄傲的信念”[8]310。可怜的瑞安·托普集一大堆不幸的身体特征于一身,没什么朋友,被女孩子戏称为“地球上最后的男人……哪怕为了世界和平也不嫁的先生”[6]20-21。她和克拉拉好了八个月之后,跟随克拉拉的母亲霍腾丝成了耶和华见证会成员。克拉拉因为与瑞安的相遇改变了一贯的信仰,又因为瑞安的背弃处在人生低谷。“而阿吉,纯粹出于巧合,变成了玩笑中的那个家伙——地球上最后的男人。”[6]32他是个毫无个性、相貌平平的英国人。二战期间,他和孟加拉人萨马德结下终身的友谊。在他俩一起修理发报机的时候,阿吉红着脸来回摸索,不知道萨马德说的三欧姆电阻是哪样东西。“真尴尬,印度人教英国人怎么做——不过,阿吉生性平和、大气,并没有计较。”[6]67他和克拉拉结婚以后,对于同事关于他娶牙买加人为妻的议论和疏远不以为意。公司一年一度的联谊活动排斥了阿吉和克拉拉的出席,以五十镑餐券作为补偿,而他一点都不介意。“他对自己微笑着,想象着自己掏出五十镑午餐券时萨马德的反应。”[6]53总之,“最后的人”在小说通篇透露出个性的懦弱和尊严的缺失,是“奴性十足的人”,而非真正的“自由人”或者“本义上的人”。[8]314这验证了右派对福山历史终结论的批评,是民主驱动下的不自由。

另一方面,小说第十八章“历史的终结对决最后一个男人”描写了各反人文主义组织宣泄对社会的愤怒。永伊护印发传单宣扬原教旨主义,其成员迈勒特并不真正具有穆斯林信仰,只是通过暴力行为展现自己的男性气质,模仿邦德电影或者黑手党;摩加入永伊护是为了自己的肉铺免受社会青年的骚扰。耶和华见证会规定只有男性成员才可以诠释经文的教义;托普煞有介事地对启示录的日期推算令人忍俊不禁;霍腾丝一生唯一的目标就是等待最后日子的到来;“希望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自己制定法律,用不着听别人说三道四”[6]302。反折磨组织表面上宣传要保护动物的权益,实际上大半成员只对领袖乔丽的性感身体感兴趣。史密斯在小说中穿插对这些反人文主义运动的团体进行揶揄和嘲讽,揭示个体未得到充分承认的现实,让读者看到了他们“逃避以往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生经验并试图在新的领域建立起新的身份”[9]19的意图。对少数群体表达对生存处境的愤怒和寻求平等的承认的书写,反映了“左派所批评的自由驱动的不平等”[10]ix。

(二)自由民主制下的多元文化主义与人文主义相悖

史密斯不仅把目光投射到了自由民主制下的下层公民的不自由和不平等,还着意描写了中产阶级的生活。作为德国和波兰移民后裔的夏尔芬一家,已经扎根在主流文化思想的保护体中,“比英国人更像英国人”[6]242,被视为英国性的成功典范。艾丽和迈勒特因为在校不当行为被学校派往夏尔芬家学习,这为夏尔芬展示其优越感提供了机会。艾丽对之产生一种激情,“她要融入到夏尔芬家,……以转基因方式同另一个基因嵌合。”[6]252-253然而,夏尔芬夫妇陶醉于中产阶级的自鸣得意,对社会底层的移民有拜物教式的好奇心。他们欣赏差异文化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微妙却根深蒂固的排他性。“不管是功课,还是努力学习文雅的谈吐,还是模仿夏尔芬家的做派,艾丽进步越大,乔伊丝就越对她没有兴趣”。[6]247而迈勒特看重的是中产阶级的轻易可得的富有,行为荒诞,“他越出格,乔伊丝越是喜欢他。”[6]247迈勒特成为崇尚暴力的原教旨主义伊斯兰组织“永伊护”的成员。乔伊丝把他不断高涨的文化民族主义,当做是青少年的好奇心和心理障碍。她对迈勒特的盲目支持体现了英国官方的多元文化主义的一种危险倾向——把极端的原教旨主义当作集体身份的最真实表达。这在英国曾进一步推动了少数民族团体的反动主义,因而备受诟病。正如罗如春所说:“多元文化主义把种族和文化差异当作一种异域情调,……在现实政治上,将特殊文化的差异性强调到了极致而忽略了启蒙运动以来确立的各种文化都应该遵守的人类社会普世准则与起码底线。在文化多元主义的旗号下,可能隐藏着文化原教旨主义、身份论排他主义的危险。”[11]197-198尽管从表面上看,乔伊丝代表了社会的进步力量,然而她对迈勒特加入暴力的伊斯兰信仰团体持好奇和鼓励的态度,体现了英国多元文化主义范式的矛盾性。

人文主义兴盛时期形成了对人类理性的高度信仰,在文化上形成欧洲中心论。在20世纪70年代,这一范式包含的普遍主义立场和自我与他者的辩证法,因为构成歧视而遭到后结构主义的强烈批评。许多学者持续质疑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人类概念及其人文传统,对将人类置于世界中心的人文主义持批判态度。这正是人文主义的反身性:一旦人文主义在某个领域占领了高地,它就会颠覆自我,并开始自我批判。反人文主义是后人类思想的重要源泉。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的终结等同于后人类状况。史密斯从人文主义立场出发,秉承人文主义的自我批判精神,对于末人自我保全抑或追求平等的刻画,验证了“科耶夫和尼采看到的历史悖论——现代自由主义扼杀了真正的自由人性”[12]7,对查尔芬一家自鸣得意的中产阶级姿态的刻画揭示了多元文化主义消极的一面。英国自由民主制度下公民的后人类生存状况,是对自由民主制是历史的终结这一结论的质疑,而福山在作出这一论断之后也持续保持对社会的关注,进行了类似的反思。

三、新兴生物科技冲击人的主体身份并带来伦理拷问

在2002年出版的《我们的后人类未来》中,福山讨论了利用新兴生物技术改造人类DNA构造并彻底掌控世界的超人类主义带来的潜在威胁。史密斯创作《白牙》的时间略早于这一著作的问世,对新科技带来的对人性的冲击有同样敏锐的洞察和深刻的哲学思考,在小说中表达了类似的忧思。

(一)未来鼠引起对人与动物关系的重新审视

《白牙》最后几章围绕未来鼠的发布会展开。这只未来鼠是为了研究癌症而克隆出来的老鼠,其生命发展的过程和结局都经过了基因编码。以马库斯、马吉德为代表的科学家充满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和超人类主义的野心。查尔芬夫妇相信自己是基因优良的天才。在妻子乔伊丝看来,“马库斯是在创造生命。他极尽上帝想象之能事,造出耶和华想象不出的老鼠”[6]230,通过调节基因,在生殖系统中植入所需的知识和命令,按照自己的意愿创造出完美的生命。他的助手马吉德宣称有未来鼠作为人类历史新阶段的使者,人类将不再是偶然性的受害者,而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只有肯定!……他想,上帝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6]362自文艺复兴以来,动物作为相对于人类的他者而存在。史密斯在小说中直书马库斯的心理活动,他认为社会与科学进步密不可分,因而蔑视维护动物权利的人。通过希斯罗机场相遇的年轻女子之口,史密斯对马库斯的傲慢以及人和动物之间主体和他者的关系提出质疑。沉浸在科学带来的社会发展和医学进步的愿景中,马库斯还没有接受公众伦理拷问的心理准备。未来鼠在马吉德的宣传之下引发的争议不断增多。各种激进团体聚集未来鼠发布会,因为他们认为未来鼠代表了人类统治全宇宙、控制优良基因的超人类主义野心。他们齐聚一堂,形成的共识是:人类并非世界上最重要的生物,也不是唯一的智慧主体。可以说,人和动物的关系在小说中得以重新审视。在发布会上,阿吉阻止了迈勒特的恐怖袭击,救了马库斯的命,促成了未来鼠的逃跑。未来鼠已经设定的命运编码,因为偶然性和人类的自主选择而中断。它是对福山的“科学剥夺人的自主选择权”[13]150-152论断的质疑。历史终结之时,科学把人去人性化使之加入了动物王国,消失的是人的主体性。阿吉把这只逃跑的老鼠称为“儿子”[6]448,也突出了人和动物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即主体性的消失。人与动物的关系因而必须重新被理解为共生的关系。和海尔思拒绝把人类主体看成“有清晰界限的独立自我”[14]290一样,史密斯拒绝对人类主体性进行清晰界定。

(二)基因修补与自我认知的悖论

《白牙》中的奥康奈尔餐馆的主人世代都得皮肤病,当他听说未来鼠的研究对治疗遗传的皮肤病有帮助时,欣然前往发布会。问题是,到底什么是缺陷基因呢?一些原本可以接受的身体上的不完美,可能会由于社会的选择而被看成是大缺陷。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会不会从政治经济领域渗透到生命政治领域?基因工程有没有可能导致原本基于种族差异的人生际遇的差距变得更大呢?基于此,《白牙》审视了小说中的第三代移民艾丽对自己卷发和丰满的身体基因遗传的自我憎恨。艾丽隔代遗传了外婆霍腾丝的牙买加大骨架和卷曲的头发。英国主流的审美价值形构了艾丽的丑陋,把她的身体“卑贱化”[15]5,她成了“在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6]196。她“决心要脱胎换骨,决心跟自己的基因作斗争”[6]201。 她沉迷于改变形象,坚持减肥。“在女性主义者看来,厌食症、减肥和整容属于典型的加诸女性身体的卑贱化过程,体现了后人类身体的生成性和可变性。”[13]6艾丽不是唯一一个对自己的生物特征厌恶的人。保金非洲发设计和管理发廊的生意红火,恰恰说明大众对于自己外表的可操纵性深信不疑,反映出黑人女性的整体焦虑。“在这里,他们接待的不是客人,而是病入膏肓的病人。”[6]203这些人急切地要将自己的身体改造成他者,和英国主流审美价值取得认同,以便进入社会设定的象征秩序。艾丽想要把头发拉直变成英国漂亮姑娘的举动,引发了人们对生物技术引起的身份、种族和霸权等问题的思考。通过对基因工程既促进人类认知又混淆自我认知的悖论进行探讨,《白牙》促使读者反思科学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基因是进行人类自我认同的基础,但是人类对基因进行修补、改变,是对基因的破坏。史密斯基于此提出的问题与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一书提出的对人性、人的尊严和人权的看法反映出同样深刻的洞察力,小说因此与“后人类”的思想有着紧密的联系。

简而言之,扎迪直书各个阶层对新兴科技的反应,却不表明自己的明确态度,这恰恰说明了作者的写作立场。对生物技术的影响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优生学时代的回归以一种震撼的方式出场,从而要大家警惕全然的多元文化主义民主的危险。如何保持生物技术带来的利弊之间的平衡;婴儿的基因在未出生之前就确定下来的时代,如何对人进行定义;人们基于基因产生身份认同、刻板印象和歧视的时候,如何保持普世的人道主义;市场对基因优化的需求是否会使贫富差距扩大,是否会使对动物的残酷剥削变本加厉:这都是未来生物技术摆在人类面前的伦理困境。通过对未来生物技术摆在人类面前的伦理困境的拷问,史密斯表达了对科技催生的超人类主义可能带来的人的身份认同、阶级差距和基因歧视等问题的忧思。随着人类对科技依赖程度的加深,人的自主性也受到削弱。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了人类与其他物种和环境之间的关系,人的主体性有可能消失,人类意志的核心地位受到挑战,关于人类的定义与范畴也会发生根本变化。另一方面,人类在科技面前似乎还有自主选择权。借助这部小说,读者可以反思后人类与其取代的人文主义传统之间的共同之处,也注意到后人类对于科技与人的身份之间关系的各种看法。

四、结语

扎迪·史密斯对英国社会移民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观察,描绘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化观念冲突和底层生活的艰辛,体现出一个作家的人文主义情怀。作者对边缘群体的身份认知的刻画、对自由民主制的反身性思考、对新兴生物科技的考察,饱含着赛博格意识和后人类主义思想。小说中的义肢叙述和影音资讯构成了强烈的赛博格意识;史密斯秉承人文主义的自我批判精神,运用人文主义反身性视角揭示了英国社会“末人”的后人类生存状况;通过对生物技术摆在人类面前的伦理困境的拷问,表达了对后人类可能面临的如何定义人性和人的尊严问题,呼应了后人类的看法。无论是论述离散人群身份认知问题,还是讨论自由民主制下历史的终结和人的主体性的终结的问题,人文主义和后人类主义都是一体的两面,人文主义的核心——人的反身性都如影相随。承认后人类时代的到来,并非赞成人、人性、身体的消弭。它避免了从本质的先天角度思考问题造成的封闭意识,试图在后人类时代重新定义人并找回人的意义,也体现出史密斯关注人类整体命运的写作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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