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坐枷,或者對水的渴望
一眨眼,娘换上胶鞋,戴上草帽,从墙角取下背篮往肩上一挽,弄了个全副武装;一眨眼,又风一般飘到我的跟前说:好好坐在木枷里,莫乱动,莫哭啊,等一会,爹妈就回来了。她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只觉得,这些个动作,与我坐在木枷里的样子反差很大,好比一个平面上大不相同的两种事物。我愣了一会,不料,她一闪身同爹出门了,形同一团飘逝的云。
爹娘一走,屋子陷入空荡。
不知怎么,这空荡像受了什么指使,急剧长大起来。一下子,大得超出想象。这样的空荡里,坐枷把我牢牢困着,一点情面都不给。抬头一望,不见其他半个人影,连空气也懒得流动。幸好,门外的阳光在降落,溪水也在喧哗,才不至于让空荡完全占据。我漫无目的耍了一阵,忽然感到异常口渴,就算爹临走时塞给我一只草蚱蜢,也挡不住这感觉的长驱直入,以至认定娘不太充足的奶水根本满足不了我的需求。
下意识舔了几下嘴巴,甚至把空气吸进一块,仍不见效。谁知,寂寞乘虚而入,鬼魅似的压迫着每根神经。面对突如其来的双重压迫,我只好一边晃动草蚱蜢,一边用哭声来抗议:妈,妈——!刹那间,整个屋子,被高低起伏的哭喊填满。
坐枷表情木讷,对我的感受不管不顾。趁着啼哭的间隙,瞄了下它的模样——说穿了,就是个方形木物,顶端挖了圆洞,下边设有座位和底板,并用细长的竹杆连着。除此以外,还围了一圈密致的木栏。总之,一旦困于其中,很难脱身。
每天早晨,太阳走到地坪时,爹,还有老得一团模糊的叔公锄头一搬出门了,娘奶过我一番后,往木枷里一塞,也走了。把一个堂屋,抛给我、坐枷及和我一样高矮的黄狗。
不知他们成天忙些什么?几乎每天,沿着我的目光出发,绕过溪水,一晃消失在山那边。我把眼睛瞪得老大,这才看清山的那边,除了山、树木、大量的空气,便是一群群奔跑的风,压根看不到田地。也许,他们同我一样把身体交给了巨大的空阔吧。只是,我的哭声,震得屋子摇摇晃晃时,黄狗走了过来,趴在对面,皱了下眉头,随后伸出舌头大口喘气,我不知狗在想什么,但感觉它的呼吸与我的哭声心心相印。如此这般哭了好一阵,觉得再哭没多大意思,便伸长脖子望着门前的溪水发呆。茫然中,一条水带从北面的豁口溜过来,蜿蜒、曲折的样子,像画出的一道弧。我猜,大约走了很远的路,有点累了,该歇一会了。然而它不怕累,又憋着一口气朝前面的坎儿迈进,随即一跃而下,奋不顾身的情状,比我的哭声还果断。似乎一瞬间,把所有的激情统统释放出来,得了不少自在。弄不懂世上的水为何这般随心所欲,是不是上天所赐?自然,还听见水声在响,一个接一个的音符涌进我的耳朵,并顺着身体的通道抵达每一个角落,那感觉,美极了,有着梦幻之美。可惜,我找不到“湿漉”“灵动”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它的状态。不多久,瞳孔里出现红色的花,一朵,一朵,又一朵开放着,似乎把时间的节奏也变慢了。另外,还有几只蝴蝶在起落,一会儿飘向空中,一会儿停在花上,一会儿又换了位置……那会儿,我只想从坐枷里爬出来,靠近溪水,或用手抚摸那些景物,可我的身体被坐枷钳制着,想也白想。
寂寞虫子一样围过来,向我一次次冲锋陷阵。不用说,这寂寞与坐枷脱不了干系。忽而,我的体内传出一个讯息:既然摆脱不了围困,不如把它搞得一塌糊涂。大约得了这个指令,深吸一口气,使劲一抵,咕咙,一泡稀里哗啦的东西从体内喷薄而出,接着又“哧哧啦啦”撒了泡骚尿。一时间,两种气体悄然汇合、重叠、旋转,并呈放射型扩散。不一下,将坐枷和整个屋子浸透。可奇怪的是,我在这气氛里得了莫名其妙的快活,连黄狗也一脸兴奋,直往木枷里拱,但空隙太小,够了好一阵都没够着,那哼哼唧唧的丑态,差点把人笑晕。
阳光落满溪水时,我入睡了。一晃,水边的事物悄然进入梦境。一会儿,出现无数朵红花,显示出春天才有的色彩;一会儿,溪水“哗啦哗啦”流着,仿佛在穿越一个个时间的节点。等等这些,何尝不是一个幼儿的向往?中午,娘踏着一地阳光回来,刚进门,我条件反射般醒了。哎呀,邋遢鬼,又屙了一枷。哪怕这评价充满揶揄,我也高兴。很快,坐枷和我被提到溪边,一一清洗。这时候,我对坐枷没一点兴趣,却看清了溪水的面相:一条清清亮亮的水从远方走来,起先还悠哉悠哉,忽而呱啦一下,一头扎进丈深的坎下,稍不留神,成了一挂飞瀑。可一转眼,又把脚步和心情放慢了,绕着村庄一路远去。这样的姿态和走向,究竟在放牧自己,还是在放牧村庄?恍惚间,分明感到水分子蝌蚪一样钻进我的体内,哧溜,一个进去了;哧溜,又一个进去了。那滋味,酥酥的,痒痒的,说不出有多畅快。怪不得长大后听人说,吃了西河里的水,变成西河里的鱼。也许,此时的我真变成溪水里的鱼儿,不光手舞足蹈,还与溪水融为一体,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仿佛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
坐枷洗净晾干后回到堂屋,万没想到,我又陷入新的一轮围困。爹妈仍在忙,忙中饭,好像一天到头有忙不完的活。很快,我的哭声汹涌澎湃,无法与坐枷和周围的空气达成和解。恰恰这时,叔公人没到,骂声抢先扑了过来:哭、哭、哭,再哭,丢到外面晒,看还哭不哭?满以为图个嘴巴快活,谁知这老不死的还真把我连同坐枷一起拽到地坪,干晒。正午的太阳漫天泼洒,也像巨大的瀑布,顷刻,将我晒得流油闪光。没想,这一晒,竟不哭了,大约吓着了吧,眼睛却痴痴望着门前的溪水。回头再看叔公,却敞开喉咙大笑,那模样,形同一只龇牙咧嘴的老猫。
我的混沌时光被一只坐枷圈定着,无法突围。
出乎意料,那时节,我娘喂奶的时间比别人卡得紧,是不是也陷入了围困?一天上午,她在三里开外的黎家冲薅黄豆,薅了半晌,急冲冲地往回赶。可刚走出几步,便被队长根猴子一手挡住,大吼:娃儿不吃会死啊。这是娘后来告诉我的,料想那一刻,她急得团团转,头上的空气也在一块块板结。那天上午,我没吃一滴奶,饿得两眼发黑,哭声,把坐枷和堂屋裹得严严实实,也许还覆盖了门前的溪水。好在我家的黄狗不经意的一绊,轰隆,木器倒下了,终于倒下了,连同时间也跌了一地。直到现在,仍记得娘一脚跨进门时,我从木枷里刚爬出一步,不觉眼一黑,晕了。或许,人世间的聚与别、憧憬与幻灭,就在这一步通通交集。迷迷糊糊中,听见娘的哭声哗啦而出,恰如一泓溪水打湿我的内心。
篾箩,一個与水有关的符号
夜,好像是蹑手蹑脚来的。
起先,还处于模糊状态。一霎眼,月儿拱出山坳,光芒一洒,把天地照得分外明亮。
我在溪边慢慢溜达,月光却在时间深处与溪水形成映照。
很多年前的那个月夜,一个叫喜瞎子的老头儿,背一箩红薯,拄着木棍,从下边的梅子市一路走来,走到溪桥的中间,不料一个趔趄,人不见了。到最后,浮着的除了月光,还有木棍。据说被人捞起时,老人的手仍向前伸着。
我猜,这动作大概不止想抓住木棍,更多的是不想死。这世上,只有无路可走的人,才会想到死。怎么说呢,死应该是对光明的背叛;而生,恰恰向时间打开了阳光之门。你想,老头儿即便瞎了,仍在路上走,并背着一箩红薯。活着多好,不光能享受阳光、月光、人声、鸟语以及谷物的清香,还可听到迂回、曲折的溪水之声。
今夜,那只篾箩是否从水中重新浮起,一步步走向村庄?我不知道。
顺着月光,倒看清溪边长着不少竹子,是楠竹,很挺拔的那种。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是文人的风流。而,我的乡党来得更直截,用水边的竹子打成一只只篾箩,就可装谷子或其他的东西。平日里,放倒七八根,削去枝叶,拖回来,交给楠竹般挺拔的竹爹。
竹爹,身长个大,有说有笑。最初见到他时,就是这个样子。
大清早,我爹把放倒的楠竹往地坪上一撂,便去喊竹爹。
阳光下,他拽着家伙什走了过来。
地坪上一站,果真有几分挺拔的味道。透明的光里,他想也没想,逮住一根竹子,眼睛一眯,找准入口,随后篾刀“呼啦”而下,就一刀,碗口粗的楠竹被打开了,像打开一扇生命之门。旋即,好闻的气息冒出来,直撞人的鼻腔。这会儿,我看见一个个篾香分子在空中跳动、行走,一如好看的舞蹈,也看见老头儿把劈开的竹子用脚踩着,然后使劲掰开,顷刻,噼里啪啦的响声,传入我的体内,似乎也在哗啦哗啦。不一会,他吁了口气,系上围腰,坐到椅子上,揣着破开的竹子,开始摆弄他的手段。我定定神,看见篾刀牵着自个儿的光芒在动,一下一下的动,似在丈量某种生命的路径。一霎眼,分出一个个长条儿;一霎眼,又有不少篾片儿次第而出。手一动,篾片儿沿着阳光洒落的方向在晃,画出不少优美的弧,人的目光也随之恍惚起来。此刻,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像在休闲。可一瞬间,我又察觉他的眼神有点飘忽不定,总隔三岔五朝田畈瞟一下。顺着那个方向,能看见有影子在动,扛着锄头在移。不用猜,那是队长根猴子。
老人说,这楠竹很好用,顺溜。我懂他的意思,大体是说竹子吸够了水分,一点都不刮手。是的,想必竹子从冒出笋包的那一刻起,把溪水的汁气和土地的灵性一块汲了过来,而后慢慢生长,长成一种乡村生命图景。反过来说,它的许多章节让溪水给贯通了。弄不懂天地间的水隐藏了多少秘密,只觉得村庄里的楠竹好像是冲着溪水来的,彼此有着说不清的关联。呵,该剐条了。两只钢剐往木凳上一扎,呈锐角。篾条儿穿过其中的缝隙轻轻拉动,像溪水发出的声音那么好听。老头儿一言不发,先编底,后收口,所有的环节随心而发,有如高明的剑客心神合一,神目所遇,除了晃动的手,便是自己的心。篾条儿也心领神会,迎合着他的手找准应该的位置。这个样子,看久了,就入神了。你的感觉里,恍若不是人在织,而是篾条儿自己在织。对我来说,无异于上了一堂生动的民间工艺课。
天地静穆,连时间也处于休闲状态。老人的手仍在晃,不时用篾尺敲打业已完工的箩筐,敲一下,咚咚响,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一下。万没想到,这样的气氛叫队长给搅和了。一瞬,他飘到地坪,锄头往地下一跺,乜着眼睛瞄箩筐。不看还好,一看,那比驴还黑的脸盘刹地变了形,我隐隐感到了什么。果然,他嘴巴一努,大吼,老不死的,前日要你给老子打箩筐,说没空,今日就有空了?……老头儿懒得理会。那一刹,我分明看见队长的瞳孔里堆满火光,让太阳见了也直打哆嗦。忽而,他的锄头画出一个更大的弧——猛然挥起,又急速砸下,哐当,篾箩支离破碎,把痛苦的声音洒得到处都是。篾匠戳在地上,脸比锅底还黑。
那时,水边的竹子是被封着的,不许砍,倘若被队长逮住,少不了要扣工分。因而只能偷着砍,偷偷交给竹爹。
老头儿不光手艺好,还爱讲古,但说话夹舌头,发音跑了调儿。有一回,在我家的堂屋里讲《罗通扫北》的一个情节,却说成了“罗通歪(威)风柄柄(凛凛),色(杀)气腾腾,一美(马)当先,与厄(欧)阳晃大断(战)三十回合,百(不)分胜负……”听得大伙儿哄哄大笑,他却不笑。有时也策人,叫你挂不住脸。那年秋天,他给屋场上边一户人家做活。午饭时,当家婆娘喊她女儿总贼货来贼货去,很刺耳。老人扒完一碗饭,学着婆娘的腔调喊,贼货帮我盛饭。女人一听,火了,大吼,你咋也这么喊?放下碗,他哈哈一笑反问,你女儿不是姓贼名货吗?这样一来,涨得婆娘满脸通红。
女人怄了气,便去告阴状。这还了得!咣当,一只酒杯砸在地上,粉碎。队长一脚踹开门,篾匠正躲在偏屋给别人打箩筐。心一惊,指头叫篾片划破,疼痛溪水一样汹涌而至,覆盖着他的身体。狗日的竹鳖,你敢偷着打,老子整死你。说罢,一通拳脚,把夜色震得瑟瑟发抖。
那晚,月光亮得可怕。一条黑影劈开月光,晃到水塅边,泪水汪汪,像夜幕下流着的溪水。茫然中,不禁长喊,根猴子,你不给人家活路,还是人吗?瞎子啊,其实你不想死,想死的是我,等着,兄弟给你做伴啦……字字悲情,句句溅泪,似要把满腹的委屈诉与一湾溪水和漫天降落的月光。扑通,水花四溅,衬得月光更加明亮,形同巨大的背景,又像生命的底色。我不知跳入溪水是怎样的滋味,是否有着屈原怀沙自沉的决绝——以自溺的方式对抗强大的外力。然而,当他被人救起时,竟说了句怵目惊心的话,老子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都不怕了。
还真没错,人一无畏,啥也不怕。队长再次遇到老人时,正在地坪上用刀破篾,锋利的光芒险些穿透他的肉身。
要说,我也不想死。8岁那年,突然得了肾炎,全身蔫耷耷的,感到天斜了,地斜了,死神正一步步逼近。篾匠一瞄,慌了神,立马把我抱进一只篾箩,同父亲飞也似的抬往岳州。那夜,月光很好,谷物正金黄,吐着一垄的香气。恍惚中,我依稀听见竹林在风里摇曳,溪水正哗哗流淌,仿佛奏响一曲生命的乐章,又像营造一种生命的气场。是的,那夜我被篾箩抬着,穿过溪边的月光,第一次远离故乡,远离死亡的气息。在溪边行走,隐隐闻到老头儿身上散发着的气味——有如竹子一样的韧劲,不动声色渗进我的体内,以至我多年来在土地上坚强地活着,呼吸,走动。那年夏天,我回来了,又在溪边慢慢溜达,低头一望,看见老头儿正在冲洗那只曾抬过我的篾箩,说是洗掉晦气,对人的成长有好处。这才明白,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啥害怕的呢。阳光下,他的手一动,溅起一朵水花。又一动,再开出一朵。想必,这样的水花,一定会照亮我的整个生命章节。
责编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