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桥畔睡美人

2019-03-23 10:59彭文斌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9年11期
关键词:安仁严嵩

○彭文斌

万丈阳光携浩荡春风跃入钤阳湖。钤冈岭修行于云雾中,有一种水墨天成的气质。

黛色万年桥,本有一个神秘的民间故事,一夜之间,被哪位仙人霍地托出湖面。我想起某个画面中反弹琵琶的女子。是的,走过近500年,万年桥依旧有惊艳的身姿,精致玲珑,与我隔水浅笑。

湖水悠悠冲刷着沙滩,构成一弯月牙。无数的残瓦断砖冷寂地匍匐于岸边,犹如古老的文字,正努力地试图向我叙说往事。有几人还记得,秀美的钤阳古镇、昔日的分宜老县城,便沉睡于这万顷碧波之下?

风吹不尽浩渺湖水,雾遮不住妩媚群山。那水深处的城,是永远令我情意缠绵的睡美人。

我无缘见识古城的容颜。1958年,为修建江口水库,整座分宜县城沉入湖中,成为龙宫泽国。那时,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关于古城的信息,多半来自老人的口耳相传。父亲在求学的黄金时段基本待在老县城,这是令我羡慕的事情。钤阳书院、孔庙、城隍庙、万年桥,这些带磁性的名字,仿佛乡戏里的唱腔,在我的记忆里绕梁,令我魂牵梦萦。

雨季还未来临,春风刚刚出发。万年桥浮在碧波上,让阳光变成鳞片,让野树变成利爪,是的,它多么像一条闯过时间劫波的龙,安安静静地横卧在那儿。一切是非变得多余。万年桥,只愿意守望着城,它们是珠联璧合的关系,它们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我的脚下,应该就是安仁驿遗址。每一块砖石都藏着一个人影,宋朝的刘克庄便是其中的一位。他用文字记录了彼时的安仁驿情景:“偶向溪边洗客尘,数株如玉照青艹频。凄风冷雨分宜县,赖有梅花管领人。”那时,县城无城墙,只是个小镇,幽藏于黛青的群山中。毕竟,宋朝雍熙元年(公元984年)八月,分宜才从宜春县析十乡之地另起炉灶立县,一穷二白,窘迫得很。我绕着安仁驿的大概位置反复走动,像宋朝的那个赵文,“道傍聊下马,剔藓读碑铭”。万年桥沉默地看着我。远山若即若离的,渴望入画,又半掩蛾眉。是啊,我不过是偶尔兴起的游子,很快便要远行,这片山水,又将为谁展开画屏?

安仁镇位居袁河之滨、钤冈岭北麓,故而后来又称钤阳镇。成为县治后,安仁迟迟没有护城之墙,直到明代正德七年(公元1512年),筑墙的梦想终于成真,虽然城墙的周长不过628丈,城门仅有4座,但总算可以安心居家过日子了。等到宋应星做分宜县教谕之时,县城的版图进一步扩张,城门也增加到5座。而卢肇、黄子澄、欧阳玄、严孟衡、李香等乡贤的辈出,使这座小城渐渐凸显云蒸霞蔚的文化气象。当然,小城也无法绕开争议四起的严嵩、严世蕃父子。沉默的万年桥,竟然就是由他们建造的。

明代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严嵩将皇帝赏赐的万两黄金捐出,从吴州、洋江等地采来石料,在故乡建成长达1200尺、宽为24尺的石拱桥,此桥有桥墩10座,被命名为“万年桥”。从此,桥据守东门,不离不弃,迅忽即为400多年。是非功过、生死兴亡,唯有袁河一一铭记。

浪花一朵朵盛开,来到岸头,未及脚边,碎了。风没能阻止鸟的高飞和远行。我看万年桥,就是看到了风雨故人,他们含笑伫立于吸水兽边,他们扶着城墙,身后有炊烟升起。

立县之后的500多年间,分宜县尽管没有城墙的庇护,但这并不妨碍其对文明如饥似渴的追慕。宋朝的大师不吝笔墨叙说着分宜印象。范成大在《入分宜》中说:“新喻渡无桥,分宜桥有栏。孰欤两徼吏,贤否已判然。”他从细节入手,盛赞了当时分宜地方官吏的作为。朱熹则一边光大理学,一边欣赏着分宜的景致,曾道:“寒水粼粼受晚风,轻舠来往思无穷。何妨也向溪南去,徙倚空林暮霭(一作“蔼”)中。”杨万里甚至在旅店遇到同乡,可谓无巧不成书,他提笔挥毫道:“在家儿女亦心轻,行路逢人总弟兄。未问后来相忆否,其如临别不胜情。”钤阳书院作为读书人的灵魂之地,在几百年的风雨中书声不落、书香不绝,成为历代分宜人斯文的地标。

一切,终究被水覆盖。浩浩荡荡的钤阳湖,拽断了我的乡愁。我进入不了分宜的城门。尽管万年桥凌水而来,意在做一个向导,可是我注定只能望水而叹,空自惆怅。

冷风里,我在想,从立县至今,分宜坚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种骨子里的倔强和坚守,似乎与万年桥殊途同归。我的目光缠绕着一座桥,像苎麻,渴望演绎一匹夏布的传奇。我无法登桥幽思,只能吮读典籍里的文字。

脑海里浮起那篇《分宜县万年桥记》,作者是明代权臣严嵩。我曾经在严嵩故里介桥古村的中学读书,耳里塞满民间传说。有一点毋庸置疑,严嵩将青春年华留在分宜老县城里。正基于对故乡的情感,他很赞成将东门浮桥改建成石拱桥,并不惜大手笔。龙、虎、狮、象、白鹤、凤凰等珍禽异兽,海棠花瓣、缠枝牡丹等奇花异草,随着雕刀与石头的反复交锋,与一座明代的桥梁结缘,不再分离。斯人已逝,而桥只管守着自己的坐标,不理会是与非,丰水时与湖一体,枯水时水落桥出。

那个悲剧式人物郭奎在朱文正帐下做幕僚时,给分宜留下《早发分宜县》和《出昌山峡遇雨》,前者写得悲凉:“夜半荒鸡鸣远村,板桥斜出县西门。征人衣上霜如雪,犹未曾承国士恩。”后者,表达自己得遇明主之幸,即便天气恶劣,依然坚信“手持和氏璧,袖有太公符”。谁也没有预料,由于朱文正的错误抉择,郭奎惨遭坐诛。同为分宜过客,命运各有轨迹。彼时,分宜的东门、西门,应该都是木板浮桥,袁河的水时而湍急,时而不动声色,它是最忠实的史官,自始至终没有缺位。

我凝视着沧浪,甚至为一朵迎着阳光和春风跳跃的浪花欢喜。那是古城从来没有失传的言语。

沉睡于钤阳湖里的还有宋应星的数年黄金岁月。从明代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至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宋应星猫在分宜县教谕一职上,把写作课进行到底,先后写完《野议》《画音归正》《卮言十种》以及不朽的科技巨著《天工开物》。分宜发达的农业、手工业成为宋应星写作的不竭源泉。这1000多个日子,成为分宜时间皇冠上的明珠。

沿着月牙状的沙滩,我尽可能靠近万年桥。那些青石已经发白,桥已是银须如雪了。我不知道它还能走多远。我只知道,有万年桥的身影,就能找到进入故乡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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