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建构历程与前景展望

2019-03-24 13:52江可可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政府

李 冉 江可可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问题是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中国经济的成功转型必须以再一次破解政府与市场的新时代难题为基本条件。前进的逻辑深埋在历史规律之中。新中国成立70年来,中国共产党展开了一场史诗级建构,找到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经验的中国道路。这条道路是如何形成的?在理论上如何定位?又将在新时代如何演绎?回望历史,我们不能先入为主地以西方经验为尺度,据此对中国共产党关于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历史性建构作出判定;恰恰相反,从一开始就要看到中国共产党在构建二者关系中的关键地位以及历史形成的中国特色和中国方案。与此同时,在新时代的历史坐标中,我们还要在强化基础理论研究、把握问题导向、夯实政治保证等方面继续精进,进一步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这对于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构建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持续健康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一、政府主导与“两种市场”:国家统一市场和弹性自由市场并存(1949-1977)

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前夕的“前30年”里,中国共产党在处理政府与市场关系时选择了计划经济体制。对于这个选择,我们不能仅用苏联体制的翻版加以解释,也不能将其简单概括为排斥市场的传统计划经济体制,而应尊重史实,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做出客观分析。在“前30年”中,尽管政府的行政力量十分强大,但市场本身是存在的,而且表现为“两种市场”,即政府集中控制的国家市场与弹性存在的自由市场。

新中国成立初期,政府通过发行公债以及对公粮、税款进行统一管理实现力量集中,以此解决国家财政困难,从而为经济建设奠定前提条件。有数据显示,到1952年底我国就已基本恢复了国民经济,在工农业总产值中现代工业产值的比重由1949年的17%上升到1952年的26.7%。①《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六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406页。在这种情况下,陈云在1952年6月针对当时的公私关系提出“市场可以繁荣,这是确定无疑的。”②《陈云文选》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 170~171、200、247~248、323页。由于五种经济成份并存,多种经济成份客观上需要市场的联结作用,而当时的国营经济也正是依靠市场的联结作用而尽显主导地位的。对此,陈云曾指出,国营经济通过组织城乡交流和内外交流“稳定了全国的市场”。③《陈云文选》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 170~171、200、247~248、323页。由此可见,要实现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城乡互助、内外交流的根本方针,促进国民经济的恢复,新中国成立之初自由市场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

随着1953年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开展,国家在经济和文化建设领域投入大量资金,就业人数和工资总额都有所提高,与此同时市场中还存在着粮贩子大行投机和农民待机而沽不肯卖粮的现象,社会购买力的增长速度超过了商品供应量的增长速度,保持市场的稳定成为了此时经济建设的首要任务。虽然增产是解决供不应求的最佳手段,但由于受条件所限增产速度也有限制,而从商业收购和供应方面采取措施就成为当时条件下更切实际的措施。因此,自1953年12月起,政府相继对粮食、食油、棉花、棉布实行了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至此,“我国市场关系发生了根本性质的变化……我国旧的自由市场的活动范围已经大大缩小,国营商业对整个市场的统一管理和对私营商业的领导和监督,已经日益加强和巩固”。④《陈云文选》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 170~171、200、247~248、323页。在这里,政府通过对工业品的加工订货、统销包销和对主要农产品的统购统销,在缩小自由市场活动范围的前提下建立起了国家统一市场。这种国家市场“并不是依靠价值规律的调节而是依赖行政命令和群众热情”⑤张神根:《八大前后党对自由市场问题的初步探索》,《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6期。建立起来的,是行政力量控制下的特有产物。可以说,历史的走向是综合因素作用的结果。如果抽取了具体条件,仅看到政府对市场的干预,从而对其作出抽象的批判,这是不合时宜的。在当时,市场性质的转变对于平衡供销和稳定社会起了巨大作用。

但是,“三大改造”后行政力量“统得过死”的弊端也就逐渐显现了。党的领导人也意识到,国家市场形式只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一种特殊的管理生产的办法,这只能是一种过渡的暂时的办法”,⑥《陈云文选》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 170~171、200、247~248、323页。因而在1956年根据社会需要对国家市场之外的自由市场的空间扩大进行了新的探索。陈云在党的八大会议上指出:“我们的市场,绝不会是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而是社会主义的统一市场。在社会主义的统一市场里,国家市场是它的主体,但是附有一定范围内国家领导的自由市场。这种自由市场,是在国家领导之下,作为国家市场的补充,因此它是社会主义统一市场的组成部分。”⑦《陈云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页。而针对自由市场的发展,毛泽东曾评论道:“现在我国的自由市场,基本性质仍是资本主义的,虽然已经没有资本家。它与国家市场成双成对。上海地下工厂同合营企业也是对立物。因为社会有需要,就发展起来。要使它成为地上,合法化。”⑧《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70页。这段论述中毛泽东对两种市场关系的定位是“成双成对”,这种表述是我国计划经济时期“两种市场”并存事实的有力印证。但另一方面需要注意的是,与陈云将自由市场看成“社会主义统一市场的组成部分”不同,毛泽东将“自由市场”等同于资本主义性质的,这表明党内关于自由市场的定性问题也存在着不同认识。不够统一的思想认识也造成了不够坚实的实践步伐,同时也意味着当1957年“左”的思想占上风后自由市场中出现的新问题极有可能被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威胁,这也为之后自由市场被限制直至被国家市场所吞噬的命运埋下了思想伏笔。

总的来说,我们不能以偏概全地将这个时期的政府与市场的关系等同于完全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加以批判。在国民经济恢复和“一五计划”时期,党在处理政府与市场关系时并非遵循既定套路。恰恰相反,陈云在1956年曾把过去7年的经济工作方法定义为“总结经验,提高工作”。①《陈云文选》第2卷,第341页。这段时间内我国是以市场供需关系的变动为调整依据,以市场稳定为调整目标,在自由市场的基础上依靠行政力量建立起了国家统一市场;而自由市场的存在空间既受到政府力量的限制,也会根据社会需要适时变化。与其说党领导下的政府与市场关系是照搬苏联模式,不如说是“总结-提高”方法中的自我调整。可惜的是,随着1957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提出,“左倾”错误持续延续,泛意识形态化的斗争也笼罩在政府与市场关系问题上,自由市场在政府力量的挤压下陷入极度萎缩境地。

二、政府放权与市场转型:由“主辅论”向“层级论”的历史跨越(1978-1991)

改革开放“前30年”正反两方面的历史表明,倘若不考虑实际经济状况,将市场调节意识形态化,放任行政力量支配下的国家市场,必然会使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受挫。邓小平指出,“一个党犯错误是难免的,就是犯了错误,也要由自己去总结,自己去解决问题,这样才靠得住”。②《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7页。善于在“总结—提高”中自我革命的中国共产党,在经过拨乱反正后,也对政府与市场关系进行了自我反思。1979年3月8日,陈云在关于《计划与市场问题》的提纲中指出,整个社会主义时期必须包含计划经济部分和市场调节经济部分的两种经济,前者是基础且主要的,后者是从属的但又是必需的,在今后的经济体制改革中两个部分的比重不一定此消彼长,可能是都相应地增加。③《陈云文选》第3卷,第245~247页。此后讲的市场应是遵循价值规律的自由市场而非过去统购统销的国家市场。我国的市场迎来二次转型,作为特殊时期存在的国家市场已不再适应国家发展需求,自由市场的空间亟待扩大。这一宝贵思想也为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经济体制改革奠定了基础。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要对经济管理体制和经营管理方法进行改革,但此时改革目标尚模糊,究竟如何改革,改革后要建立什么样的经济体制在公报中均未阐明。以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兴起为标志的农村改革成了经济改革的突破口。随着农村总产值的显著增长,城乡市场供应不断丰富,市场力量得以释放。这在理论上逐渐形成了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的“主辅论”。从1981年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的“在公有制基础上实行计划经济,同时发挥市场调节的辅助作用”,到1982年《经济体制改革的总体规划》中“存在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计划经济”,再到十二大报告中的“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这就在原有计划经济框架内实现了一个突破,即在计划经济中允许市场调节的存在。此时,市场是作为计划的“补充”,其范围是由国家统一计划决定的,市场与计划之间的主次地位鲜明,指令性计划仍然作为国民经济运行的基础。在农村改革中,大量涌现的乡镇企业对经济增长率的贡献和对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吸纳都成效显著,客观反映了商品经济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随后,农村改革的成功经验被运用到了以城市国有企业为重点的整个经济体制的改革中。在吸取改革经验的基础上,1984年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明确指出,商品经济的充分发展是社会经济发展的不可逾越的阶段,并提出我国实行的计划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一《决定》认为市场调节是在国民经济中起辅助但不可缺少的作用,并且规定市场调节的范围,即在部分农副产品、日用小商品和服务修理行业的劳务活动。同时,对计划经济的认知不再限于指令性计划,而是认为其包含指令性和指导性两种具体形式。“主辅论”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市场调节的作用,但背后的深层思维还是认为计划属于社会主义经济运行的本质特征,因而始终强调计划经济的主体地位。1987年2月6日,邓小平在同几位中央负责同志的谈话中对“主辅论”进行了反思。在谈话中,邓小平指明了十三大报告要在理论上阐释什么是社会主义的必要性,并提到“为什么一谈到市场就说是资本主义,只有计划才是社会主义呢?计划和市场都是方法嘛……后来又讲计划经济为主,现在不要再讲这个了”。①《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03、373页。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同年10月召开的十三大不再强调计划和市场谁主谁辅的问题,而是将二者的作用范围同时覆盖到全社会,即“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的运行机制。这就意味着,政府与市场关系的“主辅论”破冰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与市场分层作为的“层级论”,不过这也是一个艰苦的探索过程。在对市场调节的探索中,我国采取了“价格双轨制”这一特殊价格管理制度。双轨制设计的初衷在于使新旧体制平稳过渡,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因计划价格和市场价格的价差过大而助长了倒买倒卖和腐败蔓延。这意味着,规则的二元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只有统一规则才能够建立起长效稳定的新秩序。

这一时期我国政府与市场关系实现了从“主辅论”向“层级论”的过渡,政府逐渐减少对自由市场的限制,实现了对传统计划经济体制的两大突破:一是在认识上突破了社会主义制度与商品经济不相容的传统观点,第一次将商品经济视为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属性,由相互割裂的对应关系转变为相互嵌入的交叉关系。二是在经济运行机制上突破了计划与市场分区调节的管理模式,政府的指导性计划相比指令性计划比重增加,自由市场调节空间在政府的逐步放权中大体呈扩大的趋势。这些进步对于我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具有积极探索意义。但这一时期在总体上没有跳出计划经济的框架,政府与市场的资源配置作用在探索和试错中具有摇摆性。

三、政府宏观调控与市场基础作用:明确改革目标与市场化导向(1992-2012)

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是在不断试验和总结经验的基础上渐次明确的。伴随着这一探索过程的,是关于市场化改革是社会主义性质还是资本主义性质的争论。尤其是经历了20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价格闯关”失败和政治风波,民众的改革热情遭遇挫折,理论界一些批评资产阶级自由化乃至市场经济的声音更加凸显。针对姓“社”姓“资”之辨,1992年邓小平在南方讲话中指出,“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②《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03、373页。自此,计划与市场被重新定义为无关制度属性的经济手段,经济改革的步伐更大了。党的十四大明确提出,要将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确定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现有的经济体制改革不是对以往细枝末节的“修补”,而是具有根本性变革意义的“突破”。这是我国首次以党代会报告的形式确认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方向。这一新提法将社会主义制度与市场经济体制结合起来,无论在中国史还是世界史上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此后,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将此目标和基本原则进一步系统化、具体化,指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就是要“使市场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这一关系模式一直延续至十八大报告之中,从十五大的“进一步发挥市场对资源配置的基础性作用”到十六大的“在更大程度上”、十七大的“从制度上更好发挥”、十八大的“更大程度更广范围发挥”,呈现出越来越强的市场化导向,持续释放出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信号。

这一时期我国经济运行特征发生了根本性变革。这种变革,首先是在思想上打破了“姓社姓资”的传统认识框架,根除了将计划与市场视作两种意识形态差别的传统观念。其次,在实践上开创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实现了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从体制外的分层管理转向体制内的有效结合,在激发市场活力和矫正市场失灵的过程中解决了苏联、东欧等原社会主义国家想解决但没有解决的问题。在这一阶段的定位中,市场是在政府的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但在实际运行中哪些领域、以何种方式起决定性作用则很难界定,因而市场和政府在实践中都存在过度或失效的可能性。

四、市场决定作用与政府更好作用:在深化改革中建构双向强化关系(2013年至今)

自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以来,我国在数十年间从一个低收入国家迈入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中国奇迹举世瞩目。但也要看到,由于陈旧思想观念、体制机制弊端、利益固化掣肘的存在,市场体系和规则还不够健全,深入推进改革的任务依然严峻。针对实践中出现的新问题,党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进行了新的关系定位。

实际上,党的十八大报告就已提到“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是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必须更加尊重市场规律,更好发挥政府作用”。①《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6页。在这段表述中,两个“更”体现了对政府与市场作用“双向加强”的基本方向,“核心”的定位表达出在此基础上构建“中国版”方案的坚定意志。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要“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正式地提出了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新型核心关系。对此,习近平总书记曾概括道:“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修改为起决定性作用,虽然只有两字之差,但对市场作用是一个全新的定位,‘决定性作用’和‘基础性作用’这两个定位是前后衔接、继承发展的。”②《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117、116页。对于“两种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讲辩证法、两点论,‘看不见的手’和‘看得见的手’都要用好,努力形成市场作用和政府作用有机统一、相互补充、相互协调、相互促进的格局。”③《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30、113页。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117、116页。对于上述观点,我们不妨形象地称之为“两手论”。“两手论”凸显了政府与市场的共生关系,此时市场不再是政府宏观调控下的作用,而是作为与政府并列的“决定性作用”;政府也并非仅仅是作为“守夜人”的角色,而是与市场呈并列关系的“更好作用”,由此彰显了政府和市场是互相促进、不可偏废的辩证关系。可以说,从程度上的递增性对市场在宏观调控下的“基础性作用”进行修饰,到性质上转变为市场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标志着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市场化改革进入到了二者双向强化的关系构建阶段。

“两手论”的提出有着深刻的现实逻辑。一方面是基于对我国过去宏观调控中存在问题的反思。过去近十年的实践中,政府的宏观调控在现实操作中出现了对微观经济运行领域干预过多、在公共服务领域有待加强的问题,政府之于市场的“错位”“越位”“缺位”并存。另一方面是基于对现代市场经济普遍规律的深刻把握。纵观全球经济发展,现代市场经济共同的特征是发达的市场经济和强大的政府干预调控并存,自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更是表现出这样的发展趋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共产党将市场决定资源配置视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经济体系的内在规律,将市场和政府视为资源配置的两种手段,提出了使“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有机统一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理论,根据问题导向和普遍规律推进现代化经济体系建设,彰显了马克思主义政党与时俱进的理论品格。

回望70年,我们对市场与政府关系的建构是在超大规模的复杂国情中展开的,是在中华民族持续发生历史性变革的进程中展开的,是在没有任何成功经验可资借鉴的革命性探索中展开的,这在国家治理史乃至人类经济发展史上都堪称一场史诗级的建构。于其中,我们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但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共同诠释着中国规律。70年来,中国共产党对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构建是渐次推进的,整体呈现出稳中求进的鲜明特点。稳中求进,与我国超大规模国情的复杂性相适应,与党开创新事业的艰巨性相匹配,是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总基调。从中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的经验性认识:第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贯穿建构二者关系的始终。确保党对经济工作的集中统一领导,在经济改革中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制度,才能在保持大局稳定的情况下实现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平稳过渡。第二,始终保持市场的可控性,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行稳致远的重要原因。对后发国家来说,放大对市场的盲目崇拜往往造成灾难性后果。与西方逻辑中经历工业革命市场自发生长、政府以守夜人身份后续介入的模式不同,中国逻辑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便依靠行政力量建立起统一的国家市场,而后与时俱进地调整和拓展自由市场存在空间,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建构起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第三,注重探索适合本国国情的治理模式。70年来我们逐渐探索出了两种典型的治理模式。一是关于新思路的“试验—推广”模式。我国经济改革从一开始就并非是大刀阔斧式的变革,而是采取渐进式改革的形式,是在基于初步设想和总体原则的基础上进行局部性的试验性改革。“我们最大的试验是经济体制的改革”,③《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30、113页。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117、116页。从农村改革开始调动农民积极性,进而推行城市改革以调动企业和社会各方面积极性,即同时包含自下而上的经验总结和自上而下的体制推广。二是关于以往工作的“总结—提高”模式。任何方案的设计都不可能完美无瑕,在客观实践中才能检验主观方案的可行性和优劣性,在实践中暴露出来的新问题又将成为新方案设计的立足点。“我们的方针是,胆子要大,步子要稳,走一步,看一步……关键是要善于总结经验,哪一步走得不妥当,就赶快改。”②《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30、113页。正是保持了不断反思的态度和持续可控的纠错能力,中国共产党在构建政府与市场关系中创造出了举世瞩目的中国奇迹。

五、前景展望

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问题,既是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一个重大理论问题,又是新时代解决新的社会主要矛盾、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的一个重大实践问题。今天的中国从历史中走来,又将走向历史的深处。进入新时代,我们需要进一步把握政府与市场的辩证统一关系。

1.基础研究:学理上返本开新,在坚持马克思主义有计划按比例规律中发展“两手论”

新中国成立以来,以调整政府与市场关系为核心的经济改革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过程。要在实践基础上进行理论提炼,就需要将这些表征实践经验的“石头”转变为构建理论的“基石”。“两手论”是当前党处理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指导思想,对此我们还需要从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中汲取思想养分,在学理上返本开新,不断夯实“两手论”的理论基础,继续开拓21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新境界。

有计划按比例规律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未来社会经济规律的理论设想。由于受斯大林模式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也将计划经济视为社会主义的特有模式,这种认知实质上是源于对有计划按比例规律的片面解读。今天,我们需要重新审视这一规律的内涵。第一,就“按比例”有必要而言,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按比例规律是人类社会的普遍性规律。在致路德维希·库格曼的书信中,马克思指出:“要想得到和各种不同的需要量相适应的产品量,就要付出各种不同的和一定量的社会总劳动量。这种按一定比例分配社会劳动的必要性,决不可能被社会生产的一定形式所取消,而可能改变的只是它的表现形式,这是不言而喻的。自然规律是根本不能取消的。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能够发生变化的,只是这些规律借以实现的形式。”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9页。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马克思提到,“时间的节约,以及劳动时间在不同的生产部门之间有计划的分配,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仍然是首要的经济规律。这甚至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为规律”。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7页。在这里,马克思只是论述了“社会”在劳动时间分配中的主体地位,这种社会是客观意义上的人类社会,而不是公有制社会中一个特定的部门。这意味着,按比例规律是具有客观性和普遍性的,它在资本主义之后的社会形态中将依然存在,并不会被任何形式的主观计划所替代。第二,就“有计划”而言,马克思和恩格斯确实多次提到生产资料公有制条件下的计划性,但这种计划并不等于斯大林模式中的行政指令,而是强调对于资本主义生产盲目性与滞后性的扬弃。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生产条件下,按比例规律只是作为一种异己的支配力量事后为人们所察觉,而生产资料公有制蕴含着人类能够自觉运用客观规律从而使生产活动与人类预期相符的可能性。资本主义社会中按比例规律只是作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自然必然性”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2页。起作用,并通过市场价格变动事后表现出来,理智总是事后才真正起作用。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提出一旦社会占有生产资料,“社会生产内部的无政府状态将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这些一直作为异己的、支配着人们的自然规律而同人们相对立的规律,那时就将被人们熟练地运用,因而将听从人们的支配”。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4页。也就是说,生产资料公有制条件下依然存在自然规律,但此时人们能够通过自觉的计划使生产越来越多地达到自己的预期结果,这种“有计划”是对客观规律的深刻把握和运用。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晚年的论述中,只承认了生产资料公有制生产具有客观规律性,而没有将某一固定经济方式视为社会主义社会固有属性。恩格斯在晚年书信中更直接阐述道,“分配方式本质上毕竟要取决于有多少产品可供分配,而这当然随着生产和社会组织的进步而改变,从而分配方式也应当改变。但是,在所有参加辩论的人看来‘社会主义社会’并不是不断改变、不断进步的东西,而是稳定的、一成不变的东西,所以它应当也有个一成不变的分配方式”。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6页。由此看见,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社会主义社会经济制度的理解绝非固守一个不变的模式,而是要根据社会生产和组织的变化而变化。

在传统的计划经济中,由于忽略了“按比例”规律的客观性,只是依据“有计划”规律并做出了指令式计划的理解,最终导致了主观计划与客观规律的脱节。然而,这种“脱节”在传统的市场经济中亦是存在的,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在经济自由主义与国家干预主义那里,市场与政府皆被视作截然两分、彼此独立的制度安排,并基于对市场与政府的静态估价直接导出它们各自的职能范围以及彼此替代的潜在可能”。②胡乐明:《政府与市场的“互融共荣”:经济发展的中国经验》,《马克思主义研究》2018年第5期。基于这样的背景,不难发现“两手论”的独有价值。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的“看不见的手”作为一种客观力量是“按比例”的现实对应,而“看得见的手”作为一种主观力量是“有计划”的现实表现。“两手论”在内在逻辑上突破了政府与市场的二元对立与博弈关系,注重的是政府与市场职能的双重提升,从而实现了对于传统计划经济和传统市场经济的二重超越。需要承认的是,由于所处时代的局限性,社会主义制度中的经济建设问题尚未进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视野,他们自然也无法构建起具有实操意义的指导理论。因而,如果直接套用马克思主义有计划按比例规律理论来指导当代中国经济建设的具体实践,其解释力未必太过薄弱。正如邓小平所言:“我们现在所干的事业是一项新事业,马克思没有讲过,我们的前人没有做过,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也没有干过,所以,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学。我们只能在干中学,在实践中摸索。”③《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58~259页。马克思主义是不断发展着的理论,如何从理论上对政府与市场关系进行概括是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命题。这种开创性的理论生成需要返本开新,既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和观点,又要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经济具体实际相结合,与时俱进地赋予经典理论以新的内涵与价值。在政府与市场关系的理论构建问题上,需要在新的历史语境中摒弃以“所有制”差别解释一切的传统观念,用生动的中国实践提炼出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有计划按比例分配规律理论,为进一步构建新型政府与市场关系提供理论指导。

2.问题导向:紧扣新时代主要矛盾,在处理政府与市场关系中着力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

社会主要矛盾是“总牵引”,关系党和国家事业重心,故应将其作为理论研究的问题导向。近些年来,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在实践中不断推进,但仍然有一些问题值得关注。这其中,既有来自阻碍市场机制有效发挥的行政障碍,也有公共服务领域和民生领域的“泛市场化”现象,前者是发展不充分问题,后者则是发展不平衡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统筹发挥“两种优势”。

在推进市场化改革中充分用好市场“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的效率优势。2018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在认清我国长期向好发展前景和充分肯定经济建设成绩的同时,要看到经济运行稳中有变、变中有忧,外部环境复杂严峻,经济面临下行压力的问题。④《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 习近平李克强作重要讲话栗战书汪洋王沪宁赵乐际韩正出席会议》,《人民日报》2018年12月22日。要应对这一危与机并存的经济形势,就要树立足够的忧患意识,抓住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一主线,出清产能过剩行业和降低市场营商成本,深化国资国企改革,清除民营经济发展阻碍。一方面要转变政府职能,大幅减少政府对资源的直接配置,通过有度的宏观调控来优化政府事中事后监管功能;另一方面要不断完善市场体系、市场规则和市场机制,给予市场主体充分的活力和空间,调动一切有利于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积极因素,建设强大的国内市场和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现代市场体系。

更好发挥政府作用以实现社会主义“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的制度优势。值得注意的是,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而不是在任何领域的“全部作用”;不是“更多”地发挥政府作用,而是“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以解决主要矛盾为问题导向,处理这对“决定性”与“更好”的共生关系,就要科学界定市场规律的作用边界与政府职能的坚守领域。当然,这不是对政府与市场二元关系或者分区管理的复归,而是在认清政府与市场各自优劣势的基础上树立底线思维,找到更好发挥市场效率优势和社会主义制度优势的动态平衡关系。这意味着,要优化政府的兜底保障功能,通过有为的政府管理更好地保障和改善民生。在我国基础性竞争性领域中发挥市场决定性作用似乎没有太大争议,但在医疗、就业、教育、养老、食品、住房、生态等关乎社会民生福利和公平正义的重点领域里,是否能有效平衡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是关乎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能否发挥的关键难题。

3.政治保证:加强党对经济工作的领导,通过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引领经济高质量发展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明确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路线的重点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局勾勒了兴国之要。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又明确地提出了“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这是基于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所阐明的价值取向和执政方略。“在发展问题上,以人民为中心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并不是相互否定的,而是辩证统一的。”①李冉:《深刻认识和把握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年第8期。如果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要解决的是怎么发展、发展什么的问题,那么“以人民为中心”解决的则是发展为了谁、发展依靠谁、发展成果由谁享有的问题。在我国,讨论政府与市场关系绝不是要以构造一个完美理论为终极目标,而是以实现“两个中心”为实践旨归。处理好这“两个中心”的关系,根本是靠党对经济工作的领导,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能不能保持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从根本上讲取决于党在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领导核心作用发挥得好不好。”②《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325页。在金融资本当道的现实世界,发挥执政党的领导核心作用显得格外重要。经济增长与经济快速增长并不是一回事,后者有其特有的增长逻辑,它往往是借助金融资本并以其为快速增长的加速器。有了金融资本的杠杆效应,我们更加容易制造出经济建设的庞大体量,也更容易置民生社稷于资本刀俎之下。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民生利益的维护已然成为困扰世界各国的普遍难题。要解决这个难题,不仅需要国家能力的强劲提升,需要执政党对市场行为的强烈介入,而其本质就在于校正资本和政权的关系。在这一点上,红色政权领导下的中国具有明显优势。中国共产党只有坚定地秉承人民立场,坚决地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才能把最高的党性原则和最彻底的人民性统一起来。在党性与人民性的统一格局中,我们做出两个基本判断:一是资本姓党,中国共产党一定要有领导资本的坚强能力,这涉及资本属性问题。二是资本姓社,资本要能在党的领导下始终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而不是为某些行业服务、为利益集团服务,这涉及资本功能问题。中国经济要实现高质量发展,中国奇迹要继续书写,就必须把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历史定向,审慎处理好资本与红色政权的关系,将中国共产党对经济工作的集中统一领导纳入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分析视域之内,建构起“党—政府—市场”的良性互动模式,调动各方面积极性,以经济高质量发展解决民之所需,实现民之所盼,增强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六、余 论

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始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建设的核心命题。那种认为改革开放前30年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无市场论”的观点,以及将改革开放后的经济成就仅仅归结为市场化、私有化的观点都是错误的,其根源在于用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下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固有框架来剪裁和评价中国的历史进程,是在认识政府与市场关系问题上的历史虚无主义。我国的政府与市场关系从一开始就表现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置于治国理政框架内的探索性构建,这种建构归根到底是来自对于人类社会发展普遍性规律和社会主义个性化规律两个视角的把握。从西方现代化视角来看,西方国家的政府在经历了资产阶级革命、工业革命和宗教革命后,实现了从中世纪时期的政治型实体向经济型实体的历史转型。转型后的政府极大地促进了西方资本主义市场的发展,但也为自由主义视野下放任市场负面性继而剥夺民生埋下了隐患。为解决经济职能片面化所引发的问题,政府不得不再次增强政治功能并通过对经济生活的介入以消解市场的负面影响。纵观中西方的发展历程,不难看出,现代型政府必然是政治政府与经济政府相统合的产物。在实现现代化进程中,重视政府与市场的互动关系、实现政府与市场的双向增强,对于人类社会发展具有普遍性意义,这便是将中国共产党提出的“两手论”置于人类社会的宏观视野下加以审视的历史大逻辑。与此同时,社会主义也有其特殊性。中国属于后发型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国家,早在现代化进程的开启时刻我们就见证了资本主义模式中的市场异化,因而始终对市场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对二者关系的处理则是建立在对西方模式既吸收又批判、既借鉴经验又防范风险的基础之上。这种“批判—借鉴”与“试验—推广”和“总结—提高”模式相结合,在实践中造就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府与市场关系。

当然,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构建不可能一劳永逸。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发展永无止境,理论创新也永无止境。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的讲话中指出的,“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①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5月5日。我国对于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建构,不是简单地套用任何一个现成的理论,而是建立在对传统市场经济和传统计划经济体制的反思以及对实践规律的总结基础之上。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中国将党的领导嵌入政府与市场关系之中,不断加强基础研究、紧扣时代问题、发挥政治优势,在永续探索中为世界贡献鲜活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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