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群蝶 史忠义
现代学术视电影为诗、书、礼、乐、绘画和舞蹈之后的第七艺术。作为第七艺术的摇篮,法国电影以其独有的优雅姿态走过了一个多世纪,向人们展示了用电影讲述时代的魅力。从这一层面来看,电影称得上是一门语言。电影语言包括天然语言和非天然语言。如果说天然语言指的是影片中的言语表现,包括人物独白、对白以及旁白等形式,那么非天然语言指的就是影片的情节叙事、拍摄手法、音乐、布景等元素。导演借助天然语言和非天然语言这两个部分,用其个性化的手法向人们传达种种社会风貌、意识形态和审美价值。
1954年1月,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在法国杂志《电影手册》(Les cahiers du Cinéma)发表《论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Une certaine tendance du cinéma français)一文,提出了“作者电影”的理论,在法国影坛埋下了新浪潮运动的种子。上个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和萨特(Sartre)存在主义美学观的影响,以特吕弗为代表的一批青年导演在法国影坛彰显个性、大放异彩,掀起了电影的“新浪潮”运动。一方面,他们摒弃墨守成规的宏大叙事风格,关注平民百姓的真实生活体验。借用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导演的话说就是:“‘新浪潮’的真诚之处在于它很好地表现了它所熟悉的事物,而不是蹩脚地表现了它不了解的事物。”①舒洁:《“存在”与“毁灭”的双重困境——试论法国“新浪潮”电影》,载《群文天地》2011年第3 期,53 页。另一方面,他们将萨特存在主义的精髓——“个体自由”与“现实主义”相结合,在电影作品中融入了“主观现实主义”的视点。“新浪潮”时期的电影语言因此具有了真实、实在、个性化和主体化的特点。
《青春的三段回忆》(Trois souvenirs de ma jeunesse,国内已有中法文双字幕原声版,影评界将其译为《青春的三段回忆》,以下简称《青春》)是由法国新生代导演阿诺·德斯普里钦(Arnaud DESPLECHIN)执导和编剧的影片,2015年5月开始在法国上映。影片采用经典的三段式叙事方式讲述了法国人类学家保尔回忆中从童年到青年的生活体验和心路历程。影片将现实主义的叙事风格与优雅缠绵的法式情怀融合在一起,受到法国乃至世界影坛的关注,获得了2015年第68 届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法国作家和作曲家协会奖、2016年第41 届恺撒奖最佳导演奖和多项提名。尽管“新浪潮”运动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但深受特吕弗影响的导演阿诺·德斯普里钦对法国电影新浪潮依然有着深刻的理解和独特的情怀,也许在他自编自导的这部影片中,我们能从电影的天然语言和非天然语言中找到“新浪潮”的代表元素:真实、实在、个性化和主体化。
众所周知,“新浪潮”电影具有导演鲜明的个人风格。这一特点首先从影片的言语表现形式可见一斑。人物旁白、独白、对白,口头交际、口语的书面表达、书面语,种种常见的言语表达形式在《青春》中被赋予了影片作者的主体意识。人物旁白和独白在影片中的时长虽不及对白,但却在推动剧情方面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大量的旁白在回忆中不时出现,仿佛作者站在上帝的“全知”视角见证这一切。而影片的人物独白次数之多更是少见,尤其是青年时期男女主人公缠绵悲怆的爱情故事中,作者用口述书信这一独特的言语形式,试图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一对恋人互诉衷肠时的内心澎湃。这两种形式都有深厚的西方渊源,前者来自巴尔扎克式的“全知”型叙述者,后者源自西方多国古典主义之后的“内心独白”形式。
其次,影片中人物的话语风格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词汇语级是话语分析的关键要素,常常和人物个性、交际语境和社会背景相关。法语的词汇语级由高到低大体上可分为高雅语、通用语、通俗语、民间语和粗俗语。其中,通俗语、民间语和粗俗语属于较低语级,是人们在真实的平常生活中最常用的语言。
在这部关于20世纪80年代青春生活的影片中,青少年身上放荡不羁和自由洒脱的个性在低语级词汇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青少年男女更是用直白到近乎粗暴的方式对待家人、朋友,甚至老师。比如,11 岁的保尔对患有精神病的母亲大喊“fous le camp”(通俗语,意为“走开”),年幼的弟弟伊万边踢打同学的自行车边骂“saloperie”(民间语,意为“劣货”)。再比如,青年保尔和同龄人在他们的交际中频繁使用诸如“putain”(粗俗语,意为“婊子”), “draguer”(通俗语,意为“勾引”), “type”(民间语,意为“情夫、男人”),“je m’emmerde”(粗俗语,意为“我烦死了”),“merde”(粗俗语,意为“大便”,也可作呼语,意为“他妈的”,表示生气、蔑视、惊奇等),“mec”(行话,民间语,意为“男人”),“rigoler”(通俗语,意为“嬉笑、玩耍”),“cul”(民间语,意为“屁股”),“quelle tannée”(民间语,意为“真欠揍”),“matos”(通俗语,意为“家伙”,影片中指屁股),“filer”(民间语,意为“给,递给”),“se tirer”(民间语,意为“走掉,走开”),“se casser”(民间语,意为“走开”),“gosse”(通俗语,意为“小孩子”),“foutre”(民间语,意为“干,做”),“connard,connasse”(粗俗语,意为“傻瓜”),“pute”(粗俗语,意为“妓女”),“salaud”(民间语,意为“卑鄙小人、下流胚”)之类的低语级词汇。
低语级词汇的使用在影片中的青少年群体里已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就像见面说“salut”(你好)一样随意,这契合了新浪潮电影的真实性和实在性特色,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八十年代法国现实社会的百姓生活,也反映了荒谬、冷漠、麻木的法国年轻人形象。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种语言风貌是一种真实的社会风貌,同时也是域外读者和语言学习者理解法国社会和学习活的法语的一大困难。我们的学院型毕业生看不懂法国的当代电影,读不懂当代的出版物,听不懂街头的对话。我们学到的语言几乎全是古典主义的书本语言。于是法国教育界向外国留学生和外国学生教授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语言,让外国人懂得法语的社会现实,显示了注重现实和实用的一面。
当然,任何一种社会生活中都不可能只有简单粗暴这一种表达思想和情感的方式。在影片的许多场景中,如温情的家人之间、甜蜜的恋人之间、和谐的师生之间、友好的朋友之间、严肃民主的审讯期间、政治启蒙的谈话期间,人们听到的则是通用语甚至高雅语。这丝毫不会影响上文所述的真实性和实在性,而恰恰是人情因时因地因人而变这一人性本质的真实体现,且很好地诠释了新浪潮电影的个性化和主体性。
“新浪潮”电影之所以被称为“作者电影”,就是因为其不拘泥于传统俗套,敢于叛逆,敢于革新,几乎每一部都包含其作者浓厚的个人特色。作为导演和编剧的阿诺·德斯普里钦深谙此中奥妙,除了言语风格在个体、群体之间看似随意实则用心的切换,影片在情节叙事、拍摄手法上面也煞费了一番苦功,成功地用独特的方式在一群小人物的身上讲出了大道理。
1.三段式叙事方法与导演个人统摄的鲜明对比和混淆
受萨特存在主义美学观的影响,“新浪潮”电影拥有导演的中心统摄与随意简单的拍摄方式相结合的艺术特征。①黄琳:《影视艺术——理论.简史.流派》。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2,66 页。在《青春》的叙事方法中,导演的中心统摄意识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影片采用传统的三段式叙事,穿插标题字幕和旁白解说来推动剧情,分别讲述了中年保尔回忆中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几个节段。但值得注意的是,三段回忆的时长很不均衡。在长达120 分钟的片长里,童年的回忆只占了不到8 分钟,少年的回忆也只占了19分钟,而青年的回忆却足有80 分钟之长,甚至在影片即将结束时,画面又从中年时期的保尔重新切回到青年保尔,并以保尔和恋人埃斯特之间的对话收尾。笔者认为,这样的布局绝非偶然,而是阿诺·德斯普里钦在主人公童年和少年经历的短暂铺垫之后,对其青年时期的有意渲染。原因有三:其一,从逻辑上来讲,人对越接近当下的经历回忆越清晰,因此也描述得越具体和透彻;其二,从层次上看,从少年时期之轻薄到青年时期之厚重的过渡看似随意,实则人生阅历逐渐积累丰富的过程,也是人成长感悟逐渐深刻的结果;其三,从情感角度看,青年时期的爱情经历持续了整整六年,恋人的摇摆不定、朋友的背叛给保尔留下了沉痛的烙印,也是他始终耿耿于怀的一段回忆。如此一来,导演既顺应了记忆和成长的生理规律,又突出刻画了人物的心灵成长,以个人统摄的视角实现了叙事真实性和个性化的统一。
2.情节推进:自由选择的结果
存在主义的核心是自由,即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是绝对自由的。面对各种环境,采取何种行动,如何采取行动,都可以做出自由选择。②赵文靖:《存在主义美学的的诗意与亏欠——对法国新浪潮电影的美学解读》,载《天府新论》2008年第3 期,149 页。从这个意义观照,我们或许可以说,情节的推进和人物故事的发展是个体自由选择的结果。细看整部电影,不难发现,主人公保尔和影片中其他人物的命运走向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比如,童年时期,面对没有自主意识的精神病母亲,主人公保尔有着深深的自卑感和厌恶感,因而选择以激烈的方式对待母亲,并最终因无法忍受家庭现状而选择了离家出走,这种近乎残忍的自私行为在伤害母亲的同时也给童年的保尔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亦间接影响了弟弟和妹妹,促使弟弟伊万养成了叛逆的个性,给妹妹戴尔芬带去了自卑和社交障碍。少年时期,16 岁的保尔在明斯克接受政治启蒙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自己的身份,仿佛迫切地想与过去不幸的自己告别,重获新生。然而,这个选择反而在其事业有成后为他的身份确认带来了麻烦。青年时期,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埃斯特,保尔选择潜心观察两年之后才开始追她,得到女孩的身心之后又选择逃避和退缩,想让自己在爱情里保持超脱状态,但实际上,他在这份爱情里受到的折磨并不比女孩少。如果保尔选择结束远距离恋爱,早日回到女孩身边,也许女孩就不会因此而害怕、孤单、寂寞乃至提出分手,二人的爱情就能长久下去,可惜他最终选择了远走他乡的流浪生活,回首时只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又比如,保尔11 岁时母亲去世,父亲选择了终日郁郁寡欢悼念亡妻、宁愿一人担负抚养三个孩子的重责、也始终不肯另娶他人的生活道路,这使得孩子们从小生活在悲伤抑郁的家庭环境当中,养成了冷漠、无情、古怪的性格。再比如,保尔的表弟鲍勃因不满父母亲的管束而选择离家出走,趁保尔外出求学期间住到了保尔的家里,甚至引诱了埃斯特,于是搞糟了表兄弟之间的关系,也间接导致了保尔和埃斯特恋人关系的结束。
以上种种因果循环似乎都在阐述萨特存在主义美学的一个观点:人永远要为自己的自由而压缩、破坏他人的自由,人就是他人的地狱,人的地狱就是他人。(赵文靖:150)这就是新浪潮电影反映的一个主旨:环境是荒谬而残酷的,人生是痛苦而孤独的,而二者的结合就是人自由选择的产物。这种存在观是萨特存在主义的核心观念之一,反映了资本主义环境下普遍的存在现实,透露着消极和无奈的情绪,而追求人的全面发展的自由观是一种积极向上的自由观。
影片《青春》以回忆录的形式展开,同时也具有新浪潮电影中纪录片的味道。丰富多变的场景调度和大量的写实镜头透射出无处不在的真实性,对点明历史背景的事件(如柏林墙倒塌)的特写更是再现了那段冷战时代落幕的岁月。为了着意刻画人物内心的飘忽不定,影片的拍摄采用了新浪潮电影标志性的跳接手法,时空、画面、情节的跳接大大增加了影片的吸引力。而四处分隔银幕、十二处圆形镜框、七处直视镜头,还有许多长镜头和景深镜头的处理看似不经意,却是作者用来倾诉心声的另一种有力语言,大大增加了影片的感染力。
半个多世纪以来,法国电影在面对好莱坞商业片的强烈冲击和传统电影类型的僵化渗透的同时,大胆创新,探索出了适合自己的发展之路。如今,20世纪50-60年代的新浪潮导演们几乎已悉数退出了电影舞台。然而,支撑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的核心思想——“主体现实主义”不会湮灭。除了《青春》外,一大批法国新电影作品踩着“作者电影”的步调,向人们讲述那个动荡、不安、迷惘又自由的年代,足见主体“性情”的巨大影响。
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亨利·朗格卢瓦(Henry LANGLOIS)曾说,“电影史分为戈达尔之前与戈达尔之后”,这句话早已将“新浪潮”的影响上升到世界范围。①曹建富:《明天的电影——浅谈法国新浪潮电影》,载《大众文艺》2010年第9 期,136 页。这种影响在中国著名导演张艺谋、冯小刚以及第六代影视导演的众多作品中都有长足的体现,可以说,艺术的主体性是艺术的生命力和共性。当代电影的制作数量、质量和愈来愈丰富的资源和技巧都在呼唤“影视修辞学”的建立。影视修辞学应该包括ethos(性情)、logos(逻各斯)和pathos(感动之情)互动互涉互融的三大领域。
比利时当代著名哲学家兼修辞学家米歇尔·梅耶(Michel MEYER)重新挖掘了古希腊的三个概念,即性情(ethos,代表主体,它是passions 的化身)、逻各斯(logos,体现在言语、情节、叙事、故事、准则、道理、法律、政治理念等之中)和感情(pathos,被感动之情,体现在受述方、对话方、接受方身上,体现在émotions 方面)概念,视它们为修辞学的支柱概念,孜孜不倦地挖掘、分析和阐释三者之间的关系和换位关系,体现了修辞学的辩证法。
梅耶的学术思想主要包括问题学哲学、新修辞思想和历史性视野三大板块。他在哲学研究中一定含有他的修辞思想和历史性视野,同样他的修辞学研究一定以问题学哲学和历史性视野为根基。①史忠义,向征:《略论米歇尔·梅耶双重三位一体的修辞观》,载《当代修辞学》2017年第2 期,49 页。我们可以以梅耶三位一体的新修辞思想为内涵建立影视修辞学,也以问题学哲学和历史性概念为影视修辞学的哲学根基。这样就建立起一套很科学的影视作品分析的方法论。
本文关于《青春》影片的分析已经浓缩了这样一种影视修辞学的视野。概言之,编剧的个性话语、导演的统摄一切,演员的独特理解都强烈地表达着主体的性情,而影视作品中的人物对话全都蕴含着动感之情,即新修辞学的第三个要素。影视作品的全部制作过程和制作结果,体现着影视作品的逻各斯,非天然语言则是逻各斯的突出手段。在音乐修辞学中,“旋律”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旋律兼具性情、逻各斯和感动之情的属性,旋律一起,人们立即兴奋起来,拥有了乐曲试图表述的一切及其效果。在影视修辞学中,“画面”是同样性质的重要概念。电影的性情、逻各斯和感动之情融于画面之中。好的画面表达了精致的性情、逻各斯和感动之情。粗糙的画面表达了劣质的性情、逻各斯和感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