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
读中文系有什么用?从我1978年考上西北大学中文系那一天起,就有不少人不断的问过我,我在上学期间,乃至整个干部职业生涯中也不断地问过自己。
那些深奥的理论,那些优美的词章,已被岁月冲刷得不见踪影。而课堂上先生们的音容却时常在我耳边回响。讲授《诗经》的张先生是陕西人,有着浓重的陕西口音,直到如今我都能模仿他的腔调,抑扬顿挫地朗诵《诗经·卫风》这一段:“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讲唐诗的韩先生在念完一段诗词后则闭目赞叹:“好诗!好诗!”人们一般说,读中文系没有什么实用,就是背了些诗词歌赋而已,可回想起来,在中文系读书的日子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人们常识中,理工科专业对社会更有实用价值,就连做官,也是各种“科学思维”“工程思维”逐渐占据了主流。可最主张逻辑理性的黑格尔却说,所谓常识,往往是时代的偏见。在后来几十年里,我时时面对这样的偏见,却又在身体力行中时时感谢中文系所带给我的一切。
我的城市理想,是从1997年成为雁塔区区长开始的。
在去雁塔区之前,恰好我有机会去欧洲公务出访,当我登上埃菲尔铁塔俯瞰巴黎,两个场景令人震撼:一个是塞纳河穿城而过,巴黎圣母院等一众知名建筑沿河而建;另一个就是城中一片森林,在巴黎城市楼群中显得特别醒目。
我到雁塔区上任以后,有意识地从大雁塔上俯瞰雁塔区,向南望去,杜陵原灰蒙蒙一片。实地考察,才发现这地方到处都是垃圾堆、砖瓦窑、坟场。浐河沿岸一直到杜陵,都是这幅景象。
杜陵原是汉代中兴皇帝宣帝的陵区,是汉唐文人墨客流连忘返、唱酬吟诵的地方。李白有“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岑参写“长安二月归正好,杜陵树边纯是花”,只不过这些风貌只是存在于诗文里,而不在当下。
当时我看到的杜陵更像是白居易笔下的杜陵,“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荒凉贫瘠。
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几十年时间里,西安的城市垃圾主要倾倒在浐河沿岸和杜陵原上的几个市政垃圾场。到了20世纪90年代,马腾空垃圾场所在地已经由原来的一条山谷,变成了山峰,垃圾车都得开到山上去倒垃圾。垃圾遍地,到处是蚊蝇、死掉的牲畜,特别臭。
这地方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叫三兆,西安人都知道三兆意味着什么。这地方土地贫瘠,不打粮食,到处是狗尾巴草,没有树。
我上任后处理的第一件政务就和垃圾有关。浐河和杜陵一带有人在垃圾堆里放养猪,这些吃垃圾长大的猪又被卖到市场,造成了轰动一时的垃圾猪事件。不久又发生了一次更为严重的口蹄疫疫情,也是因为饲养在垃圾场附近的奶牛感染了病毒。
20世纪90年代末,西安在白鹿原开辟了更大的江村沟垃圾场。集中处理城市垃圾,关闭了浐河沿岸和杜陵一带的垃圾场。但那边的路况很差,有个大坡,一到雨雪天气就上不去,而且运费比较高,一趟得七八十块钱。
所以,关闭了马腾空垃圾场后,有些人就沿着浐河私设垃圾场,只要安个栅栏,弄个人就在那儿收钱,垃圾车到这儿,屁股一撅,往这儿一倒,交十块钱就走了。
但问题是当地群众收了人家垃圾费,政府得花几倍几十倍的代价,才能把这些垃圾清理完。而且你前脚清,他后脚又给你倒上了,刚好给他还把场地腾出来了。雁翔路为什么会有个大弯?按规划这条路是直对二环的,就是因为当时那里有个特别大的垃圾山,要把这个移走,得花上千万,所以就绕着走了。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停留在就事论事,得对垃圾进行综合治理。我设想在杜陵原广植树木,形成万亩森林,恢复汉唐郊野风貌。用森林覆盖这些地方,就不好再倒垃圾了。我当时提出了一个口号叫“少倒垃圾多种树”。
我在杜陵顶上跟韩骥、张锦秋大师探讨此事。他们听了很激动,觉得通过这片位于城市东南角的森林正好可以把秦岭的新鲜空气送入城市,直达城市西北角的沣渭交汇之处,这叫“生态楔子”,也叫风道。
口号好提事难办,种树先得平坟,以前农业学大寨,把这坡地都改成了梯田,连王皇后的陵墓都改成了梯田。当地人为了节省地,都在那个梯田坎儿上掏个洞穴,把棺材放进去,封上,再立个碑。凡是坎儿,一排排全是坟冢。大致算了一下,一万多亩地差不多有三万个坟头。
平坟是地方干部都头大的一件事,花钱不说,更作难的是伤感情。当时我提出了一个观点:“地形地貌也是古都风貌,恢复古都风貌就从恢复李白、杜甫眼中的杜陵风貌做起。”具体就是把农业学大寨搞的梯田恢复成坡地。
我跟大家讲,这是“给先人盖上一床被子”,这样一来,大家从感情上也能接受。就用这个办法,短短一年,不仅是一万多亩的杜陵,整个雁塔区一百五十二平方公里,都看不到一座坟头。
种树又是一场革命,一方面人们觉得种树没效益,另一方面,政策上也不支持这个地方退耕还林。这地方的老人讲,从新中国成立后,杜陵一共种了四次树,没有活一棵,这旱塬根本就不适合种树。我们制定了一套自費退耕还林的政策,鼓励个人和企业种树。
我了解塬上的土是“立茬土”,浅层漏水,深层保水。根据这个特点,全部用塑料管做简易水利设施,管三年灌溉,省钱又办事。树种下去,三年后,根越扎越深,不浇不灌,自然成林。
就这样,解决了杜陵原上垃圾乱倒的问题,也恢复了古都的郊野风貌和自然景观。从白居易笔下的“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的衰败景象,又变成了岑参笔下“长安二月归正好,杜陵树边纯是花”的繁华意境。
大家都知道八水绕长安有“泾渭分明”的典故,却很少有人知道下句“玄灞素浐”,是讲灞河水深且广,浐河水浅且清。杜甫诗云“悄悄素浐路,迢迢天汉东”。
我的印象里,浐河灞河既有美丽的诗篇,也有长安八景之一的灞柳风雪。
20世纪70年代初我上初中的时候,有年冬天组织班里同学拉练,当时浐河的水就是五颜六色的,我们赤脚过河的时候水是热的。后来了解到这是纺织城印染厂直排的工业废水。东郊近百万人口的生活污水和纺织城、军工厂的工业废水,全部流入浐河。几十年就这么过来了,这条河有多脏可想而知。
我看到浐河沿岸的垃圾主要是建筑渣土和钢厂的钢渣,就和大家商量,把这两样堆到一块儿,钢渣一锈,正好能把这个渣土板结起来,干脆就用建筑渣土和钢渣来修河堤。
修河堤取土,形成了坑洼地,不处理则正好给人弄一个新垃圾场。我提议干脆灌水成湖。修湖要砌要衬,湖底要衬土工膜,太花钱了,区上承担不起。
我沿着浐河走,看到农民挖鱼池养鱼。我就跟那农民聊天,农民说,没有砌,没有衬。挖个池子,直接把河水引进来,放上鱼苗就养鱼啦,没有问题。
我说为啥?他说,这河滩地,底下都是“王八泥”(胶泥),黏性大,有很强的防渗性。再一个河滩水位高,往下挖上一米半米,就跟地下水连上了。这个砌衬的问题一解决,没花多少钱,一下子又干成了。
从河的上游修个溢流坝,河水进入沿河坑洼地,形成长藤结瓜式的五个大小湖泊,再经过下游溢流坝流回浐河,湖畔广植芦苇和菖蒲。在浐河畔十里长堤外形成了约五千亩的湿地。不仅净化了河水,也成了人们踏青怀古的地方。
当时我陪《人民日报》一位总编盘桓至此,突然芦苇丛中一群大雁鸣叫着飞起,他惊喜地拍下了镜头。我说:“这叫大自然不亏人,一分索取,十分报复;一分投入,十分回报。”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说这事,题目就叫“大自然不亏人”,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此湖也因此被我命名为“雁鸣湖”。
因为雁塔区杜陵和浐河治理改造的成功,西安市委决定由我担纲启动浐灞河治理。
当时除了马腾空垃圾场之外,还有一个米家崖垃圾场在浐河下游,是浐灞最脏的地方,一千多亩河滩被垃圾覆盖。旁边的安邸村有两大产业,村东灞河滩挖沙,村西浐河滩捡垃圾。
我们首先在浐河岸边建设污水处理厂,没想到,江村沟垃圾场的渗滤液,把德国进口的机器都腐蚀了,导致污水处理厂经常不能达产。按当年雁塔的做法,我们在米家崖垃圾场就地规划了一片湿地,把河道扩了一个大肚子,建成生态湿地,把污水处理厂处理过的再生水排入湿地,利用水生植物进行二次生态净化。
后来我们把这片湿地命名为桃花潭公园。之所以叫桃花潭,是和灞柳文化相对应。柳留谐音,是挽留的意思。折柳相送,讲的是友情。以桃花潭命名浐河湿地,寓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讲的也是友情。二者相得益彰形成浐灞桃红柳绿的人文景观。
浐灞治河最重要的是尊重河流的自然属性,一是不随意截弯取直,所以你看浐灞的那个河堤呀,弯弯曲曲,人们把它叫作美人腰。二是修河堤,模仿自然河堤。水面以下,硬包软(石头包土)。水面以上,软包硬(土包石头),在石头上覆土七十到一百公分,种上芦苇菖蒲。尽可能减少人工雕琢痕迹。三是在河道中间搭建了若干鸟岛,让鸟类落脚。人们开玩笑说,给鸟儿留一个谈恋爱的地方。四是尽可能保留灞河两岸原生的柳树。灞河滩上原有占地几十亩的一片柳林,按最初的设想,将这些树移植出去。河滩都是烂泥,你得先修一条路,机械才能进去把那树移走,成本太高。砍掉于心不忍。还是本着尽可能适生适地的原则,尝试着每年冬季枯水期把水位放低,让树透透气,夏天汛期,把水位抬高,尝试成功了,才成就了灞河如今特有的水上柳林景观。
水面是城市之肺,为了增加城市水面,修建了橡胶坝,拦水成湖,既形成了城市景观又清洁了城市空气。经过测算,一亩水面能抵六亩林地。
但是,抬升水位,淹没了湿地,湿地是城市之肾,对水体有过滤清洁作用。这样一来,蓄水增加了肺功能,降低了肾功能。为此我们有意识在灞河一岸起楼,一岸不起楼,利用河畔沙坑做成湿地,弥补了蓄水淹没河床的缺憾。
城市河流的治理,最重要的是尊重河流的自然属性、文化属性,把审美功能和实用功能完美结合。
这些都是我们浐灞团队治河中的创新。
后来在这片湿地举行了被称为史上规模最大最成功的一届世界园艺博览会,使西安“华夏故都 山水之城”的城市形象得以广为传播。
我在浐灞生态区的标志上写了一句话:“做有爱心负责任的建设者”。告诫大家,建设者和破坏者没有天然鸿沟,我们治河建城是千年大计,不要一铲子下去,原生的林木说砍就砍了,上千年的文化遗存可能就毁于一旦。有爱心就是爱国家爱家乡,爱自然爱文化。负责任就是向上级向人民负责的同时,还要向历史向后人负责,要警醒自己,问问一百年、一千年后人们会不会骂我们。
很巧,世园会会歌《送你一个长安》有一段歌词“秦岭昂首,泾渭波澜,灞柳长歌,曲江情缘”,恰好包含了我近四十年主要的工作地点。20世纪80年代,我做过秦岭山区乡党委书记,20世纪90年代做过雁塔区(曲江)的书记、区长,新世纪第一个十年还做过浐灞生态区的第一任书记、主任。第二个十年我做过西咸新区第一任主要領导,记得宣布我任职西咸新区的会上,省上主要领导打趣说,王军是刚唱完“灞柳长歌”,又要去掀起“泾渭波澜”了。
在西咸新区工作的五年间,我直接领导推动了昆明池的恢复,沣河、渭河、泾河的治理,沣渭三角洲能源金融区的建设,沣西的城市综合生态廊道和海绵城市体系的建设,都是把城市功能与生态环境、历史文化、审美情趣结合起来考虑。在此基础上,我提出在西安做规划要“遵循山水格局,遵循历史文脉,遵循现代规划”理念。按照这个理念又提出了创新城市发展方式和元典城市的建设思路和城市定位。
我的城市理想的实践是从1997年在雁塔区开始的,2016年年底,我从西咸新区卸任。这二十年做主官的职业生涯正是我城市理想实践的二十年。正应了李白的诗句,始于“南登杜陵上”,终于“北望五陵间”,五陵间正是今天的西咸新区。
因年龄关系,我已经退出了领导岗位,当年我为之奋斗过的地方仍令我魂牵梦萦。放眼望去,杜陵万亩森林郁郁葱葱,雁鸣湖畔蒹葭苍苍,已成为西安人踏青怀古的好地方;浐灞两河四岸,树影婆娑,风光秀美,长安塔巍然挺立,新都市拔地而起,是西安最宜居的新市区;西咸新区沣河、渭河、泾河焕发了生机,五陵原间绿树成荫,五座新城未来可期……
贾平凹对我说,我把文章写在书上,你把文章写在大地上。回想起来,我感觉很幸运,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生,我的职业生涯经历了由乡镇到区县、到市、到省、到中央机关各个层面的历练;有长达二十年主要领导岗位的历练;同时还有党委、政府、开发区和企业的历练。组织给了我比别人更多施展抱负和才华的机遇,才使我能有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说到幸运,我觉得最大的幸运是我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和改革开放的历程完全吻合。是这个伟大的变革的时代赋予了我们施展才华、实践理想、建功立业的舞台和大的机遇。如果没有这个时代,我们不管有多大的本事都可能一事无成。我的职业生涯基本上都是在一种建设的氛围、改革的氛围、变革的氛围中,所以特别幸运有机会施展才华,实践理想。这个时代使我们有机会在领导岗位上,代表这一代人为这个城市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的梦想是和西安这座城市紧密结合的。中文系带给我的人文情怀和历史认知,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也影响着我所能触及的一切,使我能始终对大自然保持一种敬畏,对历史和传统保有一份“温情与敬意”。
西安对于我来说,是一代代诗人先贤吟咏过的土地,是无数伟大心灵感受过的土地,更是当代中国人通过有意无意间念及的诗文可以触动深沉乡愁的土地。长安是中国人的乡愁。我庆幸于生于斯、长于斯、奉献于斯,更庆幸中文系的教育背景所带给我的那些东西:它让我与山山水水有一种亲近与交流,更让我在这个飞快流逝的时代懂得反省,懂得尊重。
我昔日的同事李书磊曾说:做官是一种大俗,读书是一种大雅,从俗的、做官的立场上来看,这大雅对大俗是一种拯救;而从雅的、读书的立场上来看,这大俗对大雅又是一种成就。在很多人眼里,中文系所传授的审美理论、诗词歌赋,真可谓“雅”得近乎于无用了,特别对于城市治理,人们往往奉“科学思维”“工程思维”为圭臬,化一切为数据,视自然为工具,在这个过程中,城市被一步步“异化”,而这其中的人本身也随之“异化”了。然而在另一个维度上,中文系所带给我的东西又使我终身受用。它让我在面对城市面对自然时,保持对大自然的敬畏,保持中国人的人文情怀与审美情趣,保持对历史的尊重与责任以及中国传统文化所特有的“天人合一”的世界观。这也在不同的层面影响着我对城市理想的实践,正是李書磊所言“大雅对大俗的拯救”。所以还是要有一点“雅”的眼光来关注“俗”的城市治理,要时时保持对人本身的自我观照,时时保有历史尊重、文学感怀和审美情趣,并明了在天人之际,在人与自然之端要存有限度。唯其如此,我们营造的才是人的城市,我们才是在城市中生活的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