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北克的《法语宪章》与单语制梦想

毛山水

内容提要 加拿大魁北克省曾是法国的殖民地，在英法北美战争之后，法国被迫退出北美，魁北克成为英国殖民地，自此魁北克一直捍卫法语作为其身份象征。1977年通过的《法语宪章》规定法语是魁北克唯一的官方语言。但是面对英语的扩张，以及加拿大宪法的压力，《法语宪章》经历了多次修改，魁北克并没有实现真正的法语单语制度，法语至今仍然受到威胁。本文通过分析《法语宪章》的社会影响及语言权利的争论，反映语言政策与政治经济社会的复杂关系。

引 言

《法语宪章》（Chart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又名“101 法案”，是魁北克人民捍卫法语语言的武器，该法案从1977年通过至今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其实施过程困难重重，这具有多方面的原因：魁北克英语群体和雇主阶级的强烈抵制，加拿大联邦政府的干预，与世界强国美国的地缘相邻，以及全球化大环境下法语与英语的力量对比差异较大等。《法语宪章》经历了多次修改，取消了很多禁止使用英语的条款，从最初较为激进的法律（法语单语制）演变成较为温和的法律（法语占优势的英法双语制）。即便如此，该法案对法语在魁北克的保存与流传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分析《法语宪章》背后的权利斗争及其社会影响，可以看出语言保护是一个复杂漫长的系统工程，不仅涉及国内因素，还要考虑国际环境，加强法语的国际影响力和现代性也应成为魁北克语言政策的重要内容之一。

一、《法语宪章》：抵制英语并实现法语单语制的梦想

加拿大魁北克省曾经是新法兰西（La Nouvelle-France）的一部分，法国探险家雅克·卡蒂埃（Jacques Cartier）于1534年登陆圣罗伦斯湾（Golfe du Saint-Laurent），开启了法国在北美的殖民历史。当时的魁北克和法国一样，法语是官方语言、商贸语言、教学语言和工作语言。1760年新法兰西被英军占领之后，英语输入魁北克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

英国的占领对魁北克的社会经济造成了巨大冲击：商业贸易落入英国人之手，英语成为商贸语言，大部分法国商人离开了魁北克。“显而易见，法裔居民沦为战败者，富贵阶级大部分都是英裔。虽然很多人说法语，但是大部分报纸和法国商人的广告和招牌都变成了英语，贸易公司几乎都被英国人掌握。”①Corbeil J.L’Aménagement linguistique du Québec.Montréal:Guérin,1980.p.14.同时，英国发展了魁北克的工业，英语成为工业语言，导致魁北克工人阶级英语化。英国人还在魁北克建立了盎格鲁-萨克逊式的政治、司法和行政机构，魁北克的政治民主体制越来越受到英美的影响，与法国的联系越来越疏远。此外，大量英语人口移民魁北克，而且其他语言的移民都倾向学习英语，导致法语人口数量快速下降。面对这样的处境，魁北克人民坚决捍卫自己的民族身份，保护法语语言文化，抵抗被英语同化的危险。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人们对语言的认知发生了变化：“一门语言的演变与说这门语言的人的命运相关，语言的质量反映说这门语言的人的生活质量”②Ibid.p.31.。语言不是孤立的，是与其他社会要素紧密相关的，魁北克的语言问题从此上升为政治问题，捍卫法语成为魁北克人摆脱被统治命运的方式，同时，争取法语群体的平等地位才能更好地捍卫法语，这是互相促进的过程。

除了加拿大国内的历史原因外，国际环境与地缘政治也是促使魁北克极力推动语言保护立法的重要因素。一方面，就整个国际环境来看，二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世界强国，其主导的全球化影响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英语从此成为政治、经济、科技、教育等领域的主流语言。在追求经济效益的今天，会说英语能减少国际交往中的成本并大幅提高对外开放程度，大部分非英语国家也都把英语作为主要外语进行教学和推广。墨西哥自治都市大学（Universidad Autónoma Metropolitana）教授莱纳·安列克·哈迈尔（Rainer Enrique Hamel）指出：“20世纪英语的全球化是前所未有的语言发展进程，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像英语那样大幅度地扩张，以至于它在许多领域占据垄断地位，压缩了其他众多语言的生存空间。”③Hamel R.E.« L’aménagement linguistique et la globalisation des langues du monde ».Télescope,2010,vol.16,n° 3,1-21.另一方面，加拿大的地理位置与美国相邻，经济严重依赖美国，后者是加拿大的最大出口国和最大进口国④Statistique Canada.Commerce de marchandises:les 10 principaux partenaires commerciaux du Canada — Données désaisonnalisées,en dollars courants.2018-06-28.https://www150.statcan.gc.ca/n1/daily-quotidien/180606/t001a-fra.htm.访问日期：2019年4月25日。，同时也是魁北克的最大贸易伙伴国⑤Ministère de l’Économie,de la Science et de l’Innovation du Québec.Note abrégée sur le commerce Québec-États-Unis.2018-05-25.https://www.economie.gouv.qc.ca/fileadmin/contenu/documents_soutien/exportation/notes_economie/note_economie_etats_unis.pdf.访问日期：2019年4月25日。。而且加拿大政治也受美国很大的影响。与美国的人员流动、经贸往来和科技学术交流都在不断提升英语的地位，特殊的地缘政治环境正威胁着魁北克法语的生存。

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魁北克一直有“双语制”与“单语制”之争，最后“双语制”被否决，“单语制”被采纳。虽然1969年加拿大联邦议会通过了《官方语言法案》（Loi sur les langues officielles），规定英语和法语是两种具有同等地位的官方语言，但是全国英语人口数量远远超过法语人口，利益的天平容易向英语倾斜，法语很难实现与英语真正的平等地位。根据加拿大统计局（Statistique Canada）的数据，1971年全国英语母语人口占总人口60.2%，法语母语人口占比26.8%⑥Statistique Canada.L’évolution des populations de langue maternelle au Canada,de 1901 à 2016.2018-2-12.https://www150.statcan.gc.ca/n1/pub/11-630-x/11-630-x2018001-fra.htm.访问日期：2019年4月17日。。英语人口几乎是法语人口的两倍。正是为了打破这种表面平等而潜在不平等的局面，魁北克致力于在全省范围实行法语单语制，1977年通过的《法语宪章》就规定“法语是魁北克的官方语言”⑦Québec (Province) juridiction promulgatrice.Chart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chapitre C-11:à jour au 27 février 2018.Québec:Éditeur officiel du Québec,2018.p.1.。魁北克政府在《魁北克法语政策》（La politique québécois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中揭露加拿大双语制度的本质：许多加拿大英语母语者认为双语制度是加拿大区别于美国的最大特征——甚至是唯一的特征，这使他们能够保持“加拿大文化”，防止被“美国文化”所吞没。但魁北克认为双语制度不过是烟幕弹，无法掩盖加拿大和美国一样都是英语国家的事实。这份报告明确了魁北克的法语性质：我们要建设一个本质上是法语的魁北克……在《法语宪章》中勾勒的魁北克是一个法语社会，因此双语的魁北克是不可能的⑧Québec (Province).Lois,etc.Québec,Chart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projet de loi no.101) et règlements,1977.Don Mills:CCH Canadienne Limitée,1977.p.17.。魁北克语言学家让-克劳德·科尔贝（Jean-Claude Corbeil）认为，一个民族不可能是双语的，如果魁北克实行双语制度，那就是文化集体自杀，人们往往会学习强势的语言而抛弃弱势的语言，而比利时和瑞士这些多语国家，其实是由各个单语民族组成的，并不是在一个民族内实行多语制⑨Corbeil J.L’Aménagement linguistique du Québec.Montréal:Guérin,1980.p.35.。

二、《法语宪章》的影响

《法语宪章》确定法语在魁北克的地位之后，法语群体与英语群体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曾处于劣势地位的法语群体翻了身，英语群体则变成了少数群体。曾经通晓英语是获得高薪职位的敲门砖，而现在法语成为魁北克工作和商贸的第一语言，越来越多的法语母语者担任政府高官和企业高管。“从1977年到1988年，魁北克省内企业高级管理人员中法语母语者的比例从38%上升到58%。”⑩Bernard A.« Les répercussions sociales et politiques de la Loi 101 ».in Plourde Michel (éd.).Le français au Québec:400 ans d’histoire et de vie.Montréal:Fides,2008,p.362.同时，英语群体和法语群体的工资收入差距也日益缩小。“1970年英语母语者的工资比法语母语者高30.5%，而到了1985年这个比例缩减至9.9%。”⑪Ibid.p.363.《法语宪章》带来的这些变化让魁北克法语群体重新找到自信，重塑了魁北克的法语面貌。而魁北克的英语群体一直抗议《法语宪章》太过极端，但同时又不得不适应新的变化。“1971年至1986年间，蒙特利尔地区英语母语者的双语比例从34.9%上升到54.2%，即19 个百分点，而法语母语者的双语比例只增加了不到6 个百分点”⑫Ibid.p.361.，可以看出，英语母语者为了在魁北克生存，不得不学习法语，反映出法语地位的提升。另外，《法语宪章》影响最明显的是教育方面。根据魁北克法语语言办公室（Office québécois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的统计，母语是第三语的学生上法语学校（涵盖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的比例在1976年是20.3%，之后一直上涨，到2015年达89.4%。母语是英语的学生上法语学校的比例也从1976年的8.2%上升到2015年的27.9%⑬Office québécois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Rapport sur l’évolution de la situation linguistique au Québec.Montréal:l’Office québécois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2019,p.37.。

一个如此强势的语言政策，虽然受到大部分法语母语者的支持，但遭到英语母语者和雇主阶级的坚决反对。魁北克联盟（Alliance Québec）和魁北克雇主理事会（Conseil du patronat du Québec）分别代表英语母语者和雇主阶级，构成反对《法语宪章》的主要力量。魁北克研究院（Institut de recherche sur le Québec）副研究员乔利·凯琳（Joëlle Quérin）总结了1977年到2013年《法语宪章》遭到的反对观点，主要有四个方面：

1.经济方面，反对者认为《法语宪章》限制了魁北克参与全球化的进程。由于英语是世界通用语言，他们担心魁北克排斥英语，会限制人才引进，导致人才流失，魁北克企业无法进入国际市场，最终走向衰落。有些研究人员指出蒙特利尔经济被多伦多赶超，可部分归咎于魁北克的语言立法。因此学习英语，坚持双语制度对于魁北克的未来发展至关重要。

2.行政方面，反对者认为《法语宪章》加强了政府对企业的干预，导致企业成本增加。大量的翻译工作和标签招牌法语化昂贵且无用，是一种浪费，强制把法语作为工作语言也会造成管理混乱。而且他们还批评语言执法者权力过大，态度让人无法忍受。

3.身份认同与权利方面，反对者认为《法语宪章》歧视英语母语者，没有把他们当作魁北克的组成部分。魁北克联盟认为英语群体是魁北克社会、政治、文化和经济发展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英语母语者应当享有尊重与承认。他们尤其无法接受的是上英语学校的学生数量不断减少，这将导致英语在魁北克消亡。《法语宪章》还让只会说英语的人就业低端化，因为待遇好的职位要求太高的法语水平，尤其是政府部门，这让英语群体感到在魁北克不受欢迎，不会说法语就无法参与魁北克的政治生活。此外，英语的健康服务和社会服务也日益减少，反对者担心如果按照《法语宪章》极端的方式继续发展下去，英语服务将彻底消失，英语群体的社会权利将无法得到保障，甚至生存都会受到威胁。

4.文化多样性与和平共处方面，反对者认为《法语宪章》倡导单一文化，破坏多元文化。《法语宪章》让魁北克自我封闭，拒绝英语，反对者担心法语群体的双语水平将会下降，英语文化无法发展，从而有损魁北克的文化多样性。此外，《法语宪章》还会破坏魁北克社会不同群体之间的良好关系，导致内部冲突。魁北克社群组织（Quebec Community Group Network）认为加强《法语宪章》只会挑起毫无意义的语言争论，制造分歧。

魁北克英语母语者虽然在数量上不占优势，但构成精英阶层。他们主要以保卫个人权利与自由的名义不断挑战《法语宪章》，向加拿大最高法院上诉，以加拿大宪法原则来压制《法语宪章》，推动魁北克的双语化。

三、绝对单语制的失败：语言权利之争

作为魁北克地方法律，《法语宪章》不能与联邦宪法相冲突。自1977年通过以来，加拿大最高法院的介入迫使魁北克政府多次修改《法语宪章》，不断削弱法语在魁北克的独特地位，放宽了许多只允许使用法语的限制。魁北克语言法研究者埃里克·普瓦里埃（Éric Poirier）总结称，《法语宪章》至今经历了13 次重大修改，概括起来主要涉及法语在以下四个方面的地位：官方语言、教学语言、商贸语言及工作语言。

首先，在魁北克官方语言方面的修改涉及立法、司法、行政三个层面，逐步从法语单语制向英法双语制转变。在立法层面，1977年规定魁北克省议会通过的法律和魁北克省政府通过的法规都以法语写成，虽然发行英文版，但只有法文版具有法律效力。1979年3 名律师布莱基（Blaikie）、杜兰（Durand）和戈尔茨坦（Goldstein）提出《法语宪章》第7 条至第13 条与《英属北美法》（Acte de l’Amérique du Nord britannique:1867年—1982年的加拿大宪法）第133 条有明显的冲突⑭Beaulac S.,Bérard F.« Jurisprudence provinciale:le Québec ».L’Observatoire national en matière de droits linguistiques,2017-04-10.https://odl.openum.ca/jurisprudence/provinciale/quebec/.访问日期：2019年1月17日。，因为根据该宪法第133 条，不论是加拿大还是魁北克，英语法语在立法中都具有同等效力，因此《法语宪章》的第7 条至第13 条是违宪的。魁北克政府从当年开始暂停使用违宪条款，并于1993年修改了《法语宪章》，从此魁北克省议会通过的法律和省政府通过的法规都以英语法语两种语言公布，两种语言版本都具有同等法律效力。在司法层面，1977年规定法庭诉讼应以法语进行，诉讼文书及判决书应以法语书写。除非获得当事各方同意，以上情况可用英语，但只有法语版具有法律效力。1979年同样因为布莱基、杜兰和戈尔茨坦三名律师的质疑，该规定被宣布违宪，并于1993年修改，从此英语法语都可用在魁北克法庭及诉讼程序中。在行政层面，1977年规定魁北克的行政机构只能用法语名称，机构内部，机构之间以及与魁北克企业法人的交流通信只能用法语，机构牌匾和道路标志也只用法语。但对于主体不说法语的社群，允许市政机关、教育机构、健康服务和社会服务机构对外提供双语服务，称之为“双语机构”（organismes bilingues）。1983年魁北克省议会修改了《法语宪章》，允许这些“双语机构”在内部工作中也可以使用英语，同时增加了允许只用英语的情形，比如“双语教育机构”可以为教学目的只用英语。1993年彻底放宽，允许所有行政机构用英语或法语和魁北克企业法人交流通信。

其次，在教学语言方面，强制接受法语教育的限制逐步放宽。1977年《法语宪章》规定法语是魁北克的教学语言，但出于尊重少数英语群体的权利，第73 条规定了魁北克儿童可以接受英语教学的情形：1.孩子的父亲或母亲在魁北克接受英语的小学教育；2.孩子的父亲或母亲在本法案生效之时是魁北克居民，并在魁北克之外接受英语的小学教育；3.孩子在本法案生效前接受的是魁北克合法的幼儿园、小学或中学英语教育；4.情形3 中的孩子之弟弟和妹妹⑮Québec (Province).Lois,etc.Québec,Chart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projet de loi no.101) et règlements,1977.Don Mills:CCH Canadienne Limitée,1977,article 73.。1983年新增了一些特例，如孩子在法语学校学习极度困难，或孩子家庭状况或生活状况特别差，可免除法语学习。1984年发生魁北克新教学校董事联合会事件（l’affaire Quebec Association of Protestant School Boards），加拿大最高法院宣布《法语宪章》的教学语言条款与《加拿大权利与自由宪章》（Charte canadienne des droits et libertés）的第23 条相冲突，后者规定加拿大公民可以自由选择孩子接受英语教育还是法语教育。1993年魁北克省议会修改了《法语宪章》，规定只要是加拿大公民且在加拿大境内接受了英语的小学教育，其子女就可以在魁北克接受英语教育。也就是说，在魁北克的教育系统里，《魁北克条款》（la clause-Québec）已被《加拿大条款》（la clause-Canada）所取代。到2010年，教学语言的限制进一步放开，只要孩子的父母有一方是加拿大公民，且孩子在魁北克私立学校接受了头三年的英语小学教育，就可以上魁北克的公立学校接受英语教育，同时其兄弟姐妹及其后代也间接获得此权利。

再次，在商贸语言方面，1977年的《法语宪章》强制要求招牌、商业广告和企业名称只用法语。时任魁北克省长的瑞内·勒维克（René Lévesque）坚定捍卫这项举措，他在1982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每一个双语招牌就像在对移民说：‘这有英语和法语，我们可以随意选一个。’同时也像对英语人群说：‘不用学法语，这有翻译。’这不是我们想要传达的信息，我们必须让所有人认识到魁北克的法语特质，而没有法语单语的商业招牌，这个特质就不是那么明显了。”⑯Poirier É.La chart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et l’abandon des moyens pour atteindre son objectif.Montréal:Institut de recherche sur le Québec,2014.p.11.魁北克法院也认为，商业招牌和广告的语言规定纯属省议会的职责范围，不涉及联邦层面。1988年，一位名叫瓦勒里·福特（Valérie Ford）的人因违反《法语宪章》被魁北克法语语言办公室罚款，从而起诉魁北克政府侵犯表达自由。加拿大最高法院裁定《法语宪章》中关于商业招牌和广告的法语单语要求违反平等与表达自由，因为表达自由也包括选择语言的权利。此外，魁北克有权要求使用法语，但无权禁止使用英语。当年魁北克省议会修改了《法语宪章》，规定商业招牌和广告可以使用法英双语，但法语要比英语显眼，而且企业名称也可以实行双语。

最后，在工作语言方面，1977年的《法语宪章》要求魁北克境内的企业实现“法语化”（francisation），第141 条规定企业领导及各级员工都要掌握法语，日常工作、内部通信、工作文件及与顾客、供应商和公众的交流都要使用法语。另外，第136 条和第137 条还规定超过50 人的魁北克企业都要获得“法语化执照”（permis de francisation），由魁北克法语语言办公室颁发，如没有执照继续营业则构成违法。由于雇主阶级的抵制，到1993年，魁北克政府不再强制企业获得“法语化执照”，而是强调企业在其内部推广法语的责任，根据具体责任的缺失进行罚款。此外，雇主与员工的通信、工会章程等也不再强制使用法语。

普瓦里埃认为《法语宪章》的脆弱性在于两个原因：一方面该法案不适用于联邦议会立法范围内的魁北克公共生活领域；另一方面，即便在魁北克省议会专属管辖范围内的领域，该法案还必须向联邦政府的不断干涉妥协。

从深层次看，《法语宪章》的困境反映出联邦主义与《加拿大权利与自由宪章》的个人权利原则之间的矛盾。拉瓦尔大学（Université Laval）法学院教授欧也妮·布鲁叶（Eugénie Brouillet）认为联邦主义的本质原则是在政治和司法层面协调普遍与特殊，统一与多样的关系，在确保各联邦成员自由平等并尊重各成员独特性的条件下，创造一个国家实体和一种共同的文化认同。因此在联邦体制的加拿大，中央不得过多干涉地方，各省拥有很大的自主权，魁北克认为语言政策是捍卫魁北克法语群体的集体权利，自然属于该省的立法范围。但在《加拿大权利与自由宪章》写入1982年的加拿大宪法之后（是魁北克唯一没有签字的省份），其权利与自由概念是超越省界的，强调的是个人权利，其制约效力是泛加拿大的，这就与联邦主义的尊重各成员独特性原则产生了冲突。《法语宪章》试图建立的单语制度让该省的英语群体感觉受到歧视，表达自由受到侵害，从而以保护个人权利为由诉诸《加拿大权利与自由宪章》谋求最高法院的支持，抗衡《法语宪章》保护的集体权利。虽然最高法院也认识到魁北克保护法语的重要性，但是认为保护措施与被侵犯的权利不成比例，并非一定要实行单语制才能保护法语，魁北克最终作出妥协。因此，蒙特利尔大学教授米歇尔·塞穆尔（Michel Saymour）认为问题在于加拿大没有正式承认魁北克民族的存在，从而不让其充分行使语言自治权，这是加拿大民族主义日益膨胀的结果。如果尊重魁北克民族的存在，那么就不应干涉魁北克的语言立法。魁北克要求定居该省的移民都学习法语，限制移民子女选择上英语学校的权利，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不想学法语，可以离开魁北克，选择其他英语省份定居。这不是歧视的问题，而是入乡随俗的问题。但是联邦政府多元文化政策支持移民自由选择融入英语社群或法语社群的权利，且1991年前联邦政府掌握全国移民事务，这与魁北克对移民的要求产生了冲突（1991年加拿大与魁北克签订了一份移民协议，联邦政府赋予魁北克省部分移民事务管理权力）。他认为加拿大和魁北克在语言问题上的矛盾是难以调和的，加拿大认为语言是个人权利，联邦政府尊重个人的自由选择，而魁北克认为语言是集体权利，既然80%以上的魁北克人口说法语，就应该立法保护法语的主导地位。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加拿大承认魁北克民族的存在，允许魁北克充分行使语言、文化、通信与移民管辖权，保障魁北克的集体权利。

结 语

关于《法语宪章》的语言权利保护之争，笔者认为需要认清一个事实：即法语群体在整个加拿大是少数，在魁北克是多数，而英语群体在整个加拿大是多数，在魁北克是少数。《法语宪章》是魁北克法语群体在英语大环境下自我保护的措施，语言不仅是个人权利，也是集体权利，加拿大联邦与魁北克需要加强沟通，妥善处理这对少数与多数的双重关系，努力实现个人权利与集体权利的平衡。

根据笔者在加拿大学习期间的所见所闻，今天的魁北克很好地保留了法语面貌：商业招牌，公共服务，新闻媒体，以及人们的街头交谈，其主要语言仍是法语。统计数据也显示，在1996年至2016年的20年间，魁北克的法语母语人口数量（法语单语或多语）增加了超过50 万，从1996年的5752545人增加到2016年的6278785 人。但是占总人口的比重降低了3.3%（从1996年的82.1% 下降到2016年的78.8%）。英语人口比重也有所下降，只有第三语母语的人口在这20年间增加了4 个百分点⑰Lavoie É.Indicateurs de suivi de la situation linguistique au Québec.Rapport 1,Portrait démolinguistique (1996-2016),avec la collaboration d’Alejandro Paez Silva.Montréal:l’Office québécois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2019.p.13.，这与大量第三语国家的移民有关。可以猜测，如果没有《法语宪章》，法语人口无法保持今天这么高的比例，魁北克也无法保持那么鲜明的法语特征。

即便如此，魁北克人民对法语的未来仍然感到担忧，对法语问题依旧很敏感。根据2019年的一项民意调查，“70%的魁北克法语人口认为法语受到威胁，相比2001年增加了10 个百分点”⑱Leduc L.« Sondage:les Québécois ni souverainistes,ni fédéralistes ».La Presse.2019-03-22.https://www.lapresse.ca/actualites/national/201903/21/01-5219181-sondage-les-quebecois-ni-souverainistes-ni-federalistes.php.访问日期：2019年4月20日。。这不仅因为《法语宪章》的效力被削弱，还因为法语在国际范围内的力量对比也发生了变化。目前欧洲、美洲和亚洲的法语人口比例都在下降，只有非洲法语人口正在不断增加。根据法语国家人口统计观察站（Observatoire démographique et statistique de l’espace francophone）的报告，到2050年超过70%的法语人口都是非洲人，同时，超过90%的15 岁至29 岁以法语为母语的年轻人将集中在非洲⑲Fall Y.(dir).La langue française dans le monde 2018 - OIF.Paris:Gallimard,2019.p.39.。这意味着在非洲以外的其他地区法语人口的比重将不断下降，法语逐渐丧失影响力。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英语作为世界通用语言的应用范围不断扩大，不仅法语、很多其他语言也受到同样的威胁。由于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保护文化多样性首先就要保护语言的多样性。2001年通过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提及语言多元化，支持每个人都能够使用自己选择的语言，尤其是母语，来进行表达、创造并传播自己的作品。《法语宪章》也正是保护北美文化多样性的一种努力。今天人们认识到，保护法语并不是拒绝英语，自我封闭不能实现持续发展，正如经济全球化一样，保护主义只会让自己在国际竞争中落伍。语言不是孤立的，保护语言不能只靠行政措施，还需要营造适合语言健康生长的环境，通过教育、文化、科技、经贸等各方面的交流，制定一系列配套社会政策，引导法语在与英语和平共处的过程中，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