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2019-03-23 06:10果戈里
阅读(书香天地)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老婆子主妇科夫

〔俄〕果戈里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1809-1852),笔名果戈理,俄国批判主义作家,代表作有《死魂灵》(或译:《死农奴》)和《钦差大臣》。《死魂灵》这部长篇小说描写了一个投机取巧的骗子向地主们收购死农奴,意图借机牟取暴利,丑事败露后匆忙逃亡的故事,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基石,也是果戈理的现实主义创作发展的顶峰。

雨好像并不想就住。盖在村路上的灰尘,一下子就化了泥浆,马匹的拉车,越来越艰难了。梭巴开维支的村庄,还是望不见,乞乞科夫觉得很焦急。照他的计算,是早该走到了的。他从窗洞里向两面探望,然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绥里方!”他终于从窗口伸出头去,叫了起来。

“什么事呀,老爷?”绥里方回答说。

“你瞧罢;村子还看不见呢!”

“对了,老爷,还看不见呢!”于是绥里方挥着鞭子,唱起歌似的东西来了。说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为很散漫,而且长到无穷无尽。绥里方把一切都放进那里面去,全俄国的马夫对马所用的称赞语和吆喝声,还有随手牵来,随口说出的一切种类的形容词。到后来,他竟拉得更远,至于称他的牲口为“书记”了。

但乞乞科夫現在却发现了他的车在左右摇动,每一摇动,就给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这好像已经离开道路,拉到耕过的田里来了。绥里方大约也觉得的,然而他一声不响。

“你究竟在怎样的路上走呀,你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么法子呢,我的老爷,已经晚上了。我是连我的鞭子也看不见呢,就这么漆黑!”正说着这话,马车就向一旁直歪过去了,至于使乞乞科夫得用两只手使劲地攀住。他这才看出,绥里方是喝得烂醉的。

“停下来!停下来!你要摔出我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会的,我的老爷,您怎么会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绥里方说。“如果这样,可就坏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唔,不会的,无论怎样,我不会摔出您去的!”他这时就把马车拉转来,车转得很缓,可是终于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浆里。绥里方是在拉住马;但马也好像自己站住了似的,因为正疲乏得要命。这意外的大事件使绥里方没了办法。他爬下马夫台,两手插腰,对马车站着,当他的主人在泥浆里打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就说道:“这东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猪一样!”乞乞科夫说。

“没有的事,我的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坏事情。我不过和一个好朋友谈了些闲天;和一个好人,是可以谈谈的——这不算坏事情——后来我们就一起吃了饭。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和一个好人吃一点东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唔?你又忘记了么?”乞乞科夫说。

“一点也没有,好老爷,我怎样能忘记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对的。我不过和体面人谈了些天,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顿,那你就明白了,什么叫作和体面人谈天……”

“随您好老爷的高兴,”绥里方完全满足了,回答道。“如果要给鞭子,那很好,我是没有二话的。如果做了该吃鞭子的事,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这全都随您的便,您是主子呀!农奴是应该给点鞭子的,要不然,就不听话。规矩总得有。如果我闹出事来,那么,抽我一顿就是了,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

对于这样的一种深思熟虑,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来。但在这时候,好像命运也发了慈悲了。忽然间,远远的听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兴极了,就命令绥里方出发,并且叫他用了全速力地走。俄国的马夫是有一种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着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飞快地跑,也会跑到一处什么目的地。绥里方虽然看不见东西,却放马一直向着村子冲过去,待到车棒碰着了篱垣,简直再没有可走的路,这才停下来。乞乞科夫只能在极密的烟雨中,看见了像是屋顶的一片。他便叫绥里方去寻大门,假使俄国不用恶狗来代管门人,发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声,报告着大门的所在,那一定是寻得很费工夫的。窗户里漏着一点光,这微明也落到篱垣上,向我们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门的路径。绥里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门开处,就现出一个披着睡衣的人影来。主仆两个,也听到对他们嚷叫的发沙的女人声音了:“谁敲门呀?谁在这里逛荡呀?”

“我们是旅客,妈妈,我们在寻一个过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说。

“是么?真莽撞!”那老婆子唠叨着。“来得这么迟。这儿不是客店。这儿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么办呢,妈妈?我们迷了路了。这样的天气,我们又不能在露天下过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坏,”绥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说,驴子!”乞乞科夫说。

“您是什么人呀?”那老婆子问。

“是一个贵族,妈妈。”

贵族这个字,好像把老婆子有些打动了。“等一等,我禀太太去,”她低声说着,进去了,两分钟之后,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风灯。大门开开了。这回是别的窗子里也有了亮光。马车拉进了大门,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这屋子在黑暗里,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边照着些从窗子里射出来的光;屋前还有一个水洼,灯光也映在这上面。大雨潺潺地注在木屋顶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儿们发着各色各样的叫声;一匹昂着头,发出拉长的幽婉的声音;它怀着一种热心,仿佛想得什么奖赏;别一匹却像教会里的唱歌队一样,立刻接下去了;夹在中间,恰如邮车的铃铛一般响亮的,是大约还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后压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坚定的,狗式的,大约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为合奏一到顶点,它就像最低弦乐器似的拼命地叫起来了;中音歌手们都踮起脚趾,想更好地唱出高声来,大家也都伸长了颈子,放开了喉咙;独有它,最低弦乐演奏者,却把没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领子里,蹲着,膝髁几乎要着地,忽然从这里起了吓人的声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发了响,发了抖。只要听到这样音乐似的各种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这村子是很体面的;但我们的半冻而全湿的主角,却除了温暖的眠床之外,什么也不理会。

马车刚要停下,他跳出来,一绊,几乎倒在阶沿上了。这时门口又出现了别一个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样很相像。她领乞乞科夫走进屋里去。经过这里,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内部;屋子是糊着旧的花条的壁纸的;壁上挂着几幅画,一律是花鳥,窗户之间挂有小小的古风的镜子,昏暗的镜框上都刻着卷叶。镜子后面塞着些信札,旧的纸牌,袜子,或者诸如此类;还有一口指针盘上描花的挂钟……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么也没有看到了。他觉得他的眼睑要粘起来,仿佛有谁给涂上了蜂蜜一样。再过了几分钟,主妇出现了,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可见她是匆匆忙忙地走出来的,颈子上还围着一条弗兰绒的领巾。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们中的一个,如果没收成,受损失,是要悲叹,颓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地,即使是慢慢地,总把现钱一个一个的弄到藏在她柜子的抽屉里的花麻布钱包里面去。一个钱包装卢布,别一个装五十戈贝克,第三个装二十五戈贝克的现货,但看起来,却好像柜子里面,除了衬衣,睡衣,线团,拆开的罩衫之外,什么也没有似的。假使因为过节,烤着酪饼和姜饼的时候,旧的给烧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这拆开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没有烧破,也还很可以穿呢,我们的省俭的老太太大约还要使这罩衫拆开着躺在抽屉里,终于和许多别样的旧货,由她的遗嘱传授给哪里的一位平辈亲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说是为了他突然的登门,惊动了她了。

“不要紧,不要紧!”那主妇说。“上帝竟教您来得这么晚!又是这样的大风雨!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应该请您用点什么的,可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实在不能预备了!”

一种奇特的骚扰打断了主妇的话,乞乞科夫很吃了一吓。这骚扰,也像忽然之间,屋子里充满了蛇一样;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静了;他知道,这是挂钟快要敲打时候的声音。接着这骚扰,又发出一种沙声来,到底是敲起来了,聚了所有的力量,两点钟,那声音仿佛是谁拿了棍子,敲着一个开裂的壶,于是钟摆又平稳下去了,重新来来往往地摆着。

乞乞科夫向主妇致谢,并且声明自己一无所需,请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张眠床之外,他是什么也不希望了的。这时他想问明,他究竟错走到什么地方来了,到梭巴开维支先生的村庄去,还有多远,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却道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姓名,姓这的地主,是哪里也没有的。

“那么,玛尼罗夫,您许是知道的罢?”乞乞科夫问。

“那是怎样的人呀,玛尼罗夫?”

“是一个地主,太太。”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姓名,没有这么一个地主的。”

“那么,这里的地主全是些什么人呢?”

“皤勃罗夫,斯惠宁,卡拉派且夫,哈尔巴庚,忒累巴庚,泼来卡科夫。”

“都有钱没有呢?”

“没有,先生,这里是没有什么有钱人的。不过这有二十个,那有三十个魂灵罢了;有着百来个魂灵的人,这里是没有的。”

乞乞科夫这才明白,他竟错走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了。

“那么,您可以告诉我,从这儿到市上去有多么远吗?”

“总该有六十维尔斯他罢。我真简慢了客人,竟什么也不能请您吃!您高兴喝一杯茶么,先生?”

“多谢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张床,就尽够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这么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请您躺在这张沙发上面罢,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垫被,一个枕头和一条手巾来!天哪,这样的天气!就像怪风雨呀!我这里是整夜的在圣像面前点着蜡烛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后和一边,都龌龊得像野猪一样了。这是在哪里弄得这么脏的呢?”

“谢谢上帝,我不过弄得这么脏;没有折断了脊梁,可还要算是运气的!”

“神圣的耶稣,您在说什么呀?您可愿意给您的背后刷一下呢?”

“不不,多谢您!请您不要费心!还是请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罢!”

“听着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经拿了灯走上阶沿,搬进垫被来,并且用两手一抖,绒毛的云便飞得满屋,主妇于是转过脸去,对她说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爷在着那时候的那样子做,以后就拍一拍,刷它一个干净。”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垫被上铺上布单,放好两个枕头,一面说。

“哦,床算是铺好了!”主妇说。“请安置罢,先生,好好地睡!您可还要什么不?也许惯常是要有人捏捏脚后跟的罢。先夫在着的时候,不捏,可简直是睡不着的。”

然而客人又辞谢了这享乐。主妇一出去,他连忙脱下衣服来。把全副披挂,从上到下,都交给了菲替涅,她说过晚安,带着湿淋淋的收获,走掉了。当他只剩了独自一个的时候,就颇为满足地来看他那快要碰着天花板的眠床。他摆好一把椅子,踏着爬上眠床去,垫被也跟着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从绽缝里挤了出来的绒毛,又各到各处,飞满了一屋子。他熄了灯,拉上羽纱被来蒙着头,蜷得像圆面包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阳透过窗子,直射在他脸上,昨夜静静地睡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苍蝇,现在却向他集中了它们全部的注意:一匹坐在下唇上,别一匹站在耳朵上,第三匹又想跑到眼睛这里来;还有胡里胡涂的一匹,竟在鼻孔边占了地盘,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进鼻子里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个大喷嚏——但也因此使他醒转了。他向屋子里一瞥,这才知道挂在壁上的原来也并非全是花鸟图,他又看见一张库土梭夫的肖像和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老人,穿着像是保惠尔·彼得洛维支时代的红色袖口的制服。挂钟又骚扰起来了,打了九点钟;一个女人的头在门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为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脱了他的衣服的。这一探的脸,他觉得有点认识,他要记出这究竟是谁来,终于明白了可就是这家的主妇。他连忙穿起小衫来,衣服就放在他旁边,燥了,还刷得很干净。于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镜子前面,大声的又打一个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来的火鸡——那窗门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声地啯啯的叫了起来,还用它那奇特的话,极快地向他说了些什么,那意思,总归好像说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回答它一句“昏蛋”。之后,他走向窗前,去观察一下四近;从窗口所见,仿佛都是养鸡场;因为在他眼前的,至少,是凡有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满是家禽和别样的家畜。无数的公鸡和火鸡在那里奔走;其间有一匹公鸡跨开高傲的方步,摇着鸡冠,侧着脑袋,好像它正在倾听什么似的。猪的一家也混在这里面;老母猪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顾着小猪仔,但到底完全忘记,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这小院子或是养鸡场,是用板壁围起来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园,种着卷心菜,葱,马铃薯,甜菜和别样的蔬菜。菜园里面,又处处看见苹果树和别的果子树;上面蒙起网来,防着喜鹊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着大群,飞来飞去,简直像斜挂的云一样。因此还有许多吓鸟的草人,都擎在长竿上,伸开了臂膊;有一个还戴着这家的主妇的旧头巾。菜园后面是农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乱,也不成为有空场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来,那居民们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顶板一旧,就都换上新的了,也看不见一扇倒坏的门,向这边开口的仓库里,有的是一辆预备的货车,有时还有二辆。“哼!这小村子可也并不怎么小哩!”他自言自语地说,并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妇去扳谈,好打交道了。他从她先前探进头来的门缝里向外一望,看见她在喝茶,就装着高兴而且和气的模样走过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么样?”那主妇说着,站了起来。她比昨夜穿得阔绰了,头上已不戴睡帽,换了黑色的头巾。颈子上却还是围着什么一些物事。

“很好的,好极了,”乞乞科夫一面说,一面坐在靠椅上。“您呢,太太?”

“不行呀,先生!”

“这是怎么的呢?”

“睡不着呀。腰痛,腿痛,连脚跟都痛。”

“就会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愿就会好呵。猪油呀,松节油呀,我都擦过了。您用什么兑茶呢?这个瓶子里的是果子汁。”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罢。”

大约读者也已经觉到,乞乞科夫虽然表示着殷勤的态度,但比起在玛尼罗夫家来,却随便说话,没有拘束得远了。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有许多节目,俄国固然赶不上外国,但善于交际,外国人却也远不及我们。我们的交际样式上的许多精微和层次,是简直数也数不清的。一个法国人或德国人,一生一世也不会懂得我们的举动的奇特和差别;他们对一个富翁和一个香烟小贩说话,所用的几乎是一样的调子,一样的声音,纵使他们的心里,对于富翁也佩服之至。我们这里可是完全不同了:我们有这样的艺术家,对着蓄有二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和对那蓄有三百个的全两样;但对他说话,又和蓄有五百个的全两样;而和他说起来,又和对于蓄有八百个魂灵的地主全两样;就是增到一百万也不要紧,各有各的说法。我们来举一个例罢,这并非我们这里,乃是一个很远的王国的什么地方,这地方有一个衙门,又假如这衙门里有一位长官或是所长。当他坐在中间,围绕着他的属员们的时候,我要请读者仔细地看一看——我相信,你们就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威严,清高——有什么还不显在他顾盼之间呢?倘要拿了画笔,画出他来,给他留下这相貌:那简直是普洛美修斯一点不差:一个普洛美修斯!他老雕似的看,他的步子是柔软,镇定,而且稳当。但你们看着这老雕罢,他一出大厅,走近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够认识了;他紧紧的挟着公文夹,逃跑的鹁鸪似的急急地走过去,几乎要失了魂。倘到一个俱乐部,或者赴一个夜会,如果都是职位较低的人们,那么,我们的普洛美修斯是仍不失为真正普洛美修斯的,但只要有一个人,比他大一点,我们的普洛美修斯可就要起一种连渥辟提乌斯也梦想不到的变化:比苍蝇还要小,他简直化为几乎没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尘沙了!“然而這岂不是伊凡·彼得洛维支吗?”有人看见了他,就会说,“伊凡·彼得洛维支还要高大些,这人却很小,又很瘦;他总用大声说话,也总不笑的,但这人,哼,却小鸟儿似的啾啾唧唧,而且总在陪笑哩。”然而走近去仔细一看——也还是伊凡·彼得洛维支!“阿呀,这样,”人就对自己说……然而我们还是再讲这里的登场人物罢。我们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经决定,不再客气了;他于是拿了一杯茶,加一点果子汁,谈起来道:

“您的村庄可真的出色呵,太太。魂灵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妇说,“可惜我们光碰着这样的坏年头;去年又来了一个歉收,连上帝都要发慈悲的!”

“可是农奴却都显得活泼,屋子也像样。但我想请教您:您贵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罗皤契加,十等官夫人。”

“多谢。还有您的本名和父称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么?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个嫡亲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可是您的贵姓是什么呢?”地主太太问。“您是税务官罢?不是的?”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着回答道。“我不是税务官;我在外面走,只为着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是经手人?多么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贱卖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对?”

“不,我不大收买过蜂蜜。”

“那就是什么别样的东西。要麻罢?我现在可实在还不多——至多半普特。”

“唉,不的,太太,我要的是别样的货色,请您告诉我,您这里可死了许多农奴没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个!”那老人叹息着,说。“还都是很出色,会做事的。自然也有些在大起来,可是有什么用呢,毫没力气的家伙,税务官一到,却每个魂灵的税都要收。他们已经死掉了,还得替他们付钱。上礼拜里,我这里烧死了一个铁匠,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也知道做铜匠手艺的。”

“莫非这村子里失了火吗,太太?”

“谢上帝不给有这样的灾殃!如果是火灾,那可就更坏了。并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烧死的。火是从他里面的什么地方烧出来的;他真也喝的太多了,人只看见好像一道青烟,他就这么的焦掉了,一直到乌黑的像一块炭;唉唉,是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呢。我现在简直全不能坐车出去了。这里就再没有人会钉马掌。”

“这是上帝的意志呵,太太,”乞乞科夫叹息着说,“违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唠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们让给我吗,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让什么呀,先生?”

“唔,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经死掉了的。”

“我怎么能把他们让给您呢!”

“唔,那很容易。或者我问您买也可以。我付给您钱。”

“但是,怎么办呢?我实在还不懂您。您想把他们从土里刨出来吗?”

乞乞科夫知道这老婆子弄错了目标,必须将事情解释给她听。于是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明了这所谓让与或交易,不过是纸面上的事,而且魂灵还要算是活着的。

“但是,您拿他们做什么用呢?”老婆子说,诧异地凝视着他。

“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们是死了的呀!”

“当然,谁说他们是活的呢?正因为他们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亏。您仍旧要付人头税,我就想替您去掉这担子和麻烦呵;现在懂了没有?不但去掉,我并且还要付您五个卢布呢。您现在明白了罢?”

“我还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踌蹰着,说,“我向来没有卖过死人。”

“这有什么稀奇!如果您卖过了,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为这真的值钱的吗?”

“不不,我自然并不这么想。这怎么会值钱呢?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的!但使我担心的,却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

“这女人可真的是胡涂,”乞乞科夫想。“您听我说,太太,您再想一想罢!像他们还是活着一样,付出人头税去,这是您的很大的损失呀。”

“阿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断他的话。“三礼拜前,我就又缴了一百五十卢布,还要应酬税务官。”

“您瞧罢,太太,您再想想看,从此您就用不着应酬税务官了,因为纳税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担子我挑了去,连税契的经费也归我出。您明白了罢!”

主妇沉思了;她觉得这交易也并不坏;不过太新鲜,太古怪,也恐怕买主会给她上一个大当。他从哪里来的呢,只有上帝知道,况且又到的这么半夜三更。

“那么,您可以了罢,太太,”乞乞科夫说。

“老实说,先生,我可向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呢,那是有过的,还在三年前,我把两个娃儿让给了泼罗多波波夫,一百卢布一个;他高兴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们连饭单也会织的。”

“现在说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实说,我首先就怕会吃亏呢。你到底还是瞒着我;先生,也许他们是……他们的价钱还要贵得远的。”

“您听我说,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们怎么会值钱;您想想看!这是废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没用处的废料呀!譬如您得了旧货,我们来说破布片罢:那自然是还值些钱的,纸厂还会来买它。然而他们,却什么用也没有了!好,请您自己说,他们还有什么用!”

“那是一点不错的!自然什么用也没有。但使我担心的,也就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呵。”

“我的上帝,这真是一匹胡涂虫,”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对着自己说。“总得说伏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这该死的老家伙!”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在额上拭着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恼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阔人,尤其是官员,如果和他们一接近,就知道关于这些事,就和科罗皤契加一式一样。一在脑袋里打定了什么主意之后,你就是用十匹马也拉它不转。无论怎样抗辩,都没有用。纵使说得大白天一样明明白白,也总像橡皮球碰着石墙壁似的弹回来了。乞乞科夫拭过汗,就又想,用了别样的方法,来打动她试试看。

“太太,”他说,“您是不管我说什么,还是只顾自己说什么呢……我付您钱,十五卢布的钞票;您懂了没有?这是钱呀,路上是不会撒着的。比方您卖出蜂蜜去,什么價钱呢?请您说一句罢!”

“一普特十二个卢布。”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没有卖到十二个卢布的。”

“真的,先生!”

“现在您看,这是蜂蜜呀。到您能够采取它,恐怕要费一个年头,一整年的心计,辛苦和手脚的。马车载着到各处走,保护那可怜的蜂儿。一冬天还得藏在窖子里。您瞧就是!但死魂灵,却是不在这世界上的了。您并没有吃辛苦,费手脚。他们的离开这世界,给您的府上有损失,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一面,十二个卢布是您一切心计和辛苦的报酬,而这一面,您什么力气也不花,进益却不止十二个,倒是十五个卢布,而且并非银的,却是很好看的滴蓝的钞票哩。”乞乞科夫用这么强有力而且发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战场之后,他以为这老婆子的终于降伏,大约是可以无疑的了。

“一点不错,”那地主太太说,“我是一个可怜的不懂世故的寡妇,还是再等一下,等有别的买主到这里来罢。我也可以比一比价钱。”

“不要闹笑话,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说什么了。谁会来买这东西呢。他要这做什么用呢?”

“也许凑巧可以用在家务上的呵……”老婆子反对道——但她没有说完话张开嘴巴,吃惊地看定他,紧张着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务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那里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园里,到夜里好吓雀子吗?对不对?”

“神圣的耶稣,救救我们罢!你说着多么可怕的话呀!”那老婆子说,划了一个十字。

“另外还有什么用呢?坟和骨头,还是您的。这买卖不过是纸面上的事。究竟怎么样?您至少总得回答我一句。”

那老婆子又沉思起来了。

“您只在想些什么呀,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我可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是哩。您还不如买点麻去罢?”

“什么,麻!谢谢您!我要的是别的东西,您却拿您的麻来噜苏。给麻静静的麻它的去罢!如果我下一次来拜访,恐怕要买麻也难说的。那么,怎么样呢,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上帝知道,这真是古怪透顶的货色,我向来没有经手过的。”

这时候,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愤愤的抓起一把椅子,在地板上一顿,并且诅咒她遭着恶鬼。

说到恶鬼,地主太太就怕得要命。

“阿呀呀,不要提它了!上帝也在的!”她脸色发青,叫喊说。“就在两三天前的夜里,我梦里总是看见它,看见这地狱胚子。祷告之后,我卜了一回牌,可确是上帝差来罚我的呀。它的模样真可怕。它的角,比公牛的还长。”

“我希望您不至于看见一打!我还不及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博爱;我一看见一个可怜的寡妇没处安身,没法生活……那还是和你的田地都完结罢。”

“阿呀呀,你在这里说着多么怕人的话呀,”老婆子惴惴地看定他,说。

“真的,没有别的话好说了,简直没有——您不要怪我说的直白——就像一匹锁住的狗,躺在于草上;自己不吃草,却又不肯交给谁。您田地里的所有的出产,我都要买,因为我是也在办差的……”这里他顺便撒了一点谎,并不希望好处的,然而很有效。

这“办差”的话,给了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一个深的印象了;她说话,几乎用了恳求的声音:“为什么你就立刻生气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么暴躁,我倒不如不要回嘴的好了。”

“哪里哪里,我全没有生气呀!所有的事情比不上一个挤过汁的柠檬。我会气恼吗?”

“好咧,好咧。我拿十五卢布钞票把他们让给你就是。不过有一件事,先生,办差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如果你要麦呀,荞麦粉呀,压碎麦子呀,或是肉类的话。”

“不会不会,太太,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着三条小河似的,流下他脸孔来的汗,一面说。他还询问,她在市里可有一个在法院里的密友,全权代理或相识者,可以办妥那订立合同和一切其余的必要的例规的人。“有的,那住持,希理耳神甫;他的儿子是在法院里的,”科罗皤契加说。乞乞科夫就托她寄一封委托书去,还至于自己来起草稿,省得老婆子写些无用的废话。

(摘编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死魂灵》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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