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定雅弘
(冈山大学,日本)
杜甫除了任左拾遗和地方官两年多的时间外,其生涯大部分都在漂泊。他的诗很自然地充满着漂泊的悲哀。然而以往对杜诗,大家都太强调其“杜甫一生愁”③胡仔:《渔隐丛话》卷二十四。的一面。事实上,不论人遭遇怎样的艰难困苦,都一定能发现各种快乐而活下去。杜甫本身在《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0139④此作品号码是下定雅弘、松原朗编:《杜甫全诗译注》(讲谈社学术文库,2016年)的统一编号。下同。(天宝14[755],白水县)中说:“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逆。”⑤引用杜诗据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在悲哀与苦闷的日月里,他经常发现好几种乐趣。
如此视之,于下一代而言,白居易的人生观——兼济与独善——即可成为解读前辈杜甫诗作极有效的辅助线。兼济与独善二词原本出自《孟子·尽心上》。白居易把《孟子》的独善的意义(即个人修养)转用于离开公务时私人的闲适和快乐。⑥白居易《与元九书》(卷二十八)说:“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然则“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就是“独善”之义。
白居易说:“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济独善难得并。”(《秋日与张宾客舒著作同游龙门醉中狂歌凡二百三十八字》2968⑦花房英树在《白氏文集的批判性研究》(朋友书店,1960年)使用的作品号码。[卷29]⑧《白居易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的卷数。,大和7[833],洛阳)。白居易把“兼济”与“独善”作为自己人生追求的目标。
杜甫的思想与表现也具备这两种人生观。“兼济”,用杜甫的说法相当于“经济”(《石犀行》0489)、“济时”(《岁暮》0697)、“济世”(《奉待严大夫》0726)。这方面,白居易学自杜甫是众所周知的。白居易《与元九书》1486中说: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篇,至于贯穿今古,覼缕乐极生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濠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这里他叹息,满足“诗道”的诗,连杜甫的作品中也不多。但作为“诗道”的先驱者,白居易很尊敬杜甫。他以《三吏》和其他的作品为典范创作了讽谕诗、新乐府等作品。关于此兼济方面的继承关系,以往研究很多,本文就不赘述了。
但是,对二者“独善”方面的相似性,一直很少看到相关的研究。接下来,本文把焦点放在杜甫的独善思想以及因此思想而表现出的创作特点。[注]关于白居易的人生观和文学思想,请参看下定雅弘著,李寅生译:《白乐天的世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杜甫虽然还没有确立白居易那样明确的独善观念,但他的思想与创作已充分具备了独善的实际内容。杜甫的独善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类;其一,爱的欢喜;其二,游山水、玩景物的喜悦;其三,饮食的喜悦;其四,看画的喜悦;其五,与兼济对立的憧憬——东游和仙道、佛教;其六,诗作的喜悦。在各类作品中,白居易吸收、化用杜诗的不少。其中重要的例子下文随时列举。
如《月夜》0141。《月夜》是至德元载(756),作者被叛军拘押在长安,时值中秋,望月思念在鄜州的妻子和儿女而吟得的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尾联说:“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梦想经过长期别离的再会,夫妻因欢喜而流的眼泪被月光逐渐照干。此番描写深深地打动着我们。此诗把自己的妻子描写成美女[注]相爱两人在相隔遥远的地方看着同一个月亮,谢庄《月赋》(《文选》卷十三)中可以看出:“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云鬟”,类似语在曹植《洛神赋》中有:“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手臂又细又白是美女的条件之一,如《古诗十九首》其二(《文选》卷二十九):“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费昶《华光省中夜闻城外捣衣》(《玉台新咏》卷六):“金波正容与,玉步依砧杵。红袖往还萦,素腕参差举。”描写着月光倾注下的美女晃眼的白的手臂。,吟咏出男人对女人的深爱,是突破了士大夫不咏对女人的爱情的八百年的寂寞空间,有很大的历史意义。
白居易也把自己对女人的爱情写成了很多诗歌,还吟唱了以《长恨歌》为首的把恋爱本身作为主题的诸多作品。这详于拙著《白乐天的世界》。[注]下定雅弘著,李寅生译:《白乐天的世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
杜甫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历三年(768)正月,在夔州,他给时年15岁的宗武的诗《又示宗武》1289云: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
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
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此诗以“志学”为首,多用著名典故,表达了教孩子作诗的基本思想,以此表明因儿子长大对作诗感兴趣而欣慰的心情。可以看出父亲对儿子表示的典型的爱。
杜诗中他妻子和孩子经常一起出现。《羌村三首》作于回到羌村时。其一0185说:“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其二0186说:“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夫人惊怪他突然归还,孩子怕杜甫再离家,描写得很生动。
《江村》0401是上元元年(760)夏所作,杜甫居草堂。其颈联说:“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这令我们想象出杜甫跟妻子下围棋、跟小孩钓鱼的温暖情形。
除了对妻子和儿女以外,杜诗有很多作品表现对他人的关爱:爱弟妹的[注]《元日寄韦氏妹》0147、《忆弟二首》0248/0249、《得舍弟消息》0250、《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1093,等等。;敬慕(李白)和敬重友人(高适、郑虔、岑参等)的。还有,他记下家仆的实名,表现出对他们跟对朋友一样的关心。[注]《示獠奴阿段》0874、《信行远修水筒》0910、《课伐木》序1121:“课隶人伯夷、辛秀、信行等,入谷斩阴木,人日四根止”、《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1130等。
杜甫在中国诗史上第一次吟咏了懂人心的狗(犬)。犬,常与“鸡犬”合用,又多与鸡一同出现的情况较多。如《太平广记》卷八中有:“(淮南王)安临去时,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故鸣鸡天上、犬吠云中也。”[注]典出《神仙传》。此外,犬也有附在隐者和仙人傍边的印象。
但是,杜诗中的犬则改了面貌。[注]河田聰美《犬のいる風景——唐詩に描かれた犬たち》(創文社《中唐文学の視角》,1998年)。《重过何氏五首》作于天宝十三载(754),时隔一年,再受何将军招待时所作。其二0084说:“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此狗记得去年来过的客人而欢迎杜甫。同样的表达还可以从干元二年(759)春之作《得舍弟消息》(乱后谁归得)0250中看出,时杜甫在河南陆浑庄。诗写得弟消息后的凄凉之感,结句说:“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还有《草堂》0739,作于广德二年(764)返回成都草堂之后。其中说:“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注]懂人心的狗,最早在陆机故事中可以看出:“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否?”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筩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晋书》卷54)
杜甫甚爱马。往往把自己比作马。《遣兴二首》其二0278(干元二年[759]秋,秦州),颈联曰:“此日千里鸣,追风可君意。君看渥洼种,态与驽骀异。”此一首把自己比作千里马,非常能干而骄傲,不跟“驽骀”交往。同年作的《病马》0333(在秦州)说: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晩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骑乘已久的驯良老马,岁晚得了心脏病,他把患病的老马看做像自己的分身一样。咏马的诗大多表现杜甫兼济志向,或者不能达成的悲哀。但通过表现这些马的境遇,同时表达从中得到的莫大鼓舞与安慰。
白居易也很爱动物。他对犬、鹤、马怀抱着跟家人一样的感情。长庆四年(824)在杭州所作的《早兴》1400(卷20)说:“晨光出照屋梁明,初打开门鼓一声。犬上阶眠知地湿,鸟临窗语报天晴。”犬讨厌地面很湿,上阶梯睡觉。描写得很具体、生动。[注]有关白诗“犬”的记述,参考了拙著《白乐天的世界》(李寅生译)第四章,动物,2犬。下面论述白诗时同样随时参看了《白乐天的世界》中有关文章。大和七年(833)所作《咏兴五首并序》,为辞去河南尹,回到阔别两年数个月的履道里家中时所作。其一《解印出公府》2956(卷29)云:“百吏放尔散,双鹤随我归。归来履道宅,下马入柴屝。马嘶返旧枥,鹤舞还故池。鸡犬何忻忻,邻里亦依依。”“柴屝”,表现的是因主人长期不在而出现的荒凉寂寞氛围,于是才有了鹤、马、鸡、犬等可爱动物全体大集合的热闹景象。它们对白居易的生活而言,是不可缺少的生活伴侣。
大和九年所作的《犬鸢》3016(卷30,洛阳)云:“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门前何所有?偶睹犬与鸢。鸢饱凌风飞,犬暖向日眠。腹舒稳帖地,翅凝高摩天。”表现的是三四月间春光融融时的情景。在悠闲温暖的日子里,犬的形象便浮现在眼前。
开成五年(840)所作的《卧疾来早晩》3436(卷35,洛阳)云:“卧疾来早晚,悬悬将十旬。婢能寻本草,犬不吠医人。”诗中展现了白居易的生活风景。由于患病,医生时来诊治,开始时犬常向医者狂吠,但由于医生经常光顾,犬也不向他狂吠了。犬在履道里的邸宅和白居易一起生活着,成为家庭的一员。
杜甫喜爱鸟,尤其喜爱的是鹰、鹘、燕、鸥。鹰和鹘甚勇壮,是憧憬的对象。燕是到杜甫家筑巢的同居者,鸥是亲密的近邻。咏鹰和鹘的诗在《看画的欢喜》中略论。这里举咏燕和鸥的例子。《双燕》0619说:
旅食惊双燕,衔泥入此堂。应同避燥湿,且复过炎凉。
养子风尘际,来时道路长。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
诗作于广德元年(763)春,时杜甫行至阆州。诗中托燕自喻,末联露出峡之意。此双燕可以说是漂泊旅客的作者夫妇的分身,杜甫对它们带着特别亲密的感情。鸥往往与燕一起登场,是在水岸居住的杜甫的近邻。上述《江村》0401的颔联说:“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杜甫对动物的爱不止犬、马、鸟,对鱼也一样倾注。《白小》1026说: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
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
此诗作于大历元年(766)客居夔州时。诗叹白小罹难,表现了诗人万物一体、莫伤生灵的共生思想[注]“共生”本来是19世纪后期在德国生态学界被使用的学术用语,意味着“不同种类的生物共享生活”。之后随着生态学、进化论的发展,“共生”的概念有很大的变化。加之,社会学、政治学、哲学等的学者参加“共生”的讨论,此概念的内容越来越复杂,其中可见诸多不同的立场。在日本提倡此概念,较著名的是建筑家黑川纪章,但他的理论有不小的问题。关于共生的基本概念,我主要依据的是哲学家尾关周二的理论(如《現代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と共生·共同》,青木书店,1995年)。本文就杜甫、白居易的作品表示的具体内容,对他们的共生思想进行考察。(关于“共生思想”详于上篇最后)。同年冬天,作于夔州的《缚鸡行》1045也表示同样的共生思想。诗云: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因家里人对鸡吃虫蚁非常厌恶,童仆把鸡绑得紧紧的,要到市上去卖,杜甫想他们不知鸡被卖掉就要遭到烹杀的厄运,于是叫童仆为鸡解去绳索。但得虫失鸡,得鸡失虫。他想到这里,只能身倚西阁,茫然注视寒江。
白居易也对鸟与对人一样充满爱心。他特别喜欢白鹤。如《问江南物》2726(卷27)一诗中咏鹤的句子:
归来未及问生涯,先问江南物在耶?引手摩挲青石笋,回头点捡白莲花。
苏州舫故龙头暗,王尹桥倾雁齿斜。别有夜深惆怅事,月明双鹤在裴家。
这首诗是诗人于大和三年(829)辞刑部侍郎回东都时作的。履道里他平时所珍爱者俱在,唯独不见双鹤,它们在裴宰相家[注]之前白居易应裴相公的要求把白鹤赠给他了。事可见于《答裴相公·乞鹤》2586中。,白居易因此觉得非常寂寞。对白居易来说,鹤是可以同住的可爱朋友。
这里加举与杜诗相似的例子。《晚燕》0318(卷7),元和十二年(817)或十三年作于江州,诗云:
百鸟乳雏毕,秋燕独蹉跎。去社日已近,衔泥意如何。
不悟时节晚,徒施功用多。人间事亦尔,不独燕营窠。
燕应该即将回南国却为了生孩子筑巢,白居易看此觉得自己的身世跟燕一样。自己的拙——对社会的变化不能随机应对,与燕很相似。这与杜甫的《双燕》托燕自喻的表现有相通之处。
同年于江州作的七古《赎鸡》0319(卷7),诗云:“适有鬻鸡者,挈之来远村。飞鸣彼何乐?窘束此何冤。……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鱼豚。见兹生恻隐,赎放双林园”。白居易看到即将被屠杀的鸡,生了恻隐之情,买下并放归园林。白居易一定是化用了杜甫的《缚鸡行》救鸡的生命的表现,做成此诗。
爱花木的表现,唐诗人中的王者还是杜甫与白居易。杜甫甚爱花木。如《江畔独歩寻花七绝句》。此作写于上元二年(761)春,时杜甫居成都草堂。其七0475说:“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曲江二首》其一0207,作于干元二年(758)春,时任左拾遗。诗云: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起两句真的绝妙。一片花瓣先慢慢地落下去,下一瞬间,大风中无数落花飘散在眼前,好像占满了电影的整个银幕。在成都时与花游玩的诗很多。《绝句漫兴九首》作于同年,在此组诗中,杜甫一方面欢迎春的来访,另一方面却怨恨自己没有春的生命力,表现出一种对春和花的矛盾心理ambivalence。
《三绝句》其一0540,作于宝应元年(762)在成都时。诗云: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不如醉里风吹尽,何忍醒时雨打稀。
杜甫把落花拟人化,对楸树的花说,不如在我酒醉中让风把她们吹尽,怎忍心清醒时看着她们被雨打稀。杜甫最喜欢的是桃花。《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1432,作于大历五年(770)春,时在潭州。诗云: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倶相怯。赤憎轻薄遮入怀,珍重分明不来接。
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
风雨玩弄的桃花被杜甫拟人化为花季少女,其散落的样子好像一个短篇故事。爱花的杜甫也爱树木。尤其喜爱的是松、竹和楠。这里看看杜诗中展开的松树故事。上元元年(760)春,初营草堂时,杜甫种了松树。《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0390说: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寄题江外草堂》0650是广德元年(763)在梓州思念草堂所作。其结句曰:“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广德二年(764)晚春返回草堂,发现四棵松树还活着,杜甫很高兴。《草堂》0739中说:“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歩屧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
《四松》0740专咏四松。流离巴、阆期间就常惦念,此次归来见它们已经长高,喜而作。“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足为送老资,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穹苍。”诗的最后称呼松为“尔”说:四松足以伴我终老,等待你们枝叶四布如伞高张。我的一生漂泊不定,根本比不了你们的生命力,但我能作诗,你们不要矜夸千年后翠盖蟠空的气象,而看不起现今的我这憔悴模样。
对竹的爱,于《三绝句》中可以看出。杜甫像小孩那样兴奋地期待着竹子的生长。诗作于宝应元年(762)春,其三0542说: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因为有楠树,杜甫在其旁边建立草堂。杜甫甚爱此楠树荫,往往躺在树下醒酒(《高楠》0467,上元2[761])。老楠树被风雨拔倒时,表达了深沉的悼意(《柟树为风雨所拔叹》0486,上元2[761])。白居易也是非常喜欢植物的。他对牡丹、莲、桃、樱桃、山石榴、蔷薇、山枇杷、紫薇、木莲、杏、梅等的花,都写过深情的诗歌。《下邽庄南桃花》0630(卷13),作于贞元二十年(804),时在下邽服丧,诗云:
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日暮风吹红满地,无人解惜为谁开。
这首诗是任官前年轻时作的。诗人为美丽的桃花正在凋落而深觉惋惜,伤叹除自己以外无人来这里欣赏它们。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将这种爱花之情自嘲为“多情”。可以说,这种“多情”是白居易“共生思想”的一个表现。
大和八年(834)所作的《玉泉寺南三里涧下多深红踯躅繁艳殊常感惜题诗以示游者》3129(卷31),诗云:
玉泉南涧花奇怪,不似花丛似火堆。今日多情唯我到,每年无故为谁开。
宁辞辛苦行三里,更与留连饮两杯。犹有一般辜负事,不将歌舞管弦来。
这首诗是他63岁在洛阳任太子宾客时作的。对花的感情也被描绘得如同对人一样。他对踯躅说:因爱美丽的你,我不辞辛苦前来,只遗憾的是今天没带来乐器,不能一起听乐消闲。这里,白居易超越单纯的拟人化手法而注情与物,对白居易来说,“踯躅”仿佛成了自己的心上人。
《游赵村杏花》3619(卷37),作于会昌四年(844)春在洛阳时。诗云:
赵村红杏每年开,十五年来看几回。七十三人难再到,今春来是别花来。
“十五年来”指大和三年(829)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以后的岁月。他在咏唱此诗后一年半,75岁时辞世。杏花是白居易的“挚友”之一,她滋润了白居易的晚年生活。此诗的表现很平明,但到达此平明,却极难。白诗读到此首时,读者不能不为他澄澈的心境所感动。
白居易不仅对花如此,对竹也是非常的喜爱。据《池上篇》序2928(卷69)所载,履道里邸宅面积的九分之一是竹林。咏竹的诗很多,阅读这些诗歌时,展现的是竹林的清凉、贞节、坚定的君子形象等等。这里不一一举例。
如此,白居易的爱情,向往美丽、可爱的一切东西,甚至对物品也往往表现出跟对生物一样的感情。如《别春炉》2395(卷23),作于宝历元年(825),时在洛阳,任太子左庶子。诗云:
暖阁春初入,温炉兴稍阑。晚风犹冷在,夜火且留看。
独宿相依久,多情欲别难。谁能共天语,长遣四时寒。
冬天里每天依傍的炉子,因春来即将与之离别。诗人竟至产生了四季都能长用炉子的想法。
杜甫甚爱游山水、赏玩景物。他是超一流的写景诗人。去哪里就描写那里的山水、景物。在城市中也描写住处、宴地等的景况和周围风景。杜甫自己就说:“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1155,大历2[767]),“远游虽寂寞,难见此山川”(《季秋江村》1227,大历2[767])。他明确意识到自己对山水景物的喜爱与其慰藉作用。
杜甫写景诗的特点如下:
1.景物种类多。比如《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征士》0108(天宝13[754],长安)开头四句说:“今秋乃淫雨,仲月来寒风。群木水光下,万家云气中。”仅仅四句中就有雨、风、木、水、光、云,好像一幅写景画。《倦夜》0782(广德2[764],成都)云: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八句中有竹、月、光、露、星、萤、水、鸟等很多景物登场。
2. 他的描写很尊重事物和景象本身的性质、特点。如上《倦夜》出现的景物都有它自己的独立性。描写对象与诗人感情的距离比王维、孟浩然等要大。[注]详见拙文:《杜甫的“独善”》,《首届诗圣杜甫与中华诗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巩义,2018年4月20-23日。
3. 杜甫善于表现雄壮山水,但同时擅长描写纤细景物。雄壮的山水,如《旅夜书怀》0836(永泰1[765],从忠州到云安的途中):“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客居》0863(大历1[766],云安):“客居所居堂,前江后山根。下堑万寻岸,苍涛郁飞翻。”《登高》1213(大历2[767],夔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岳阳楼》1363(大历3[768]):“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等等。
纤细景物的描写,不胜枚举。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光与水的描绘特别精彩。众所周知,法国画家莫奈[注]Claude Monet(1840-1926)。被称为“光的画家”,那么,杜甫可以被称为“光和水的诗人”。如《晦日寻崔戢李封》0138(天宝15[756],长安)开头:“朝光入瓮牖,尸寝惊敝裘。起行视天宇,春气渐和柔。”《遣怀》0317(干元2[759],秦州):“水静楼阴直,山昏塞日斜。”《万丈潭》0371(干元2[759],同谷):“削成根虚无,倒影垂澹瀩。黑如湾澴底,清见光炯碎。”《晩晴》0466(上元2[761],成都):“村晩惊风度,庭幽过雨沾。夕阳熏细草,江色映疏帘。”《栀子》0523(宝应1[762],成都):“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0870(大历1[766],云安):“依沙宿舸船,石濑月娟娟。”《晨雨》1114(大历2[767],夔州):“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雾交才洒地,风折旋随云。”等等。
4. 就与“水”关联而言,杜甫很喜欢下雨,还喜欢河水涨高。杜甫诗中咏雨的作品甚多。诗题中包含“雨”字的有六十余首。雨水大多鼓励杜甫,振作他的精神。在成都时,他写了很多咏雨的诗。《江涨》0464、《朝雨》0465、《晩晴》0466(上元2[761],成都)描写江水涨势、秋晨骤雨、过雨沾庭的情景,都表现雨给诗人带来的清爽、舒畅的心情。如《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这是广德元年(763)春末,于绵州看涪江涨水时写的,其一0637说:“宿雨南江涨,波涛乱远峰。……天边同客舍,携我豁心胸。”连夜大雨,巨大浪涛,让诗人开阔了心胸。
在夔州咏雨的诗也很多。自《雨》0915:“峡云行清晓,烟雾相徘徊”至《雨》0923(大历1[766]):“万木云深隐,连山雨未开”的九首都是咏雨的作品。其中《雨》0916写雨泽苍生之功德,可以说是一首慈雨赞歌。
白居易也咏得诸多叙景诗的名篇。如《春题湖上》2331(卷23),作于长庆三年(823),时在杭州。诗云: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这首诗描写西湖,用词极为贴切。所描绘的西湖如绘画般美丽,无论从构图方面,还是从色彩方面,都可以看出白居易是下了很大的工夫。“乱峰”“围绕”着西湖,诗人在西湖上远眺周围全景,包围西湖的四方远景便浮现在了眼前。下面,水波间映照着的明月,宛如珍珠一般。这种极为微细的景物描写,随着视野的变换和焦点的移动,就好像照相机的变焦镜头摄影一样,被连续拍摄了下来。
白居易不喜欢下雨。《夜雨有念》0485(卷10)说:“以道治心气,终岁得晏然。何乃戚戚意,忽来风雨天?”《阴雨》1140(卷18)说:“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将何慰幽独,赖此北窗琴。”前者作于元和九年(814),时在下邽服母亲的丧,后者作于元和十四年(819),时在忠州。各有其心情沉闷的原因,雨都增添了他的忧郁。
诗歌咏出吃的喜悦是从唐代开始的,杜甫是中国第一位生动地表现食物形状、色彩、味道等的诗人。他是表达吃的喜悦的开拓者,而且一举扩展了对诸多食物的表现力。杜甫生涯的大部分在漂泊,非常贫穷。但不时受地方长官或者友人的招待而赴宴进餐,一些诗作描述美食和款待的情形。如《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0244是干元元年(758)冬,杜甫由华州赴洛阳途经阌乡时所作。诗中说:“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落碪何曾白纸湿,放筯未觉金盘空。”厨师动作利落,把鱼片切得很漂亮。金盘内不见鱼片空,表现出鱼肉的美味和招待的热情。
在夔州,因刺史柏茂琳给杜甫安排好了稻田和果树园,因而他生活较宽裕,主食吃白米和红米。吃白米饭的喜悦,杜甫在如下诗中有描述。两首都作于大历二年(767)秋。《暂往白帝复还东屯》1219说:“落杵光辉白,除芒子粒红。加餐可扶老,仓廪慰飘蓬。”《茅堂检校收稻二首》其一1220说:“红鲜终日有,玉粒未吾悭。”其二1221说:
稻米炊能白,秋葵煮复新。谁云滑易饱,老藉软倶匀。
种幸房州熟,苗同伊阙春。无劳映渠碗,自有色如银。
杜甫分明感受到,白米饭安慰漂泊的艰苦、带来喜悦。白米饭又软又香,多么好吃,多么幸福!中国诗歌上第一次,白米饭的美味由杜甫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在夔州时,杜甫经营蜜柑园,因此咏蜜柑的诗不少。如《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1131(大历2[767])就是其一。诗云:“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客居暂封殖,日夜偶瑶琴。”确保食物的供给是漂泊生活中最重要的现实问题。诗中吟咏食物似乎是自然的事情。但以往没有如此全面地表现出吃的喜悦。加之,杜甫不仅叙述了生理上的欲求和满足,也有意识地表达吃的喜悦给他每一日带来的幸福感。
白居易也写了诸多吃的喜悦的诗。这里看看他参酌杜诗而写的诗。《烹葵》0308(元和12[817],江州)云:“昨卧不夕食,今起乃朝饥。贫厨何所有?炊稻烹秋葵。红粒香复软,绿英滑且肥。……”此诗意识到上列杜诗而作。刚烹好的米饭的香气和光滑肉厚的葵叶的味道消除了被贬的忧闷。杜诗《佐[注]族侄杜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0340(乾元2[759],秦州)云:“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1399(大历4[769],在潭州):“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两首都写米饭在匙间流漓的丰满香味引人食欲的情景。
白诗《残酌晚餐》3240(开成1[836],洛阳)说:“鱼香肥泼火,饭细滑流匙。”这下句无疑学杜甫上述的诗。“饭滑流匙”的表现,唐诗中只有杜甫和白居易的例子。[注]根据泽崎久和先生的指教。
杜甫甚爱喝酒。从他饮酒的表现可以归纳出以下几个特点。[注]详见拙文:《杜甫における「独善」-その飲酒の喜びー》(「新しい漢字漢文教育」58,2014年)。
1.“酒”和“诗”经常作为一对登场。如《独酌成诗》0181(至德2[757],赴鄜州途中):“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可惜》0453(上元2[761],成都):“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敝庐遣兴奉寄严公》0805(永泰1[765],成都):“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1074(大历2[767]春,夔州):“晩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等等。“酒”和“诗”是慰藉他悲苦的最亲爱、最可靠的朋友。两者一对的表达方式在杜诗中大量登场,此在中国诗史上第一次得到确立。
2. 定居时喝家酿。如《羌村三首》其二0186(至德2[757],鄜州):“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归来》0738(广德2[764],成都):“洗杓斟新醖,低头拭小盘。凭谁给曲糵,细酌老江干。”等等。
3. 喝醉时跳舞。如《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0220(乾元1[758],长安):“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贻华阳柳少府》0912(大历1[766],夔州):“醉从赵女舞,歌鼓秦人盆。”《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1279(大历2[767],夔州):“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等等。
4. 喝酒的喜悦给杜甫心灵带来了很大的慰藉,虽然在漂泊中,喝醉时他往往觉得好像在故乡的安宁。[注]详见拙文:《杜甫的“独善”》(《首届诗圣杜甫与中华诗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8年)。如《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0596(宝应1[762],四川通泉):“异方同宴赏,何处是京华。……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春归》0737(广德2[764],成都):“别来频甲子,归到忽春华。……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两首均说,虽在异乡,但可以饮酒、能够乘兴之地就是故乡。
杜诗这些喝醉乘兴之地即故乡的表现在白诗中不胜枚举。如《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重题》0978(卷16,元和12[817],江州):“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二句很相似。同样的表现白诗随处可见。如《首夏》0508(卷10,元和12[817],江州):“浔阳多美酒,可使杯不燥。……何必归故乡,兹焉可终老。”《四十五》0952(卷16,元和11[816],江州):“清瘦诗成癖,粗豪酒放狂。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等等。白居易肯定学杜诗喝醉乘兴即故乡的表现确立且发展了其故乡的观念和表现。
白居易饮酒,与杜甫比起来,有两个明显的特点:第一,众所周知,白居易很喜爱喝朝酒(即卯酒)。这里省略举例。第二,他很喜欢与朋友一起喝酒。他连喝卯时酒时,常想与朋友一起分享“酒中趣”。其实,白居易从年轻时就不喜欢独自喝酒,如《北园》0439(卷9,元和6[811]~10[815])云:
北园东风起,杂花次第开。心知须臾落,一日三四来。
花下岂无酒?欲酌复迟回。所思眇千里,谁劝我一杯?
虽有酒,若无朋友同饮,便了然无趣,竟至罢饮。另外,大和八年(834)在洛阳所作的《酬皇甫郎中〈对新菊花〉见忆》3186(卷32)云:
爱菊高人吟逸韵,悲秋病客感衰怀。黄花助兴方携酒,红叶添愁正满阶。
居士荤腥今已断,仙郎杯杓为谁排?愧君相忆东篱下,拟废重阳一日斋。
九月重阳的长斋中,皇甫郎中高兴地看到刚开的菊花,找白居易一起喝酒。白居易于是欣然放弃斋戒,前往同饮。对白居易来说,与朋友一起愉快地喝酒,比持守佛教的斋戒更为重要。他觉得与朋友同饮时能真正感到精神愉快、心旷神怡。
杜甫有我们所谓的各种爱好,即看画、钓鱼、下围棋等。其首位是看画。有不少诗吟咏了画中的马、鹰、山水等。《天育骠图歌》0124(天宝末[755],长安)是吟咏了画马的诗:“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雄且杰,鬃尾萧梢朔风起。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开元的名马活在画中。被“朔风”吹的“鬃尾”、“有紫焰”的“双瞳”,都好像亲眼所见,令人印象深刻。
《姜楚公画角鹰歌》0565(宝应1[762],绵州)是吟咏了画鹰的诗:
楚公画鹰鹰戴角,杀气森森到幽朔。观者贪愁掣臂飞,画师不是无心学。
此鹰写真在左绵,却嗟真骨遂虚传。梁间燕雀休惊怕,亦未抟空上九天。
画鹰好像眼见立刻飞起来。无论马、鹰和其他什么动物,杜甫写的都比实际的更生动。如此,看画而咏的“题画诗”就在杜诗这里,作为诗歌题材的一种而得到了确立。[注]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48云:“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后人可以为式。又如题画山水,有地名可按者,必写出登临凭吊之意;题画人物,有事实可拈者,必发出知人论世之意。本老杜法推广之,才是作手。”又可以说,杜甫作为一种表现方式把绘画的地位提高至诗歌同样的地位。
白居易也非常喜爱绘画。[注]此节下面,参考了泽崎久和《白居易诗研究》(研文出版,2013年)第三章〈白居易と絵畫〉。他说,绘画是“予天与好事”(《画竹歌并引》0594[卷12],长庆2,3[822,823],杭州)。白居易命宫廷画家李放画了两次自己的肖像画,并带着赴任地方官。白居易命毋丘元志、杜宗敬等画工画了很多画。[注]毋丘元志《木莲图》(《木莲花序》1116[卷18]),杜宗敬《西方世界》(《画西方帧记》3605[卷71])。他很愿意把自己写的诗的题材让人绘画且传达给友人。如《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1378(长庆3[823],杭州):
澹烟疏雨间斜阳,江色鲜明海气凉。蜃散云收破楼阁,虹残水照断桥梁。
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好着丹青图写取,题诗寄与水曹郎。
诗本身的描写就好像一幅绘画。他真的把吟得的好风景命画工画出来寄给水部员外郎张籍。[注]张籍《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说:“画得江城登望处,寄来今日到长安”。白居易跟杜甫一样,作为表现方法之一,很重视绘画。白居易的诗文和其他文献中没有他本身画画的记录。但宋代的诗论和画论中普遍的“宛然在目”、“诗画一如”的说法,其渊源可以说在杜甫与白居易。
杜甫志愿的主轴一辈子在兼济。但他一直没放弃与兼济对立的对仙道和佛教的憧憬。
杜甫在他从20岁到29岁的十年内做过两次长期的漫游,分别去了吴越和齐赵。他一直怀抱再一次去江南漫游、在江南毕命的愿望。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作于天宝十二载(753)春,时杜甫在长安。其二0069曰:“鲜鲫银丝鲙,香芹碧涧羹。翻疑舵楼底,晩饭越中行。”杜甫享用何将军提供的美食,觉得一如当年在越中水面上进行的晚餐,无比幸福。如《解闷十二首》,作于大历元年(766),时杜甫客居夔州。其二1000曰:
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
此诗表达去淮南在当地生活的愿望。再一次去江南是与对仙道和佛教的憧憬并立,杜甫一辈子怀抱的愿望。但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东游已无实现的可能,他在北归与南征之间摇摆不定,内心激烈地冲突着。
白居易50岁前半,先任杭州刺史,两年在杭州,之后又任苏州刺史,在苏州一年半。白居易也一辈子对江南保持着甜美的回忆。大家都知道,他说“江南好!”《忆江南词三首》其一3366(卷34,开成3[838],洛阳)云: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诗中有一首跟上举杜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很相似。《池上小宴问程秀才》2841(卷28),作于大和四年(830),时在洛阳,任太子宾客分司。诗云:
洛下林园好自知,江南景物暗相随。净淘红粒罯香饭,薄切紫鳞烹水葵。
雨滴篷声青雀舫,浪摇花影白莲池。停杯一问苏州客,何似吴松江上时。
他怀念苏州的美景,同时回忆起“香饭”、“水葵”等美食,生幸福之感。虽然有被招待和招待的不同,但两首都是通过目前的美食怀念往昔甜美的场面,两首都有小舟登场。白居易的意识里肯定有杜甫上举一首表现的幸福感。
杜甫对佛教和仙道的追求从年轻时就开始了。《游龙门奉先寺》0001作于开元二十三年(735),时杜甫居洛阳。作品表现了诗人年轻时对佛教的初步认识。其结句说:“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寺院幽闲氛围让他深受感动。对仙道的憧憬及其实践在天宝三年(744)与李白相识以前就有了。晚年的回忆诗《壮游》0955是大历元年(766)所作,时杜甫在夔州。其中曰:“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这是说他在开元十九年(721)20岁时南游吴越,已准备浮海,去寻海上的仙山——扶桑三岛。这愿望没有具体实现,直到晚年还视之为“遗恨”[注]郭沫若:《李白与杜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第181~182、195页。。《赠李白》0024作于天宝四载(745)秋,时杜甫游齐赵间。诗中说:“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表达了敬慕李白、憧憬仙道融合的心情。
下面看对佛教和仙道的理解较为深入后的几首诗。《涪城县香积寺官阁》0617为广德元年(763)春末,杜甫从汉州返梓州途经涪城县时所作,写站在山腰官阁所望景色。诗中说:“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诸天合在藤萝外,昏黑应须到上头。”拨开藤萝向上爬很吃力。杜甫40岁时脚已有恙,拄着手杖才能走。由此可知他追求佛教的悟境是非常认真的。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作于广德二年(764)二月,此时严武已到成都,杜甫于返蜀途中写出这组七律以致意。其四0735颈联说:“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表达渴望青春、憧憬仙道的心情。《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0745(广德二年,764)说:“锦里残丹灶,花溪得钓纶。”杜甫在成都确实炼过丹药。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1155(大历2[767])最后一段说:“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晩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黯黯,几地肃芊芊。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表现出希望获得佛教悟境的强烈愿望。
但是,咏此诗后,杜甫好像忘掉了这些话,在《昔游》1247和《忆昔行》1319中表达了往昔不能见华盖君时的遗憾心情与再访董炼师学仙道的愿望。杜甫在《秋日夔府……》诗中强烈否定了仙道,实际上却是仙、佛对杜甫的影响不相上下的表现。
大历二年(767)秋在夔州写的《昔游》1247,追怀往年游王屋山、东蒙山而追求仙道之事。“昔谒华盖君,深求洞宫脚。玉棺已上天,白日亦寂寞。……伏事董先生,于今独萧索。胡为客关塞,道意久衰薄。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如此,对仙道和佛教的憧憬从前一年到此年的诗歌中,轮流出现。
但对佛教的尊重以《岳麓山道林二寺行》1395(大历4[769],潭州)为最后一首,如拉锯战般对佛教和仙道两者的憧憬结束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追求集中在仙道上。郭沫若先生说:“杜甫的精神面貌,在他辞世前的几年,特别倾向于佛教信仰”[注]郭沫若:《李白与杜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第181~182、195页。。这一点,郭先生说得不正确。
杜甫返回成都后因严武推荐被任命为工部员外郎。他为了赴任,想由水路北归。[注]据陈尚君:《杜甫离蜀后的行止试析——兼论杜甫之死》,《畏敬传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页。但其旅途的最后,杜甫背向长安,断然南征,去了衡阳。让他决定南征不可缺的原因之一是他对仙道的憧憬。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追求集中在仙道上。大历三年(768)出峡后写的《忆昔行》1319说:“忆昔北寻小有洞,洪河怒涛过轻舸。辛勤不见华盖君,艮岑青辉惨么么。……秘诀隐文须内教,晩岁何功使愿果。更讨衡阳董炼师,南浮早鼓潇湘舵。”[注]王嗣奭《杜臆》巻10:“公困于羁旅,故有此忆。亦以泛舟潇湘,而董师在衡阳,欲乘便访之,因而追忆华盖君也。然词笔玄超,真带仙灵之气。”他想再见到在衡山的董炼师学仙道,此强烈愿望让他下定决心南征去衡阳。
南征的另一理由是寻求接济他生活的人。这是闻一多[注]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唐诗杂论》,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冯至[注]冯至:《杜甫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等以往学者都论说过的。大历四年(769)夏,杜甫初到衡州时写的《哭韦大夫之晋》1398揭示了南征的这另一个理由:“丈人叨礼数,文律早周旋。……南过骇仓卒,北思悄联绵。”杜甫依靠韦之晋去衡州,但他到衡州时,韦之晋已由衡州刺史调任潭州刺史,而且不久病卒于潭州。杜甫到衡州获此消息后表达了沉痛的哀思。
对衡山的憧憬和生活的安定,此两种理由结合起来,促使杜甫往南方去。虽然到衡阳,杜甫不能依靠韦之晋,也去不了衡山,返回潭州。但大历五年(770)夏,湖南兵马使臧玠在潭州叛乱,为逃避兵火,杜甫再一次赴衡州。他准备从衡州溯耒水到郴州,依靠刺史崔伟。可是至耒阳时遭遇洪水,不得不返回衡州,知潭州兵火结束,六月回到潭州。同年秋离开潭州,想经过汉阳到襄阳,溯汉水回长安。途中,于冬天客死在潭州和岳州之间。[注]略据仇兆鳌之说。《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暮秋将归秦别湖南幕府亲友》题注说:“朱注:此诗,王彦辅、黄鹤皆以为作于五年,故有公卒于潭岳之说”(第2089页)。
白居易对仙、佛的态度,与杜甫不一样。白居易晚年离开长安,一直在洛阳,自号香山居士,作为在家的佛弟子生活。其精神深层是借佛力解脱在长安当宰相的执着,消除对死后的恐怖和不安,事斋戒保养身体也是其接近佛教的具体理由。关于仙道,白居易在江州时炼丹药失败后基本上不再相信,得出不老永生是不可能的结论。
在杜甫的思想和生活中,诗作体现他兼济、独善两方面的志愿。兼济方面的典型例子,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0035作于天宝七载(748),时杜甫在长安。此诗表现年轻时强烈的自负感和达不成兼济志愿的低落心情:“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这里看看表现独善而喜悦的几个例子。《可惜》0453作于上元二年(761),时杜甫居成都草堂。诗曰:
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
颈联说,抒发情怀、解闷散心,莫过于作诗。
《解闷十二首》作于大历元年(766),时杜甫客居夔州。其七1005中说:“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陶冶性灵最好的是作诗。《柴门》1122是大历二年(767)夏,杜甫出游江峡,乘船回瀼西后所作。诗说:“浊醪与脱粟,在眼无咨嗟。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书此豁平昔,回首犹暮霞。”饮食与美景驱散了杜甫的悲愁。杜甫还有意识地表达诗作让自己日日苏生。《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1155作于大历二年(767)秋,时杜甫客居夔州。诗中曰:“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此二句说登山临水排解烦闷,陶冶性情依赖诗作。
对白居易而言,诗、酒、琴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但饮酒,在斋戒之时,亦即在他晩年的二十三年半间,当不饮酒的时候,白居易对此是耐着性子。琴也在开成四年由于中风而不能弹奏了。只有诗歌他是持续吟咏,没有停止过。白居易一旦停止诗歌创作,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白诗展现了白居易人生中的生活、行动、感怀的全部。他相信它所传达出来的人生价值,会留给后世以惊人启示。白居易自己的诗文编集活动始于江州,其后又进行了数次的编集。每编集一次,他都会在文字上做些改动,然后才纳于寺庙中。正是由于献纳于寺庙之中,所以才躲过战乱而流传到后世。
拙论上篇接近结束,在这里略论杜甫和白居易的“共生思想”。读杜甫全诗,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悲哀在其人生历程中有明显的变化。年轻时的悲哀是较单纯的怀才不遇;之后他的悲哀逐渐具有社会性,以天下的危难和人民的辛苦为自己的悲哀;晚年,他把自己的悲哀看作万物生命活动中必然存在的悲哀。其悲哀已经远远超越所谓“悲哀”,而展示出一种庄严的精神世界。如《倦夜》0782说:“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万事”包括自己的生命和生活。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是跟萤和鸟一样,作为天地万物的生命活动之一而存在的。《旅夜书怀》0836说: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映像很庄严。结句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作为大自然庄严的生命活动之一,与“沙鸥”一样,有自己的漂泊人生。
表现杜甫晚年的庄严境地的代表作,另有《登高》、《登岳阳楼》等。我们看看吉川幸次郎先生对这些作品的解说,[注]《杜甫について》(《吉川幸次郎全集》12,筑摩书房,1968年)。文中“人类的生命力”,请换成“万物的生命力”读一下。“如此杜甫晚年更加剧了悲壮的程度,但其悲壮跟秦州时代的忧郁不同。秦州时代的杜甫专门急于表白自己的苦恼,但晩年的杜甫在津津涌出的自己的忧愁中,在其根底,好像看见了人的生命力。人类的生命力无限,永远持续。……作为这种无限持续之生命力之一,存在着个人的忧愁,作为此人类的忧愁之一,也存在着自己的忧愁。我以为杜甫体会了这种思想,或者精神。”
我认为杜甫到达的此庄严精神是他年轻时已有的共生思想,是经过诸多充满哀欢的体验而逐渐长成的结果。“兼济”,其根底当然有共生思想。但如上面看,“独善”的诸多方面均有很自然且很深的共生思想。
白居易的共生思想怎么样?我们可以看出支撑白居易兼济、独善的观念是共生思想。比如,他冬天常穿“裘”,觉得很温暖、很幸福。诗人在觉得温暖的同时,经常表现出一个愿望,即盼望贫士和百姓也和自己一样能享受这种舒适生活。这种愿望在他年轻时的诗歌中就有所表现,在晚年的诗歌中也常出现。
这里举年轻时和晚年的两首。《新制布裘》0055(元和二~十年[807~815]):
桂布白似雪,吴绵软于云。布重绵且厚,为裘有余温。
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
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从“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两句来看,好像是否定“独善”。但这里他否定的是“独善一身”,即在他看来,“独善”(追求个人的舒适和快乐)与“兼济”(谋求人民的舒适和快乐)并非对立而是一致的。白居易于元和前半期任谏官时,为“兼济”理想积极尽力,因此,“岂独善一身”的“岂”字,具有对“独善[自己]一身”的强烈否定意味。
《岁暮》2972(大和七年[833],洛阳):
惨淡岁云暮,穷阴动经旬。霜风裂人面,冰雪摧车轮。
而我当是时,独不知苦辛。晨炊廪有米,夕爨厨有薪。
夹帽长覆耳,重裘宽裹身。加之一杯酒,煦妪如阳春。
洛城士与庶,比屋多饥贫。何处炉有火,谁家甑无尘。
如我饱暖者,百人无一人。安得不惭愧,放歌聊自陈。
第六句“独不知苦辛”是与“独善一身”、“一身独暖”所表达的意思相通。由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白居易的一个重要思想,即他在看重自己欲念、追求生活质量的同时,也很爱别人,特别是那些贫寒百姓,希望他们能分享自己的这种舒适与快乐。这种类似博爱观念的思想,可以称之为“共生思想”。这种“共生思想”在诗人的作品中频繁表现,表现得相当突出。它在白居易的“兼济”与“独善”的观念中起着极重要的作用,也使白居易的诗歌整体上充满了温馨和爱心。
他很喜欢与朋友一起喝酒,他对动物怀着跟人一样的感情,他对花草的态度跟对待人一样。上面都已看到这些例子。
杜甫自在地安排语汇和语句的位置。先看词在一句中的位置。《旅夜书怀》0836:“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细草”在“岸”上长,“危樯”指“舟”上耸立的桅杆。插进去的“微风”和“独夜”临时把这些联系断开了。其目的在于给读者不安的感觉。汉语本来是一字一音节的单音节语。词汇本身没有表示相互关系的语形变化(语言学叫“屈折”),也没有附属的助词和助动词(叫“胶着”)的“孤立”语。因此,汉语文章的意思由其语汇的配置决定,杜甫运用了汉语这个孤立语的特点。
他作诗时往往采用与通则不同的语顺。对读者来说,要把握诗句的意思,就成为很大的障碍。读者为了克服这些障碍,就努力激发自己的想象力。因此,当明白了诗意的时候,读者会感到格外喜悦。
加举一个例子。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0072(天宝13[754],长安):“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一看“绿垂”,并不懂什么东西的绿。隔着“风折”看到“笋”,明白了是“笋”的“绿”;“红绽”是什么?下面有跟上句一样的理解经过,读者念出了“绿色低垂,那是风中折断的竹笋;红色绽开,那是雨中熟透的梅子”的意思。
把这种杜诗的结构与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奇微之》0608的“木秀遭风折,兰芳遇霰萎。”比起来,白诗的词序实在是通顺易懂!白诗《曲江》(顾本4-1518)“细草岸西东,酒旗摇水风”两句,与杜诗比起来好懂到令读者惊讶。
杜诗有杜诗的精妙风味,白诗有白诗的通俗味道。杜甫故意破坏词序通则,刺激读者的想象力,引诱到他想表达的境界。白居易一边仰慕着伟大的前辈,一边建立了遵守通则的平易通俗的世界。
杜诗中有很多例子句序跟一般散文不同。如《渼陂行》0092(天宝13[754],长安):“天地黤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上句说天气突然变坏了,下句说一望无际波涛涌现,像琉璃一样清澈。实际顺序正相反。其原因,一有押韵的关系,但不是决定性理由,这样安排是为了强调天气的骤变。
杜甫的诗经常用很少的文字传达很丰富的内容。如《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0957(大历1[766],夔州)说:“秋日萧韦逝,淮王报峡中。少年疑柱史,多术怪仙公。”其意思是:时当秋日,故友萧韦不幸逝世,这噩耗从汉中王那里传到峡中。呜呼!韦侍御啊,你怎么未能如柱下史老子那样延年益寿?萧尊师啊!你怎么未能如得道仙人萧史那样乘风升空?两句仅用十字就凝聚了这么丰富的内容。读杜诗时,经常感觉到好像一种解冻作业,掌握其意思时的感动是无与伦比的。
杜甫被称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写诗一定要如亲眼见到、亲耳听到那样表现。其逼真表现不仅通过写实的手法,还驱使比喻、夸张、拟人化等各种技法达成。写实的例子不胜枚举,这里以泪为素材举几个比喻和夸张的例子。《一百五日夜对月》0152(至德2[757])起句说:“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金波”是像月光溢出的泪。他在长安被贼军软禁的情况下,把自己因思念妻子落的泪比喻成“金波”。闺怨诗中有把月光比喻“金波”的例子,但将自己的泪比喻“金波”,杜甫是首创。《得舍弟消息(风吹紫荆树)》0216(干元1[758],长安)说:“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是得到舍弟的书信,感动而落的泪!《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1457(大历5[770],自潭州至岳州的中途)结句说:“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霖”是连下几天的大雨。把泪比喻成一直下落不停的样子,也是一种夸张技法。
拟人化也是比喻的一类或者邻接比喻的表现技法。杜甫的共生思想让他的诗作很自然地充满着拟人化的表现。《绝句漫兴九首》其一0434(上元2[761],成都)说:“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把春拟人化,跟春谈话。《后游》0433(上元2[761],四川新津)说:“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这里的江山在等待我的重来,鲜花嫩柳更是没有一点偏私,“江山”“花柳”都完全成了人。
花木拟人化的例子太多。《对花木的爱》中的花木表现,大部分都用拟人化的技法。犬和鸟的拟人化也如上所述。这里再举一个把鸟拟人化的例子。《春水生二绝》其一0459(上元2,成都):“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倶眼明。”杜甫以“汝曹”呼鸬鹚鸂鶒,说:你们不要以为在独享其乐,我和你们同样心喜眼明!杜甫诗中一切生物都极自然地被拟人化。有可能杜甫本身无意识用这些拟人化技法。杜甫有时连物品也拟人化。《椶拂子》0666(广德[2]763,梓州)说:呼“吾老抱疾病,家贫卧炎蒸。咂肤倦扑灭,赖尔甘服膺。”他呼椶拂子“尔”,对他说感谢的话:苍蝇咂肤也无力去扑打,依赖你驱蝇功能而把它置于前胸。白居易的《别春炉》2395(上见)也是把物品拟人化的作品。
众所周知,白诗用很多口语,杜甫是其先驱者。看杜甫全诗,杜甫使用口语与春天的到来有密切的关系。杜甫诗中口语的使用在成都作的诗歌中最明显、最多。这里看其中的一首。《绝句漫兴九首》其一0434,作于上元二年(761),时在成都。诗云: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杜甫一方面从心里欢迎春色到来,但一方面觉得不能与她一体化,增添客愁的懊恼。杜甫为了表现这种矛盾心理多用口语,“无赖”“造次”“太”“丁宁”都是口语。“无赖”意味着“无意,无心”,即“无赖汉,无赖子”。“造次”意思是“草率,鲁莽”,“太”是“过分”,“丁宁”意思是“殷勤,周到,仔细”。杜甫为了表现对春的这种摇摆不定、疯狂般的感情,不能满足于普通文言,如此多地用了口语。
白居易大量使用了口语的表现方法。而在这方面的先例,正如有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注]请见邦彥:《唐诗口语研究》(中国书店,1995年)中的论文:《白居易詩における俗語表現》,《白居易以前に使用された俗語》。是杜甫诗中多用口语现象的继承。据我初步调查,白居易对杜诗中有关“春”和“老”的口语予以特别关注。白诗《何处春先到》2778:
何处春先到,桥东水北亭。冻花开未得,冷酒酌难醒。
就日移轻榻,遮风展小屏。不劳人劝醉,莺语渐丁宁。
这首诗为大和四年(830)白居易59岁于洛阳任太子宾客分司时所作,诗中表现了春天到来时作者所感受到的闲适之情。结句说不用别人劝酒,莺的鸣叫声“丁宁”频繁地响起,听到鸣叫声后,作者已沉醉在春天的氛围中。“莺语渐丁宁”是把杜诗的“莺语太丁宁”做了一下变形而已。不同的是,“丁宁”的“莺语”,在杜诗表现的是忧愁,而在白诗中则反映了春天到来时作者的陶然之味。
杜甫想要表现对春华的欢喜与懊恼这两个方向的动摇和深思,但通常的文言,却缺少满足这个需求的表达方式,因而大量的口语流进了杜诗的世界中。狂喜、苦闷、无奈,这些内容与感情成为杜甫诗歌大量使用口语的原动力。
吟咏春天和衰老之悲,对白居易而言也是其人生旋律的重要部分。白居易关注着杜甫表现春天和衰老有关的诗歌,并较多地学习其中的表达方式亦似乎属于当然之事。
双声、叠韵、叠字是在对偶时多用的技法,布置这些修辞手法可以提高对偶的效果。其中叠字是最明显的技法。差不多都是拟态语或者拟声语,可以增加生理实感。白居易多用叠字,其中模拟杜甫多,但诗中用叠字的作品的比率,杜甫比白居易要多。据笔者调查,叠字的种类,杜甫约240种,白居易约370种,白诗比杜诗多1.5倍。但从用叠字的作品数量比率来看,杜甫约630首用叠字,即43%的诗采用叠字;白居易约1360首采用叠字,即37%的诗采用叠字。用叠字作品的比率,杜甫比白居易还要多。我们可以看出,杜甫多么重视生理上的实感。作为参考,我们可看看白居易之前著名诗人用叠字的情况。李白诗的叠字,其种类有93种,整个诗歌中使用叠字的比率约11%。同样,王维的诗歌,有43种类,占10%。韩愈的诗歌,有177种类,占33%。柳宗元的诗歌,有43种类,占19%。杜诗和白诗对叠字的重视于唐诗中确实突出,这是两位特别重视生理实感的一种证明。
杜甫与白居易,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不同,其经历不同,为人也不同,当然其诗风也有很大的不同。但尽管如此,如上所述,两者在不少重要问题上有很高的相似度:其一,作品数量很多。唐代诗人中,两位突出。其二,作品量多,自然而然对两者来说诗作成了一种日记。两位作品中天下国家的问题、个人生活问题、历史事件、日常事情,无论公私,均表现了出来。用白居易的人生观和创作思想来说,杜甫的诗不仅具备“兼济”的内容,也具备“独善”的诸多内容。其三,为了把自己的思想、心情向别人传达清楚,两位诗人都下了很大的工夫。关于诸多的分野、情形,多用口语,驱使比喻、夸张、拟人化等技法。尤其是活用拟人化的手法得到了灵活运用。其四,表现上两者都很重视生理实感——都喜欢用叠字是其证据之一。其五,其表现的根源都有强烈、坚固的共生思想。
那么杜甫为什么在这些内容和技法上会成为白居易的先驱者?一是个人素质。不用说,杜甫是无与伦比的大诗人。上述《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0461,前四句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首联表明他对诗作奋不顾身的诗人面目。颔联是对花鸟的宽慰与调笑。作者自信对事物极貌究形的刻画,能使事物惊心动魂。这种对诗作的极大自信在白诗中也可以看出。白诗《答刘和州》2414(卷54,宝历1,苏州)说:“不教才展休明代,为罚诗争造化功”。杜甫就是“诗争造化功”的先驱。
二是时代的特点。经过安史之乱后,律令体制瓦解,同时以往传统和规范也崩坏了,此解体、崩坏同时意味着从以往束缚的解放。如上所说的思想与人生观,在中唐诗人中较普遍。杜甫生活在这个传统体制和观念开始崩塌的当中,杜诗大部分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创作的。他的作品非常认真、正确地观察这时代的大变,非常敏感地反映生活在这时代的自己的哀欢和人民的苦恼。我们可以把他在文学史上定性为:中唐文学的开创人。
为了弄清杜甫诗作的特点、文学史上的地位,不仅要与白居易比较,还应该与同时代的高适、岑参等诗人作比较,也要与中唐的韩愈、张籍等诗人作比较考察。这次把焦点放在杜甫和白居易之间共通之处,略论杜诗的先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