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晓波
黛玉是个好老师。
黛玉很懂得学法。其实,学法并不神秘,无论学什么,从不会到会,秘诀就是重复,当然,刻意地重复练习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古人早就归纳了学习诗文最好的方法,也无非重复而已:第一,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理自知。第二,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第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第四,书读千遍,其义自见……这让我们想起道教书籍中一种成仙之法:读《黄庭经》三万遍,自然百神受炼,五脏结华,飞升上清,羽化登仙。所谓“百回读”“读千遍”“破万卷”等,核心就一“读”字,百回千遍地读,目的就是要彻底背诵下来。这是成学的方法,更是成才的基础。背熟的诗词文章多了,积累的词语就多了,自然就会“義自见”“理自知”。经典诗文背诵多了,还会从文体、词汇和句式等方面吸取文言精华,作诗不但“也会吟”,甚至会“如有神”。
故而,黛玉为香菱“传道”之后,随即给香菱布置了家庭作业,说:“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诗,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又画出重点,叮嘱香菱,“你只看有红圈儿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王维留存后世的诗大约400余首诗,黛玉选了100首推荐给香菱。黛玉不是那种“拾到篮里都是菜”的老师,而是运用脑髓,放出眼光,仔细品鉴,认真挑选那些习题。试想这些个“红圈儿”,是黛玉阅读揣摩多少遍才得出来的呢?好老师,并不全是靠先天禀赋过人,更多的是靠她自觉的努力和追求。如今的老师“传道”之后,紧跟着就是做《高考诗歌鉴赏专项测试300题》,学生如果不能把这300题做完,将大惭愧,将大后悔。只有在题海玩命地扑腾,才有望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小命。事实上,只有重复到刻在脑子里,才能成为自己的货;眼前过了300题,皆流水落花春去也,脑子里仍然空空如也。
黛玉让香菱先背诵王维、杜甫、李白的四五百首诗,这才算“作了底子”,属于打基础的东西;离修房盖楼还差着老远的距离呢!待香菱读完王维的一百首五言律诗,又要换杜律时,黛玉问她:“共记得多少首?”那意思就是你不能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一定要烂熟于胸,“细心揣摩透熟”。我们很熟悉“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句俗话,无论做什么事情,要想做得好,都需要下相当的“功夫”。说功夫,极易想到中国武术,武术是一门典型的功夫,行话叫“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语文教学亦如传统武术,没有功力,学了一大堆招式、操练了许多套路,也都是派不上用场的花拳绣腿;功夫到家,一招足矣。金庸《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练“降龙十八掌”,就会第一招“亢龙有悔”,但功力深厚,势大力沉,任谁也招架不住,可谓招简功深。
语文教师教学的功力就在于大量背诵,彻底背诵,没有“大量背诵”就不可能有积累,没有“彻底背诵”就不可能有语感!如果没有大量背诵、彻底背诵,任何一种语言都是难以学好的。读胡文辉所著的《现代学林点将录》,我特别折服于20世纪前半叶那一代教书先生的读书功夫。他们不但读书多,读得精,且动辄就把一大部头的书背下来,真是了不得的读书功夫。譬如,做过中学教师的钱穆9岁就能背诵《三国演义》;茅盾、吴宓、闻一多等年轻时皆把全本《红楼梦》背得滚瓜烂熟;巴金少年能背诵200余篇的《古文观止》,钱锺书少年时能背诵《左传》……没有背诵积累,肚里必然没货,怎么可能出口成章呢?有则笑话,讲某秀才作文,苦思冥想抓耳挠腮难以成文。其妻问之:“难道你写篇文章比我生小孩还难吗?”“难多了,你生孩子是肚子里有东西,我这是肚子里没有东西啊!”当然,年龄大了记不住,或没时间背诵等都是挺自然的托词。窃以为,喜欢就会记住,之所以记不住,背不会,主要是你不喜欢。特别喜欢的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然而,黛玉并非要求香菱单纯地死记硬背,而是在背诵的基础上“细心揣摩透熟”,所以香菱阅读了王维的诗后,黛玉即追问:“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所谓滋味,无非感觉而已。讨论诗所需的唯一前提,就是学诗者对诗的微妙意味有所触动,有所感觉。哲学家陈嘉映的哲学著作《从感觉开始》,第一句话如是说:“我们的确要从感觉开始。要是对所讨论的没有感觉,说来说去不都成了耳旁风?”所有的阅读都是从感觉开始的,感觉是思维的起点,没有感觉就没有思维,没有自己的感觉就没有自己的思维。诗文由语言组成,而文学语言由感觉组成。文学的世界,说到底是一个由语言营造的感觉的世界。阅读诗文说到底就是用自己细微的感觉去感受,写诗作文说到底就是写自己的感觉。香菱读了王维的100首五言律诗,真正读出了感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对黛玉说:“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这时,黛玉才与香菱进行“对话”,研讨诗歌的“滋味”。
黛玉为何让香菱先学王维的五言律诗呢?窃以为,王维在李白、杜甫之后,于唐诗实力排行榜中位列第三,已被世人公认。盛唐这三大诗人,李白是天生的炽热,杜甫性喜精雕细刻,最平淡自然的是王维。王维的诗让我们想起“世界上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苏轼赞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即王维的诗画面感特别强,他总能使一些事物从混沌的世界中脱颖而出,鲜明地呈现出来。相比李白的豪放、杜甫的沉郁,王维的诗句则显得不动声色,总是真诚地写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点生活。他的平淡,是人品,也是文品。从某种程度也可讲,王维的诗门槛比较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等等,写的都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风景,用钱穆的话形容,即“亲附人生,妙会实事”,简洁易懂,便于初学者模仿,但它又永无止境。可见,黛玉善教也体现在她将李白、杜甫、王维的诗都“细心揣摩透熟”了,用今日的话说,就是吃透了教材。教师只有熟悉教材,吃透教材,才能提高教学效率。
当然,黛玉教香菱作诗,没有把自己对诗歌的感悟先告诉香菱,而是先倾听。这是师生互相尊重的开始,师生只有在真诚、平等的对话中,才能激发智慧的火花。香菱讲了自己阅读王维诗的感受之后,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黛玉一句“何处见得”问得好!中国香港哲学家李天命曾提出了思考三基式,为方便记忆,他归纳为三个问句,第一句即“这是什么意思?”第二句即“这有什么根据?”黛玉先问香菱理解的“滋味”是什么意思,再问有什么根据。这两条问式听起来很简单,但善于落实运用,则妙用无穷。我们作文讲话有种思维陋习,即惯用套话空话来想当然地回答问题,一句“有什么根据”就使之站不住脚了。针对黛玉的追问,香菱随即结合自己上京路上的所见,谈了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直”和“圆”二字的妙处,谈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中“余”和“上”二字的精准,连宝玉听了也说“可知三昧你已得了”。然而黛玉并不满足于学生的这些收获,又进一步把陶渊明的诗句翻出来,点拨香菱:“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黛玉这一点化,使学生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了。
西方艺术上有模仿说,那是主张艺术家模仿自然;中国没有模仿说,但中国作家却喜欢模仿别人的作品。中国近现代文化基本是模仿外来的东西。譬如弘一法师加工流传全国的不少曲目,其很多曲子就是外国人的,他只是填个词就让国人都以为是他的创作了。流传至今的名曲《送别》,曲调就取自约翰·P·奥德威作曲的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即使他所填之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亦是饱学唐诗宋词的人都能从古书里信手翻出的句子。不过,古人不叫模仿,也不叫套作,而叫抄或偷。有道是“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唐代诗僧皎然曾写出一个诗家现象——偷语。譬如王之涣《登鹳雀楼》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之名句,李白偷来就化成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再到杜甫的《旅夜抒怀》就化成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了。偷语妙在“化”字上,要化为自己的,这就如人吃了猪肉,就是要把猪的血肉吸收消化为自己的血肉,总不能吃了之后在自己的脸上或什么部位长出一块猪肉来。所谓站在巨人肩上,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在人家的经验里吸取对自己有用的成分,经过吸收消化,用他人之意而翻出新的 内蕴。
黛玉之所以能用陶渊明的诗句点化香菱,乃因为她就是善于吸收脱化的写作高手。她的《桃花行》:“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显然也偷了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她的《葬花吟》诗,也有许多前人的影子。高考作文明令禁止“套作”,那是由于有些笨贼“公行劫掠”他人整篇文章,未能真正领悟“脱化”之三味。然而,能自如地脱化他人的诗句,前提是大量阅读,彻底背诵,岂能随随便便就脱化出耀目的亮点?黛玉有过硬的专业素养,是真正懂得脱化的高手;就像老唐家种了番茄,黛玉“偷”来做成了番茄酱,谁能说这番茄酱还是那番茄?黛玉能如此点化香菱,确是一位好老师!
(山西省阳泉市阳泉三中;04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