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如斯(二)

2019-03-22 02:26北风三百里
花火B 2019年1期
关键词:棋子

作者简介:

北风三百里,已出版《有琉璃瓦》。

生于北方,海外求学。

想写许多书,走万里路。听风声猎猎,打马江湖。

前情提要:江代替父亲出席棋界前辈葬礼,结束时在门前遇到了旧相识简南,又因为护照出问题不得不借宿他在J国的住处,勾起一段往事……

01.

第二天的练习赛,叶简南一着不慎,中盘负于祁翎。

复盘讨论的时候,江老师和清洁阿姨聊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也不知道我女儿从哪捡了一只小鸡,喂它东西也不肯吃,真是头疼死了……”

“叶简南,”祁翎忽地抬眼看他,“你下错了,刚才那步不是这么走的。”

他这才回过神来。

后半盘叶简南也频频走神,满脑子充斥着莫名的叽叽的声音。直到围棋课散了,他抬起头,恍然间竟不知道今天都做了什么。

学棋的走得七七八八,他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从棋室出去要经过一片草坪,叶简南仿佛又产生了幻听。

叽叽。

叽叽叽。

他烦躁地摇了摇头,余光赫然看到草坪上蹲了一人一鸡。

江墨伏低身子,缩成了一小团。小鸡呆呆地站着,偶尔抬头虚弱地叫一声,但大部分时间紧闭着双眼。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江墨也不抬头,只是低头盯着那只小鸡。

叶简南叫她不应,俯身一看——竟然在哭。

在叶简南短暂而辉煌的童年生涯中,面对过许多复杂的棋局。但直面女孩哭泣这一世界级难题,还是第一次。

他结巴着说:“你、你哭什么?”

江墨揉了揉眼:“它会死吗?”

看了看小鸡的状态,叶简南说不出那个结局。仿佛明白了他的沉默,江墨更卖力地哭起来。

“你为什么要给我养,我养不活啊……我该喂的都喂了,它不吃怎么办?小鸡要、要死了,都是我害死的……”

叶简南彻底蒙了。

定了定神,他问:“你喂它什么?”

“虫子。”

叶简南犹豫着蹲到了江墨的身边。鸡命关天,一切因他而起,他也不能这么撒手不管。

“会不会……”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江墨的肩膀,“它不吃虫子?”

“书上画的不都是小鸡吃虫子吗?”

“书上画的也不一定对啊,”叶简南这小崽子看着循规蹈矩,还颇有些反叛精神,“你……你有没有试试小米?”

两个小孩翻箱倒柜,把棋堂的厨房折腾得像黄鼠狼来过。叶简南往碗里放了点水和小米,小鸡总算赏脸啄了几口。

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天已经黑透了。

“最近先这么喂吧。”叶简南疲惫地站起身,思量对局已经够累的了,谁料到下课还要养鸡。

江墨点点头,又追问道:“那你还会来帮我吗?”

他本想拒绝,可是看到江墨一双饱含期待的眼,话说出口却变成:“会。”

棋堂的无尽夏迎风而晃。江墨抱着膝盖坐在草丛里,眼角还挂着眼泪,脸上却有了笑意。叶简南愣了愣,因为棋局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放松下来,连着嘴角也忍不住弯起一道弧度。

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有的时候,一承诺……就是许多许多年。

翰城小学图书馆。

管图书馆的李老师是个棋友,通过一点小小的权力给图书馆进购了不少棋谱珍本。这些棋谱除了他,就是一个叫叶简南的孩子在借。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偶尔还会在无其他人的图书馆里对弈一盘。

叶簡南今天又来了。

李老师热情地张罗:“欸,简南,我又进了几本常刀九段的棋谱集,你看不看?”

“不用了,李老师,我上次借的几本还没看完呢。”

“啊?那你来做什么?”

“李老师,”叶简南咬咬牙,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你能不能帮我找几本书?”

李老师看出了奇怪:“哪本?”

叶简南眼一闭,心一横。

“养鸡的书。”

五分钟后,叶简南怀抱着《家禽养殖》,面色无常地走上了去棋堂的路。但是,近看会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嘴里还念念有词:“没关系,叶简南,你是棋手,要不动声色。胜而不骄,败而不馁,借几本养鸡的书也不用觉得难堪……”

他到得早,棋室里还没来人。

叶简南偷偷把书藏在桌子底下,看得正入神时,身旁忽地传来一声响动。

叶简南抬起头,祁翎给了他一个狐疑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一看就是心里有鬼。祁翎低头想了想,忽地心里一沉:糟了,叶简南一定是拿到什么“看过以后就可以天下无敌的棋谱”了。

叶简南本来学养鸡就学得心情很沉重了,谁知一抬头,祁翎也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来,彼此的人生都是有着难以言说的苦闷啊。”

十岁的叶简南如此想着。

祁翎心头被“天下无敌的棋谱”压得痛不欲生,屡屡失手,中盘告负。叶简南赢得莫名其妙,只是心思早已飘远,拎起书包就去棋堂后院找江墨。

两个人这些天一心扑在养殖事业上,有时遇到困难,江墨还会鼓励叶简南:“没事的,叶简南,我觉得你在这方面经验已经很丰富了。以后如果你当不成国手,我们就一起开一家养鸡场。”

叶简南眼角抽动,婉拒道:“不用了,谢谢。”

在他循规蹈矩的人生中,还不曾有过这样长时间的不务正业。胜负表上的“败”字越来越多,转眼就到了月底出名次的时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祁翎得了第一名,叶简南则掉到第二名。

棋盤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这是自叶简南问鼎后第一次魁首不保,在围棋班内引起的轰动自然不言而喻。大家纷纷挤到名次表前看热闹,只有两个人心事重重。

一个是叶简南。他自我反省许久,终于得出自己是把过多的心思花在养鸡上才导致如今的退步,暗暗下了和江墨告别的决心。

一个则是祁翎。

按理说,他赢了,是不该这么面色凝重的。但他死死地盯着棋盘,眼神变得更加慌张了。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侠客在修习绝世武功时,先前内力尽失,一时间变成一个废人,但一旦神功练成,便天下无敌,无出其右。

叶简南一定是在酝酿一个绝世奇招,不然,以他的水准,怎么会……怎么会输给自己!

祁翎抬起头,叶简南已经不在了。

“看啊,他根本不在意这一时的得失。”

想到这,祁翎越发面如死灰了。

另一边,棋堂后院。

“你,以后不来了?”江墨惶恐地问。

她怀里抱着的是已经开始换毛的小鸡。鹅黄色的绒毛退去,失去了当初憨态可掬的模样,脖子上秃了一块,翅膀上抽出羽毛,整只鸡长得越发刻薄。

“它现在已经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了,”叶简南低着头说,“我们要考核,我就……不再来了。”

江墨无法反对,哀怨地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

叶简南一边走,一边想:不就是养只鸡,怎么有一种自己是个负心人的感觉啊……

02.

他很快就不用再为自己的离开感到内疚了,因为就在小鸡换掉羽毛的第一个月,江叔叔不堪它的叫声的打扰,只能将它送去乡下的亲戚家。

江墨又哭又闹,却无法扭转乾坤。那大约是她此生第一次面对离别,撕心裂肺不过如此。叶简南草草结束和同学的对局,特意去小花园找到了她。

江墨坐在唯一的那个没被填平的坑前发呆。

她说:“叶简南,它会不会被吃掉啊。”

叶简南说:“不会的,我问了阿姨,她说要留着它下蛋呢。”

可江墨仍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叶简南真是头痛极了。他觉得自从遇见江墨,自己无所不能的人生就开始面临一个又一个难题。养鸡就算了,如今连“如何哄女人开心”这一千古难题也摆到了他的面前。

无奈,他这个人责任心太强,且习惯性把责任归到自己的身上。他觉得既然整件事都是因他而起,那他就有义务一管到底。

“欸,”他忽然眼睛一亮,扣住江墨的手腕,“你跟我来。”

自秋储巷以北,沿河而过,是一条商业街。不同于翰城新区的繁华,这条街上多是百年老店。中药铺,糕点店,卖画具的“今古堂”,还有专门卖棋具的“烂柯社”。

烂柯,围棋别名。传说晋代有个樵夫在山上看到几位童子在下棋,没看一会便发现自己的斧柄已经腐烂了。等他回到人间,百年已过,亲友皆逝。

一局棋,百年老,烂柯之名由此而来。

棋具店的主人姓过,无妻无子,却收养了个小傻子做孙子,给他起名小剪。街上的孩子都欺负他迟钝,只有常来店里和过爷爷下棋的叶简南对他好。

看见叶简南从街的尽头走来,他欢天喜地地冲进门:“爷爷!简南哥哥来了!”

“傻孩子,”过爷爷说他,“看见简南比看见爷爷都高兴。”

小剪嘿嘿一笑,挠挠头:“简南哥哥对剪子好……简南哥哥还带了个姐姐过来!”

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过爷爷闻声抬头。墙壁上悬挂的棋谱被风吹得扬起,拂过两个孩子的面颊。

他摘下老花镜:“小叶子,你干什么?”

过爷爷长得有些吓人。江墨躲到叶简南的身后,充满戒备地打量着店里望不到尽头的货架。

“过爷爷,你那不是有一套……蛤碁石的棋子吗?”

老人闻言猛然抬头,眼睛瞪得比棋子还圆:“你问它干什么?那是顶级的雪印蛤碁,你知道要多少钱吗?”

叶简南急忙辩解:“爷爷,我知道,我……我是想买一粒。”

“瞎胡闹,”老人推开他的手,“你当是买糖啊。”

小剪不高兴了:“爷爷,简南哥要,你就给他嘛!”

过爷爷气得直吹胡子:“要不说你傻,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江墨眼圈还是红的,莫名其妙就被他拉来了这里。她皱起眉看着他:“叶简南,你到底带我来这干什么啊?没什么事,我回去了。”

老人脸色一变。

回过身,他一掌把叶简南按到柜台下。

“哦,原来你买棋子哄小姑娘开心?”

“开不开心……就看您卖不卖了。”

爷孙俩蓦地弹起,老的那个仙风道骨地捋了捋胡子。

“嗯,这个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棋子黑白成双,不能只卖一粒呀。这样吧,小叶子,下个月店里的棋子存货要大清洗,你来给我打下手,我送你两颗棋子好了。”

烂柯社棋子数以十万计,这老家伙纯属趁火打劫。然而,叶简南骑虎难下,挣扎着抽了抽嘴角:“行吧。”

蛤碁石的材料是蛤贝。蛤贝自然生长,花纹、薄厚不一。而雪印蛤碁则指的是花纹均匀且可通体贯穿的蛤碁石,可谓是千里挑一。这样手工打磨出的一副棋子,价值千金亦不为过。但蛤碁为白,与之配套的黑棋用的是那智黑石打磨而成。过爷爷从库房最宝贝的匣子里摸出一黑一白两颗棋子,递给了身后双眼放光的叶简南。

谁知这小子得寸进尺。

“爷爷,你家是不是有打孔机?”

一贯端庄稳重的叶简南冲过爷爷展开一个死皮赖脸的笑:“爷爷,给我们打个孔吧。”

直到走出烂柯社时,江墨还是迷迷糊糊的。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棋子打了孔,孔里穿了根线,便成了一黑一白两条棋子项链。叶简南把黑棋塞进自己的领口,又帮江墨把白棋的戴到她的脖子上。温润莹白的蛤碁石戴在颈间,让一切钻石珠宝都黯然失色。

“别人我敢不保证,”叶简南轻声说,“江墨,我不会走。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就和这颗蛤碁棋子说话。”

“蛤碁与那智黑石会互相感应。”

“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和你承诺。”

03.

夜深忽梦少年事,再醒来时,天光微亮。门外有脚步声,大约是江墨已经起床,正在洗漱。

叶简南坐在床上愣了一会,便将衣服穿好。谁知一开门,却迎面撞上个茫然的背影。

江墨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肩膀单薄瘦削,怔怔地站在书架前。

叶简南有些疑惑,轻声喊:“江墨?”

对方身子一僵,赶忙将手里的东西往下放。谁知手一松,首饰盒子咣当一声坠地,木盒盖翻开,露出一条棕色线绳。

叶简南也愣住了。

棕色的线绳,下面串一颗玉珠,再下面,是一枚打了孔的黑色棋子。

两个人皆有片刻沉默。

翰城终年的温润气候,秋储巷昏黄的灯光,闻道棋堂的折杨柳。童年往事铺天盖地地涌来,江墨低下头,将那智黑石棋子捡起来,装得若无其事。

她问:“你还留着啊?”

叶简南:“一直留著。”

他走到她的身边,接过首饰盒,把它重新放回书架。

江墨的表情很复杂,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抱起手臂,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叶简南,你骗人。”

他顿住了动作。

江墨揉了揉眼睛,转身进了卫生间。关门的最后一刻,她转过身,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竟似开玩笑一般:“蛤碁石与那智黑石才不会互相感应呢,我说了那么多次,你从来没有回来过。”

门被咣当一声关上,叶简南的神色终于显出几分黯然。

昨夜温度又降,他的车顶亦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等他收拾完毕时,江墨已经先下楼等他了。

推开公寓的门,他走进奈县的茫茫白雪中。

大雪把一切都盖住了,脚踩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时候太早,院子里还没别人,叶简南裹紧大衣,沿着地上那串新踩出的脚印走过去。

江墨的步子迈得很大,和她小时候一样,总是大步流星。

停车场停了一辆厢式货车,把叶简南的那辆车遮得严严实实。绕过货车,他忽地愣住了。

他的车窗上覆盖了一层雪。

很薄,很细的雪,把车窗染成一张白纸,上面用手指写出四个大字:要开心啊。

“开心”笔画少,写得还规整些。“啊”字写得潦草,雪花落在上面,糊成一团。

脖颈忽地一凉,他惊叫一声,回头便抓住始作俑者的胳膊。江墨身子一躲,没被抓住的那只胳膊扬起来,往他的脸上糊了一团雪。

他躲闪不及,又好气又好笑。

“你干什么?”

江墨挣脱不开,帮他把雪掸干净。

她说:“叶简南,扯平了。”

沉默片刻,她又说:“叶简南,你开心点。”

你开心点啊。

叶简南低下头,看着江墨黑发上沾染的白雪,心里忽然有了个古怪的念头。

从公寓开车去机场,那念头迅速地生长壮大,让他手指忍不住有些痉挛。他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帮她提行李,陪她办登记手续,给她买了早餐。

直到分离的最后一刻,江墨转过了身。

“叶简南,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那就……再见啦。”

他没有回答,只和她摆了摆手。

她转过身,朝人潮汹涌处走去。叶简南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来。

最后一面?

江墨,既然能与你重逢。

那我就再也不会错过。

04.

L大,理工区女生宿舍,开学第二天。

从奈县回来已经半个多月了,江墨在学校的生活也逐渐回归正轨。闹钟响了三遍,江墨才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对铺的钟冉半梦半醒地坐起身,扒着床栏杆问她:“今天有课?”

“没有,”她叼着牙刷一脸颓废,“我得去给老板做助教。”

“斌老板器重你,别这么丧。”钟冉给她打气。

斌老板即江墨大三的课题导师廖斌。这位五十多岁的软件工程系主任并未被世俗对程序员的偏见所绑架,将软件工程系主任和曲艺社骨干人物的两重身份融合得天衣无缝,且以“对自己实验室学生的个人问题格外关怀”闻名全校。

鉴于他每年稳定促成五对情侣的战绩,江墨他们软件学院内网被L大学子称为“世纪斌缘网”。

除了带他们大三的学生做课题,这些教授还得承包两节低年级的基础科目。斌老板大言不惭地认领了高等数学,然后把改作业、签到这些任务全交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江墨。

江墨去阳台把漱口水吐了,洗了把脸就要出门。

“墨姐,”钟冉伸手死死拽住她,“我求求你打扮一下再出门,让大一新生对未来自己的大学生活有点期待。”

“期待?”江墨翻了个白眼,“进了软件学院,就不要对大学生活有期待了。”

高等数学课在明哲楼三层。江墨进去得迟了,斌老板已经坐在讲台上整理着课件。看见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哼了一声,丢给她一本花名册。

“大三的学姐,一点样子都没有,”斌老板横了她一眼,“点名,点完名上课。”

台下坐了四十多个人。新生刚结束军训,江墨看了一眼台下无数被晒得黝黑的面孔,清了清嗓子,从花名册上的第一个念起。

L大军训时间是出了名长。被训练了大半个月的男生嗓音嘹亮,一声声“到”字似要震裂苍穹,吓得江墨险些跌个跟头。

然而,念到第一页末尾时,她的声音突然停下了。

上一个学生以为点名的学姐没听见自己的答到声,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江墨抬起头,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张明显没经历过军训的白皙面孔。

“江墨?”斌老板看出不对劲,抬眼看着她,“你发什么愣呢?”

她如梦初醒,低下头,格外艰涩地开了口:“叶,简,南。”

“到。”

清朗的男声从教室后排响起。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江墨如芒在背。

她知道他坐在后面,她甚至知道他应该是在看着她,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斌老板却叫住了她。

“别动,坐那等着。”

她绝望地坐了下去。

斌老板的夕阳可能是过于红了,不但唱戏,还要跳舞,不但拉二胡,还要下围棋。叶简南的到来,对他而言是天降大礼。

“久仰大名,”斌老板像古代人似的冲叶简南抱拳,“叶大师可是棋迷圈里的名人啊。”

叶简南还能说什么呢。他后退一步,也像个古代人似的推辞:“不敢当,不敢当。”

“学高等数学的时候,我是你老师。下围棋,你就是我老师了。什么时候有时间,叶大师给我指点一盘,好吧?”

江墨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这个白眼翻得太明显,一下就把她的存在感提高了三倍。斌老板像是忽然发现了这么个学生的存在,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

“对,这是我的学生,也是你的学姐。江墨,下午带你学弟在学校转转,好好招待一下。”

江墨张口结舌,眼睁睁地看见叶简南回过头,朝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学姐,带我转转去吧。”

两个小时后,江墨坐在食堂里,对着学院群里《优秀运动员免试入学推荐名单及信息公示》的文件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叶简南把她的饭卡推回桌子一侧,语气不无揶揄:“江墨,你是不是对我来你们学校念书特别不满啊,从上课就没给我好脸色。”

她瞪了他一眼:“没有。”

沉吟片刻,她接了一句:“扮猪吃老虎,心怀不轨。”

“下午记得带我在学校转转,廖教授委派的任务。”

“我下午有课。”

“你没有。廖教授那里有你的课表,我看见了。”

“叶简南?”她俯过身,格外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现在这么死皮赖脸?当初那个高冷儿童去哪了?”

叶简南对上她的目光,身子微微半仰,神色忽然略带黯然。

“他啊,”他垂下眼看着汤匙,“他死了。”

江墨一愣。

L大中間有条马路,马路以东的建筑也多是新千年以后建造的,因此被称为新校区。马路以西则是原珮大旧址,有山有水,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都更为丰富。

江墨没想到叶简南指名要去老校区的中山楼。

“那栋楼算文物,平常都不开放,你去那干吗?”

“我认认路。”

“认路?”

天有些阴。叶简南抬头看看云彩,若有所思:“这周六有场围棋比赛,在你们学校中山楼举办。”

“是吗?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除了对棋手来说算大事,现在谁还关心围棋?!”

他说得倒也是实话。江墨带着他东拐西拐,总算踏上了通往中山楼的小道。老校区的规划布局也很是传统,条条小路九曲十八弯,路边点缀着山石树木。

“你啊,怎么棋下得好好的,来L大上学了?”

“常老师推荐的我。”

“就是办常刀道场那位?”

“嗯。”

“学什么?”

“投资学。”

“祁翎也来上课?”

“是,不过他高等数学没和我安排在一节。”

“叶简南,你当我傻啊?投资学是经院的,你在软件学院里上高等数学,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对啊,”他倒承认得毫不勉强,“我知道助教是你,就和校领导说我时间安排不过来,特意把高等数学课选到你们系里。”

江墨一时语塞。

抬眼便到了中山楼。大理石浇筑出巍峨的楼宇,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气势逼人。二楼的窗户缝隙里有泥土,竟然生长出了一株鹅黄色的花儿来。

“看什么?”江墨问他。

叶简南目光在木雕的窗框上流连片刻:“好像翰城棋堂。”

他不说也就罢了,他一说,连江墨也想起了那栋古老的建筑。

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忽然反应过来:“叶简南,下雨了。”

中山楼不让进,附近也没有避雨的地方。江墨着急往回跑,叶简南倒是不紧不慢。黑云迅速压过来,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她急走了两步,身后的人却毫无跟上来的意思。

“快走啊!”她急得一把抓住叶简南的手腕,“被淋湿了怎么办?”

人与人相处久了,很多肢体动作都会成为习惯。叶简南体温低,江墨感受到他皮肤的冰凉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握他手腕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

她瑟缩了一下,想放开,叶简南却反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

“那边有个保安亭,”他扬了扬下巴,“躲一会吧。”

雨顷刻之间就大了,江墨被他拉着躲进了狭小的保安亭。老校区的人实在是少,以至于许多安保措施都形同虚设,譬如坏了的报警器和这个从来没人的保安亭。

门被关上,窗被关上,亭外风雨大作。密闭的空间里,他们的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

打闪了。

与叶简南相比,江墨是个极度受不了尴尬的人。她清清嗓子,试图打破保安亭里难熬的沉默:“你周六比赛?”

“是,”叶简南抬眼看她,“你要来?”

“我去干吗?”江墨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没课。”

谁知对方挑起了眉,一脸意味深长:“你来吧。”

“我去干吗?”

“你来,我能赢。”

话说到这份上,江墨已经是骑虎难下。她有点懊恼为什么要和叶简南躲在这保安亭里——这要是在宿舍楼下,她转身离开就能一了百了。

她越不说话,气氛就越尴尬。

雨势一点都不见小,叶简南俯身,几乎是在江墨的耳边说:“周六,来看我比赛,好不好?”

江墨肩膀塌下来,满脸被命运支配的挫败感:“好。”

半小时后,雨过天晴。

叶简南把江墨送到宿舍便转身朝校门的方向走去。校门口停了辆车,驾驶位上坐着个侧脸轮廓极其锐利的男人。叶简南敲敲车窗,对方转过头,露出另一半脸上通红的疤痕。

“上车吧。”他偏偏头示意道。

绑好安全带,叶简南抽出几张卫生纸把头发上的雨水吸干。

“江墨答应了?”

“嗯。”

“真是老谋深算,”祁翎发动汽车,“知道要下雨,还让人家陪你去老校区。”

“心理战。”叶简南舒展了一下脖子。

“我算知道瞿九段以前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为什么?”

“他说你下的棋步步为营,棋风不像好人。”

“不是好人就不是吧,”叶简南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再过几年没有江墨的日子,我就是个死人了。”

03.

周六没有课,江墨一般是会躺尸到中午才起床的。摁了三次闹钟后,她被钟冉的靠枕砸得起了床。

“你是不是忘调闹钟了?”

江墨哼哼唧唧许久,脑中白光一闪,猛然弹了起来。

叶简南的比赛!

周六的清晨,鸟语花香,晨光和煦。宁静忽然被车铃声打破,江墨一个刹车,停到了老校区错综复杂的小道前。

屏息凝神思考半晌,她总算想起中山楼的方位,然而还不等再次出发,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同学,你是本校的吗?”

她回头看去——

身后的女孩气喘吁吁地扶住膝盖,长发高高束起,发梢垂到腰际。即便她已经打扮得相当低调了,仍然遮不住气质本身的艳丽。

那是一种有杀气的美。

江墨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是。怎么了?”

她扶了扶额头,直起身子:“你知道中山楼怎么走吗?”

中山楼?

江墨嘴角一扬,朝她拍了拍后座:“你上来吧,我也去中山楼。”

她这辆小破车,载过钟冉,载过斌老板,还载过图书馆三尺厚的专业书,眼看都要报废了,想不到它有生之年还能载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你去中山楼干吗啊?”江墨微微侧过头问。

减速带让单车颠簸起来,那女孩双手扶住江墨的车座,轻声回答:“看比赛。”

“围棋比赛?”

“嗯。”

江墨莞尔:“你是棋迷?”

对方愣了愣,轻笑出声:“其实……我不太懂围棋。”

八点四十分,棋手陆续入场。这还是江墨第一次来中山楼,谁知前脚刚进门,后脚就听见一声尖叫。

“天哪,那不是霍舒扬吗?”

面前掠过一阵疾风,江墨被突然聚集的人流挤得差点摔个跟头,转过头,被围在人群中的正是刚才被她带过来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显然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记者。

摄像机围了一圈,霍舒扬有些茫然地站在人群中,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微笑。她求助似的看向江墨,目光却在望向她身后的一刹那定住了。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按住了江墨的肩膀。

围观霍舒扬的记者显然也发现了江墨身后的来人。情况一下陷入两难的境地——叶简南,是他们此行的目的;然而霍舒扬,显然是个更大的惊喜。

然而,不等大家雀跃,叶简南身边的男生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江墨眼睛一亮,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躲到了祁翎的身后。

不同于与叶简南四年未见,祁翎每年都会到闻道棋堂探望她爸爸。她就这么眼看着少年人的轮廓被年月拉伸开,肩宽腿长,单是站在阴影里便能给周围带来一种压迫感。

但祁翎其他地方越完美,就越襯得那半张脸阴郁可怖。再加上他对媒体一贯不客气,即便他和叶简南在年轻一代棋手里同样出类拔萃,也少有不要命的记者敢来骚扰他。

“简南,你快进棋室吧,”他对眼前的喧哗视若无睹,“别又拖到最后入场。”

“好,”叶简南点点头,“你带江墨去研究室。”

棋手要入场,记者便没有了缠着的道理。江墨跟着祁翎走向走廊的研究室时,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个叫霍舒扬的女孩子被人群簇拥着,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她是谁啊?”祁翎帮江墨开门时,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有光从研究室照出来,祁翎的五官便淹没在这汹涌的白光里。他的嗓音忽然显得过分克制:“不认识。”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那个陌生的女孩竟然是职业桥牌手,她和祁翎有过怎样的过往?学校的比赛结束后,平湖十番棋之战亦拉开帷幕。江墨和叶简南共同前往棋赛现场,并在路过杭市时拜访了叶简南资助的聋哑学校。老师的一席话引起江墨深思,叶简南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下期连载详见《花火》3B,也可以加《花火》B试读QQ群554945978和我们一起讨论剧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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