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丛文俊
史颂簋,本作颂簋,西周晚期宣王时器,此其盖铭。传世颂器颇多,有颂鼎、颂壶、颂匜等。旧题史颂簋者为西周共和时器,传世共四件,均器盖同铭,共6行63字;颂簋为宣王时器,传世共五种,亦器盖同铭,共15行152字。前后题名不同,而均为史颂所作,余之所临即后者。
西周晚期,金文大篆已经成熟,象征礼乐文化秩序之美的“篆引”形式成为正体书法的主流。篆,指字形结构的图案化特征;引,指粗细匀一的线条。“篆引”字形线条的排列组合有等长、等曲、等距、左右对称、体势匀齐等明确的秩序感,后世换言为法度。需要说明的是,此时金文大篆的成熟,尚未程式化,秩序之中既有整饬,也有生动,正而能奇,华中寓朴,与由秦人传承摹写的《史籀篇》大篆字书那种“象形象事之意少,而规旋矩折之意多”的风格大相异趣。对比《说文解字》所收籀文大篆即可明了。
史颂簋 拓本 拓本
临《史颂簋》 68cm×68cm 纸本 2018年
自晚清以来,学者、书家多以小篆笔法临写金文,这与大、小篆之间在结体的图案化、线条的中锋用笔等方面颇多相通之处有关。且小篆传承有绪,玉箸笔法犹存,藉以习古易得形似。实际上,小篆出于籀文大篆,后者与金文大篆有其先后的发展关系,艺术品格也相去甚远。后世传习与西周金文原生态的大篆即如优孟与本尊之比,粗略肖之,神情早已荡然不存了。所以,清贤、近现代名家书写金文或以学问养之书卷气,或以抖战之笔拟状金石气,效古而不能古,求之而逾远,欲变而不知变,感于风气而乏大成,皆局限使然。若取笔意为论,以小篆玉箸笔法写石鼓文且犹不可,遑论金文!今日为学,自当引以为戒。
临《史颂簋》 局部
临《史颂簋》 局部
临《史颂簋》 局部
颂器书法皆工,可以作为西周晚期金文大篆的典范,下启虢季子白盘,乃至于春秋时期的秦金文、石鼓文和秦景公大墓石磬刻字风气之先,毛公鼎亦须避席。颂簋盖铭行列整饬,泱泱大度,俨然而有宣王中兴气象。王室作器题铭代表了庙堂书法艺术精神,以楷式风化天下,从秩序美中感知作品风格,对上古金文书法的审美具有普遍意义。所谓庙堂书法,应具有以下含义。其一,金文是宗庙所用青铜礼器上面的题铭,用以祭祀天地神明、先王先公,文字的样式必须是庄重、精致的,与祭祀者的身份匹配。其二,日用礼器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例如西周礼制规定的天子九鼎,诸侯、卿大夫递减,在那个“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年代,王者所尚就是典范楷式,也是“王者之风,化及天下”的由来。其三,皇家青铜器手工作坊不限于王公贵族的作器,举凡天子册赏的臣属作器也出于其手,而书制铭文则由善书之职与御用能工巧匠共同完成,所谓“王室作器”即此。其四,作为正体大篆,既是在王室作器的书制者手中持续演化推进,也是持续推广到天下四方的书写标准。《周礼》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郑注:“古曰名,今曰字”,亦即负责推广、釐正天下文字,庙堂书法艺术精神随之普及并深入人心。明乎此,再理解史颂作器题铭美感风格,也就容易了。
首先,字形的图案化程度之高,罕有其匹,表明在如何美化字形上,已具备娴熟的书写技巧,通篇洋溢着秩序精神。第二,字形书写的楷式意义明显突出,有很强的规范性,同一字多次出现时几乎看不出差别,与后世近体书法中的“法度森严”相近。第三,秩序不仅展现大雅,同样还有流美,例如其线条转曲而富于流动性,观之可见笔势的圆融、气息的洞达,优雅平和,遒媚宛畅,洵属上上之品。第四,体势修纵,昂然而有出群之意,其后题铭及春秋战国秦金石题铭皆祖述于此,至秦刻石小篆而成周秦一脉大统。第五,线条看似清瘦,但瘦而实腴,外柔内刚。若能做到以中锋内涵筋骨,即距得其笔意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