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此刻,祖父睡了。
月光在院子,明晃晃的。月光是黑夜的鸟群衔来的粮食。月光在一个苍老的梦里,日渐模糊,日渐稀薄。
我去三爸家看祖父的时候,门锁着。第二次去,还是锁着。只有墙角的蔷薇,歪着脑袋,守着大门。我第三次去的时候,祖父回来了。在廊檐下,洗脸。脸盆是旧式的搪瓷盆,白瓷蓝边,印着红花。红花儿,淡淡的了。有些瓷掉了,露出黑底,像一块块的疤。脸盆立在墙根,盆里的水,刚够一掬。麦村缺水,以前没通自来水,要驮水吃。村里人用水,都很节省。洗脸,盆是立起的,水倒进去,刚盖住底,不敢多,多了是浪费。我叫了声爷。祖父听力尚好,抬头,说,选选回来了,进屋里。我进屋,把茶叶、梨放在炕头。
“干啥去了?下来了好几趟,你都不在。”
“我走了一趟地里,把洋芋地的草,锄了一阵,春上我挖着种了点洋芋,一段时间没去,草长满了。”
“这么热的天,都一点多了,干一阵,就早点回来。”
“把剩下的一点挣着锄完了。你吃了没?没吃有馍,我给你取。”
“吃了,我给你倒水。你吃了没?”
“那倒一杯子,我十点多出门的时候,喝了茶,咬了一口馍,不饿。”
祖父脱了旧布鞋,爬上炕,取下帽子,放在窗台,盘腿坐下,接过我递去的水。祖父问我啥时候回来的,坐谁的车,车上有没有人,等等,我都一一作答。随后,我们还说到了我的工作,他说要踏踏实实干,更不要拿别人的,当然,他对当下某些不良的现象,也带着愤懑,批评了几句。最后,我们还是说到了庄稼,说到了粮食,说到了天气,也说到了村里的人和事。诸如,谁前些日子过世了,谁家的驴卖了,谁家申请了危房补贴,谁家的儿子喝酒把人打了,谁家拉上了电信的网,谁家装修房子时让切割机把腿上的筋割断了,等等,拉拉杂杂,零零碎碎,不紧不慢地絮叨着。水在窗台,热气渐退。窗外,是盛夏的烈阳。
祖父今年好像八十五了。1933年的人,或者1932年。我问过,也忘了。这就是当孙子的,该记住的总是模棱两可,不该记住的,牢挂于心。
我很小的时候,是不怎么常见祖父的,那时候,他还工作,在乡政府,具体搞哪一块业务,不清楚。有时候周末,祖父回来了,穿着一身蓝,戴着蓝帽子。帽子里垫了一圈报纸,总是很挺的。上衣兜里别着一支钢笔,银色铮亮的笔帽挂在衣盖上,在我们的童年里闪烁着光泽。祖父坐在炕上,眼前摆着用了几十年的红漆小方桌,桌子上,祖母端来了饭菜,还放着一碟腌蒜薹。腌蒜薹真好吃,碧绿透亮,嫩脆可口,很提胃口。祖父吃饭,祖母坐在椅子上,跟他絮叨家务。我们几个孙子,在地上一边打闹,一边偷偷把手指伸进铁皮罐里,蘸一指头麦乳精,舔着吃。有时来人,上炕和祖父盘腿坐着,说事,祖父总是不停地发烟。烟好像是双玉兰,有时是红奔马,都是我们本地产的烟。后面有一段时间,换成了大前门。那时候,村里人大多抽七八毛钱的凤壶,软盒子,红颜色,上面印一个金色的抽象的壶。祖父抽的这几种烟,一块钱,或者一块二,比凤壶档次稍微高一点。祖父是干部,是吃公粮的,烟也就抽得相对好一点。我们几个孙子,还是在地上,泼猴一般耍着,等着祖母再给一颗糖,或者一颗鸡蛋糕。糖纸被我们攥在手里,舍不得扔,沾着唾沫,黏乎乎的。祖父给来人介绍着我们,说,这是大儿子家的,这是二儿子家的……介绍毕,我们眨巴着眼,猴子吃过蒜一般。祖父打发我们去麦场背柴草,祖母要烙馍了。我们一哄而散,抢着背背篓去了。
记得有一年“六一”,我们去镇子上参加汇演。中午,祖父找到我,带我到他的宿舍。那时候,乡政府有一座单面楼,应该盖起有些年月了,红砖露在外面,落满灰尘。楼房后面,是几排土坯房。祖父的宿舍,不大,白墙,刷着绿墙裙,支着一张单人床,摆着一張桌子,桌上有厚厚的书。午饭,是跟着祖父在乡政府食堂吃的。几十号人,端着各自的缸子或者大老碗,在灶台打饭,然后围着一张大圆桌,边吃边开玩笑。那一晚,我是住在祖父宿舍还是回来了,记不清了,毕竟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祖父退休之前的事,我能想起的屈指可数。退休后,他回到家,当起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六十岁的祖父,虽然干了大半辈子公事,但地里的活,样样都能拿下。他跟三爸一家生活在一起。春天耕种,夏天收割打碾,秋天刨洋芋,掰玉米,种油菜小麦,到冬天,就该暖热炕了。
关于祖父年轻时候的事,我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很多次,跟祖父在一起,想听他细细说说,但都不了了之,有时候说起,我也是无心,没有细究,听过也便模糊了。只晓得我们家以前很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给地主扛长工。祖父读书读到高小毕业,那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高小毕业,已经算是读了不少书,属于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了。祖父先到大队后到公社,就这样一步步成了吃公粮的人。工作以后,祖父都在公社工作,换过好多个地方。期间,调到县委组织部,本应该有个好仕途,但我们家口大,人多劳力少,二祖父、三祖父又当兵去了,曾祖父就把祖父叫了回来,说在附近的公社干个公事,家里忙了,还能回来帮一把。祖父就回到了麦村所在的公社,一干就是好多年,直到退休。那时候的人,淳朴,老实,根本没什么升官发财的念头,也不会为了所谓仕途而不惜代价,更不会有让人瞠目结舌的贪腐。
当然,关于祖父的前半生,都是零零碎碎听来的,也不知是否确切。
祖父和祖母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姑姑在十多岁的时候,从拖拉机上掉下来,殁了。另一个姑姑,当时家里穷,养活不了,送了人。有一段时间,在陕西找到,认了亲,有走动,但最后也不知啥原因,不再往来了。具体是不是亲姑姑,也难说。另外四个,一个姑姑,嫁在邻村的邻村,今年也六十过了,还有大爸、我父亲、三爸。大爸高中毕业,20世纪80年代,祖父帮着找了工作,在一个乡政府,干了整整半辈子。我父亲排行老二,没念下书,也没啥手艺,当了农民。三爸人聪明,祖父最早给他买了拖拉机,他用其拉东西,碾场,粉洋芋面,平时也务地。
祖父对子女向来很严格,老是批评,这可能跟他干了一辈子公事有关。啥事都要有板有眼,有模有样,更不能给他丢人。
祖父一严格,儿子们就躲着他,跟他也不是很亲近。有时候,哪个儿子跟老婆吵架,老婆就借着势说,我去告诉你家老子你的德行。儿子立马住嘴,泄了气一般,该干啥干啥了。儿子们自然是怕极了的,万一被告状,又是一顿拾掇。我父亲爱睡懒觉,有时候睡到太阳冒尖。母亲急性子,要赶着去干地里的活,叫不动父亲,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气得团团转,最后把头往窗台一探,说:他爷(我们这边儿媳妇背后把公婆,叫娃他爷、娃他婆,简称他爷、他婆,当面则随丈夫的称呼)来了,你好好睡着。父亲一听祖父来了,一骨碌爬起,衣服胡乱一套,下炕,蹬上鞋,眼睛两揉,摸一根烟抽了起来,制造出一种起来很久的假象。但等了半天,不见祖父进屋,揭门帘,一看院子空荡荡的,一摔门帘,骂道,不编谎能死啊。拉着脸出门收拾农具去了。
祖父有时候也教育我们,他说得最多的是四肢不勤、五谷不丰,还有黎明即起、洒 扫庭除,敬人者人恒敬之。当然,还会说不要向你们的老子学,没本事,还懒得很。顺便又把三个儿子从头给我们数落了一顿。我们还小,听或者不听,都是没关系的,反正祖父是不会拾掇我们的。
好多年以后,当我活到三十岁时,回想祖父对父辈的教育,虽然严苛,难以亲近,对子女的表现也有诸多不满,但这何尝不是所有传统中国农民对待子女的方式?几千年了,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在传统中国,夸什么都不能夸儿子,即便儿子再有出息,也要谦虚、低调,说为不肖子。换个角度,这种严,不也是爱吗?况且,祖父干了一辈子公事,是个有面子的人,他的儿子,就更应该比别人做得好,即便做不好,也要尽力而为,仁义道德一定要讲,勤恳谦逊一定要讲,与人为善一定要讲。
几十年了,我们一大家子,极少跟村里人发生口角,父辈们和村里人关系都处得很好,见面总是热情地打着招呼,别家有红白干事也总是前去相帮,有来游转的人离开时总要送到大门口,背后闲话也不多说。麦村只有我们王家五户,其他都是别姓,我们是祖上搬来的,虽是外来户,但从未感觉被排挤被打压被小看,和村里人都和和睦睦。我想这一切,都和祖父多多少少有关。他就像家里的地基,稳稳实实撑起了我们几十口人的家族。
进入2000年以后,三爸和三妈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城,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临巷道边,开了小卖铺,都是零碎商品。平日里,孩子上学,三妈守铺子,中午晚上做两顿饭。三爸跑货车。他们进城以后,留下了祖父母,老两口还种着好些地,养着两头驴。农忙时,三爸和三妈回家,一起播种收割。
后来,祖母过世了。祖母的过世,对祖父打击很大。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祖父生命的转折点。祖母走了,就剩下祖父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了。祖母活着时,两个人,是个伴,忙点家务,干点农活,说说话,甚至发发脾气,日子一天天很快就过去了,光阴也是有奔头的。但没有祖母,祖父一个人,终日都面对的是空荡荡的院落,和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云遮雾绕的回忆,以及一个人走后留下的枯寂的绝望的空白。
祖母走了以后,祖父的精神有一段时间几近坍塌,虽然活了七八十年,啥风浪都经历过了,但祖母的离去,让祖父一生夯筑的情感堤坝还是出现了难以修补的溃口。毕竟一起生活了将近七十年的人就这么走了,阴阳两隔。有好长一段时间,祖父都坐在炕上,不言不语,坐着坐着,眼圈就红了。有时他给我们说起祖母,说祖母过世前,还念叨着几个孙子,说着说着,眼泪就挂在了他苍老的面孔上。我们听着,满心难过。但我们做子孙的,永远难以理解祖父内心铺天盖地的切肤的悲恸。
祖母走了以后,祖父就真的孤零零的了。
那些炕柜上祖母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那些衣襟上缝补过的针脚,那些厨房里被粗糙的手指打磨光的盆子,那门头立着的拐棍,那一起贴上墙的年画,甚至,那整夜的咳嗽,那刺鼻的炕烟,那飘忽而来的馓饭香,那隔著玉米架的怪怨,都那么真切地存在着,一喊叫,似乎就动起了,但,人确实不在了。一切恍恍惚惚,云里雾里,活着和死了,让人难辨真假。
祖母活着时,平日里,做饭、洗衣、填炕、缝缝补补,这些都是由她干的。虽然身体不好,颤巍巍的,但这些活还是统统干了。祖父是主外的,不会做饭,也不下厨,衣裳也不洗的。填炕,会帮祖母把麦衣、驴粪等倒在炕沿门前。祖母走了,这些琐碎的事,都要祖父去干。人老了,身子骨寒,加之麦村冷,白露一过,就该烧炕,祖父得每天自己填炕,填好了,炕是热的,填不好,灭了,就得睡一晚上冷炕。洗衣缝补也就罢了。最难心的是做饭,本该一天三顿,人老了,不方便,也觉得麻烦,就省成了两顿。一早起来,喝一罐茶。九十点,烧一碗鸡蛋糊糊,咬一口干馍,顶一顿。中午不吃。晚上,在电磁炉上煮一把挂面,将就着把肚子填饱了事。我们也会捎一些面包、馒头之类的回去,天长日久,祖父也吃怕了。他唯一改善一下伙食的,就是逢集时,步行十里路,到集上吃一碗羊肉泡馍。
这些年,祖父一个人磕磕碰碰、锅锅碗碗地是怎么过来的,我难以想象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面对活着的无奈和坚韧。我一个三十岁的人,每天在城里,都为吃喝犯愁,祖父呢?真是难以想象。
三爸和三妈进城。大爸常年在外,大妈有时外出打工,我的父母也是常年打工。孙子辈在外上学、上班。家里,留下祖父一人。慢慢地,村里的老人一茬茬去世了,就剩下了祖父。他们大多没有迈过八十岁这个槛。有的几天前,还在地里干零活,几天后,就过世了。有的害了半辈子病,嘴上常常挂着阎王爷咋不收,后来就真的在病痛中被收了。也有的过世在了他乡,被车拉回来,埋在了西秦岭的群山里。
这样掰指头一算,祖父成了村里最年长的留守老人了。
这些年,我们为了各自的生活,父辈们为了子女的生活,群鸟一般,离开巢穴,在城里,挣扎,拼命,熬着,忍着,企图把日子过好一些。至于祖父,我们顾不上管,由着他独自冷清凄苦地活着。不光是我们家,麦村,甚至更多的麦村,都是如此,年轻人、中年人,走了,把老人丢下,由着他们冷清凄苦地活着。
真是艰难地活着,哪有什么天伦之乐,哪有什么老来之福,只有精神上的孤独、生活中的不易,以及无助、昏沉、茫然——这是几千万留守老人共同面对的境况。
有时候,三爸会把祖父接过来,住些时间。但祖父很快就回去了,在城里,待不惯,车多人杂费钱,又没认识的伴,加之三爸家的房子小,住着挤。好多老人都跟祖父一样,城里待不惯,觉得不如乡下好。我一直没有房子,本想把祖父接过来,跟我住住,但仅仅是一种想法。
前些年,祖父还种着几亩地,大家劝说别种了,他很固执,反过来把我们训一顿。后来,身体确实不行了,才依依不舍丢下了一些。现在,随便种点洋芋、油菜,一来家里吃,二来打发时间。不种地,驴还养了一段时间。夏秋还好,把驴赶出去放,不用草料,冬春,就不行了,得铡草。但家里没人,谁帮着他铡?况且,养一头驴,还要起早贪黑添草、喂料、铲粪等等,手头也闲不下来。最后,实在没办法,把驴也卖了。猪啊、鸡啊、猫啊的,祖母过世后,再也不养了。现在,家里除了祖父,就没有一样会动弹的了。
平时,上午祖父都去地里,干不了多少活,但他还是要去,去了种瓜点豆,用头刨着种几行洋芋,也栽几窝辣椒、茄子、西红柿。下午,割一割地埂上的草,或者用铁锨翻一块地。他常干活的那块地,是我们家新选的墓地,埋着祖母。我想,祖父去地里,说是干活,其实是陪祖母去了。两个人,在一起,说说话。说眼前的,说辽远的,说自家的,也说别家的。一起看着地头的茅草,在大风里,摇摆着,白茫茫的飞絮,和雪末一起,飘远了。看着路边的洋槐发芽了,又是一个春天,那嫩森森的毛茸茸的洋槐芽,在枝头,一天天伸开了手指,天暖了,碧玉般的洋槐花,指日可待了。看着三分地的麦子,从梢子上渐渐黄了,小南风吹来,田野里弥漫着麦香,那个戴草帽的人,背着背篓,在蓝盈盈的胡麻地里走了过去。看着不远处的山楂树落满了鸟雀,叽叽喳喳,又扑啦啦飞走了,那一树红彤彤的山楂,在秋天的夕阳下透明了起来,那只被惊吓的兔子,窜过山坡,窜过草丛,朝太阳落山的地方,跑去了。
天黑了。祖母睡了。黄土万丈,盖不住的心跳,把山河的胸口砸得生疼,生疼。祖父背着背篓,装着几根枯枝,回了。回来后,洗脸,弄点吃的。然后看《新闻联播》,几十年了,几乎一天不落。他老了,他在遥远的大山深处,但依然关心着这个国家的变化,忧心着这世上的苦难,他对地球上的大事,一清二楚,有些认识,比我通透,比我深刻——他是个明明白白的人。
到了九点多,祖父就睡了。
有时,不去地里,祖父一个人,坐在炕上,抽着闷烟,或者翻看一些《资治通鉴》之类的书。有人来,上炕,祖父发烟,和来人聊半天。村里有红白干事,他也早早去,搭情或者烧纸。去了,人家把他请上炕,坐在上首,陪着客人说话,喝罐罐茶。他是村里很受尊抬的人。
但我依然不了解祖父一个人的日常。
面对着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孤独,面对着漫长的缥缈如浓雾的时间,面对着生活中的诸多艰难不便,面对着祖母过世后留下的空白,面对着熟悉的同龄人一天天消失,面对着子孙们如意也不如意的日子,他会想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祖父八十五年光阴中的细枝末节。这个世上,真正懂祖父的人,除了不在人世的祖母,就只有他自己了。
有一次,祖父來城里,我送他回去时,想给他买一件衣物,他不要,说,身上穿的,好好的,又没烂。他还说,活不了几年了,你买了,穿不了,也是浪费。那一天,下着大雨,祖父的话,让人难过至极。
还有一次,祖父在村头碰见一位老人,两个人随便絮叨了几句,那老人说,我咋感觉身体明显不行了,怕是活不出六月了。祖父开玩笑说,你要好好活着,再活两三年,就小康了,咱们还要看看小康社会,是啥样子,那时候,你就能享福了。他们都笑了,那一刻,春末的阳光,河水一般明晃晃地漫过长满苔斑的屋檐。后来,那个老人,真的没有活出六月,就过世了。
有时候,我去看祖父,我叫祖父去城里看戏,他抽着烟,说,麻烦得很。我知道,他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有时候,我去看祖父,到了晚上,他执意要我留下,跟他睡。一开始,我还是回去了。后来,我理解了祖父留下我的心思。
八十五岁,一个人,真的够老了。祖父还是常常去地里干活,去陪祖母。那块地,将是他的长眠之地,也将是我们的长眠之地。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块长眠之地。有些,自己知道;有些,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没有问过祖父对生死的态度,或许他已经用自己的活法告诉了我答案,或许我活到祖父的年岁的时候自然就知晓了。
祖父睡了。鸟群衔来粮食。鸟群又飞走了。
九点多的村庄,像极了每一位老人,此刻,在昏沉的梦里,把一生又艰涩地走了一遍,把所有的悲喜都捡起来打磨了一遍,把梦里的灯盏又拨亮了一点,把梦里的前路又修补了一番。
明天,祖父还会重复所有的旧日子,还是那个最年长的留守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