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庆 李乐乐
(复旦大学 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南开大学 人事处,天津 300071)
自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始,历经十年,在清政府主持下,以传教士为技术指导,由来自内务府、钦天监、吏部、理藩院等处的人员,各地的地方官员、后勤人员以及士兵等构成的测绘团队,[注]Mario Cams, Companions in Geography: East-West Collaboration in the Mapping of Qing China (C.1685-1735) (Koninklijke Brill NV, Leiden, The Netherlands, 2017) 136-144.开启了全国性的经纬度测量,在中国历史上首次编绘完成了带有经纬坐标的“全国”②覆盖的范围与今日不同。地图——康熙《皇舆全览图》。清政府在此基础上,又先后编绘了《雍正十排图》及《乾隆十三排图》等,统称为清廷三大实测地图。
20世纪30年代翁文灏依据法文资料写成的《清初测绘地图考》是国内最早有关三大实测地图的研究,该文介绍了康熙时期测绘地图所用的尺度、康熙年间测绘地图的次序及范围、测量的方法、康熙地图上有明确记载经纬度数的点及观察方法、北京经纬度测量的历史、西藏和新疆地图的测量等。③翁文灏:《清初测绘地图考》,《地学杂志》1930年第3期。20世纪70年代,丁延暻等就该图测绘的背景、基本过程、测量方法及仪器、成果及其评价等方面进行了一些分析。④丁延景、谭德隆、罗寿枚等:《清康熙年间我国一次大规模地理经纬度和全国舆图的测绘》,《广东师院学报》(自然科学版)1977年第2期。之后冯宝琳对《皇舆全览图》的版本做了较详细的考证。⑤冯宝琳:《康熙〈皇舆全览图〉的测绘考略》,《故宫博物院院刊》1985年第1期。汪前进率先开展对该图数学要素的研究,推算出该图采用的是“正弦曲线等面积伪圆柱投影”即桑逊投影,修正了以往广为流传的三角投影或梯形投影的说法,极大地推动了对该图的研究。[注]汪前进:《康熙铜版〈皇舆全览图〉投影种类新探》,《自然科学史研究》1991 年第 2 期。随着2007年汪前进与刘若芳整理出版了《清廷三大实测全图集》[注]这幅图原为《满汉合璧清内府一统舆地秘图》,系铜版印刷,据考证由传教士马国贤(Matteo Ripa)在中国所刻。汪前进、刘若芳整理:《清廷三大实测全图集》,北京:外文出版社,2007年。,利用和研究三大实测地图的论述不断增多。2014年出版的白鸿叶和李孝聪合著的《康熙朝〈皇舆全览图〉》[注]白鸿叶、李孝聪:《康熙朝〈皇舆全览图〉》,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以通俗易懂的方式综合介绍了《皇舆全览图》。韩昭庆先后对《皇舆全览图》的投影方式[注]陆俊巍、韩昭庆、诸玄麟等: 《康熙〈皇舆全览图〉投影种类的统计分析》,《测绘科学》2011年第6期。、中央经线的确立、该图表达的空间范围及在今地图上的复原[注]韩昭庆: 《康熙〈皇舆全览图〉空间范围考》,《历史地理》第32辑,2015年,第289~300页。、该图对西方世界对清朝版图疆域认知的负面影响[注]韩昭庆: 《康熙〈皇舆全览图〉与西方对中国历史疆域认知的成见》,《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第6期。,以及开展《皇舆全览图》数字化的意义[注]韩昭庆: 《康熙〈皇舆全览图〉的数字化及意义》,《清史研究》2016年第4期。等进行了研究。最近出版的康言(Mario Cams)的著作利用中、英、法、满文等多语种历史资料及同时代的传教士书信等,采取实证的方法,对该图绘制使用的仪器、参与绘制的人员、绘制过程、后勤保障、该图信息来源及传播方面进行了全面深入而细致的研究。尽管仍受到资料匮乏的束缚,但是不影响其成为目前有关康熙《皇舆全览图》(以下简称康图)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注]Mario Cams, Companions in Geography: East-West Collaboration in the Mapping of Qing China (C.1685-1735) (Koninklijke Brill NV, Leiden, The Netherlands, 2017).
相对而言,有关三大图的比较及承继关系的研究仍处在起步阶段。20世纪30年代朱希祖推测,《乾隆十三排图》(以下简称乾图)是在康图的基础上,参考利玛窦、南怀仁等图而成的亚洲西部略图,此外还参考俄罗斯所进地图而成亚洲俄国略图,以实地测绘准部、回部等地的地图作为亚洲地图的主要部分,在亚洲大陆全图的基础上完成。[注]朱希祖:《乾隆内府舆图序》,载汪前进、刘若芳整理:《清廷三大实测全图集》。同时代的翁文灏曾比较过康图与乾图绘制的范围,“以此图(指乾图)与沈阳所重印者相较,除关内各省一二地名之变更外,大部分完全从同,可见其倚康熙图为根据,绝少增益,惟其所补充之范围则殊不只西域一隅。沈阳之重印康熙图西仅至西经四十余度,北仅至北纬五十五度,而兹所重印之乾隆图,则西至西经九十余度,北至北纬八十度,故图幅多至一倍以上。其幅员所暨,北尽北冰洋,南抵印度洋,西至波罗的海、地中海及红海,显然不仅为中国全图,而且为当时最完全之亚洲大陆全图”。[注]翁文灏:《重印乾隆内府舆图序》,载汪前进、刘若芳整理:《清廷三大实测全图集》。康言的著作沿着这个思路也比较了三大实测地图的绘制范围,指出1727-1728年,应雍正的要求,传教士冯秉正(de Mailla)、宋君荣 (Antoine Gaubil)和徐懋德(André Pereir)等在康图的基础上,加上俄罗斯帝国的地图,绘制了东北到堪察加半岛、西至里海的《雍正十排图》。同样,应乾隆的要求,传教士在《雍正十排图》的基础上,再次拓展了《雍正十排图》的范围,主要补充了对新疆测绘的内容。此外,完全依靠欧洲测绘资料和二手的路线图,将图拓展到小亚细亚半岛(位于土耳其)、波斯(今伊朗)、阿拉伯半岛和印度次大陆等地。[注]Mario Cams, Companions in Geography: East-West Collaboration in the Mapping of Qing China (C.1685-1735) (Koninklijke Brill NV, Leiden, The Netherlands, 2017) 196-202.
除了以上对三图表示空间范围的比较分析,汪前进曾对康图和乾图的图面内容及准确度进行过比较研究。他通过对两图中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四省的府和直隶州的经纬度进行了量算,共获得58个地点的经纬度值。在对这些经纬度值进行换算之后,对两图上的经度和纬度值进行比较,最后将“图上”的值与《中国地名录》查得的各点的实际经纬度值相比,得出《乾隆十三排图》的精度高于康熙《皇舆全览图》的结论。[注]汪前进:《乾隆十三排图定量分析》,曹婉如等编:《中国古代地图集(清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113~119页。由于该文采取手工量取计算,并以地名录上的经纬度进行比较,其准确度尚可商榷,但是其研究思路具有启发性。就三大图中区域内容比较而言,靳煜曾利用历史文献考证、民族语文学、地图测绘的相关知识和GIS技术,通过选择三图中共同出现的一些地理要素的绘制风格和图面内容的直观比对,得出三大图统属一套知识体系的结论。[注]靳煜:《康雍乾三大图上的西域——相关地理知识的整理与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121~145页。
以上对地图范围及内容的研究多是定性或一定程度上的定量研究,到目前为止鲜有学者在数字化的基础上,从量化和空间分析的角度对三大图之间的承继和发展进行深入的研究。由于两图图面覆盖范围广,内容极其丰富,故本文拟选择一个地区进行研究。
地处西南边疆的广西地区在明清鼎革之际,先后经历了南明政权、李定国领导的大西军的统治,直到顺治十三年(1656年)清朝才彻底控制广西。[注]时任两广总督李率泰奏报“粤西投诚伪永安王朱华堧及伪总兵官、知府、土司共一百五十余员,缴伪印关防四十四颗”,载《世祖实录》卷100,“顺治十三年四月辛亥”,《清实录》第3册,第773页。但之后又因“三藩之乱”,以及其后的马雄叛乱,广西再度脱离中央管控。直到康熙十九年(1680年),广西才正式纳入到清王朝的统治版图。[注]“六月,简亲王喇布至雒容,进取柳州。承荫率伪文武官弁诣军门降,……承荫逮至京,论死。”载《清史列传》卷80,“逆臣传马雄”,《清史列传》第20册,第6681~6682页;“谕议政王大臣等:‘今枫木岭、辰龙关俱已恢复,四川、广西悉皆底定。’”《圣祖实录》卷89,“康熙十九年三月己酉”,《清实录》第4册,第1125页。虽然广西被事实上纳入到中央的控制范围,但是由于其地处偏远,加之境内土司众多,故而从顺治到康熙时期,境内政区设置错综复杂,从而导致对广西政区的认识存在模糊的情况。当测绘人员来到如此偏远、且三藩遗留问题纷繁复杂的西南地区,会选择什么地理要素并把它们画到图上?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雍正时期在西南地区进行大规模的改土归流,清朝的统治进一步深入这些地区,而康图与乾图的绘制年代正好涵盖了这个时期。雍正之后绘制的乾图中的广西地图又会体现哪些因为康雍时期执行的政策而发生的变化?针对这些问题,本文利用ArcGIS软件,以两图中广西地区的绘制内容为研究对象,在对两图地理配准并全面分层数字化的基础上,对两图利用的坐标系、两图中自然地物、政区界线及政区地名进行比较研究,开展对两图内容的空间叠加对比分析,从空间直观展示和量化研究的角度来分析两图的关系,以期为以上问题找到一些答案,并对中国测绘史的研究增加一些新认识。康图与乾图的版本众多,本文主要利用汪前进、刘若芳整理出版的《清廷三大实测全图集》版本,在讨论时并参考其他版本。
总体上两图图面内容绘制的地理要素一致,这些要素包括经纬度、政区、聚落和山水等人文和自然地理要素,尤其重视山水、湖泊、海岸及沿海岛屿等自然地理要素的绘制。其中,康图上的山脉采用套叠顶部浑圆、宽扁“⌒”的方式来表示,乾图上略有变化,变成封口的“父”字的形状。这些套叠的“⌒”、“父”字形符号或呈带状分布,或独立存在,反映了山脉的走向和形态;两图的河流皆用弯曲双线表示,河源尖细,下游交汇或入湖、入海处自然变粗;除了黄河、长江的线距较宽外,其余河流的线距基本相同。地名按照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的方向进行标注,河名标注的位置较为随意,或在河流中游,或在河源处,或跨河标注。康图上的海岸和湖岸线采用密集的短黑线表示,乾图缺省短黑线。两图用不同形状和大小的图例分别表示不同级别的政区和居民地,如府、州、县的图例用方框“□”或“◇”。不同的是,府的“□”较州县的大;其他如镇、村、墟、驿、铺等聚落用“○”或黑点表示,而且圈、点的大小比方框小。
康乾图皆使用地理坐标,并按照地理坐标来分幅,都以纬差5度来排号,经差不定。分别列为八排和十三排,其分幅方式如图1和图2所示。每幅图中,每隔经纬差一度,则分别标出一条经纬线。不同的是,康熙《皇舆全览图》以过北京的某一条经线为零度经线,《乾隆十三排图》无零度经线,而是把康熙图上的这条零度经线同时标注为“东一”和“西一”的起算线。
图1 康图排列方式
图2 乾图排列方式
由于两图皆采用经纬坐标,所以我们可以对两图进行地理配准和数字化,并在此基础上,对两图进行空间上的比较研究。由上所知,两图上都标出了起始经线,但若换算到今图上,则需要对这条经线进行换算。依据已有研究,这条零度经线为紫禁城的中轴线,换算成今日的标准经度为116°23′27″,即116.39°。[注]韩昭庆: 《康熙〈皇舆全览图〉空间范围考》,《历史地理》第32辑。《乾隆十三排图》与康熙《皇舆全览图》的纬度皆以赤道为零度纬线,与今日相符,不需计算。之后,先把两图中广西部分分别合并成一幅图,然后基于尽可能满幅、均匀且易分辨的选点原则,在两图有效图面上分别均匀挑选四个点作为地理配准的控制点,如表1所示。[注]由于康图与乾图皆以经纬分幅,但我们的研究范围以省为单位,故需先按照图上的省界,把绘有广西的区域进行裁剪、合并,由于图自身的测绘存在一定误差,故本文的计算也会产生相应的误差。需注意的是,《乾隆十三排图》过北京的中央经线所标度数不为零,而是写作东一、西一,故推算广西经度范围时皆要相应地减少一度。
表1 “清廷三大实测全图集”上选取的广西地区控制点坐标
借助ArcGIS进行地理配准之后,我们对两图中广西地区的地理要素进行分层数字化,即把图上的信息按照点、线、面分别生成shp文件,其中点图层分成政区、聚落及自然地物,线图层主要包括河流、界线及图上线状地物,面图层包括政区或地区的范围、湖泊、岛屿、沙洲等。每个层面皆设计详细的属性表,地物编码参考国家基础地理信息中心编制的《全国 1∶100 万基础地理信息共享平台》(2002年)。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图上山脉采用形象绘法,或呈带状分布,或呈单体存在,很难进行数字化,故在数字化过程中,皆把山体简化成一个点,归到点图层,由此只能显示山体的名称。经统计得出两图中点、线层的记录数量如表2所示。
表2 康乾两图中广西地区点图层和线图层的记录条数
由表2可知,尽管两图表示的地理要素是一样的,但是具体的记录数量却不一样,尤其是政区和聚落的数量,乾隆时期较康熙时期增加了1.7倍,山、洞、岭等增加的数量是康熙时期的0.68倍,仅比较两图的地名数量就可知差别很大。故并非如前述翁文灏所言,“以此图与沈阳所重印者相较,除关内各省一二地名之变更外,大部分完全从同,可见其倚康熙图为根据,绝少增益,惟其所补充之范围则殊不只西域一隅”。下面我们分别对两图的坐标系和图面内容进行比较,进一步研究两图的异同。
为了比较两者的坐标系,我们首先选取康乾两图上具有相同地名、相近位置的府、州、县、司、土司共86个点,对它们分别进行经纬度取值,进而得出这些地点的地理坐标,然后合并两图的属性表,分别利用乾隆图上某一地点的纬度值、经度值减去康熙图同上地点的纬度值、经度值,得出相应的差值;分析之后得出经度差值、纬度差值和经纬差值的平均值,如表3所示。经统计分析,经度差值为正的占98%,纬度差值为正的占69%,经度差值为正即图幅整体向东移动,纬度差值为正即图幅整体向北移动。因此,总体上看,乾隆图较康熙图图幅整体大多向东偏移,略向北偏移。此外,乾隆图与康熙图的经度差值的平均值为0.13度,即7.8分,纬度差值的平均值为0.01度,即0.6分,可以看出,两幅图纬度的差值比经度的小得多,说明纬度值比较稳定。
表3 康乾两图中广西地理坐标差值 单位:度
(续表)
广西全区地形呈一盆地状,按盆地轮廓可以分出盆地边缘山地、盆地内部弧形山脉和桂中及桂南河谷平原,其中北及西北属云贵高原的边缘,地势较高外,其他地区一般不高,山丘和丘陵广布,河流呈树枝状发育,贯穿境内各地,多由北向南,流入西江,东北部少数由南向北流入长江。广西盆地属珠江水系,主流为红水河,其北岸与柳江汇合后称黔江,东南流与郁江汇合后称浔江,浔江东流,北岸与桂江汇合后东流,称为西江。其中郁江上游为左江和右江。[注]中国科学院华南热带生物资源综合考察队、广州地理研究所:《广西地貌区划》,内部资料,1963年,第14~16页。右江在北,左江在南,两江在今南宁以西汇合之后称郁江,浔江与桂江在地处广西东部边界的今梧州市以东汇合。
当我们把数字化之后的康乾两图中的水系叠加到一起时可以发现,两图的水系皆呈树枝状分布,反映了当时广西河网密布的自然环境,如图3所示。从图面内容比较来看,无论是水系形态、河流走向,还是河流分布的密度高度一致,通过比较河流的名称也可以发现两者的重合度非常高,达到90%。如果我们把广西境内的几条主要河流进行对比,两图吻合的情势就更加清楚,如图4所示。略有不同的是,两图中河流的地理位置出现细微偏差。此外,由于雍正时期把红水河以北的地区划归贵州,把原属广西的荔波县改隶贵州都匀府,故在乾隆图上广西北部和东北的河流缺失,导致乾隆时期河流数量较康熙时期减少,这说明乾隆图及时反映了划界后的情况。
图3 康乾两图中广西水系分布
图4 康乾图中广西主要河流分布
当我们再把图4与今日1∶400万国家基础地理信息数据库中四级以上河流进行空间比对时发现,康图上主要河流的分布及流向大致与今日的分布格局相仿,如图5所示。四条呈西北东南向分布的主要河流从西到东分别是右江、红水河、柳江和桂江,这四条河流最终汇合到西江。何以当时的测绘如此准确呢?至少有两个原因:其一,广西境内的河流除了地处东南的郁江平原、浔江平原,中部的来宾平原和柳州平原的局部地段外,其余河流多为山区河流,受地势的控制,历史时期除了发生地质灾害外,河道一般很少变化;其二,在法文杜赫德书后附有康熙时期传教士在清朝疆域及近邻地区测绘的641点及其位置信息,广西境内有28个,当我们把这些具有经纬数值的点位置复原到康图上时,可以发现这28个点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全部位于河流旁边,尤其是两河交叉的地方,如图5所示。这说明当时传教士主要沿着河流,并选择一些河口交叉地带进行测绘,故可以做到河流格局与今相仿,也解决文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即当年传教士对广西的测绘有一部分是沿着河流沿岸的城镇展开的。
康图与今图不同的是,今日纵向分布的河流位置皆较康图上的偏东,从10分到30分不等,这应与当时经度测量还不能做到十分准确有关。横向的郁江和浔江也较康图上的位置发生较大变化。由于这两条河流流经郁江平原与浔江平原,平原上的河道易于摆动,发生变化,除了测量原因,或与河流变迁有关。
图5 康图与今图中广西地区主要河流分布
由上分析可知,乾图的水系图完全按照康图来绘制,故在水系的绘制方面,乾图很好地继承了康图。
相对水系,广西地区山岭和溶洞绘制内容的比较分析较为困难。如前所述,鉴于两图中有关山岭的绘制采用的是形象绘制方法,只是大致标出山体的走向,很难实现人工数字化,故对这些自然地物的数字化只是提取山岭等名称,由此无论是呈带状分布的山岭或是独体山岭,数字化后皆以点状形式存在。这种数字化方式可以保留其空间位置及名称等信息,但是无法表示其形态特征,无法反映山体的排列情况。不过,鉴于两图对山岭溶洞的绘制方式一致,我们可以通过对两图数字化后的属性表中的山岭溶洞等地名的比较,分析两者的异同,如表4所示。
表4 康乾图中自然地物名称的比较
比较两图可以发现,虽然乾图中山岭溶洞的地名数量较康图的增加了68%,但是对同一时期山岭溶洞在点层地名中所占比例的比较分析发现,康图中这些自然地物占867个总的点数量的43.4%,与政区聚落地名总数几乎各占一半;而乾图中,点层总数据量为1923个,相对1296个政区聚落地名,山岭溶洞的比例下降,只占32.9%。两相比较可知,作为官方首次实测的康图,对广西地区自然地理要素的关注重于人文地理要素。
当我们把康乾两图中广西省界叠加后发现,北部界线变化最大,全部体现为省界的内缩,如图6所示。这与雍正时期在这些地区执行的政策有关。为叙述方便,本文把它们分成西北、北部及东北三块。
其中西北边界在乾隆图上变成以红水河为界。由于贵州系明代由周边省份分割建置,一部分边界与周边省份呈犬牙相入,且地界不清的局面,给越界犯法之人以可乘之机,也给官员玩忽职守提供借口,由此给地方治理带来很大困扰。最有名的例子是:由于贵州与广西地界不清,故导致广西西隆州古障地方的土目王尚义等与贵州普安州捧鲊地方苗目阿九等为争夺歪染等寨,互相仇杀,历久未结,地方官对此都有认识,但因地界不清,一直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直到雍正五年,在云贵总督鄂尔泰的主持下才得以解决。[注]韩昭庆:《清初贵州政区的改制及影响(1644-1735年)》,《历史地理》第23辑,2008年,第93~107页。雍正五年七月,鄂尔泰领衔合奏,“议以红水江为界,江以南属之广西,江以北属之贵州。凡广西西隆州所属罗烦、册亨等四甲及泗城府所属上江、长坝、桑郎、罗斛等十六甲,俱在江北,应请割隶贵州。其地南北约三百里,东西径六七百里,势既辽阔,民复凶悍,请于泗城对江之长坝地方建设州治……东北罗斛四甲与贵州定番、永宁二州相连,土苗凶顽,山谷尤险,请于罗斛甲地方设州判一员分理之。西隆州所割四甲距长坝窎远,请于册亨甲地方设州同一员分理……至泗城之北有一肩作山,为黔粤分界,黔属之董家旗等十寨穿入泗城,请将此十寨俱归新设之州管理”。[注]② 《清世祖实录》卷60,“雍正五年八月癸卯”,载《清实录》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19~920、921页。朝廷接受了鄂尔泰划红水江为界的建议。②
随着雍正八年清廷对黔东南“八万古州”生苗区招抚的成功,打通了此前贵州省内都匀府与黎平府之间的道路,改变了原来因生苗区存在而不得不绕道平越(今福泉)、镇远,出省再经湖广的清浪、平溪、天柱,由靖州入黎平府的状况,原来需要经由二十多天的道路,由此只需四五日,大大缩短了两地之间的往来时间。荔波县的改归也提到议事日程。荔波县原属广西的庆远府管辖,但是两地相隔500多里,行程十多天,且道路险阻,公文往来及犯人解押等都十分不便。鄂尔泰建议,既然原来梗阻的都江河道打通了,而荔波离贵州都匀府才210里,行程只需三天,宜改归贵州都匀府,以收体国经野之效,提高行政效率。[注]韩昭庆:《清初贵州政区的改制及影响(1644-1735年)》,《历史地理》第23辑。于是雍正十年鄂尔泰上疏“请改隶贵州都匀府管辖”。[注]《清世祖实录》卷60,“雍正十年四月四日辛卯”,载《清实录》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53页。故乾图在继承康图的基础上,及时在图上反映了雍正时期执政的结果。但是在广西东北与湖广交界的地区,却出现滞后现象。
图6 康乾两图中广西省界的比较
这片地区位于怀远县东北、义宁县西北,在康图上留为空白,法文版广西图中,此处标为“ICHOANG-KOLAO, Peuple Sauvage”,依据图中另一处“SENG MIAO TSE, Peuple Sauvage”分析,ICHOANG-KOLAO系如“SENG MIAO TSE” (生苗子)的标注方式,指当地某种少数民族,Peuple Sauvage系法文“野人”之意,类似原来贵州“八万古州”地区脱离中央政府管辖的独立王国。乾图上,这片地区被画到湖广地区,仅标出山脉,没有标注地名,如图7中椭圆A处所示。
图7 康图中广西东北空白地区在乾隆图中的表现
该地与桑江司相邻,当时的桑江司地区位于“桂林郡西北之边鄙也,幅员辽阔,袤延数百里。处万山之中烟瘴最重,水土极劣。生其间者,种类各别,性愚而悍。峝寨三百三十有四碁布星列。”[注]⑥ 周诚之:《(道光)龙胜厅志》,清道光二十六年好古堂刻本。乾隆五年(1740),桑江司地区“桑江四峝苗酋吴金银等谋不轨”。⑥后经调遣军队,于当年九月平定叛乱。鉴于以前的巡检司并不足以控驭地方,为了巩固统治,乾隆六年(1741)于“桑江适中之地置龙胜厅,文员则以桂林捕盗通判移驻,专责理苖,设两巡检以供指使;武员则设义宁协副将、都司守备各一员、千总四员把总八员”。[注]周诚之:《(道光)龙胜厅志》,清道光二十六年好古堂刻本。不过在乾图中只有龙胜村,如图中带框地名,没有龙胜厅,反映出乾图一定程度上的滞后。
康乾两图上标注的地名分为府、州、县级政区地名和其他聚落地名,值得注意的是乾图上在桂林府附近标注了“广西”的省名,在康图上无。另外,康熙初年在府州县之上设立守巡道,尽管很多在康熙时期已经废置,但是仍有一部分沿用至清末,如左江道、右江道等[注]⑦ 周振鹤主编,傅林祥、林涓等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清代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24、525页。,但在两图之上皆没有标注。下面主要就两图中府名与县名,以及聚落通名进行比较分析。
就府名而言,康图上的府名共有10个,分别是桂林、柳州、南宁、平乐、庆远、思恩、太平、梧州、浔州和镇安府;乾图有11个,多出来的是泗城府。
广西府级地名在清初多有变化,据成书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的康熙《清会典》中记载[注]康熙《大清会典》卷19,“户部三”,《中国历史地理文献辑刊·政书类地理文献集成》第23册,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影印本),2009年,第437页。,广西共有12个府,含两个军民府;成书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的《广西通志》载有府级政区9个,康熙《皇舆全览图》上共有10个府级政区,据成书时间为乾隆八年的康熙《清一统志》记载,广西有11个府、1个直隶州,如表5所示。
表5 康熙朝府级政区的变化
④ 终清一朝有三部一统志,康熙《清一统志》名曰康熙,实际成书时间已经为乾隆八年,故而有许多《皇舆全览图》成图后的变化。
⑤ 康熙《广西通志》在沿革与其他府并列时称“思恩府”,但详叙沿革则称“思恩军民府”。
广西地区的测绘大致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到康熙五十四年之间完成[注]参见白鸿叶、李孝聪:《康熙朝〈皇舆全览图〉》,第49页。,故表5显示,康熙《皇舆全览图》上的10个府名与乾隆时期完成的康熙《清一统志》中的记载全部相符,但是缺少泗城府与郁林直隶州。按,雍正三年升梧州府郁林州为郁林直隶州,雍正五年将泗城府改土归流,[注]⑦ 周振鹤主编,傅林祥、林涓等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清代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24、525页。故康熙《皇舆全览图》客观地反映了绘制时代广西的府级政区,乾图则是反映了雍正时期对广西府级政区调整之后的情况。
康图上有44个县,含4个土县和2个旧县。4个土县分别是罗白土县、罗阳土县、上林土县和忻城土县,2个旧县则为旧荔波县与旧陀陵县。乾图上有52个县,含除了罗白土县之外的3个土县和旧陀陵县。两者相较,乾图较康图多8个县,再比对两图的属性表可知,这8个县在乾图上皆为府的附郭县,分别是太平府的崇善县、南宁府的宣化县、浔州府的桂平县、平乐府的平乐县、庆远府的宜山县、柳州府的马平县和桂林府的临桂县,以及梧州府的苍梧县。康图上只标注府名,不标注府的附郭县,反映出两图标注体系的不同。此外,两相比对,还可以发现,康图上的隆安县实为乾图上的安隆县。故就政区地名而言,乾图充分继承了康图的特点,但是反映了雍正年间政区调整之后的情况,并标出附郭县。
由表2可知,乾图绘制的政区和聚落的数量较康图增加了1.7倍,达1296个。由于数量较大,不能一一进行比较,这里选择两图中通名的数量和名称进行比较,以期发现一些规律。两图上标注的人文地物皆存在两种情况,有的可以判断通名,如驿、村等,但是有的无法判断,如两图上皆有的剥贯和叫顿;有的可以初步判断通名,但是只出现一次,如康图上的“风石”和乾图上的“银海池”等。为了让比较更有意义,下面只对除了前面讨论过的府县的同一通名出现5次及以上的通名及数量进行比较。
表6 康图与乾图上同一通名出现5次及以上的通名及数量
两相比较,两图上等于及大于5的通名名称分别为18个和20个,乾图只比康图上多出两个通名,即泉和石。名称虽然增加不多,但是总数量却增加了。乾图中除了以潭和土州为通名的地名比康图分别减少两个和三个外,其余皆比康图增加,其中增加最显著的是村和塘,分别为355个和158个,其次为隘34个、铺32个、堡31个、寨27个、墟26个,其余的小于20。由其通名含义,我们可以看出以市集和军事聚落的数量最多,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乾隆时期对广西的治理思路较康熙时不一样。康图在有限的图面上主要突出表示自然地物,这个特点在乾隆时仍然得到发展,但是乾隆图上更加关注与民生和治安相关的人文要素。由于康图与乾图的比例尺皆为1∶140万左右,故当时绘图人员不可能把所有县以下聚落皆表示出来,而是选择性地绘制这些聚落。当时是否有一定的标准?这需要与相应的史料进行比对分析才能得出结论。
康图系清初我国第一幅实测的具有地理坐标的全图,乾图系在康图基础上修订而成。本文的研究专注三个问题:其一,作为中国首幅实测的地图,测绘人员是怎样测绘的,会选择什么地理要素并以什么方式把它们画到图上?其二,两图之间的承继关系具体是如何体现的?其三,康图与乾图的绘制年代正好涵盖了西南剧变的雍正时期,雍正之后绘制的乾图中的广西地图是否会以及怎样体现因为康雍时期执行的政策而发生的变化?为此,本文基于GIS研究手段,在对两图进行地理配准,并对图面内容全部数字化的基础上,首次从量化和空间分析的角度对两大图之间的承继和发展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研究发现,作为官方首次实测的康图,对广西地区自然地理要素的关注重于人文地理要素,当年传教士对广西的测绘有一部分是沿着河流沿岸的城镇展开的,其中河口交叉地带的城镇是首选。《乾隆十三排图》和康熙《皇舆全览图》中绘制的广西地区皆使用同样的坐标系,两图中的水系几乎完全吻合,从实证的角度证明乾图是在康图的基础上绘制的。所不同的是,乾图的坐标系平均比康图偏北0.6分、偏东7.8分,图面内容也较康图丰富,其中政区及聚落名称较康图的489个增加了1.7倍,山、岭、洞等自然地物名也较康图的376个增加了68%。在点层地名增加的同时,乾图上有名称的河流反较康图的181条减少到161条,这与雍正时期对广西的重新划界有关。此外,乾图上广西的边界及府、州名的变化也及时反映了雍正时期对本区治理之后的变化,故乾图并非康图的简单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