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创新:伊迪丝·希特维尔诗中的象征主义

2019-03-27 02:55陈宏
福建工程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伊迪丝象征主义意象

陈宏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田园诗兴起之后,英诗便逐步走向日常化,及至维多利亚时期,诗歌甚至牺牲艺术性以成全其道德说教功能,模糊了艺术与现实的距离。伊迪丝·希特维尔曾于诗评合集《现代诗侧记》里直言20世纪英国诗歌的衰落源于他们仍无法摆脱维多利亚时期的影响,并进一步表达了对维多利亚诗歌过于忠实地复刻现实的不满:

同样是在维多利亚时期,诗歌中第一次出现希图几乎完全与日常生活相符的诗作——不是将它们变形,而是如实复制。[1]10-11

可见伊迪丝反对将日常生活完整地印拓于作品之中,在她眼中,客观世界缺乏美与活力,不能直接进入艺术世界,只有将其进行加工甚至变形,才能够使之成为艺术。然而,伊迪丝认为即使是如此状况也不比20世纪的诗歌风气那般令人难以忍受。20世纪英国报业正处繁盛时期,这种新型文字媒介进一步泯灭了艺术与现实、诗人与普通读者的距离。据伊迪丝所言,她所处时代诗歌的唯一特性就是它“不必被创造为艺术”。[1]141一方面,报刊杂志为大众提供了对诗歌指手画脚的途径,另一方面,同时代诗人如乔治亚诗人注乔治亚诗人大约活跃于英王乔治五世统治早期,故此得名,具体是指在1910-1936年间创作且作品被选入五部《乔治亚诗歌》(Georgian Poetry)系列选集的诗人,包括D.H.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沃尔特·德·拉·马雷(Walter de la Mare,1873-1956)等人。他们有着严格的阶级观念,多代表中产阶级利益,崇尚中庸,其作品普遍具有浪漫主义、感伤主义与享乐主义特点,且大多为粉饰太平之作。之流偏爱中庸粉饰之作,英诗至此抛却了崇高典雅的传统而步入疲软僵化。

面对这种情况,伊迪丝在痛心之余亦反复强调现代主义诗人复归早期英诗传统的迫切性。同时,伊迪丝将目光转向异国文化,从法国象征主义之中看到希望。象征主义要求诗歌去创造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艺术世界,这恰与伊迪丝区别艺术与现实的主张相契合。然而,区别于现实又非脱离现实。恰恰相反,伊迪丝认为只有置身其外才可拥有洞悉现实的敏锐感知。同样于《现代诗侧记》中她补充道:

……(如实复制现实的人)为自己简单的思想穿上了简单的衣裙,简单地戴上手套以阻隔自己触摸真实的生活。[1]11

伊迪丝的评论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在这里她主要针对的是以真善美为宗的维多利亚诗人以及将中产阶级情怀搬入诗歌的乔治亚诗人。在伊迪丝眼中,他们所谓如实复刻现实的作品不过是安于自身幻想的成果,诗中的宁静祥和为部分作者和读者提供一方屏障,使其安居其中,粉饰太平。而现代主义者诗人所要做的,便是打破幻象,揭示现代社会实际荒芜崩溃的精神状况。

一、丰富奇特的意象

伊迪丝坚持艺术应与生活保持距离,她也将这一观念实践于作品之中。她的早期诗歌多以自然与神话入诗,意象丰富、奇特,意境朦胧,虽毫无现世之语却又能折射出叹世之情。以诗作《华尔兹》为例,此诗所述的是两位年轻女士在海滨的闲逛及对话,其部分内容如下:

Daisy and Lily,

Lazy and silly,

Walk by the shore of grassy sea,—

Talking oncemore’neath a swan-bosomed tree.

……

What fashions have been and what fashions will be,—

What tartan leaves born,

What crinolines worn.

By Queen Thetis,

Pelisses

Oftarlatine blue,

Like the thinplaided leaves that castle crags grew;

……

Ladies, how vain, —hollow, —

Gone is the sweet swallow, —

Gone, Philomel![2]144-145

从引文处可见伊迪丝用词大胆,组合新颖,例如“长满草的海洋”和“开满天鹅花的树”,乍读之下不仅难以理解,甚至是情理不通。对于这些意象组合,伊迪丝在诗集序言《一些关于本人诗歌的注解》中有所解释,她提到“长满草的海洋”的用法有意使人从海联想到夏末正褪色的茂密草坪,而“开满天鹅花的树”则是为表现一株为雪所覆盖的树。[2]19-20如此一来,这看似最不相关的事物,却在诗人笔下成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此外,奇特的意象组合能够令读者产生陌生感,使得诗歌场景与现实产生距离而具有艺术美。同样于序言之中,伊迪丝也提到自己有意使用奇特意象的原因:

据说这些诗歌中的意象奇特。……这部分原因在于,仅拥有一种含义的语言不足以涵盖所要表达的意义和感觉,我通过看似相异而实际相关的其他语言来进行表达,是为了能更快速地刺中事物核心……[2]19

伊迪丝认为过于贴近现实的意象和比喻反而冗杂,无法准确表达核心思想。但是当作者挣脱所指的概念束缚从而自如把控文字之后,所创作意象反能最大限度揭示事物的纯粹本质注伊迪丝于《诗人笔记》中谈及最伟大的诗歌都是源自事物的纯粹本质,而非事物的外观。但是诗歌本身是呈现这一本质的一种外在现象,其所展现的是一个可见的世界。在伊迪丝眼中,诗歌可视作事物抽象本质的具象载体。[3]5。如以夏末发黄的草坪比喻海,则不仅其颜色与形态立即浮现于眼前,更带来几分萧瑟之感——夏末草木已呈泛黄凋零之势。诗人在诗文末节发出悲呼:“Ladies,how vain,—hollow,—” “虚荣”与“空洞”既是在不满淑女们无聊的社交敷衍,也是在讽刺20世纪人的精神状态,而作为浪漫主义中常见意象的“夜莺”逝去,亦是诗人对自然隐退、文明衰落的哀叹。由此,诗歌悲观失望的情感基调得到凸显。可见诗人所选意象不但准确,而且贴合诗歌情感。

《华尔兹》于1922年面世,属于伊迪丝的早期诗歌。她的早期诗歌普遍内容精致,技巧性强,风格尖锐且个人色彩浓烈。以1940年为界,伊迪丝的诗作前后差异巨大,其后期诗歌内容趋于现实,风格则转向平和厚重、硬朗深刻。虽然如此,诗歌的象征色彩却并未随诗风转变而有所磨灭。或许是受到战争影响,相较于早期的自然与神话意象,伊迪丝的后期诗歌更多使用宗教象征,即使是最富现实色彩的战争诗亦饱含象征意味。例如她于1940所作的《雨仍落着》,虽是在反映二战伦敦空袭事件,却并未直接描述战争场面,而是以雨比喻空袭炮弹,以宗教场景象征满目疮痍的大地:

雨仍落著——

暗如我等人间世,黑如我等丧乱亡

盲如一千九百四十口钉子

钉在十字架。

……

渺小愿望在血腥战场吱声,世人的心

培植贪婪蠕虫,像该隐眉梢。

雨仍落著

钉在十字架上的饥饿者脚前。

那儿基督日夜被钉,垂怜我们——

在第夫斯与拉撒勒注“Dives and Lazarus”出自《旧约》,第夫斯腰缠万贯,拉萨勒斯是麻风乞丐,一富一贫,死后却一下地狱一上天堂。那儿:

在雨中,伤口与黄金合而为一。

……

然后响起圣子声音,像世人的心

一度是躺在恶兽群的小孩——

“我仍会爱,仍会为你散发纯真的光,圣洁的血。”[4]322-323

在这首诗中,伊迪丝并未采用奇特的意象组合,她通过赋予旧意象以新内涵的方式使其变得既陌生又熟悉,从而触发读者的激情与想象:在诗里,雨不再是“润物细无声”式的生机与希望,它象征日以继夜投下的炮弹;耶稣也不再仅仅是神之子本身,亦同时象征着正处于炮火之中的整个世界。此外,伊迪丝在诗中所描绘的意象皆非详尽表述,仅为概括性提及,这同样反映了她的象征主义倾向:她的意象旨在唤醒读者的联想与共鸣,拒绝定义某种事物或情感。如耶稣受难的景象仅仅以“钉子”“十字架”等几个名词带过,为诗歌场景留白。事实上,越具体的意象描述越限制读者想象,越难以触发情感共鸣,而这恰与象征主义转向主观世界、强调个人体验的观点相悖。

伊迪丝奇特大胆的意象组合实为展现当时社会状态,她在《诗歌与批评》中曾言及那是一个“对于诗人而言混乱与冲突的时代”[5]5。因此为适应这一时代,传统的意象组合及其固定内涵也应该被打破。另外,伊迪丝以出人意料的意象组合践行了象征主义观点,即宇宙万物皆隐含内在联系且可互为象征。此种内在联系便进一步消弭了时空界限,于是伊迪丝得以在诗中建立一个完整世界以对抗外在的混乱无序。

事实上,在诗中构建有序世界并非伊迪丝一人的尝试,应该说所有的象征主义诗人都致力于在诗中创建一个象征世界,如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就在《荒原》中通过旁征博引的丰富意象构建了一个宏大的有机世界。所不同的是,基于不可知论的《荒原》晦涩费解,是局限于精英阶层的产物,而伊迪丝更新已有文字却是为了寻求更有力、更传神的表达方式。她并不认可象征主义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理念,其所创作诗歌是为说明和表现现实。是以,伊迪丝的诗歌仍有别于纯粹的象征主义诗作。

二、重塑力量的声音元素

伊迪丝的诗注重声音元素,她认为在语言之前,声音和手势便是人类沟通方式,可见声音能够承载个体间的天然联系,经过精心雕琢与有意排列的声音更可以超越个体差异,最大程度实现情感共鸣,这就是音乐的魅力,而伊迪丝如今将其附加于诗歌上。伊迪丝的诗歌生命来自迷离深刻的象征色彩,其力量则是源于诗中的声音元素,也即音乐性。在伊迪丝的观点中,音乐能够唤醒人的原始感知,而这恰是现代人所匮乏的,她在《现代诗侧记》里谈道:

(当代世界)已然失去感知冷热区别的基本能力。大部分新生代诗人甚至缺乏原始感知力,这是一种远超乎他们想象的损失——这种损失相当于艺术家失去对生活的敏感。[1]227

事实上,在伊迪丝眼中,原始感知是人与自然甚至神性联系的必要条件,是想象力借以驰骋的翅膀,亦是获得智慧的前提。拥有敏锐的感知能力方可在千万种表象中辨认事物本质,然而过分沾染机械文明的现代人早已失去这种感知。因此,伊迪丝欲借声音唤醒读者的原始感官反应。伊迪丝认为文字存在差异与欺骗性,但声音是共通的,它回避了文字的具体描述,以暗示为功能,可进一步激发读者宽泛、多样的联想,由此强化其感知能力。如《华尔兹》一诗的声音元素,前面部分如“Lily”“Silly”“tree”等都是轻而脆的音色,后面部分如“nun”“shun”“sun”等都是重而浊的音色。即使忽略诗歌内容,尾音音调下沉也能直观展现情感上逐步沉重与失落的变化,进而令读者更直观地把握诗情。

此外,伊迪丝诗中的声音元素还保证了其诗的流行性与接受度。20世纪的各色科技发展为人们生活带来多样娱乐,如诗歌这般高居庙堂的艺术已很难刺激大众神经,故20世纪英国诗坛呈倾颓之势。伊迪丝热爱诗歌事业,下定决心挽救这等局面,因此另辟蹊径,利用流行元素为诗歌带来关注度。她将流行的音乐舞曲糅合于诗歌节奏之中,例如《华尔兹》使用华尔兹节奏的强弱格音步,《黄金海岸风俗》使用非洲tom-tom鼓的节奏作为诗歌节奏基础等。强劲的节奏感使得诗作朗朗上口,如同一首念出来的舞曲。正如黛博拉·范杜姆(Debora Van Durme)在《伊迪丝·希特维尔的狂欢之歌:<门面>中的混合性音乐》中所言:

正如我们上文提及,希特维尔坚信,传统的或者更多的是现代的舞蹈,能够为实现她更新与发展当代诗歌韵律节奏的野心提供可能性。[6]101

尽管许多现代诗人都曾或多或少将诗与音乐、舞蹈相联系,但伊迪丝在这方面实践得最为彻底——伊迪丝将舞蹈与音乐视为诗韵的源泉。如此,伊迪丝的诗歌便一反同时代诗作的中产阶级刻板趣味与故作高雅,而另有一种狂欢的原始魅力。且彼时英国正流行诗歌朗诵之风,而伊迪丝诗歌的音乐性正占据天然优势,由此她得以举办多场诗歌朗诵的巡回演出,并凭借这些演出令自己的诗歌风靡英国乃至美国。

伊迪丝曾于《诗歌与批评》中明确指出现代主义诗歌的成就之一便是利用文字表现抽象:

我们已习惯了抽象的绘画艺术以及抽象的音乐理念,但是在我的认知中,还没有谁如现代主义诗人一般,如此彻底地通过文字赋予抽象以实体。[5]22-23

伊迪丝的诗歌普遍存在一个共同主题,即抗议逐利的唯物主义以及反映濒临崩溃的现实世界。因此她的诗歌并非单纯的乐章,而是根据这一主题注入了情节和情感,如《华尔兹》描述了两位少女在海滨讨论时尚的无营养对话,《雨仍落著》则是以耶稣受难作为情节主线。除却意象,情节也可作为诗意的外在象征,甚至情节所传达的情感比零散的意象更为直观。故伊迪丝的诗歌并非由纯粹的意象拼贴而成,而是贯之以表面上的情节主线,正是这一主线令诗歌的象征语言有了现实依托。同时,伊迪丝又以纯熟的艺术技巧令诗歌避免因情节走向散文化,如《华尔兹》一诗不仅借鉴了华尔兹舞曲的强弱格音步,还在诗中应用尾韵、头韵、行内韵等多种韵律形式,让文字跟随节奏舞蹈。强烈紧凑的节奏使得诗歌形式凝练,富有音乐性,情节与意象又赋予其画面感,如此将音乐与绘画融入诗中,使感知互通,才能够最大程度表现抽象背后的纯粹本质。

不可否认的是,象征主义诗人如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等皆提到音乐与诗的结合,然而他们所追求的音乐性是为将诗歌语言神圣化,从而构建超验的审美意境。但是伊迪丝诗中的音乐性指向俗世,其借鉴流行音乐便是一大例证。伊迪丝偏好古怪词汇与尖锐音调,在朗诵时她更喜欢配合以或阴森或尖利的声音,以近乎神经质的方式展示现代人疯狂崩溃的精神世界。因此,伊迪丝注重诗中的声音元素实则是为以更加直观和强烈的方式,重新打开并锐化现代人由于沉浸物欲而迟钝的原始感知力。

三、空虚焦虑的现代主义情绪

伊迪丝在诗中借鉴流行音乐、舞厅娱乐等现代性元素的做法并不代表她认可现代文明,她曾在《现代诗侧记》中谈及对于机械文明的看法:

我们已经来到一个新时代,机械时代,……因为当下正处于精神上的冰川期……让我们想想能够简单使用物品的大象和猩猩吧,如果我们明白它们与其他动物的区别,我们就可以想见人类的未来光景。[1]228

可见在伊迪丝眼中,看似先进的机械文明实际上是一种衰落和倒退。在众人皆高歌人类的智慧成果时,伊迪丝是少数几个看到其背后弊端的一员,并对此常怀忧虑情绪。实际上,在二战来临之前,敏锐的伊迪丝就已嗅到危机,她在《一些关于本人诗歌的注解》中说道:

我的试验性创作最终成就了《黄金海岸风俗》这首诗。这首诗描述了即将导致二战的一种情形。这确实该称作是一首预言诗,它预言了这一情形将产生什么后果——而这一后果也已经应验。(此诗写于1929年)[2]35

正如伊迪丝所言,诗作《黄金海岸风俗》中充满了紧张与压抑,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这是一首长诗,诗中将非洲地区与20世纪20年代的伦敦并置,一方面将伦敦人奢靡逐利的生活与非洲地区的野蛮习俗类比,暗示这些所谓文明人早在利益驱使下复归弱肉强食的野蛮生活,褪去华服的他们同丛林野兽并无二致。另一方面,诗人又将非洲(或想象中的非洲)地区的自由与野性同伦敦的刻板沉闷进行对比,反衬英国20世纪人们的贫瘠精神状态。诗中多“蠕虫”“野兽”“贫民窟”等灰暗意象,彰显出二战前笼罩于欧洲上空的压抑气氛以及诗人失望、焦虑的情绪。

如果说《黄金海岸风俗》更多的是展现战前的焦虑与诗人的讽诫,那么《小丑的房间》则更多表达一种现代主义普遍的虚无与忧郁,现引部分诗文如下:

Beneath the flat and paper sky

The sun, a demon’s eye,

Glowed through the air, that mask of glass;

Allwand’ring sounds that pass

……

The busy chatter of the heat

Shrilled like aparokeet;

And shuddering at the noonday light

The dust lay dead and white

……[2]113

这首诗全诗韵脚几乎都为开口或半开口音,如[ai][ei]等,音调悠长上扬,读来音色响亮,似乎是一个人在开阔、空荡的荒原上呼喊,声音消逝于虚无。而诗中意象,如飘扬而来的曲调、绷紧的小提琴弦、市场里的钟声、高温引发的牢骚等,又皆为来自尘世的实质性声音,如此热闹与空寂之间,便形成一种不切实之感。此外,诗中的天空是纸片样的,原本该是希望与光明象征的太阳却在诗里成了恶魔之眼,空气则是一层玻璃面罩……诗人仿佛在诗里设置了一个镜面世界,呈现出一个现代荒原:明亮开阔却没有生机。这令人不禁联想至艾略特的《荒原》。不论是伊迪丝还是艾略特,他们笔下荒凉死寂的场景自然都不是来自工业文明蒸蒸日上的现实世界,而是现代人精神世界的象征。这一空洞、荒芜的象征世界构建于真实与虚幻之间,太阳与天空在此成为掩住真正光源的一块屏障,而光与热躲在其后若隐若现,一切好似存在又好似虚无。虚实交加的场景再辅之以响亮悠扬的声音元素,使得读者游离于真实与镜像、睡梦与清醒之间,仿佛一具毫无依托地漂浮在空中的躯体,空虚与恐惧油然而生。

同时,诗中的小丑形象亦为点睛之笔,深刻展现现代人的精神荒原。现代主义偏爱以丑角表现忧郁,如法国剧作家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所作《等待戈多》便以小丑的荒诞举止表现现代人的精神空虚与苦恼。而伊迪丝应用小丑形象也正意在于此,英国评论家艾伦·佩罗(Allan Pero)在自己的评论文章《“阴影将侵占这空间”:伊迪丝·希特维尔,瑟谢弗勒尔·希特维尔,以及梦中的忧郁小丑》中提到:

她的诗《小丑的房间》,《小丑亚伯之歌》(“Clown Argheb’s Song”)和《驴脸》(“Ass-Face”)证明,伊迪丝·希特维尔的韵律建构能够表现有关于心理上的时空关系的现代主义焦虑。[7]75

20世纪是一个充满混乱和冲突的时代:科学兴起冲击传统文化,建立现代文明;战争爆发却又再度否定机械文明,接连的否定与坍塌于是令人类陷入怀疑与恐慌。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性思想便呈现出无力掌控事物的不确定性特征,落实到文学中则可见作家无法在书中展现上帝视角,诗人亦无法明确描绘现实。由此,万物变得模糊隐晦,而以情感最为抽象,故伊迪丝认为现代主义诗人的当务之急便是以文字表现抽象。空虚或焦虑既然皆属于抽象情绪,则伊迪丝便选择构筑系列意象作为其具体象征,因此无论是《黄金海岸风俗》还是《小丑的房间》都颇有象征主义色彩。

法国象征主义大师斯特拉·马拉梅(Stephane Mallarme,1842-1898)曾直言诗歌创作纯粹是面向诗人单独的精神活动,从而将诗与现实隔绝。然而作为英国诗人,伊迪丝身上具有难以割舍的英国现实主义传统,因此即使她深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其诗中现实色彩,如《黄金海岸风俗》里对战争的忧虑,《雨仍落着》里对爱与救赎的呼唤等仍无法抹煞。是以,她的诗作虽具有超验美,却最终未走向晦涩虚无的玄学。

四、结语

伊迪丝认为诗歌每一百年左右便会面临一次亟待转变的动荡,因此,她虽然认可华兹华斯等浪漫主义诗人为英诗所做的贡献,却也清醒地认识到百年之后的20世纪英国诗歌对于创新的迫切需要。然而,伊迪丝观念中的创新并非摧毁旧有,而是在传统根基上绽放新的花朵。是以,诚如上文所述,伊迪丝的诗歌富含象征主义色彩,但她并非全然的象征主义者,不能简单将其划分至象征主义流派。事实上,伊迪丝是一个以扬弃姿态站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之间的现代主义诗人。她擅长在诗中应用象征手法,却并未完全沉浸于形而上之中:她所表达情感是面向现世的,甚至含有劝世之语;她复归英诗传统,注重艺术技巧,却又打破形式,创作自由新诗;她借鉴、吸收现下流行元素,令诗歌走下高雅庙堂,比一般象征主义诗歌更易为大众所接受。可以说,伊迪丝的诗歌既吸收法国象征主义理念,又富有英国特色与时代色彩,在传承与创新中致力于为灰颓的英国诗坛带来一抹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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