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荔酒
作者有话说:不要因为任何人质疑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希望每个你都可以有舒白,愿意做你的终点和只属于你的金牌。
林跃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是发令枪响的前一秒,是跃起跨栏时肾上腺素的激增。
Chapter 1
高三下学期开学,数学老师站在黑板前讲得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舒白瞥一眼老师,动作极快地将手机摆在膝盖上,耳机线穿过校服衣袖,借着袖口的掩饰虚虚地挂在耳边,其中不断传出比赛场上激烈的尖叫。
手机里正在播放的是几天前举行完毕的金象杯女子一百米栏决赛,来自世界各地的运动员站在各自的跑道,目光灼灼地望着不远处的终点。
舒白的视线落在位于第一跑道起跑点的中国选手林跃的身上。
林跃偏瘦,身量不高,齐耳短发,干净利落,身穿鲜红色的选手服,处在人群中,也仍旧耀眼夺目。她抿着唇,无甚表情地活动手腕和脚腕,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选手林跃是本场最有力的金牌竞争者。这或将成为年满十七周岁的她最后一次作为国家队员参加青少组比赛。林跃是否能够顶住压力,不留遗憾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体育记者的激情讲解将舒白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情调动得更加澎湃,拇指捏紧手机,直到指尖泛白。
尖锐短促的提示哨声响起,舒白屏息凝神、全神贯注,比场上的选手更多一份紧张焦灼。
镜头对准林跃。
林跃十指张开,扶住地面,修长笔直的双腿撑起,仿佛一张饱满、蓄势待发的弓。
发令枪响!
白烟袅袅升空,舒白甚至感觉自己也嗅到了赛场上飘散的硝烟味道。
不出所料,林跃率先冲出起跑线,以极快的速度越过一个又一个栏架,跑动带起的风撩起她的额发,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
解说员不住赞叹林跃的干净漂亮,舒白默默地想,其实那里有一块不大不小的伤疤,是训练时磕破头留下的。
只剩下最后一栏,终点就在眼前。
“加油!再快一点!”舒白忍不住喊出声。
然而,耳机里猝不及防地传来咚的闷响,林跃的身影在刹那间跌出屏幕。
突发状况让解说员也静默了,兴奋的尖叫在舒白口中打了个转又落回肚子里。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手机,下意识地以为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一向稳中求胜、几乎零失误的林跃摔倒了。
或许是因为分心,最后一跨时,林跃的前腿抬起的高度明显不够,栏架被掀翻,同时也使得后脚没办法顺利抬起,身体失去平衡,只能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
一百米栏是拼速度的比赛,机会稍纵即逝,一切只在毫秒之间。趁林跃失误,其余的几位选手纷纷越过她,奔向终点。
示意旗被反复挥动,风碎裂的声响即便在潮水般涌来的欢呼声中也鲜明如初。
又过去几秒,林跃才恍如初醒地看向观众席,在唏嘘声中起身,拖着伤腿最后一个冲过终点线。
看着手机屏幕的舒白颓丧地垮下身体,拖动视频的进度条,重复播放林跃摔倒时迷茫的表情。
班主任不知何时出现在教室里,向同学们简单示意:“这是咱们班的新同学,会和大家一起参加高考。同学们互相关照。”
正当舒白盯着屏幕中林跃的脸失神时,一根纤细的手指敲了敲他的桌面:“同学,方便让一下吗?我坐在里面的位置。”
舒白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上课,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藏起手机,无意间一抬头,便愣在原地。
林跃略显不耐烦地皱眉,催促道:“同学?”
舒白腾地起身,原本苍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我、我、我……”
“什么?”林跃不解。
“我、我、我,不……不好意思。”舒白一脸挫败,恨不得伸手把舌头拉直捋顺。
林跃歪歪头,忽然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没关系,结巴不丢人。”
Chapter 2
林跃本人比镜头中更瘦,尖尖的下巴向后缩进立起的运动服衣领里。运动服肥肥大大地罩在身上,衬得她愈加小,同八年前在跑道上一边哭、一边练习负重跑的小姑娘没有区别。
舒白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只听见心脏难得有力地乱跳,想说的话卡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快要窒息。
饶是见惯了各种大场面,如此不加掩饰的视线还是让林跃十分羞窘。她压下嗓音,故作凶态:“看够了就让开。”
舒白自知失礼,歉疚地笑笑,给林跃让出位置。
碍于舒白体质特殊,又稳坐年级第一名,数学老师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上课玩手机这件事,等林跃坐好,便继续往下发试卷。
高三下学期早已不再讲解新知识,所有课程都转变成另一种形式的自习,每天重复着做题、批阅和讲解的简单流程。
虽然是第一天来上课,但是,林跃的课桌上也堆满了试卷。她上下看过一遍,从口袋里摸出一支中性笔,捏在指尖转动。
舒白自以为隐秘地偷瞄林跃,仍旧无法相信一直以来只能透过玻璃屏幕见面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林跃看上去毫无知觉,耳朵尖却一点点变成粉色。她不自在地咬住衣服拉链,渐渐把半张脸都藏在衣服里面,勒令自己专心做题,不准乱想。
林跃的做题速度很快,而且越来越快,像是有谁拿了教鞭在催促她,要她快一点,再快一点。
“其实,”舒白小声地提醒,“你不用急,只要明天上课前做完就好。”
林跃小心戒备地与舒白拉开安全距离:“你有什么事情吗?”
舒白立刻听出林跃的言外之意,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你的粉丝,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认真看过。”
林跃显然不信,嘴巴抿成直直的一条线:“这不好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见林跃不信,舒白着急了,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戳着。
手机页面很快被林跃的比赛视频塞得满满当当,自上而下按时间顺序排列。视频封面中的林跃大多是下巴微抬、咬紧牙关的样子,看上去不怎么漂亮又很倔强。
舒白指着其中一段视频:“这场比赛是你第一次参加国赛,银牌。”
“这是你第一次拿到金牌的那一场。你赛前受了伤,跑完后小腿上全是血。”
“还有这一场……”
林跃不敢置信,猫一样的圆眼睛瞪得大大的:“所以,你喜欢女子一百米栏?好奇怪啊。”
不能怪林跃有此反应,实在是女子一百米栏太过冷门,有许多运动员甚至都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项比赛项目存在,就连林跃自己,也是入队后才渐渐有所了解。
舒白没有否认,他把玩着手机,锁定屏幕又解锁。
林跃不小心瞧见他的锁屏壁纸——红色的塑胶跑道,跑道之间是一道用白石灰堆出的歪歪扭扭的线。因为用得久了,跑道由鲜红色褪成泛着浅灰的棕红。
林跃觉得眼熟,想再多看一眼,舒白又再次锁上屏幕。
正当林跃绞尽脑汁地回忆这是哪里的跑道时,舒白忽然开口:“我只是比较喜欢看你跑步。运动服的衣袖被风灌满,好像下一秒就要托着你飞起来。”
林跃打断他:“那样是鼓风了,会加大跑步时的阻力,所以,我训练时从不穿长袖外套。”
“……”
舒白不想同林跃争辩,她忘记也没什么,只要他还记得就好。
Chapter 3
C市一中最人性化的一点大概就是为高三的苦行僧们保留了每个月一次的体育课,并且允许他们在操场上自由活动四十五分钟。
林跃站在队伍里,不知怎么便回忆起多年前的事。
她八岁时第一次参加运动员选拔,和同来的其他小朋友排成整齐的一列。那时的体育老师像拎小鸡一样拎着林跃的衣领把她摆到主管教练的面前。
教练表情严肃,捏捏林跃的胳膊,又看看林跃的双腿,随即指着跑道说:“跑跑看。”
结果当然是顺利当选。林跃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在一旁围观全程的林国超嘴角难得露出的一点笑意。
会跑步大概是她唯一能让林国超满意的地方。
体育老师的喊声打断了林跃的思路:“林跃同学,可不可以请你为班上的同學示范一下正确的跑步姿势?”
林跃没应声,下意识地往同学身后缩了一下,满脸不情愿。
“林跃同学,可以吗?”体育老师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询问。
林跃抿了抿唇,终于慢吞吞地上前,将外套叠好,放在泛出青绿的草皮上。
假期更换过新的跑道,新鲜的塑胶味道直直地往鼻子里钻。林跃的身体自动自发地调整到备战状态。
根本不用老师要求,同学们迫不及待地围拢过来。
林跃下意识地扫视全场,立刻发现口口声声自称是她的“头号粉丝”的舒白不见踪影。
“老师,舒白在哪里?”林跃直来直往,想到便问了。
体育老师一愣,指着不远处的看台道:“舒白身体不好,在那里休息呢。”
她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舒白果然在。
他的腿上摊开一本书,眼神却是一刻不落地跟着林跃,自然把林跃的心不甘、情不愿全部看在眼里。
见林跃望过来,舒白迅速别开视线,右手紧张地扶住后颈,几秒钟后,还是忍不住转回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这边,林跃拉开架势,脚下用力,身体重心放低,只等老师吹哨。没承想,看台上传来一道虚弱的声线:“老师——”
只见刚才还好好的舒白此时捂住胸口半蹲在地,脸色很差。
体育老师表情一凛,当即大步跑到舒白的面前,小心地扶住他,连声问:“怎么样?需要帮你叫医生吗?”
舒白哑着嗓音,气弱地说:“不用了,老师,我去医务室休息一下就好。”
体育老师仍是不放心,见林跃跟过来,顺手把她推到舒白的面前:“那让林跃同学送你过去吧。”
舒白略微低头,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抿唇偷笑,见林跃歪着头看自己,一时忘记还在装病,钩住林跃的手腕走得飞快。
C中是老牌高中,校区却并不大,操场紧挨着教学楼,转过一个拐角就能完全避开操场上众人的视线。
此时还是上课时间,路上只有舒白和林跃二人。舒白长舒一口气,虚弱从脸上一扫而空,只悠闲地往前走。
“你没生病。”林跃淡淡道,后半句藏在口中没办法吐出来——所以是为了帮她吗?
舒白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跑。”一百米栏,或者其他任何长度。
这随意的一句却让林跃定住脚步,不肯再动。
舒白不解:“怎么了?”
林跃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她难得盯住舒白的眼睛,语气郁闷:“很明显吗?”
“大概是因为我不想把视线从你的身上移开,所以才能发现吧。”舒白坦然承认自己时常偷看,毫无愧色。
林跃自暴自弃:“你是不是很失望?把我当偶像,却发现我根本不喜欢跑步。”
她觉得累,干脆垂下头,肩膀也略微塌下去,但还是忍不住通过额前细碎的发丝间隙看舒白。
舒白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揉了揉林跃的头顶:“不喜欢就不跑,没关系。”
斑驳的树影落在舒白瘦削却宽阔的肩膀,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阳光。
没关系吗?林跃抬起头,眼神茫然如孩童。
Chapter 4
新一轮的月考成绩如期挂上公告栏,同学们虽然有怨念,但还是迅速上前,费力地寻找自己的名字。
林跃没有动,将试卷上做错的题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想爆炸。
舒白满面疲惫地趴在桌上,强打精神:“你不去看看成绩吗?毕竟是时隔多年第一次参加大型考试。”
林跃手中的笔未停,十分冷淡:“又不是第一名。”
对冠军的追逐刻在运动员的骨子里,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一刻站上最高的领奖台。经年累月的训练让它成为一种本能,抹不去,忘不掉。
舒白却从这话中听出愤愤不平的意味:“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短短半个月,他已经习惯了林跃的闷葫芦个性,并没有期待会从她的口中得到答案,因此,说完就径自拿过林跃的试卷浏览起来。
没承想,林跃一推桌子,气哼哼地说:“这道题,我们的答案分明一样,老师给你满分,却给我打叉。”
闻言,舒白仔细看过试卷,发现林跃的最终结果虽然无误,但在步骤上问题严重。她一味求快,省略了很多必须要写明的得分点。
见对方眉头紧皱,林跃紧张地咬住笔帽,乌黑滚圆的眼睛里藏着期待,模样别提多傻了。
舒白猛地意识到,运动场上的林跃越来越快,然而跑道同样困住了她。
“林跃,你可以慢一点,不需要太快,至少做题的时候不需要。”舒白轻叹。
林跃下意识地反驳:“速度慢会输的!”
话一落地,林跃便怔住了。她曾无数次在日记里写自己不喜欢一百米栏、不想再跑步,可是现在,字字句句离不开速度、名次的也是她。
舒白很贴心地没有追问,而是默默地把完整步骤列在试卷的空白处,并用红笔特别标注了得分点。
反倒是林跃自己憋不住,想说的话排成队从齿缝中向外挤压。
“其实,这也是一种比赛,比运动场上更残酷。所有人都挤在一张不大不小的纸片上,按顺序排出一二三。唯一的不同大概在于我们比的是速度,而你们拼的是分数。”林跃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稳,但逐渐加重的呼吸暴露了她的不甘。
舒白停下笔,静静地看向林跃的侧脸,好半天才道:“但是,没有人可以给你的努力打分,林跃,你已经很厉害了。”
林跃自嘲地笑:“我刚刚在全世界面前摔了一跤,现在膝盖上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呢。”顿了顿,她还是不甘心地补上,“林国超说我根本没实力。”
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舒白佯装无事地趴在桌上,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果放在林跃的手边。
透明的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小孩子很喜欢的那一类塞满色素和糖精的糖果。
林跃撇嘴:“我不吃糖。”
这是真的,林跃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零食了。运动员有生活守则,队里有专门的营养师进行膳食搭配,防腐剂、色素和甜蜜素堆叠而来的零食是大忌中的大忌。
舒白笑眯眯地瞧着林跃:“这可是我颁给你的金牌,全世界独一无二,只你一个。”
“什么比赛?”林跃不解。
舒白把糖放在林跃的掌心:“‘勇敢做自己杯决赛。”
林跃看着手中的糖果,视线游荡到两人上下交叠在一起的手。舒白的手很大,掌心温暖干燥,牢牢地托住林跃的手,好像托住她整个人,不必再担心脚下的深渊。
“舒白,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Chapter 5
林跃擅长的是长跑,一千米,一千五百米,如果有机会,或许能够更长。她从未想过要当运动员,只是喜欢风穿过衣袖、裤管时的轻盈,像是在飞。
直到一场极重要的国际赛事,身为一百一十米栏国家代表的林国超因为赛前听到林跃顽皮摔断腿的消息,一时失误成为半盲,只能转做教练。
而林跃则被他送进女子一百米栏队。
打从那时起,林跃就变成一个玻璃瓶子。林国超蛮横地掏空她,试图捏出第二个自己,而现在,舒白放进去一颗亮晶晶的糖。
林跃在心里默背一遍生活守则,然后打开糖纸,把糖果丢进嘴里。
舒白忽然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你今年才十七岁,我比你大三岁。”
这话很有暗示意味,偏偏林跃的注意力完全放错了重点:“你二十岁了?二十岁才念高三吗?你明明是第一名呀。”
舒白无奈:“你的语气和表情是不是太伤人了?二十岁又怎样?”
林跃噎住,艰难地挤出一句:“是我不好。二十岁念高三也没什么丢人的,这说明你意志力坚定。”
是啊,如果不坚定一点,怎么挺下去呢。舒白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的样子像是睡着了。
林跃用舌尖来回搅动糖果,手中捏着试卷,视线却只投向舒白。
同学们打闹、熙攘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风、阳光,甚至头顶开到最大一档的三叶风扇都是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舒白的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睛。林跃一时晃神忘记躲开,便直直地落入他的瞳仁里。
没有人开口说话。
林跃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是发令枪响的前一秒,是躍起跨栏时肾上腺素的激增。
“林跃,”舒白的声音轻飘飘的,“你脸红了。”
林跃下意识地将脸埋进衣领,抿紧双唇,不肯再看舒白。
舒白还想说些什么,教室门口传来一声轻唤:“舒白,该走了。”
门口站着的是隔壁文科班的桑兰,身高,腿长,皮肤白,学习成绩紧跟在舒白之后,不知道被多少人捧在心里当女神。
班上怪叫声四起,窃窃的八卦声将三个人团团包围。
林跃的听力极好,将同学们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
“哇,原来桑兰和舒白是一对呀。”
“我还以为舒白喜欢林跃呢。”
林跃摸不清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憋闷和怒意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盯住舒白的背影,目光灼灼恨不得烧出一个洞。
舒白走到一半,忽然折返,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捏住裤线,有点胆怯,却不肯退缩。
“林跃,”舒白深吸一口气,“你永远是我的第一名。”
林跃看着他快速起伏的胸膛,身体快于意识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这么奇怪?”
——脸色怪,表情怪,说的话也奇怪。
舒白或许想说自己没事,但他只来得及勾起半边嘴角,就直挺挺地栽到林跃的怀里。
林跃一脸蒙,被砸得跌坐在地。即便如此,她仍旧牢牢地扣住舒白的肩膀,没让他滑到地上。
桑兰尖叫着冲进教室,死命掰开林跃的手,带着哭腔求大家叫救护车。林跃被她掀开,也顾不得痛,只问:“舒白怎么了?”
Chapter 6
舒白是肺气肿患者,呼吸成为一种疼痛。那天,桑兰是来叫他去医院复查。听班主任说,舒白那天情绪过激,导致呼吸不畅,前段时间刚刚动过手术,问题不会太大。
林跃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只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这个……”班主任面露难色。
林跃明白了,也就不再多问,每天打起精神上课、记笔记,将试卷整理成整齐的一摞,一张不少,好像那天被吓到蹲在地上扑簌簌掉眼淚的人不是她。
一个月零三天后,林跃逃掉课间操,偷偷溜回教室,发现有个陌生女人正在收拾舒白的东西。
“你做什么?”林跃没发觉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女人抬起头,模样同舒白有八九分相似,原来是舒妈妈。
舒妈妈对林跃挥挥手:“你就是林跃吧,比舒白说的样子还可爱呢。”
林跃一向不擅长同人交际,这下更是说不出话,只僵着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见林跃沉默,舒妈妈也不生气,而是浅笑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正方形的马口铁盒放到林跃的面前。
林跃犹疑地接过,在舒妈妈的示意下打开盒子——是满满一整盒玻璃纸糖果,五颜六色的。玻璃纸在阳光下亮得林跃几乎睁不开眼,眼角也变得湿润。
“舒白没事了?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吗?”林跃连忙问。
舒妈妈脸上的笑容淡去,语气苦涩:“这个啊,还需要等他舒服一点。”
正说着,班主任找到林跃,身后是几个月来没有任何联系的林国超。
林国超照旧戴着他的黑超墨镜,面无表情地对林跃打响指:“收拾东西归队。”
林跃没动,死死地捏住铁盒子,掌骨被硌得生疼。
林国超沉下脸:“明年才十八岁,你还有整整一年。”
“说好让我参加高考的。”林跃毫无气势地反抗。
林国超猛地一拍课桌:“收拾东西!你还要不要比赛了?”
林跃瘦削的身子微抖,还是站得笔直,无力地轻唤:“爸。”
许是林跃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静了几秒,才摘下墨镜,露出盲眼。失去神采的眼球连当装饰品的资格都没有。它沦为一个证据,唯一的职责是向林跃证明是谁害得他在跑道上一蹶不振、再无机会。
果然,林跃的表情支离破碎。他太懂得如何拿捏林跃了。
林跃确实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林国超不知道的是,那一刻,林跃想到的是舒白。
“阿姨,我可以去看舒白吗?”林跃小心翼翼地询问,同时把一摞课堂笔记拿出来。
林国超不悦:“林跃!”
“我只是想亲手送给他一份礼物而已!不可以吗?!”
Chapter 7
林跃万万没想到会是桑兰带自己去医院。一路上,桑兰几次欲言又止,十分纠结。
“你想说什么?”林跃疑惑。
见林跃主动发问,桑兰立刻打开话匣子:“你真的不记得舒白了?他就是小时候一直坐在省体育馆台上看你们练习的小胖墩呀!有一次,他因为偷偷跑步晕倒了,还是你把他背去医务室的呢!”
那个胖成一颗球的男生?
林跃第一次练习负重跑,腰上缠着胳膊粗的麻绳,麻绳末端则吊着汽车轮胎。教练说,绕操场跑五圈,才能休息五分钟。
麻绳将腰部磨得火辣辣的,起初她还能感觉到疼,后来就只剩烫和麻木,汗珠将眼睛刺激得生疼,根本看不清眼前和脚下。
她一个不小心就踩到鞋带,自己绊倒自己,额头撞在石子上,血不要钱似的往下流。
林跃憋不住委屈,又不敢停下,教练和师兄师姐们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好一边哭、一边继续往前跑。她还有三圈才跑完呢。
就是这个时候,看台上的小胖墩犹犹豫豫地走过来,拉住林跃的胳膊,肉乎乎的巴掌里藏着一颗糖。红色的糖纸,上面印着三条白色的横线,同跑道很像。
那时舒白好像说了什么,林跃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没来由地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不想跑步。
原来,那就是舒白啊,他从那时候就送糖给她吃了。
见林跃沉默,桑兰自顾自地说:“那个时候是他的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没办法上学,不能运动,连朋友都没有,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呢。”
“可当时,我们连对话都没有过。”林跃难过。
桑兰耸耸肩:“那也没什么,舒白说他看到你每天练习跑步,就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多忍一点痛。”
好像确实是这样。如果难过的时候看到别人也在难过,我们就会觉得难过被分走了一点点。只要那么一点点,不用太多,我们就可以再多坚强一点。
桑兰讲舒白的糗事堪称如数家珍。
林跃问:“你是谁?”
桑兰哈哈大笑:“别误会,他是我表哥,生病后留级就和我变成同级生了。而且,他只喜欢你呢。在他的世界里,你是世界冠军,所向无敌。”
把林跃送到医院,桑兰就赶回学校了。
舒白睡得很熟,惨白的被褥衬得他毫无血色。林跃轻手轻脚地在病床边坐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直到夜幕降临,舒白才轻咳着转醒。
见病床边坐着林跃,舒白先是惊了一下,而后就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咳,脸色倒是变好不少。
林跃等他笑够了,才指着病房一角的轮椅:“医生说,你可以短暂地离开医院。你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地方?”
医院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体育馆,场地不大,好在有跑道。林跃推着舒白径直走到终点处,而后动作熟练地将轮椅固定,也不知道是刚才悄悄练了多少遍。
“要做什么?”舒白紧张又忐忑地问。
C市的夜风带着凉意,林跃将自己的运动服外套披到舒白的肩上,尺码竟然刚刚好。
舒白感受着衣服上的温度,故作轻松:“哇,你是个小火炉呀。”
林跃吸吸鼻子,一边往起点走,一边说:“我要归队了。新赛季还是只能跑一百米栏。”
舒白:“不想跑就不要跑了。”
林跃在起点站定,来回活动手腕、脚腕,做简单的热身。没有发令枪,没有红线,但林跃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心跳激烈而迅猛。
开始!林跃在心里给自己发令。
舒白在那里,笼在一片清冷的月光里,是她的终点,是她的金牌。
这一刻,她是想跑的——跑给他看,跑向她的终点。
林跃一口气冲到舒白的面前,双手撑在他的膝盖上:“舒白,快点好起来。如果你来看比赛,我就给你礼物。”
Chapter 8
高考甫一结束,新赛季便如期拉开序幕。
舒白在病房里,一边练习腹式呼吸,一边看林跃在赛场上恣意张扬,一场不落。几天后,林跃以小组第一名的成绩出线,备战决赛。
赛后,林跃难得地接受采访,气喘吁吁地跑到镜头前扔下一句:“记得来看决赛。”
运动场内因此沸反盈天,粉丝们激动不已,然而只有舒白明白,这是他和林跃两个人的约定。
医生一言不发地关掉电视,将最新的检查报告递给舒白。
舒白紧张不已:“检查结果不好吗?”
医生绷不住,露出欣慰的笑,拍拍舒白的肩膀:“恢復得很好。再多练习太极,很快就能痊愈了。”
三天后,决赛现场。林跃站在最外侧。
解说员按捺不住激动,兴奋地表示林跃在本赛季的状态重回巅峰,十分期待她能有更精彩的表现。
当镜头给到林跃时,她正专注地看着场边,完全忘记同观众们打招呼。
那里有一排经过专门选拔和培训的志愿者,穿着鲜红色的定制服装,个个身姿挺拔。但林跃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舒白。
恰好舒白也在看她,眼里、嘴角都是笑意,面色红润,胸膛起伏平稳,是健康很多的模样。
林跃跟着他笑,浅浅的,嘴角旋出一个小梨涡。他一边笑,一边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齐耳短发。
随后就是比赛。
各就位、预备、起跑、跨栏、再跨、冲刺、撞线,林跃知道这次她不会摔倒,更加不会输。
撞线的那一刻,林跃的名字出现在排行榜第一位。
“恭喜林跃获得本届女子一百米栏冠军!”解说员嘶吼出声。
场边的林国超热泪盈眶,黑超墨镜被他狠狠摔成两半。他抖着双腿回到后台,马不停蹄地安排新闻发布会。
教练引着林跃往休息室走,头也不回地叮嘱她不要回答太多问题,等下会有发布会。
然而,林跃不知从何时起落后他半步,已经握住了话筒。
见状,原本已经退出一段距离的记者们重新涌上来,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她根本听不清他们的问题。
不过,不重要,这次林跃只说她想说的。
林跃找到镜头,慢吞吞地开口:“今天,我尽力了。”
“啊,不对,我重新再说一次。”林跃带着歉意地笑,得到记者的允许后,再次开口,“从八岁开始的十年时间,我真的尽力了,爸。在跑道上长大的日子很辛苦,也很漫长,现在,我想去看看跑道外的世界。谢谢大家的关照,再见。”
这样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教练甚至来不及阻止林跃。会议室里,林国超布置会场的动作也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女儿。
林跃说完,扔下话筒就走,根本不给记者们追问的机会。反应机敏的记者急忙追上去,发现林跃一路小跑到一名志愿者跟前停住。
志愿者是很好看的长相,林跃只到他胸口的位置。此刻他垂头看着林跃,从耳朵尖到脖颈都泛出红色,像煮熟的虾子。
“你蹲一下。”林跃冲舒白摆手。
舒白不解,但还是照做:“要抱吗?”
林跃撇嘴,似乎在嫌弃舒白什么都不懂。她小心又雀跃地把脖子上挂着的金牌摘下来,谨慎庄重地挂到舒白的脖颈上。
金牌是沉甸甸的,锁头一样,啪的一声就锁住了。
“恭喜你获得‘林跃杯决赛冠军,全世界独一无二,只你一个。”
舒白摩挲着牌面上繁复的纹路,好半天才眨掉眼角的湿意。
“林跃,我能抱你吗?”舒白问。
林跃恨不得翻白眼:“你可以不用问我。”
“不好意思,我太紧张了。”舒白摸摸鼻子,随即一把搂住林跃的肩膀。
记者们看得呆了,忘记提问,也忘记关摄像机。赛场直播的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林跃落进舒白怀里的背影。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