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农村夫妇”是小馨对泵房夫妇的称呼。
农村夫妇是哪天在河边滩涂安居的呢?吉安小区的住户们谁也说不清楚。
小馨最先发现他们,是春节过后的某天。具体是哪天,她没记
住——她要惦记的事情太多,那日子不值得她记。那天,去乡下老家过完年回到家里,小馨搞完卫生,推开卫生间后窗,第一眼望出去,发现围墙外边的河滩上来了一对男女。小馨家住三楼,河滩又矮下去,目视的距离就显得有些远。但她可以确定,正在河滩上忙碌的人是一对农村夫妇。“石哥,你快来看。”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丈夫,“那里来了一对农村夫妇。”
石局长正在客厅里看春晚重播的语言类节目,他特别喜欢冯巩的小品。他对妻子的新发现不感兴趣,懒散地说:“有什么好看?管他城里人、农村人,你又不是公安局查户口的。”
“话可不要这么说,人家正在楼下搞开发呢,说不定哪天领导一发话,你们单位就得出面管一管。”
位于石局长楼下的河滩上,有座遗弃的泵房。早先这儿还是城郊接合部,农民抽水灌溉稻田用过它。近些年,城市建设的步子蹽得飞快,郊区农民的田地被征收来盖了房子,泵房就闲置了。凑上来的石局长从窗口望出去,发现那对农村夫妇已经给泵房新盖了油毡,正在收拾周围的芜草,看样子是真要驻扎下来。他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连城里的事都顾不过来,哪能管到河边?”
澧水河的源头在很远很远的武陵山区,那里植被保护完好,有原始次森林和天然氧吧,不仅使河流水源充足,而且少有污染。在上游,河水还带着山里的野性子莽莽撞撞,一路狂奔到这座城市边沿时,突然就收敛得乖顺了。这样一来,倒是城市好像有点欺负它——挖沙船无序开采过的河床千疮百孔,河水瘦下去,沙堆癣瘢般裸出来。无人打理的河岸任由不知名的蓬草和荆棘野蛮生长。河水泛滥的季节,石局长他们常常站在窗前欣赏雨中的风景。浑浑浊浊的洪水将浅滩淹没,那些遭遇灭顶之灾的植物探出水面,像求救的溺水者挣扎摇摆。河水消退,留给河滩的只剩黄褐色的淤泥和倒伏的荒草,以及挂留在植物上的白色垃圾。吉安小区楼下的风景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切换。小区住户们就像看一部黑白老片子,翻来覆去早都看腻了。如果有人要刻意改变一下视觉效果,他们是求之不得的。
关于吉安小区,怎么说呢?
哪里都一样,城市在拼命扩张,楼盘挨挨挤挤,一直修到河边来了。也好,修完临河的吉安小区,再没拓展空间,开发商总不至于连河面上也捂盖子吧?那就到此打住,只留下河边这一溜荒芜的滩涂,百无一用,谁见着都没法眼红,大不了当了鸟儿和虫子的天堂。几届政府其实都有过远景规划,想把城区的河岸打造成绿化风光带,让市民散步休闲,享受城市慢生活,也给仕途添一把猛火。可预算出来,需要花销的银子太多,绝不是一句话的事。县政府财力不济,弄不好政绩工程就成了烂尾楼,败坏领导声誉,妨碍仕途发展,太不合算。所以,蓝图斗不过现实,只能束之高阁,一直躺在图纸上睡大觉。
开发商用一道围墙将吉安小区的繁华热闹与滩涂的荒凉冷寂隔开,形成对比鲜明的两重世界,倒也相安无事。恰是这么一个衰败的所在,又无权属之争,现在落到农村夫妇手里,也不知道他们想干点什么。可以确定,农村夫妇一时三刻是不打算走了,他们要在河滩上安家。板车拖来了被子衣物、锅碗瓢盆、煤炉、几把小木椅……拉拉杂杂的东西卸下来堆成一座小山样。
吉安小区是那种不配电梯的七层小高楼,临河的一面并排设计成厨房、餐厅和卫生间。楼上的住户们推开后窗,居高临下的视野里,河滩上那对微缩版的农村夫妇看起来不大真实,有点像漫画中的卡通小人物。
他们在垦荒。
这是春天,天气很有些冷,河风呜呜吹着。男人只穿一件单衣,佝偻的脊背拱得轮廓分明。他朝右手窝里吐口唾沫,两只巴掌并起来对搓几下,手里的尖锄开始向那些盘根错节的草藤使力。草藤下面的土太浅,猛一锄下去,锄尖就碰到底下坚硬的卵石,发出同样坚硬的声响,听起来十分刺耳,还伴着火星子迸溅出来。锄柄的反弹力肯定把男人的手臂震麻了。他咧一下嘴,抻直了腰,锄头杵在地上,使勁甩了甩手,心里默念着记得的童谣:“麻子上树,麻子上树;树一倒,麻子吓得飞跑。”这么念一遍,手上的麻劲好像真被吓跑了。跟在后面的女人把丈夫翻开的鹅卵石抠出来,磕掉上面的泥土,扔进簸箕里,盛到大半撮箕后,就端起来送到旁边归堆。她一边拾掇鹅卵石,一边把丈夫捣碎的草块拎起来,抖掉黏在草藤根部的沙土,抖着抖着,有些沙土飞起来,落进她的头发里,钻进她的脖颈里。她似乎并不在意,看一眼脚下的细土,闭着眼抖得更欢了。这样一来,夫妻俩身后的滩地就完全不是先前荒芜的样子,成为一片可莳花种菜的土地。
泵房周遭的河滩魔术般地发生着改变,一天一个样子……
农村夫妇要干什么呢?天知道。
二
农村夫妇把日子的琐碎过成简单。
女人在泵房东头的山墙边做饭。墙边抵一张北京桌,油盐厨具和几样调料都摆在桌面上,用一个尼龙网子罩起来,要哪样取哪样。煤炉上坐一口带把的铁锅,烧得直冒蓝烟后,她才淋下去一调羹清油,锅里顿时吱吱炸响——清油不是商场买的那种调和油,而是自家油菜籽压榨出来的,是从家里带来的,闻起来十里喷香。锅烧油烹,她把砧板上切好的菜掀下锅,翻几锅铲,再匀一点盐和辣椒面进去,完全不用城里人这样那样的佐料,盛起来就是一道菜肴。炒菜的女人没束文胸,那件宽大的白衫套在身上,身子便显得有些空荡。挥动锅铲的时候,她两只乳袋长长地垂着,手上用力,乳袋便跟着瞎颠簸,像两只结在藤蔓上的葫芦荡着秋千。
男人正在旁边沙地里起排水沟,顺便将那些板结的土块捣碎。他干的是力气活,汗水从光头上爬过额头,蒙住眼睛,流进嘴里,感觉咸了,才抬膀子揩一把,满把的汗水甩出去,砸得干涸的沙土吧嗒响。女人见丈夫汗成水样,放下手里的锅铲,就手从晾衣绳上扯下毛巾递给男人,说出的话很肉疼:“先揩汗,再歇哈子,准备吃饭了。”见男人的褂子洇湿大半,继而又吩咐:“脱下来,当心回汗感冒。”男人半句话没答,一件件按女人的要求做,沉默如一头牯牛。
天亮了,天黑了;又天亮了,又天黑了……
春天将近尾声的时候,吉安小区的人们打开后窗,发现河滩上变了大样。他们用眼睛丈量一下,估计泵房周围垦出的土地差不多有两亩面积。这些地并不宽,是长长的、窄窄的一溜,往河岸上下游延伸,刚好将小区楼下围墙外的荒滩清理干净,看起来养眼多了。掏出的那些石头在地边被垒成墙,有半米高,把滩地和荒草隔开。地是一垄一垄的,等宽等长,土面泡松,只等季节一到,随便就可以种点什么。
那是女人的事情。男人呢?
石局长发现,河滩上的男人每天都拉着板车出去,泵房里只留下女人。东头是封闭的,从泵房出去只能走西头,要绕很远的路,而且,说起来那根本就不算路,只是一片荒滩。按照谁谁说的,男人走得多了,也就成了路。早晨出去,男人的板车是空的,中午或晚上回来,板车上就载着东西:废铜烂铁、纸壳子、旧塑料制品、空酒瓶……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有。男人每天早上出去时,和石局长他们上班同步,回来的时间却随意,有时早些,有时迟点。板车上的收获有多的时候,亦有少的时候。于是,吉安小区的住户们都猜出来了,男人的“工作”是每天进城揽板车活,顺带收废品。男人“上班”后,做完家务的女人就对那些荒货分类整理。日子积多,男人的废品收得不少,摞起来成了一座山,能见水的露天堆着,不能打湿的纸壳之类就用篷布蒙起来。篷布是男人向一个货车司机买下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司机本想扔掉。男人用五元钱买回来,让女人一番缝补,当了遮盖物,很管用。
渐渐地,吉安小区的居民们发现河滩泵房周边的沙地一天天改变着颜色:白——浅白——鹅黄——嫩绿——泼绿,那一垄一垄的沙土上长出了各色各样的菜蔬。季节往深处里走,那些菜蔬长势旺盛,渐渐现出各自的形状。豆角扁扁的、黄瓜刺刺的,藤蔓往棚架上爬;辣椒、茄子、西红柿叶是叶,果是果;玉米开始吐絮扬花,薯藤越过沥水沟,爬上了石墙……
开始一段时候,女人一直在和鸟儿干仗。从播种那天起,鸟们就窥探出河边沙地里的所有秘密。它们是从乡下树林子里飞来的,对土地里的那一套熟悉得很。起先,只有一两只鸟儿光顾,占到便宜后,它们呼朋引伴,全然不把泵房女人放眼里,高调地从空中往下俯冲,歇在菜地里,用坚硬的嘴壳子刨开覆土,将种子叼走,或啄一口瓜菜尝鲜。总之,它们是冲着好处来的,不会白来。女人捡东西砸它们,嘴里还不停地骂。一开始,她捡起的是块石头,觉得太硬,举了举又放下来,抓一团土块,还是觉得有些硬,手上就先使把暗力,再向地里的鸟儿掷过去。她打靶子很臭,不仅打歪了,而且掷物出手时早成了一团粉末,天女散花一样,别说没打中,就算打到了也不痛不痒。她只好眼睁睁地看鸟们飞走,然后,把手指戳向天空,跺着脚在地上詈骂:“不知饱足的东西,再敢来,休怪我砸死你!不信试试?”
石局长和小馨从后窗里多次目睹过这样的场景。他们把它当成一幕滑稽剧在暗自欣赏,有时开怀大笑,觉得挺好玩。一天,菜地里突然多出两个人来,东一个,西一个,站在那儿木着一动不动。石局长和小馨仔细一瞧,那哪是真人?那是夫妻俩扎的假人,用来吓唬鸟儿们的。东边站岗的男家伙戴顶旧草帽,手里拿根竹篙,一副随时准备开打的架势。西边执勤的是个女汉子,她穿短裙,脖子上还系着红飘带,风一吹,裙裾和“围脖”都舞动起来,显得跟真的一样。还别说,有了这一男一女把守之后,那些欺负人的鸟们再也不敢造次。它们飞临泵房附近的菜地上空,啁啾盤旋一番,也不知出于什么误判,最后咕咕嘎嘎飞跑了。
三
吉安小区的居民不得不从心底里承认,泵房里这对农村夫妇的到来,多多少少影响了他们的生活。
城市居民,尤其是像生活在吉安小区的人们,早就产生出某些厌烦情绪。他们的听觉神经在喧嚣的市声里变得麻木和迟钝;他们整天嗅着城市的尾气,嗅觉系统已经失去灵敏的辨识;明知吃着带农残的蔬菜却毫无办法,他们的肠胃功能早已练就得百毒不侵。他们生活在一种绝望的单调里,每天上班下班,一生都在复制着白与黑的日子,脑袋成了摆设的器官,生活简直不需要动脑筋。就拿石局长来说吧,他算是吉安小区最大的人物了,可是,又能怎样呢?整栋楼里,谁在乎他一个城管执法局局长?就连对门住户的小夫妻俩,搬来也有两年了吧,平时见面虽点头招呼,至今却连姓名都没互通过。日子过成这样,真的好没劲。
以前,在吉安小区住户们的意识里,围墙外面只有荒滩和河水。他们住在城市的边沿,成为坚守在城郊接合部的最后一道堡垒,是被城市中心遗弃的一族。这样尴尬的处境,让他们心里有种无端的空落和不平。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们感觉自己身边多了一个邻居,而且是一对带着烟火气息的农民。他们不再是孤立地住在临河的单元房里,而是有人陪伴着,睡眠里自然多了一份踏实和安详。就拿小馨来说吧,她患有轻度失眠症,原先的睡眠一直不好,许多晚上都在做那种大同小异的梦,要么梦见自己和丈夫睡在悬崖上,一翻身就摔下去万劫不复,要么是自己居住的小区正在发生地震或洪灾,摇晃的楼房快要坍塌,将他们埋掉……
当然,仔细想想,激荡在吉安小区住户们心里的微澜还不止这些——农村夫妇的存在也让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有了一种日常的比较和参照。在这样的对比下,他们会感到某种廉价的满足和优越。原先,他们多多少少是有抱怨的,对生活、对社会、对人生……对一切。这种感觉,尤其来自夜晚。围墙隔出两个世界,内面是热闹的,白天有汽车的嘶鸣,有广告喇叭的播音和流行音乐,有霓虹灯的闪烁,有人们追名逐利的争吵……入夜,市声虽有消歇,但街灯仍然把马路照得雪亮,灯的造型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创意,传递出城市居民的文明信息……只有泵房周遭是静谧的。房里没有电视,连电灯也没有,夫妻俩不得已才用蜡烛。月光明亮的夜晚,石局长和小馨会隐约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坐在泵房外面的地上,面对北方(那里应该是他们家乡的方向吧)指指点点。月光把夫妻俩的投影印在地上,远观只是一团模糊的剪影。
没多久,河边泵房里的夫妻俩就把吉安小区的居民惹得不高兴了。最先闻到臭气的是石局长和小馨。他们推开后窗,正好有河风涌进来,风里挟带着屎尿的气味。小馨往下面一看,发现农村夫妇正在给菜地施肥。地里啥时候多出一担粪桶,女人正用一把塑料瓢从桶里舀出粪水,浇灌在菜蔸里。粪水灌下去,菜根处就洇湿一小片。她干得用心而公平,一瓢粪水管三蔸,每蔸匀一样多。小馨张了张嘴,刚要制止他们的行为,马上被石局长拦住。石局长说:“没看见吗?人家都快完了,你还当什么大尾巴狼?”小馨一想也是,就忍住。哪想到,那男人又不知从哪儿挑来一担粪水放在地上。看样子,不把整个菜地浇一遍,他们是不会罢休的。这让小馨忍无可忍,她把脑袋探出窗外,双手围成喇叭,冲楼下喊:“喂,你们这是要把人熏死吗?我们又不是蚊子。”
“你说什么呀?”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她没听清小馨的话,准确地说,她是没理解小馨的话。“我们在浇菜呢。”她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
小馨说:“你们有完没完?哪来的那么多屎尿?”
这下,男人听清楚了。他回楼上的话:“我下午在城里帮人家淘粪坑淘来的,人家不要钱,白淘。”
女人补充道:“用化肥种出来的菜不好吃,我们一直都用农家肥,放心吧。”
小馨已经没法和农村夫妇交流了。她“啪”地关紧窗户,气冲冲走回客厅,对窝在沙发上的丈夫说:“太没素质了,太缺教养了,你得管管。”
石局长说:“就你长鼻子吗?你关上窗户,不去闻那臭味儿不就得了?再说了,我拿什么理由管人家?”
“污染空气,影响市民生活啊。”小馨强烈谴责道,“他们就是这座城市的侵略者和破坏者!”
“啧啧,少给人家戴帽子。”石局长说,“小馨,我们每个人往祖上查五代,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骨子里都遗传着类似屎尿味儿的基因。所以,我们没理由瞧不起农民。”
小馨憋红了脸,很不服气:“什么话啊,还瞧得起瞧不起的,好像就你没忘本。我不过是说那臭气难闻,你喜欢你去闻好了,真是!”
最后,还是石局长的话堵住了小馨的嘴:“你闻到的最多只是尾气,想想人家吧,要说难闻,那才真叫难闻呢。”
四
吉安小区的居民怎能理解农村夫妇的生活呢?
其实,农村夫妇才无限接近生活的本质。夜晚,他们睡在泵房里,有奔流不息的河水在伴唱,藏在沙石泥土里的虫们叫得欢快;还有风在吹,星星、月亮在笑,就连那些庄稼和蔬菜也在喋喋不休地交谈、争论。它们的声音外人听不懂,只有它们的主人才听得懂。且听一段吧。哦,它们是在争论主人偏心眼儿,说谁吃多谁吃少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不能小视,它涉及公平正义和平等自由的大是大非。先挑起话头的是茄子。它说男主人这个月给它的肥料施少了,它少吃了一瓢清尿,导致个头没长满,在茄子中显得低人一等。辣椒中的一棵跟着愤愤不平,它举例说,上回它也亏欠了一次,那是男主人疏忽大意漏掉的,前后左右的辣椒兄弟都得到了男主人的浇灌,唯独落下它。它原以为男主人肥料不够,不久会给自己补回来,结果一直没等来那一口。看来,男主人是把它彻底遗忘了。一旁的玉米实在听不下去,耸耸身子说了句公道话,主人侍候我们这么一大摊子已经不容易了,日夜累的,你们都看到了,谁能不出个小差错?你们少吃一口半口就怨声载道,还有没有一点良心?玉米一番抢白,让茄子、辣椒们哑口无言。它们之间的这些对话,夫妇俩全都听见了,他们暗自高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们问心无愧的心灵并不寂寞!
怨言偶尔是有,但蔬菜们最懂得感恩和报答。
夏季到来的时候,它们争先恐后开始成熟。茄子、黄瓜,一条条挂着;四季豆、辣椒、番茄,一嘟噜一嘟噜坠着;玉米棒子的胡须黑了,梢头露出金黄的牙齿;地里的红薯开始长个,把土撑开一道道口子,急于向主人邀功……它們都是在吉安小区居民的眼皮子底下成熟起来的,这让石局长他们觉得很放心。小馨好像把自己和农村夫妇曾经的龃龉给忘了,同样将脑袋伸出去,双手围成喇叭状,亮一嗓子:“喂,大哥大姐,有没有卖?”
下面女人争着答:“有,不卖。”话一出口,女人就知道表达错了,马上更正说,“要吃,白送你们,不卖。”
小馨说:“哪能不给钱呢?你们的菜没打农药,不施化肥,是放心蔬菜。卖我们一些吧,价钱贵点我们也愿意。”
男人说:“我们没贴成本,只花点力气,哪能收钱呢?再说,这地是公家的,每人都应该有一份。”
小馨说:“力气是你们的,我们不能剥削你们的劳动。”
男人说:“力气去了有来的,农村人,没啥了不起。”
推来推去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别看就是楼下,去泵房要绕很远的路,挺不方便。小馨很会想办法,她把一只篮子用绳子系着,从楼上吊下来,里面放十元钱。她没说菜蔬的品类和分量,让人家随便给。小馨把篮子拉上来,见夫妻俩没收钱。她要把钱扔下去,发现那是行不通的。河面有风,钱吹到河里就打了水漂。
男人在下面说话了。他说:“妹子,我们农村人没有卖小菜的规矩,你要是给钱,往后就去菜市场买。”
这话像是生气。小馨就不好坚持给钱了。她想和丈夫商量一下,过些时候下到泵房去,无论如何也要送农村夫妇一点什么礼物才不亏良心。
吉安小区后面的窗子都打开过。居民们做着同一件事情,用篮子把泵房地里的蔬菜吊上去,而且是白白吊上去。当抽油烟机开始工作的时候,每户的锅子里就煎炒着同样的蔬菜,连窗口飘出的香味儿也大同小异。他们享受着农村夫妇的馈赠,在满足胃口的同时,也把一份满满的感动吃进肚里。
泵房夫妇闻到了属于自家的菜香,男人对女人说:“嗯,是这种味道,和家里种出来的效果一样。”
有了这样的前奏,雨季到来的夜晚,吉安小区的居民们开始睡不安稳了。他们担心楼下泵房里的那对农村夫妇——洪水无情,这样的好人可不能……他们把窗户推开,对着沉默的泵房喊叫,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可是,风雨太猛了,所有的呼叫都化为乌有,就连一柱柱射向油毡房的手电光也被交织的雨雾在半道吞没。自始至终,他们没等来农村夫妇的回应。人,哪儿去了?下半夜,雨停了,泵房安然无恙,没被洪水冲走,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夫妻俩又出现在泵房里。原来,他们在大雨刚下起来的时候,已经逃出泵房,在吉安小区附近一家私人旅社将就了一晚。
小区的人们同时发现,立在东西两端的假人现出了原形——它们是服装店门口摆放的那类塑料模具,一个少了半只腿,一个缺一截胳膊。昨夜一场风雨,不仅剥去了假人的衣服,还将它们吹倒在地。夫妻俩把假人扶起来,重新给它们收拾穿戴,然后立在原来的位置。沙地里的蔬菜随着季节播种,假人的职责永远都在。
五
这个晚上,小馨发现丈夫的情绪有点反常。
来例假之前,石局长出差一个星期,回来时,小馨身上刚好来了。这样,前后加起来,夫妻俩有半个多月没那个了。下班回到家里,小馨发现丈夫正在厨房里炒菜,而且还飘荡出上不去的假声,心里不禁暗喜——这是一个特别的信号。做夫妻这么多年,许多默契是不言而喻的,看样子,丈夫今晚上兴趣不错。溽热刚刚过去,秋凉的天气也正好。
吃完饭,小馨要去收拾厨房,被丈夫拦下了。他笑着背了那句诗:“不知入夜能来否?先教红烛刻五分。”然后,小馨就听到了厨房的流水响和刷洗声。
丈夫好久不出来,小馨进厨房探动静,发现他站在窗前,正凝望着外面黢黑的夜空,一个劲直甩手,好像手上粘了什么脏东西,老也甩不掉。
石局长太专注了,并没发现走到身后的小馨,直到他的腰被小馨的双手环住,他才回过神来。
“干什么呀,哥。”女人的声音黏糊而迷乱。
石局长站着没动。他默默掰开小馨的手,落寞地说:“你先睡吧,我今天没心情。”
一个事业型的男人在外面应付,心情难免遭遇不爽,但不管怎样,他都要把最阳光的一面呈现给别人。只有回到家里,他才是最本色的,发脾气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小日常和小恩爱。小馨懂这个,她没多问为什么。
这个晚上,石局长翻来覆去没睡好。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不知从哪儿捡来一把小石子,站在厨房窗边,一次次向外投掷。石子投出去后,他特别关注它们的落点,像是做一项科学实验。
……
泵房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城管执法局的队伍开进来了,有十多人,带队的胖子被同事们称作队长。胖队长指挥大家说:“行动吧,把所有东西都给老子清场。”
发完指令,他才招呼泵房夫妇,掏一个本子在他们眼前晃悠一下,说:“这场地是你们干的吧?太不像话了。我们奉命取缔。”
夫妻俩从没见过这阵势。女人说:“我们碍着谁啦?这里原来是猪不吃狗不闻的荒地呢。”
胖队长说:“不管荒地熟地,都是国家的土地,不允许私人随便侵占,否则,城市就乱套了。管理不到位,是我们城管执法局的失职。”
男人这才搞清人家的来头,战战兢兢做着确认:“你们是城管执法局的?”
“是呀,”领头的胖队长说:“怎么?你不信?”
“不是。”男人像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羞地说:“我、我认识你们石局长,他就住那儿。”
胖队长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朝楼上望一眼,旋即把目光收回来,镇定自若地说,“啊,你是说我们单位原来的石局长?”
男人微微点头,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撒谎。
这时,有个穿制服的妹子凑过来,带同情地插话说:“你有石局长的电话吗?要不,你跟他联系一下。”
男人很为难,迟疑着回答:“我没他的电话。”
女人有点遗憾,说:“那就不好办了,鬼知道你们认识不。”
胖队长冲女制服狠狠剜一眼,“去登记吧,这儿没你的事。”
女制服讪讪走开后,男人轻声问胖队长:“石局长他——”
“哦,”胖子心不在焉地说,“他被免职了。我们局现在是新来的铁局长。”
男人心里闷了一下,石局长大前天还到泵房来过,他怎么会突然免职呢?他说:“石局长没事吧?”
胖队长可能觉得自己说话的逻辑不够严密,嘴巴差不多触到男人的耳扇:“告诉你,外面别乱说,他搞腐败,正在接受监察委调查。”
男人摇着头朝楼上望去,他看到了那扇熟悉的窗子。窗扇严严关着,像是一道猜不透的谜面。
胖队长说:“我们新来的铁局长比石局长作风还硬,那真叫铁面无私。他上任三把火,要彻底整治城市脏乱差,打开工作新局面。”
男人对他说的话听不太懂,这也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说:“我明白。我只想求你们看在石局长面子上,宽限我们几天。”他望了望地里那片葱绿,心里着实有些不舍。
女人说:“等我们把这些菜卖掉再走,扔下怪可惜的。”
“不行!我们这叫‘闪电行动,铁局长要求严。”胖队长说一不二,口气不好商量。
男人看了看立在地头的两个假人,觉得它们功不可没,弄回去,往后自家菜园地里就不会遭受鸟们欺负了。他向胖队长求情,说:“我有个小小要求,不知——”
胖队长颇不耐烦:“有话快说,啰唆个毛。”
“能不能不没收那两个假人?我想把它们请回家。”
胖队长感觉好为难。他想了想,走到旁边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对男人挥挥手:“我们领导同意你把假人弄走,但明天必须搬离泵房,就这样吧,再不要提别的条件了。”
男人如获大赦,赶忙跑到东头,把绑在竹竿上的假人轻手轻脚放下来。他先准备脱去它的裤子和上衣,忽然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它的裸体,会让假人难堪,就只解开绑定在它腿上的竹竿,揭掉草帽算了。这顶旧草帽经风吹日晒,已经很朽。男人往地上一扔,散成几块。这时,有一道光把男人的眼睛狠劲刺了一下。循着光源,他发现地沟里躺着一枚黄金戒指,一个硕大的男人戒指。他把戒指捡起来,用嘴咬了咬,软乎,不磕牙——男人一辈子没见过黄金,他听只别人介绍过鉴别真假黄金的方法。看来,這是真家伙。
他忽然联想起那件事——
就在三天前,石局长破天荒地下到泵房“视察”来了。石局长的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而且涂得油光可鉴,蚊子歇上去恐怕都要打滑。他脸上肌肉饱满,高高的鼻梁上稍稍成拱形。可能是夜里没睡好,他的眼珠有点发红,脸上的颜色也偏白偏暗。泵房男人原先只是远观,从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石局长。现在近处一看,觉得石局长更像石局长。
石局长很亲切,虽然连打呵欠,但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微笑。他对夫妻俩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一个城管执法局局长,对市容市貌时刻都关注于心,我是职责所在啊。”石局长边说话边走近那些废品堆。他一处一处看,看得很仔细,很认真,像寻找宝物那样不放过任何疑点。他不时地对男人说:“把这个搬开瞧瞧,对对,就是这
个……嗯,很好……”
那天,石局长在泵房逗留的时间足有两个钟点,他几乎翻遍了泵房周围所有的地方。最后,他望了望立在地头的假人,不信任似的摇摇头,带着一种失望的神情走了。
——男人恍然明白,石局长果然是丢了件贵重东西。他那天“视察”是假,找东西才是真!
六
石局长夫妇都在家。
石局长望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快十点,对泵房夫妇深夜造访,他显得有些纳罕和无措。
男人解释说:“我们明天要回家了,来跟石局长道个别。”
“明天回家?”小馨大惑不解,“为什么呢?”
石局长盯了小馨一眼,又盯了她一眼,吩咐她给客人沏茶。
这当儿,男人从怀里摸出那枚戒指,放在大理石茶几上:“请石局长验看验看,这是你丢的东西吧?”
小馨沏好茶回到茶几边,睃了戒指一眼,再把目光投注到丈夫手上,身子顿时往小里缩了缩,嘴唇嘬成一个“O”型。做完这些夸张表情,她才伸手去拿戒指,对着灯光左看右看,从她眼里发出的光比戒指还亮。她终于想起那天夜里,丈夫为什么突然情绪失落,约好的事情临时变卦,而且,次日大清早又一个劲往外甩石子……
石局长一直保持淡定。他没把注意力集中到戒指上,就像一个道行深厚的智者早已洞悉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只简单地问一句:“你们是在哪儿找到的?”
泵房女人抢答:“假人。”
见女人说得不准,男人说:“你说怪不怪?它藏在假人戴着的草帽里。草帽刚好有个破口,它就卡在那里,要不是城管赶我们走,还不知会怎样。”
石局长沉吟有顷,像是在甄别夫妻俩的话是不是谎言。
“怪不得——”
石局长轻咳一声。小馨在他的咳嗽声里欲言又止。
男人想起城管执法局胖队长白天透露的消息,知道石局长眼下处境“艰难”,就送上宽慰的话:“石局长,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们两口子心里,你永远都是好人。”
石局长没做正面回应,只把对视男人的目光挪开。
沉不住气的还是小馨:“是不是有人干预你们?”
女人说:“城管执法局新调来的铁局长不准我们干,要赶我们走,东西全都让他们掳走了。”
“老石,谁这么大胆?”小馨显得打抱不平。
“你懂什么!”石局长没好气地怨怼小馨说,“工作上的事,女人别多嘴。”继而,石局长转向客人,“嗯,这个,要不要我给他们说一声?要不,你们还在泵房住下去?”
小馨又插嘴:“是呀,碍别人什么事啦?你们就说是我家亲戚,这点面子,他们不敢不给。”
男人谢绝说:“东西都没收了,还怎么干下去?我们明天回老家,反正家里有田地耕种,饿不死人。再说,石局长现在……唉,老给你们添麻烦,怕对石局长影响不好。”
女人把小馨拉到后窗边,指着月光下的泵房说:“哎,只可惜那些蔬菜。妹子,要不嫌棄,它们就交给你了,跟小区的人都说声,要吃自己去弄,再没人帮他们吊菜篮子了。”
说完,农村夫妇起身告辞。
送客出门时,石局长发现自家门口靠墙倚着那对假人。夫妻俩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每人抱一个走下楼梯。楼道昏暗的光影里,四个“人”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在石局长眼里显得恍恍惚惚,真真假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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