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立
内容提要 比利时法语小说家让-菲利普·图森,是欧洲当代最畅销的作家之一。自1985年第一部小说《浴室》问世以来,荣获多项文学大奖,文坛好评如潮。半自传体小说《逃跑》(2005)与《中国制造》(2017)聚焦当代中国摩登都市,作品通过“凝视”审视现代社会与都市宏观图景,透视平凡个体的不安与焦虑,并审视现代都市人的寂寞与疲倦下涌动着的精神蜕变的可能,从而让读者感受到他的多元文化背景和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
让-菲利普·图森(Jean-Phillippe Toussaint),当代法语“新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1957年11月29日出生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1985年因小说《浴室》(La Salle de bain)获得巨大成功,受人瞩目,法国评论界曾将该书与加缪的《局外人》(L’Etranger)相提并论。这部作品在日本深受欢迎,甚至出现了“浴室”青年的时髦称号。2002年起,图森开始创作以亚洲为背景的“玛丽系列”作品集(《做爱》(Faire l’amour)、《逃跑》(Fuir)、《玛丽的真相》(La véritésur Marie)、《裸女》(Nue))。他获得过众多殊荣,如鲁塞文学奖,美第奇图书奖,十二月文学奖,三年小说奖等,并于2014年入选比利时布鲁塞尔瓦伦地区法语文学院成员。图森还涉猎多个艺术领域,热衷于造型艺术与视觉艺术,也执导过不少电影,如《先生》(Monsieur),《塞维利亚人》(La Sévillance),小说同名电影《逃跑》等。
作为小说家,图森的所有作品均由法国子夜出版社(Minuit)出版,这本身就很有象征意义。作为试验文学的推动者,子夜出版社对作品的形式、手法的考量远高于商业因素,其针对的阅读群体多为对文学前沿动向极为敏感的人群,如作家、学者,或文学评论家、书商及图书集团。在中国,图森也是为数不多的较早拥有中文译本的当代比利时作家之一。2004年,湖南美术出版社首次出版图森的三部小说《迟疑》(La Réticence)、《电视》(La Télévision)及《自画像》(L’Autoportrait),并将这三部作品纳入该社“实验艺术丛书”系列,着眼于介绍“20世纪以来世界艺术中存在的探索、实验和革新的精神”①让-菲利浦·图森.《迟疑电视自画像》.姜小文等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1.,可见图森的独特之处。进入新世纪以来,图森开始创作中国背景的小说,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两部半自传体散文小说《逃跑》(2005,获当年美第奇文学奖)及《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2017)。中国都市景观在其作品中的比重突出,既与其早期作品形成呼应,又呈现出明显的写作转型。
笔者将聚焦这两部小说中的中国图景,从三个层面来解读先锋主义小说家图森透过“凝视”这一行为,突出图森笔下摩登都市特有的光影效果,捕捉小说中平凡个体面对都市进程所经历的焦虑,并解读作者寻求平凡个体在急速裂变的现代社会中的存在空间的途径。
图森早期的几部小说人物简单,往往将写作重点集中于第一人称“我”,在灰色基调下展示在庞德所谓的“日日新”的社会中,一个个被异化的孤独的人陷入了传统与现代的两难处境,徘徊于角色自我偏离传统与真实自我迎合现代的矛盾之中:如小说《浴室》中闭门幽居的社会青年;《迟疑》中满腹生疑神经紧绷的度假者;《电视》中漫无目地到处闲逛的独居德国的科研人员等。
半自传体小说《逃跑》和《中国制造》中很多技巧上的灵感都直接来源于前几部小说,但因旅行而获得了观察的动力和契机,与前几部小说中西方主人公自我惯常的“日常生活”拉开了距离。在中国旅行对图森来说是新的人生体验,旅行的意义在于获得观察的动力,观察外部世界的同时,也映射到自我,使“忧郁的先生”变得略明快活泼起来。
《逃跑》讲述发生在中国旅行时的一段爱情邂逅。“我”是一位来中国举办画展的作家,还沉浸在失恋阴影中的“我”,在上海逗留期间临时起意,去参加北京某艺术展的预展,途中偶遇中国女子“李琪”,开始了一段火车旅行,展现出被置于城市文化碰撞最前端的个人心理或行为的解读:审视、矫饰、误解、逃避、隐藏及放纵。2008年,同名电影在中国录制。而2017年的《中国制造》详细讲述了图森在中国拍摄电影《蜜裙》(Honey Dress)的完整过程,回忆了与中国知识界、出版界、文化界的交往片段,尤其是与以中国出版人陈侗为代表的一群中国文艺工作者在电影拍摄过程中的种种合作。
电影、相机、镜头、拍摄不仅是虚构故事中的道具,更是构成了作者独特的叙事视角与叙事装置。这两部小说中光影下的叙事视角既是图森对前期小说的继承,又是一种新的开拓。如在《迟疑》中,黑云遮蔽与浮动的月光,氛围迷幻阴暗,叙述者游移于荒芜的港口沙滩,试图将支离破碎的记忆线索整合起来。同样,在《电视》中,泳池的泛光、电视跳动的画面下所展现的柏林的都市图景摇曳不定,“我们”深陷电视与新媒介所展现的电子回路中,这种电子回路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大肆发展,并且会更加疯狂。图森在绘画、电影领域的跨界尝试加深了其在小说中对光影的独特捕捉,并将其实践于文本:“光在我作品中至关重要。我尤其迷恋霓虹灯下所产生的跳动感,不仅因为这既如同我在写作时对词的加工斟酌,又如同对光的考虑与运用,灯光与语言两者交错,并形成光与语言的融合。”②Jean-Philippe Toussaint.La Main et le Regard:Livre/Louvre.Paris:Musée du Louvre/New York:Le Passage,2012,p.18.
因此,图森小说中忽隐忽现的线条、间隙的交替、光影的温度与强度,是记忆媒介,是叙述装置;也是文本本身,是情感媒介,是图森小说中独特的创作特色。中国背景小说尤其聚焦闪烁跳跃的霓虹,强烈眩目,冲击起伏。流动的灯光呼应陌生都市的律动,既是2005年回忆的瞬间,又是2017年新的境遇,叠印在一起,在前后反复中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由此产生烁动着的都市图景,与全景式的凝视交织在一起,而其笔下霓虹灯、流动的意象与高速列车三者均具有象征性。
中国的都市夜景在图森笔下呈现出深邃的蓝色,而霓虹灯光下的城市之景展现图森追求的视觉效果实验性尝试,让城市景观展现出更为眩目的色彩:红色,玫瑰色,白色,金色,黄色等。如《逃跑》中对上海黄浦江的夜景描写:
我看到,在远方的黄昏中出现了千万道光芒,那时交通堵塞中那些一动不动的车辆的白灯,或者是在看不见的跑道上一架架飞机的红灯……那里,引人注目的霓虹灯招牌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地显示,像是在发出求救信号,有的是汉语字母,白色和绿色的,有的是英语字母,玫瑰色的,蓝色的和红色的……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招牌统领了一切,它高踞楼顶之上,用玫瑰色的霓虹灯显示出几个大字Las Vegas,底下是两道发蓝的荧光条灯,似乎为这神化境界般的名称更增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为这夜幕抽了静悄悄又热辣辣的一鞭子。(《逃跑》,余中先译,p.208)
卡拉OK,酒店灯箱,摩登都市夜景灯光闪烁不定,光在水中的倒影,反射,带出某种神秘感。黄昏,暮色,雾中,潮气,图森笔下的光线总是穿透某些遮挡物,产生如同摄影中的光晕或滤镜后的效果:
我穿过地下通道,我沿着河岸慢腾腾地闲逛,目光往返于一长溜欧式老建筑,但见它们的楼顶被灯光照亮,以一团绿莹莹的光晕映亮了夜空,连黄浦江上也倒映出祖母绿般的波光。(《逃跑》,余中先译,p.146)
蓝色的夜幕,都市夜色与霓虹灯,灯光与字符,作者在对思维的图像化的描述中对读者产生更大的冲击性③Stéphane Chaudier.« Jean-Philippe Toussaint et la question de la vérité:‘olé’ ».In Les vérités de Jean Philippe Toussaint.Publication de l’université de Saint-Etienne,2016.,实现文学中印象主义的效果。
小说中充满了大量与“水”有关的比喻,除了多次出现在某江、某河的正面描写之外,图森还喜欢捕捉各种城市的人为的景观,无论是具体和抽象的都视为川流运动:车流、人流、气流: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连接一条大马路的岔口,在那里我们不得不把脚放在地面上等一会儿——看到了人流实在太密集,见证了北京城内交通的繁忙与纷乱,就仿佛,在久久地航行于弯弯曲曲的小小运河之后,我们突然来到了大海上——然后,我们加大了油门,轰隆一下投身于车流之中,让我们自由地穿行在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之间,随着机动车持续不断的流动,沿着北京城的大马路,向南行驶而去。(《逃跑》,余中先译,p.205)
在这些描写中,图森以视觉的效果让读者来体味他内心复杂的感觉,似乎为他释放某种难以褒贬的感受提供了渠道。在小说中,“我”内心的各种不安,是彷徨,甚至恐惧。凝视的“静”与灯光的“闪烁”、“流动”的隐喻暴露未知与不确定:“每一次出发前,我被一种略微的不安所纠缠着,或许夹杂着兴奋。这种兴奋和不安也许和死亡有关,也许和爱情有关(即使几率极低,但却无法回避)。”④Jean-Philippe Toussaint.L’Autoportrait (à l’étranger).Paris:les éditions de minuit,2000,p.7.本文作者译。在流动的城市中,人们从一处迅速赶到另一处,看到城市的一切都在高速转动着、流淌着、变化着、分裂着。这样的象征与对公共领域的拼图式描写交织在一起:车站、机场、繁华商业街上的人群均构成了激流,沉浮其中的个体感觉不到任何可靠的东西。
《中国制造》中许多都市的“声、光、色彩与阴影”,包括意象和感觉发展得更为集中、丰富和成熟,并将其在更为宏大的都市叙述中发展得更加完备。“我”体验到的一切都是不固定的,没有源头也没有指向。在凝望都市的时候,“我”总感到一切变幻莫测的街景都飞涌而来,充满压迫感、紧张感与神秘感。灯光、星光、水面的反射光熏染了城市的奇幻之色,让身处其间的人倍感捉摸不定。
《逃跑》中,火车是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一方面,火车不但是都市物象的典型代表,也等同于高速的概念,是都市与机械的结合,将都市“风景”高速运载到都市以外的空间。另一方面,无论是“我”还是“李琪”均是个脱离都市主体身份的人,因此不需要将自己的经验放置在任何社会性的坐标中去衡量:当列车徐徐离开“青绿色的站台”时,一盏盏路灯投下一团团“白色的光晕”,留下一个空白。之后,火车中的卧铺车厢为两者提供了因缺乏社会位置感而失落的苦梦的温床,又提供了个人感觉解脱性释放的空间,更提供了相互吸引的理由。当作者的视角由公共区域转入私人领域中时,城市中光与影的区隔变得模糊起来,光影的意象与感觉发展更加集中和丰富:
一些白色的微光从我们身边持续滑过,在天与地之间,广袤的夏日天空像是一种内心的宇宙,或者像是一种假光感的精神景色,红的和蓝的细微光点闪闪烁烁,在那里眨巴着,条条屡屡,点点滴滴,斑斑纹纹,到最后我甚至都不再瞧那条路、那树木、那在地面上掠过的白色线条了,不再瞧天空与星辰,我抓住了李琪的手,把它紧握在我的手掌中,就这样手拉手地逃亡在黑夜中,在这纹丝不动却又无穷无尽的一瞬间中。(《逃跑》,余中先译,p.226)
图森拒绝线形叙事,更多地通过镜头捕捉的光影凸现摩登都市的形式感甚至仪式感:“我从玻璃向外看,若有所思地划起长方形,这些长方形互相重叠如同不同的取景框所捕捉到的不同虚构画面,有时角度大些便能切下正对面的楼宇空间透视,有时取景过小只能捕捉到一辆轿车,一个在路上行走的人的身影。”⑤Jean Philippe Toussaint.L’Appareil Photo.Paris:les éditions de minuit,1989,p.110.菲利普·奥特尔在《照相时代的文学:一场不可见革命的调查》一书中也曾谈到19世纪的照相技术的发明促使文学对光线的捕捉更为敏感:“镜头能够记录并再现物体。但与我们所想不同,镜头并不是真实地记录,它只是给与了人们这样的错觉。”⑥Philippe Ortel.La littérature à l’ère de la photographie.Enquête sur une révolution invisible.Nîmes:Éditions Jacqueline Chambon,2002.Cité par Alice Richir dans Les vérités de Jean-Philippe Toussaint.p.178.而另一个细节是,在《逃跑》改编成短电影时(14 分钟短片),作为电影导演的图森放弃了完整的故事情节。他果断设计,将摄像机架设于一辆飞驰在北京街头的摩托车上,以飞速的镜头感浓缩了主体的感受。
将记录的现实与想象交织在一起,“我”体察到的都市风景与“人”的主观感受成为一体。在小说文本及电影中,图森这种对于都市霓虹灯下所带来烁动感的努力均被强调与被移置,因而产生了独特的语境。
图森在小说中所呈现的中国都市图景具有丰富的色调反差,表现了图森在异国题材上将大量的写作热情投入到捕捉新的光影效果的实践。而捕捉都市图景下的个体精神感受及其所带来的审美感觉是图森在小说中着力推进的第二个特色。从《逃跑》到《中国制造》,这种感受有着明显的起伏。《逃跑》中,还沉浸于与前女友分手之痛的“我”来到中国上海:“我感觉到一种不安在弥散,在旅行疲劳和到达一个陌生城市的紧张感的共同作用下,这种不安变得更加厉害。”⑦让-菲利浦·图森.《逃跑》.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140.于是,图森所设计的城市旅行是个人的,一个人的旅行的孤独内心在风景上有一种无形的投射,“我”的目光穿透了旅行中所看到的陌生化的都市风景而抵达的是自己的内心。于是,游历繁华的都市光影下,透过喧嚣的外表看到的是“我”忧郁的内在,捕捉到一个城市深处的落寞与渴望,“我”所到之处,都由于这种心理意向而带上了心理化的特征。《逃跑》更多地意味着心灵的自我囚禁和自我放逐之旅。面对温情的失去,都市带来把握不住自我的恐惧,“我”寻求着心理庇护,第一次对望“她”的凝视:
我就在那里认识了李琪。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坐在地上,坐在混凝土的地面上,背靠着墙,身穿着奶油色的皮上衣,头发又黑又长。(《逃跑》,余中先译,p.137)
而对于《逃跑》的情节设计,图森似乎还未能完全跳出《玛丽》系列的框架。《逃跑》的开场就是个很好的证明:“我和玛丽的事就这么真的完了?”⑧同上,第139 页。作为中国系列的第一部小说,图森更倾向于设计某种经历来尝试中国都市题材下新的写作技巧,创作了这些结构并不非常完整的片段。从篇幅与小说情节设计来看,中国之行只是《逃跑》中的第一部分:“我”在展会上偶遇中国摩登女子李琪,互相吸引,并在前往北京的火车上寻求到了身体及心灵的放松。而在之后的情节中,“我”意外收到玛丽电话,得知其父亲离世,就中途返回欧洲,参加葬礼。
《逃跑》中并未交待“李琪”的背景,却别有用心地说明这是作者“瞎编的一个人”⑨译者原注为:“据作者本人说,这是他瞎编的一个人。”出处同上,第160 页。。于是,还未走出失恋阴影的“我”与“李琪”便在都市的疲惫感和寂寞感下发生了共鸣,叙述者将一连串虚化的都市场景与“疲惫感”并置起来,以某种主观的终极意味来体察由“我”和“李琪”的颓废感而产生的“共同体”,而共同体可能寄生于都市生存的一切陌生人之间,这是图森尝试表达城市敏感地带并建立明暗对比空间的重要动力:
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我们自己的气息,就像一种恐怖的冰冷在流淌,消散在了空气中,他们脱离了我们的身体,来到了空中,或者落到了地下,变成了中国民间宗教中的那种恶鬼,传播着死亡与厄运。(《逃跑》,余中先译,p.229)
《逃跑》中不少色情的幻想让这部小说显得较为通俗。图森在这部半自传小说之中摸索,叙述者“我”有时是过度地开掘、释放、拟想自己的想象,寻找身体吸引的种种符号,而一个陌生、自由、高速变化的城市背景提供了这样的可能。《逃跑》的特别之处并不在于多高明的情节构思,而在于图森较为细腻地实现了中国急速裂变时期摩登都市下某种现代情感的敏锐捕捉,寻找新的“光影游戏”,这也是图森之后在拍摄同名电影时捕捉与表达的重点。
如果《逃跑》还有点让人摸不清图森的思路,那么2017年的《中国制造》就显得成熟很多。前后涉及不下30 个人物,主要人物约有10 余人,仅从作者将表现对象的范围铺展地如此之开,就可以看出图森对《中国制造》的写作更有信心。至少《中国制造》就是作者对中国出版人陈侗为领队的一批文学工作者的整体关照,是对“他者”作为群体在当代都市中更为全面的刻画。一批有魅力的文艺工作者跃然纸上,而第一个出场人陈侗,饱含了坚定、活力、新鲜、仁义之心,精神饱满:
陈侗,那时还很年轻,蓄着广东文化人特有的胡子,目光坚定,带着点霸气,双手自信地放在办公椅上。(《中国制造》,笔者译,p.17)
但《中国制造》最为擅长的,是展现都市高度物质化和高速度生活下都市人的不同侧面,也只有聚焦更为庞大的群体,才能将都市主体在都市光影系列中的情景表达完整,从而实现一个新的突破。小说一个最为突出的特点便是“反复叙事”:对中国一次又一次访问的回忆构成了小说中情节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会重新强调出一个新的侧面,补充丰富一个新的细节。图森执意让早期小说中的人物沉迷于光影叠加的意象中,让主人公主体意识与街上的景物的变迁一同快速流转。疑问、好奇、种种猜想和拟想、轻微的罪恶感和放纵之情、恐惧,反过来“包围人”、“困惑人”。在《中国制造》中,对与陈侗相遇交往的回忆不下八次,对上海的回忆不下四次。这不仅起到了一种递进的作用,更突出了人类叙述行为的某种局限性,因为叙述者总是在某个时间从某个角度某个方位来观察时间,同时又受制于他叙述时的条件和环境,受制于他的主观倾向。《逃跑》中的叙事创作背景是图森的首次中国之行,而只有转换视角才可能呈现出一个事件的丰富性。图森的反复叙事正是如此,每一次对过往重复都意味着新的角度与推进:
我一直觉得《中国制造》小说的主题是围绕拍摄《蜜裙》,但更大程度上看,是陈侗,通过他、我们的友情以及他独特的个性来让我重新认识在世纪初的中国之行。我错了。小说的主题,应是文学能从身边的人所获得的磁力。(《中国制造》,笔者译,p.76)
其次, 《中国制造》中的电影棚的设计给了图森极其充分的发挥余地。在电影棚里寻找、调试、拍摄的整体进程中,图森将对光影与速度的理解赋予了更加细腻与戏剧化的表现力,前景人物(模特)套嵌于(la mise en abyme)背景人物(陈侗、翻译、漫画师、灯光师)之间:
此书中的每个人物,特别是领队的陈侗,都具有这种自身的模糊性:他们既是真实的人,又满足小说中人物虚构的要求,从而可以允许我将他们的个性生动地书写于字里行间,在这里或那里加工或改编一下。也就是根据我的想象和小说虚构的要求选择加工真实的细节。坐在轿车的后排,我边望着陈侗和苏,边考虑着怎样从真实出发将他们塑造成文学人物。我的模特就在眼前,如果我想将他们变得更为虚幻、阳光或生动,我就需要超越对真实过于严苛甚至完美的服从(难道还需要虚构新的细节?),那就过于偏向虚构了。(《中国制造》,笔者译,p.125-126)
《逃跑》中所描写的都市个人视角与这里群体共同展现的坚定与自信,真是截然有别。在这里,“我”在对“他者”群体的凝视中(dans leur regard)读出了专注、梦幻、奔放、喜悦、感动、尊敬。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中国制造》的最后篇幅里,对“他者”的凝视不仅化解“我”属于都市焦躁不安或略带厌倦的情绪,并唤醒屹立在孤独中的精神,带来了一种新的生活秩序感。“我”从被凝视者的眼光中读到了对于精神引导的追求,以及“治愈”的希望与良方。“我”不仅看到了多年前犹豫的灵魂,更为当下感动:
我的心收紧着,有感于今年秋天中国之行,我不仅经历了这些片段,并遇见如此可贵的情感。(《中国制造》,笔者译,p.172)
所有“我”所经历过的由高度物质化与高速度生活带来的摩登都市人所特有的“寂寞与疲倦”之态,丝毫不会挫败“他们”极力想要拥抱与创造的憧憬。“2001年法国驻华领馆文化处首次邀请赴华, 2008年广州拍摄《逃跑》,2009年摄影展览,2010年湖州中欧展,2012年拍摄电影《扎伊尔》……”⑩Jean-Philippe Toussaint.Made in China.Paris:les éditions de minuit,2017,p.41.在叙述者“我”对他们的凝视与观看中,最终产生了一个包含两者的稳定的新的主体,将我从“每天不断的沉思和冥想、思考自己以前的生活状态”中剥离出来。因此,在《中国制造》的最后部分,前半部分意识流下的松散的节奏被明快、紧凑、稳定的叙述而取代,从而营造出激动与兴奋的叙述气氛,让小说在都市建筑物和灯光中折射出反思。
《中国制造》刚开始,图森这样写道:
我的目光,不再留恋于不停跳跃的灯光中,被自己反射在观景窗上的脸庞吸引。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反射出来的影子,让我震惊的是,脸上除了布满旅途时差的疲惫的痕迹,我读到了我脸上的焦虑。(《中国制造》,笔者译,p.47)
显然,在图森这里,《逃跑》与《中国制造》之间最大的衔接点,便是主体的所有感觉在一波接一波的转化中渐渐地连成一体——而背后蕴藏着叙述者寻找心灵救赎的良汤:“我的写作具有与中国草药同样的功效。看似简单自然,却总有神奇的功效。这番比喻让我如此兴奋(从本质上看,我就是中医)……”⑪Jean-Philippe Toussaint.Autoportrait (à l’étranger).Paris:les éditions de minuit,2000.p.70.在对都市图景的公共区域与私人区域的凝视中,面对时间的流逝,“我”捕捉到某种宁静而致远的遐思,一种道家“无为”的智慧,一种“气韵”:“当熟悉的场景不复存在时,我感受到一种难以明说的感伤。直到目前,写作是能够减少这种感伤的最好方法,让我记录了时间的流逝,见证了生命存在的片刻,这便是时间的定格。”⑫Ibid.p.119.在这一系列东方背景之下,作者婉转地告诉读者:他始终视写作与反思为生命的灵感和力量的源泉。
在《逃跑》与《中国制造》中,作家通过冷静的笔调、限制性叙事、简化的情节与人物关系延续了自《迟疑》以来的小说创作特点,而光影游戏突出展现了摩登都市细节所带来的独特的个体感受。无论是前者中与现代人失意与疲倦相连的身体寻求,还是后者中充满自信的群体姿态,都被巧妙地融合到都市的光影效果中去。图森从个人凝视中审视现代社会与都市宏观图景,现代都市人的寂寞与疲倦下涌动着精神蜕变的可能促使现代人从都市物象的各种叠影中抽离出来,去芜存菁,摒除那些混乱、迷乱、暧昧的东西以及混沌不清的颓丧感。我们一方面能感受到他对法国文坛“极简主义”(le minimalisme)的某种呼应,又能感受到他在题材上所寻求的突破,因而涉猎了新的现代性:“我觉得极简主义,或者更应该是简明主义,更应该是一种重要的美学标准。这个词没有令我不安,总体来看,我写作的风格确实足够体现极简主义。是的,我是极简主义作家。”⑬Laurent Demoulin.« Un roman minimaliste ? ».La Salle de bain,revue de presse.Paris:Minuit,2005,p.25.本文作者译。最终,图森从十多年前自我论断中的迟疑和保留中放开了手脚,新小说中的都市主体在光影中被综合出一个“比较完整的小说系列形式”⑭Frank Wagner.« Monsieur Jean-Philippe Toussaint et la notion de vérité ».Textyles.38 | 2010,mis en ligne le 15 décembre 2013.http://textyles.revues.org/202.Consulté le 22 mai 2017.,与文本一起提供出现代性的词汇,也使其小说在都市文学中独树一帜。
多语言、多元文化的背景使瓦隆人或布鲁塞尔人有机会用跳出法语中心论的眼光看待世界。而图森以较为宽容的身份认同和具有潜在世界主义思想的意愿,向欧洲和世界开放,显示出与法国文坛共谋共生的关系。多元文化背景赋予了他更开阔的视野,使之有能力在不同文化的对峙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并愿意欣赏异国文化,自由行走在不同文化之间,成为不同文化、不同国家之间理解的沟通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