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的家

2019-03-23 06:10刘亮程
阅读(书香天地) 2019年12期
关键词:墙根院墙牲口

刘亮程

01

为一窝老鼠,我们先后养过四五只猫。在我的印象中猫和老鼠早就订好了协议。自从养了猫,许多年间我们家老鼠再没增多,却始终也没彻底消灭,这全是猫故意给老鼠留了生路。

我们一直由着猫,给它许多年时间,去捉那窝老鼠,很少打过它。我们想,猫慢慢会把这个家当成自己家,把家里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去守护。我们虽然期望每个家畜都能把这个院子当成家,跟我们一起和和好好往下过日子。虽然,有时我们不得不把喂了两年的一头猪宰掉,把养了三年的一只羊卖掉,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那只黑猪娃刚买来时就对我们家很不满意。母亲把它拴在后墙根,不留神它便在墙根拱一个坑,样子气哼哼的,像要把房子拱倒似的。要是个外人在我们家后墙根挖坑,我们非和他拼命不可。对这个小猪娃,却只有容忍。每次母亲都拿一个指头细的小树条,在小猪鼻梁上打两下,当着它的面把坑填平、踩瓷实。末了举起树条吓唬一句:再拱墙根打死你。

黄母牛刚买来时也常常整坏家里的东西。拉着一个劲儿地后退,还甩头,蹄子刨地地向父亲示威。好不容易牵回家,拴在槽上,又踢又叫,独自在那里耍脾气。它用角抵歪过院墙,用屁股蹭翻过牛槽。还踢伤了一只白母羊,造成流产。父亲并没因此鞭打它,父亲爱惜它那身光亮的没有一丝鞭痕的皮毛。我们也喜欢它的犟劲,给它喂草饮水时逗着它玩。它一发脾气就赶紧躲开。

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们总会等到一头牛把我们全当成好人。把这个家认成自己家。有多大劲也再不往院墙牛槽上使。爱护家里每一样东西,容忍羔羊在它肚子下钻来钻去,鸡在它蹄子边刨虫子吃,有时飞到背脊上啄食草籽。

牛是家里最大的牲畜。我们知道养乖一头牛对这家有多大意义。家里没人时,遇到威胁其他家畜都会跑到牛跟前。羊躲到牛屁股后面,鸡钻到羊肚子底下。狗会抢先迎上去狂吠猛咬。在狗背后,牛怒瞪双眼,扬着利角,像一堵墙一样立在那里。无论进来的是一条野狗,一匹狼,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都无法得逞。

在这个院子里我们让许多素不相识的动物成了亲密一家。

02

几个夏天过去后,这个院子比我们刚来时更像院子。牛圈旁盖了新羊圈,羊圈顶上是鸡窝。猪圈在东北角,全用树根垒起来的,与牛羊圈隔着菜窖和柴垛,是我们故意隔开的。牛羊都嫌弃猪。猪粪太臭,猪又爱往烂泥坑里钻,身子脏兮兮的。牛羊都极爱干净。

经过几个夏天——我记不清是经过几个夏天,无论母亲、大哥、我、弟弟妹妹,还是我们进这个家后买的那些家畜们,都已默认和喜欢上这个院子。我们亲手给它添加了许多内容。除了羊圈,房子东边续盖了两间小房子,一间专门煮猪食,一间盛农具和饲料。

小活都是我们兄弟几个干,大些的活是父親带着我们一块干。

我们跟父亲干活总要闹许多别扭。那时我们对这个院子的历史一无所知,不知道那些角角落落里曾发生过什么事。“不要动那根木头。”父亲大声阻止。我们想把这根歪扭的大榆木挪到墙根,腾出地方来栽一行树。“那个地方不能挖土。”“别动那个木桩。”我们隐约觉得那些东西上隐藏着许多事。

我们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处,想抹掉那些不属于我们的陈年旧事,却无意中翻出了它们,让早已落定的尘埃又弥漫在院子。我们挪动那些东西时已经挪动了父亲的记忆。我们把他的往事搅乱了。他很生气。他一生气就气哼哼地蹲到墙根,边抽烟边斜眼瞪我们。在他的乜视里我们小心谨慎干完一件又一件事,照着我们的想法和意愿。

03

牲畜们比我们更早地适应了这一切。它们认下了门:朝路开的大门、东边侧门、菜园门、各自的圈门,知道该进哪个,不能进哪个。走远了知道回来,懂得从门进进出出,即使院墙上有个豁口也不能随便进出。只有野牲口(我们管别人家的牲口叫野牲口)才从院墙豁口跳进来偷草料吃。

经过几个夏天(我总忘掉冬天,把天热的日子都认成夏天),它们都已经知道了院子里哪些东西不能踩,知道小心地绕过筐、盆子、地上没晾干的土块、农具,知道了各吃各的草、各进各的圈,而不像刚到一起时那样相互争吵。

到了秋天院子里堆满黄豆、甜菜、苞谷棒子,羊望着咩咩叫,猪望着直哼哼,都不走近,知道那是人的食物,吃一口就要鼻梁上挨条子。也有胆大的牲畜趁人不注意叼一个苞谷棒子,狗马上追咬过去,夺回来放在粮堆。

一个夜晚我们被狗叫声惊醒,听见有人狠劲顶推院门,门哐哐直响。父亲马上提马灯过去,我提一根棍在后面。对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父亲打开院门,举灯过去,看见三天前我们卖给沙沟沿张天家的那只黑母羊站在门外,眼角流着泪。

(摘自“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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