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欣然
康乾盛世,我出自宫廷玉匠世家的第一代匠人之手。润如羊脂、莹薄如纸,我让乾隆爱不释手。
我是一只白玉茶杯,自乾隆退位便被供在玉匠家中堂前,静视无数宫廷玉器佳宝在这玉器世家诞生。晨昏起落,玉匠的儿子在我面前叩拜;斗转星移,玉匠的儿子也教他的子孙在我面前跪拜。这是玉匠世家的规矩。
玉器世家代代备受美誉。其一,也是玉匠世家的一奇:不论白云龙扁壶、白玉莲蓬花瓶、白玉双耳瓶,虽样式雕法代代改良,却都遵着自我而来的一个原则——白玉薄似能渗清风。其二,玉匠家清廉规矩,仅是潜心照做上面的指令,以做好手艺为本分,因此从未出过岔子。
而在第五代后,玉匠世家却渐渐没落了。
第六代当家性子像白玉一样柔顺。虽然他技艺仍然一流,但自接手父亲到步入暮年,从未被皇帝诏进宫过。真是败家子,我回想着往日玉匠家人流熙攘、显赫辉煌;现如今,诏令稀稀疏疏,连进玉的本钱都垫付不起。他们竟从老祖宗的大宅子搬到海淀镇的小院。
但一日,玉匠的第六代当家忽然换上最好的衣服,用颤抖的手,仔细抚过我的身体;又双膝跪地,在我面前深深一扣头。他竟激动得老泪纵横,又像是带着苦涩欣慰的笑。
他当日被诏进宫,快过四十生日慈禧令他做一批美玉雕饰。连同召进宫的,还有宫廷建筑的设计者,让他们准备烫样重修圆明园天地一家春,还有遭英法联军糟践的三山五园。
在海淀镇的简陋宅子里,第六代当家彻夜未眠。他嘟囔着,螭纹的瓶口合不合适?双龙耳还还是螭耳好?山水纹玉香筒做细长还是宽硕?他不是败家子,玉匠世家会重新顯赫。做完这一批,有现钱了,他可以将被英法联军掠走的凝结着祖宗心血的宝物完完整整地还原。薄胎技艺会被永远地传承。
“老茶杯,你不会在我手里失传。”
但也正是这些日子,我注意到,不光是我们家,外边也愈发不安宁了。
街坊里时常地爆发出的哭闹声,差点让我轻薄的身子震碎。女人的尖叫让我浑身一颤:“前几天宛平县的已经来收过税了……五两银子!我再拿不出钱给你们!”之后是绑缚声,还有哽咽不成的哀叹。
“街对面家因为交不起税,男人要被抓去当苦工了,”第六代当家站在我面前呆呆地说着,“幸好我存着几两饭钱,替着付了。”
我终于意识到,不只玉匠家穷了,整个宛平县都是。我忆起近些日子邻里街坊变卖典当的带着哭腔的吆喝。
但这跟做玉有什么关系呢?第六代当家为什么忽然放下雕了一半的薄胎玉器,只是望着我呢?
“太平天国和鸦片战争已经够老百姓受的了,”他喃喃。
“朝廷怎么会还有钱来预备这些赏玩的玉器?”
我想明白了,苛税。
不只宛平县穷,整个国都穷了。
采玉材的钱朝廷只给了一半,其余的让第六代当家挤着血泪垫上。虽然,第六代当家明白,如今说的“垫上”有无还补的可能。他还是去扬州那边采买,但意想不到,朝廷的原料商和洋人串通,卷着买玉材的钱跑了,他被放了个大空炮仗。
他回到家时,比往常更加面色发黄。
他跪在我面前,仍是轻轻抚摸,但这次,手的颤抖绝对不是激动与自豪。
“老茶杯,”他的嗓子干涩。
“我多想还原祖辈手里的技艺,多想让洋人掠夺走的宝贝重现在我的手里。我甚至想好了那玉器上花纹的样子,我要把它雕得像流水一样顺畅,薄胎会和以前一样薄如纸。”
“但我不能坏了家里世代为人的规矩。内忧外患,朝廷乌烟瘴气,我不能看着国家和百姓的血汗钱,浪费在区区赏玩之物上。”
他愈发地瘦了,时不时拿起未完成的玉胚细细端详,却又叹息着放下已拿起琢刀的手。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反抗是愚昧又徒劳的;而且,延期当斩。但又能怎么办呢?
“又能怎么办呢?”他说出声来,“我只是个小玉匠。”
我静静地听着,脂白轻薄的身体凝着往日盛朝的华贵。我本以为自己的雍容会被永恒地传承;但取而代之,一代代流淌在这世家血液里的是比薄胚技艺更不容差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