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我不是药王》这部电影一度被热议,其中最让我感动的角色是黄毛,他自己处于社会的底层,但抢劫回来的“格列宁”药,他还要分给比他更穷苦的人。
黄毛讲义气,也许因为身在苦中,知道苦的滋味。人往往只能从自己的处境和立场出发,去想象和体会他人的命运,这也是很多精英主义者的思维。比如我最近也听过一个论调,来自一个出身、地位、收入都很好的“人生赢家”,他说他认为遇到社会灾难的时候,首先应该救的并不是儿童,而是有突出专业技能的人才。他的理由是,国家为了培养这一类专业技术人才,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但孩子的前途却是不一定的,他(她)可能是个人才,也可能是一个败类。
不要以为这名社会精英的言论很少见,事实上他大概代表了很多精英崇拜者的心声。新浪微博大V河森堡曾发过一条微博戏谑过这种心态,他说,他要和专家、精英们做朋友,因为,他寻思有一天,“如果小行星要撞击地球,联合国的方舟上空间有限,一大群难民都争相要上,他的专家精英朋友,挥着证书说“我是麻省理工的Ph.D!让我上船!人类文明要存续!”这样就能上船。那么他自己,作为跟班可能也可以跟着上船。
河森堡的这个想法,就是一个精英主义泛滥之后必然产生的势利和自保。但世界上并不是只有这些自保万岁的精英。这个世界上还有黄毛这种身处底层也愿意付出悲悯的人,还有身处王宫也懂得民间疾苦的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是王尔德笔下的童话主角。王子锦衣玉食,他自述:
以前我住在逍遥自在的王宫里,那是个哀愁无法进去的地方。白天人们伴着我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在大厅里领头跳舞。沿着花园有一堵高高的围墙,可我从没想到去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我身边的一切太美好了。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
一切在他死后发生了变化。因为他被做成一个雕塑站在很高的地方,这其实是一个隐喻,隐喻他的立场和视野已经产生了变化,他能看到的,就不再仅仅是王宫的墙壁所环绕保护的。他看到这座城市里的丑恶和贫苦,穷苦的女裁缝正在给缎子衣服绣上西番莲花,那是她给皇后织的,而她却没有钱给生病的孩子买一个桔子。
快乐王子让小燕子把自己身上钉着的那些宝石啄下来送给这个病孩子。燕子是他的伙伴,是他的眼睛的延伸。因为有了燕子,他看到了更多更多这样的穷人。
比如,乞丐们坐在大门口,饥饿的孩子们坐在巷子里望着昏暗的街道,桥洞里面两个孩子相互搂抱着想使彼此温暖一些,“你们不准躺在这儿”,看守驱赶他们,两个孩子又跚蹒着朝雨中走去。
世间可能有人乐善好施,那是在保存着自己的大部分利益之余所为,很少有人像快乐王子那样,使自己最后真正地一无所有。最后,快乐王子把自己所有的宝石全部分散,变成一个身上灰不溜秋的像乞丐一样的雕像。市长们都说,这个雕像太难看了,把它拿下来烧掉吧。他真的就被这样烧掉了。
这是真正的千金散尽并把自己彻底舍弃。佛陀和耶稣有这样的情怀,作为普通人的黄毛也有这样的情怀,孩子后,也常常有这样的情怀。比如顾城就写过一首诗,说到一个悲哀的孩子,因为他走进布满齿轮的城市,看到狭小的街巷、板棚、每颗低低的心。这样的赤子之心,正是那些精英主义者和河森堡所讥讽的自保者所遗失已久的。
人们之所以不能以他人的哀矜为哀,因为无法体会美国伦理学家罗尔斯所假设的那种“无知之幕”。无知之幕的意思是,假如人们都不知自己在社会中处于什么位置,拥有什么资源,这个时候,人们就会出于理性,会希望能够有利于那些处于最不利的处境者,如果你处于优越地位,照顾不利者也不会损失惨重,但如果你处于底层,这样的分配则会使我们仍然活下去。
所以,假如我们能真正意识到,我们归根到底也是处于无知之幕中,因为我们所拥有的,并非恒久拥有,随时皆可失去,有这样的思维,每个人大概都会哀矜而勿喜。
前段时间有篇文章在网上流传广泛,文章题为《这不是笑话:阿姨改变了中国》,里面提到一个数据,目前很多家庭的家务、育儿工作都依赖阿姨,北京上海阿姨的供需比约为1:5,是一个非常不平衡的卖方市场,用“阿姨荒”来形容并不为过。
这篇文章里还提到,根据作者的观察,阿姨是农村中年妇女进城安家的最佳职业。作者甚至认为这是一个创意产业,可以帮助农村女性进城就业时规避“摩登时代”式的呆板流水线,远离富士康式的劳资紧张关系。
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個值得关注的社会学课题:阿姨对家庭的介入。这是极为特殊的职业,阿姨深入你的生活,与你朝夕相处。这个过程加上人性的参与,家庭关系的催化,社会环境的发酵,出现了很多奇妙或者微妙的现象。
我家因为长期需要阿姨,得以对这个市场长期观察。在市场上有一个心理不容忽略,即阿姨的“阶级感”问题。有很大一部分阿姨,是克服着心理障碍来做家政工作的,尤其是来自经济不太落后的农村,她们承认当阿姨是最适宜的工作,性价比最高,但认为给家里人丢脸了,因为“是子女没能力,自己才要出来当阿姨”。
另一部分阿姨认为,这个工作千好万好,但是毕竟是寄人篱下,就是最大的不好。像前面文章中提到的那一句“久居豪宅者,不是买房人”,阿姨们认为,这正是心酸之处,因为别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在这些心态之下,如何和阿姨相处得不卑不亢,对于雇佣方更是一门学问。一方面,既要有足够的尊重,让她感到你对她的能力和劳动十分肯定;另一方面,又要有明确的界线,遇到事情能更有效和自然地处理、化解,需要的不仅是世故老练,更要有对人心的洞见。
在小宝小时候,有一个阿姨非常能干,她力气巨大,干活雷厉风行,对小宝也十分热情负责。唯一的问题是比较馋嘴,有几次,被小宝的奶奶和外婆发现在厨房里吃东西。事实上她吃得再多,都不至于把家里吃穷。换个角度想,她也完全可以告诉我们说,想吃这个东西,然后坦然地坐下来吃。从我和她两方面考虑,这都不应该是一个问题。只是老一辈存在执念,她们在对孙子的疼爱心情中,太想找到一个完美的保姆。一点小事都会被她们无限放大。她们认为偷吃意味着贪婪,鸡贼,偷懒,最后,她们上升到了人品甚至情操的高度。
老人用她们的方式对这个阿姨指出问题。阿姨表面道了歉,不久之后,却找个借口离开了。
这个阿姨走了之后,小宝换过几任阿姨,在能力上没有能超过她的。这对我是一个很深的教训。任何人都有缺点,首先要明确作为一个阿姨,其缺点和优点的比重;其次,很显然,老人提出意见的方式,触动了前文所说的“阶级感”,让阿姨感到:“在你们这个家里,我始终是低人一等的。”老人的批评使一种尴尬的气氛推向尖锐。
后来我自己又请了一个阿姨,各方面都很合适。有一次她在客厅里休息,我在书房工作,偶然走出来。阿姨见我出来的瞬间,飞快地把什么放进自己的口袋。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表情非常慌张。也许仍然是心理作用,接下去的那半天,她的表情始终有点尴尬。
毕竟没有任何证据,我更愿意认为是我的一种错觉。但在内心,我所需要处理的心理是,假如这事是真的,阿姨认为被我看到她有什么不太地道的行为,那么我应该如何对待?
也许事实上是:她看到某一种零食很好吃,她想带回去给她的小孙子,但不好意思开口,她就用了这么一种方式。事实上在我家里,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我大加戒备的东西。
那么这是多小的事啊。我们只是需要一个阿姨,不是需要一个圣人,就像多年前被我们辞退的那个阿姨那样,她犯的错是一件在她的职业范畴里完全不重要的小事。也许,我不但自己要放下这样的要求和戒备,我还应该帮助阿姨解除她的心理负担。
后来有过多次闲聊,有意跟阿姨聊到我自己的工作的困境和生活难题。这在职场上大概属于越界,说明我已经把她视为朋友而非阿姨。我这么做的目的是,希望她看到我的自嘲从而意识到我对己对人的宽容,也希望她看到我对她的信赖而产生自信。
以前听过一句谚语,爹丑丑一个,娘丑丑一窝。觉得话糙理不糙,就再也没忘记过。也有些地方把这句话中的形容词根据本地的语俗做些修改,比如: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改来改去,都是同个目的,就是强调娘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爹。
还有一句谚语比这句更狠,“宁死当官爹,勿死乞食母”,字面的意思是,当官的爹死了,孩子受到的影响都不如当乞丐的娘死了那么大。后面的深层意思,倒不是贬低父亲,主要还是烘托母亲的重要性。
根据我的亲身体会,也是如此。我们小时候也就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多数家庭还不是双职工,一般是父亲出门工作,母亲在家里绣花绣珠补之余,保证完成一天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看管孩子等等家务。直到现在,在很多乡村仍然是这个家庭分工模式。
这样的情形下,母亲对子女的影响程度,自然不必说。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五年了,她的样子在我记忆里越来越模糊,但童年时的那些事,却仿佛回想一遍就多描了一遍颜色,越来越清晰。
记忆里,很冷的冬天,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妈妈叫我们起床的时候,会伴随无数的发抖的象声词,这是我们发明的游戏,这样大喊大叫地,似乎就没那么冷了。妈妈把我们要穿的毛衣,一件一件地挨次序摆在床头,为了让我起床速度快一点,她经常帮我套衣服,她的手指碰到我,都是冰凉凉的,我四处躲着她的手指。
那时候我可能才七八岁。一家四口是睡在一张大床上的。妹妹和爸妈竖着睡,我横着睡着床尾。家里地方很小,这样的睡眠方式在当时的小城人家并不少见。有一次妈妈出差了,就由爸爸带着我和妹妹睡。半夜,我突然醒来了,发现房间里灯亮着。原来是妈妈回来了,她正在房间里收拾着,和爸爸说话呢。
妈妈看到我醒来了,就开心地把礼物拆出来。她给我和妹妹分别买了两套衣服。我的有一件大红色的外套,妹妹的有一件粉红色的外套。我高兴极了:暖洋洋的灯光下,半夜不睡的、兴奋的爸爸,妈妈,和我,还有熟睡的妹妹。
那时候小城里拉尿都用的是搪瓷痰盂。那种材质导温速度很快,所以冬夜上厕所特别冻屁股。我拉尿前妈妈要先赶在我前面,自己先把那个痰盂坐暖。
我再小一些的婴儿时期,妈妈在离家一段距离的另一个城镇上班,爸爸也在另外城镇上班。我可能还是吃奶时期,所以妈妈一个人带着我,住公司里面的宿舍里。所谓宿舍其实就是一张床。洗澡的时候,她也不能离开我,只好打了水提到房间里面洗。脱了衣服洗了一半,我在床上爬着爬着,扑通一声从床上摔到地板,号啕大哭起来。
洗了一半澡的媽妈赶紧把我抱起来哄。门外传来值班的男同事大声敲门:“怎么了?需要帮忙吗?”妈妈正光着身子呢,害怕门没关紧人家就进来了,着急大喊:“不用不用不用帮忙,没事没事没事的!”
有次我发起了高烧,只能抱着,一放到床上就哭。妈妈不敢把我放下,但她实在太困了,坐着坐着整个人就滑倒了。她就找了一根巨长的布条,把我和她自己绑在床栏上,这样就算打瞌睡东倒西歪,也不至于滑倒下去。
后来大概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襁褓里的我留在家里由祖母带着。
有一次,妈妈回家看我,分别后她出门走了很久,心里很舍不得,又偷偷地倒回来,站在家后面的巷子里偷偷地听(因为祖母的卧室刚好挨着那条巷子)。只听到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祖母不耐烦地斥责我:“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她眼泪就流下来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扭着头走了。因为就算再进家里把我哄安静了,她也得走。再说也很难跟祖母解释她怎么又倒回来了。
我经常想起这个场景。想起那个年轻的母亲,要跟她襁褓里的婴孩分别。要把自己那个不会说话的婴儿,交给她不能信任的婆婆,她自己要只身到另一个地方去工作。在那里工作的日日夜夜,想起家里啼哭不休的婴孩,那日日夜夜是怎么度过的?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无法联系,连问一声都没办法。
最后,我经历了妈妈的死亡。她在死亡之前,再一次经历了与婴儿的我分离的锐痛。撒手离开她无法放心的孩子,单独上路,在那个地方,没有电话联系,就连问一声是否安好都不能。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