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
一
香气四溢!
如果一种香是一个人的话,阿玉这间小小的调香室就人满为患了。三面墙边,立地竖起三个大架子,架子格成一个一个的小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瓶香料,粗略看去,得有几百上千瓶。阿玉知道它们的确切数字,闭着眼睛也能把手伸到她想要的那个格子里去。这些香料是阿玉的孩子,阿玉愿意把它们看成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它们会说话,会跑动,有的文静,有的好动,有的木讷,有的调皮。文静的乖乖待在瓶子里,你把盖子打开了,它半天才伸出头来看外面一眼。调皮的多半性急,瓶盖刚拉开一条缝,它就迫不及待地挤了出来,满屋子乱窜一气。要不,就干脆钻进阿玉的头发丝里,钻进衣服里,藏好了,再也不出来。它们天天把阿玉围在中央,它们拉扯着阿玉,阿玉也拉扯着它们。更多的时候,阿玉觉得它们就是无声的音乐,阿玉手里的吸管就是指挥棒,这里抓几个音符,那里拎几个音符,放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歌了。这首歌好不好,阿玉说了不算。谁说了算?顾客。阿玉是调香师。
阿玉每天都坐在这间调香室里,手上捏着吸管,这一瓶吸一滴,那一瓶吸两滴,把几种不同的香汇合在一起,组成另外的一种香。要用哪几种香,每种香用多少,更多的时候凭的是感觉。每调出一种新的香型,阿玉都要拿到隔壁的评香室里去评。对阿玉来说,这是个无比庄重的时刻,在调香室里苦思冥想、运筹帷幄,突然间的灵光一现加上机缘巧合调配出来的香型,合不合格,或者用阿玉她自己的話说,这歌好不好听,就要在这个时候见分晓。
阿玉自己一人住一套三房一厅的房子,东边是调香室和评香室,两个工作室并排在一起,南边的一房做卧室,与洗手间相连。阿玉每调出一个新的香型,总是像捧着新生的婴儿一样捧着那瓶香,出调香室时随手把门关紧,将那些调皮不安分的孩子们关在里面。放好瓶子,她先到洗手间洗了手和脸,又漱了漱口,再到卧室换了衣服,套上塑料头套,到镜子前照了照,确信把每根头发丝都套在里面才放心。她这样做一半是对香的虔诚,一半也是怕沾在头发丝里、衣服里的香味跑出来,引起串味,影响评香。进了评香室,照例要把门关紧,端坐于桌前,捏一枚两指宽的白色评香纸,蘸了少许香,闭上双眼,让身子软软地贴向椅子的靠背。音乐响起,满屋子绕。有时是委婉的小曲,有时是雄浑的交响乐。力度够不够,旋律美不美,她得用心来评判。这只是首次评香。她要每隔几个小时进来听一次,看看是否能余音绕梁,用业界的话说,是能否留香。
这天,阿玉又调了个新香,照旧到卧室换衣服时才猛然想起衣服都挂在阳台的衣架上晾着呢!这几天调的香多,换下来的衣服就多,挤挤挨挨塞了一阳台,都还没干。穿着调香的衣服进评香室可不行的,阿玉从没这么马虎过。谁也没有这么严格要求过阿玉,是阿玉对自己这么严格的,因为她知道她的歌之所以好听,是得益于这种严格和认真。怎么办?想着想着,阿玉的脸忽地红了起来,一咬牙,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评香室。刚坐下,就想起那瓶香还放在厅边的桌子上,头套也没套,就起身把门拉开一条缝,伸出头来瞅了瞅,才踮着脚尖到卧室戴了头套,取了香瓶。回到评香室返身要关门时,无意间回头瞥了一眼,大吃一惊,身子打了个冷战:那个人就坐在厅上她刚才放瓶子的桌边!顿时双腿像丢了的一样,差点瘫倒在地上。定睛再一看,桌边空空的,鬼也没一个!阿玉这时才感觉到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二
阿玉有个同学叫月妹,就在这个镇上卖菜,每隔几天她就来阿玉这里坐坐。她都是下午收了摊子来的,来时手不会空,两把打蔫的青菜,三个咧嘴的萝卜,或是几条卖相不好的山药。有时阿玉正忙着,她就把手上的东西往厨房一扔,自己坐在客厅的桌子边泡起茶来。阿玉忙完了,就来陪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月妹嗓门大,口也快,阿玉听了二三十年,倒也惯了。阿玉少出门,月妹就讲起了街上的趣事。有时,月妹会聊到那个人,说街上有人说在云南看到那个人,又有人说在广西看到那个人,到底那个人在哪里,谁也说不清,还有人说那个人死了……唉呀呀,说什么的都有,叫我说,死了最好!
阿玉的脸始终微微笑着,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任月妹去讲,不时欠身为月妹续茶。过了一会儿,阿玉取来了香炉、香篆和香瓶,香瓶上插着香匙、香筷、羽扫和灰押。月妹见阿玉又要焚香了,正说着的话就轻了下来。阿玉摆炉,理灰,印香,引香……手势轻灵飘逸,一缕淡淡的青烟随手飘飞,一片古朴的幽香如薄雾般地弥漫开来,把两个人笼在雾里。月妹的嘴巴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声音,她看到那个香篆像是个“福”字。
阿玉轻轻地说,你听到了吗?好不好听?月妹说,听到什么?没有呀。阿玉睛开了眼,指着香炉说,音乐。月妹摇摇头。阿玉笑了,说你这个人一丝悟性也没有。在香道中,闻香不叫闻香,叫听香。古诗中就有一句“早听时务夜听香”,谁写的我不记得了。听香就是你不必特意去闻它,让香自己飘来,就像一首歌从某处飞来,围着你的身体围着你的头脸转,它该来的时候就来,该去的时候就去,缥缥缈缈,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让你在无声之处听出声来……
月妹刹那间睁大了眼,阿玉说“让你在无声之处听出声来”使她忽地想起那个人说的那句话。
阿玉会调香,还会配香药,得益最多的自然是月妹。月妹的老公血压有点高,阿玉让月妹到药店买来佩兰、白菊花、薄荷、夏枯草、金银花、细辛等中药,装在枕头里,睡时香自不必说,还能治病。月妹以前爱感冒,阿玉做了个药枕送她,月妹睡了一年多,还没感冒过一次。月妹问是什么仙丹这么灵,阿玉说,还仙丹呢,都是些普通的便宜药,高良姜啦佩兰啦桂片啦野菊花啦这些,不值钱的。去年,月妹的女儿要中考,月妹急得吃不下饭。女儿平时成绩极不稳定,好时是年段前十名,坏时倒数第三她也敢考!阿玉开了个药方给月妹。月妹问,煎汤?阿玉笑了说,我又不是医生,哪敢让她喝药?你做个香囊,让她考试时带在身上。月妹说,有用?阿玉说,好听。月妹笑问,怎个好听法?阿玉说,这些香药都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月妹一下子明白了,女儿成绩不稳定,并不是基础不好,而是考试时精神不集中。现在有了提神醒脑的良方,岂不是解决了女儿成绩不稳定的问题?月妹大喜。果然,那年月妹的女儿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事后月妹说,阿玉你怎么这样大意呀,这么好的方子你也不保密!阿玉说,我又不是医生,要靠这方子吃饭。再说了,治病的方子越多人懂得越好嘛。月妹说,要不,我们做香囊卖,销路肯定好。阿玉眉头一皱,说要卖你去卖。月妹就感觉阿玉是个没心机的人。可是,这个没心机的人却把那个人那件事记得这么久!
香炉上青烟袅袅,香雾自四周拢来。月妹的眼前一片迷茫,她似乎看见当年的那条小路,以及小路尽头的那一片小树林……
“你还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哪能呢!”
“这才对呀,不值得的!何况,死活都不知道。”
……
三
顾客要的香型调起来大都比较容易,无非也就是要个价廉物美,虽然有的顾客提出一些刁钻的要求,什么“太阳的味道”啦、“月亮的韵味”啦等等。有的甚至说要让人闻起来能产生“诚实和放心”的感觉的,这类客户一般都是些中介公司、婚介公司、银行,也有个别要与情人约会的。对阿玉来说,通通不是大问题,费点时间多跑几趟评香室而已。而且这类香都是化学香精,你调得再怎么好,档次也不会高到哪里去,阿玉把这些归入流行歌曲类。做完了顾客的订单,阿玉把精力投入了另一种香料的调试。调成了,它应该是一种旷世奇香,是一曲前所未有的交响乐。它高昂激越,又委婉轻柔,它的旋律既丰富又简单,它的音色既明亮又暗淡。这些其实都是矛盾,而只有把这些矛盾统一在一起,让它们相互牵制、相互碰撞,才能产生奇特的效果。阿玉查阅了许多现代制香的经典书籍,也翻烂了《香乘》《陈氏香谱》《和香方》等大量的古籍,十多年下来,终于有了一点心得。这天上午,阿玉正在调香室里调试这种香,听到门外有很响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月妹红着一张脸,额头挂着几滴汗珠。
月妹说是老铁让她来的。鎮上来了几个走彩棋的,他们打遍县城无敌手,不知怎么的就来到这个小镇,死活要跟棋痴走一走。走就走,可他们嫌棋痴臭,不让棋痴跟他们面对面走,要棋痴在外面蹲着,用嘴巴念,叫一人替棋痴捏棋子走。老铁说你有办法帮他。阿玉二话没说,在香案下取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包,进了调香室,挑了几样香粉,混装入包,对月妹说,来不及做香囊了,就这样吧,我们走。月妹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月妹明白了,也要这么浓的味才能把棋痴的臭压下去。可是阿玉干吗要去呢?
两人急急走在街上,一街的鼻子都让她们牵着走。
棋痴一生爱棋,年轻时在省城棋队里走棋,听说没几人能赢他。“文革”后,棋队解散,就回来了。棋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好在街道做些轻活,可他心思都在棋里,做事老是出错,街道就把他辞了。棋痴一生未娶,不知从哪里收了个流浪儿。他原是要教流浪儿走棋的,可流浪儿心野,书不读棋也不走,整天带着一帮坏孩子在街上打打闹闹,偷鸡摸狗,老铁就是其中之一。几年下来,这帮孩子渐渐长大,也渐渐闹出些动静,直到有一天被政府抓了。老铁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流浪儿侥幸逃脱,不知去向。棋痴每天早晨都带一方矮方凳,到街边寺的拐角处,找个不碍人的地方,双脚蹲在方凳上,两手抱着膝盖,看街。他看街上的人,街上的人也看他。街上的人渐渐看到,棋痴的头发慢慢地白了,慢慢地长了,都披在肩上。他身上的衣服由灰色变成黑色,趾缝里都是黑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他身旁经过的人都要捂着鼻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睛渐渐眯上,似乎这街上已无风景可看,整天念念有词:“士四进五”,“将五平四”……他天天在脑子里走棋,不知是跟谁走,也许他是在思考人生的这盘棋上,他在哪一步上走臭了。
流浪儿就是那个人。老铁是那个人的好朋友。老铁从劳教所出来后,痛改前非,在街上经营一个杂货店,娶妻生子。老铁每天给棋痴送饭。街上的人都说,没有老铁,棋痴早死了。
进了文化馆大门,一眼便看到棋痴背对里屋,蹲在天井里,老铁陪着。里屋门开着,里面围了一些人。看样子棋赛已经开始,里屋传出一声“炮二平五”,棋痴马上应句“马二进三”。
阿玉对这些马呀炮呀的一点也不懂,她看到棋痴眯着眼,抿着嘴,像一尊佛,许久也没动弹一下。里屋的人在催棋了。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有的皱眉,有的搔脑,但都不出声。阿玉估计到棋痴是遇到难处了!
老铁看到阿玉她们来了,附在棋痴耳边说句什么,棋痴忽地睁了眼,定定地看着阿玉。阿玉看到棋痴的眼里,有失望也有希望,有怨恨也有爱怜,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酸。阿玉本想将香布包放进棋痴的口袋里的,不想老铁手快,接了去。阿玉只得说,放他身上就行了。
里屋的人大呼什么味,真香,又催棋痴快走棋。催了几次,棋痴才重又眯上眼,念出棋步。
阿玉她们不懂棋,可也觉得有趣,便在天井边石凳上坐下。
“兵五进一!”
里屋寂静。许久,才“哗”的一声,一群人走出来。为首的是个中年人,他背着手,走到棋痴身边,弯下腰,问道:“老先生,您贵姓?”
“相三进五。”
“哦……老先生,您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相五退三。”
中年人怔了一怔,掏出几张钞票,蹲下来,毕恭毕敬地递给棋痴,说:“老先生棋艺高超,我们再练十年也不是对手。”
说完,领着那帮人给棋痴鞠了一个躬,走了。
看热闹的人低声议论棋痴的相五退三是什么意思,文化馆的人说,相该怎么走?相都在自己一方的地界里走。棋痴就是告诉他们,他这个老相要永远守在这块地盘上。老铁接着说,对,他要留在这里等他儿子!
这么一说,会走棋的人都懂了。
四
月妹一进门就吓了一跳:阿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来白白净净的丰满的脸庞,变得晦暗而无光泽,几道细细的浅纹悄悄爬了上去。两只眼睛都套着黑黑的眼圈,成了一对熊猫眼。
月妹扔下手里的菜,忙问阿玉是怎么回事。阿玉虽是疲惫,却也满心欢喜,像极了刚生下婴儿的产妇,笑眯眯的,不说话。月妹说你没事就好,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我想去土地公宫听香,小娜明年要考大学了。要不,我们一起去吧?阿玉说,你有小娜的事要问,我又没什么事,去凑什么热闹?月妹说,就当陪我嘛!阿玉想了想说,要去,也得晚点才去。月妹高兴了,说依你依你。
月妹所说的听香与香道里的听香不是一回事,它是这个小镇的一个千年习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食人间烟火,家中难免会有一两件解不清想不明的事,有的人性急,就去问神。到了八月十五中秋夜,到土地公宫点三炷香,把心事与土地公说了,就到一旁静候。那夜来的人多,人声鼎沸,听香的人只需伸长耳朵,若是听到一句与所问之事有关联的,就拿这句话到香案前卜信杯,若是能卜得一信,那这句话就是你所问之事的答案。比如,你问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学,刚好听到一句“去买车票呀”,那这事多半能成。试想,上大学不是要乘车吗?让你去买车票就是告诉你考上了呀!
阿玉让月妹自己泡茶,她说她累,懒得动了。月妹边泡茶边问阿玉累什么。阿玉说,我也不知道,忽然间觉得好累,忽然间觉得好怕!月妹嗔道: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变得神神秘秘起来了?莫不是……
阿玉哆嗦了一下,默默起身到评香室取来一个香筒,抽出一支,擦火点了,插入香炉。
烟极淡,味似无。
月妹张开口,刚要问怎么没香,却突然覺得有一股清凉的香气从头顶灌入,经喉咙进入胸腹,直达四肢,把一身暑气都驱赶干净,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于是不由自主地说,有了有了。
阿玉示意月妹不要出声。月妹索性连眼睛也闭上。
月妹让那香气引着,来到一座茂密的森林里,四周树林郁郁葱葱,天上偶尔漏下几缕阳光,折射出七彩斑斓。远处似有鸟啼虫鸣、泉水叮咚,汇成一支仙乐般的曲子,待要仔细听,那仙乐却又飘远了去。这里有青草的嫩味,有大树的刚味,有岩石的硬味,有流水的柔味……这些气味在仙乐的引领下,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既熟悉又陌生!
月妹只在阿玉这里闻过几回香,对香的品尝还很肤浅,说不出什么道道,但今天这香却让她好像进入了天堂一般,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清除了所有的疲惫。时而,她觉得她的身体化为一片云,不由自主地飞上了蓝天,轻风拂过她的脸庞,拂过她的四肢,使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有欲死欲仙的快感;时而,她又回到了地上,浑身上下百脉通畅,每一寸肌肤都充满活力,每一条肌肉都蓄满力量,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时的青春年华。
香已燃尽,只剩一小截竹签光秃秃地插在香炉里,余香流云般地在屋子里打旋。
月妹睁开眼说,真是神了真是神了!这次我真的听到音乐了,本来还以为你骗我呢!
阿玉眼里湿了,自言自语:真的成了?我真的调出来了?
月妹想起什么似的尖叫起来:那种香也能调出来?你成仙了!顿了一顿,又埋怨起阿玉来,你还说你已把那个人忘了,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就没忘。他把你害惨了,你却这么牵挂他。你痴呀!
阿玉缓缓地说,我牵挂他什么呀?看你说的。
送走了月妹,日已西沉,天边的一抹血红,穿过窗口,涂在香炉上。竹签早已无烟,而香还有。阿玉懒得吃饭,喝了一口茶,把身子丢给椅背,慢慢合上了眼。
微风带着月光,拂过阿玉的发梢。那一
晚——
中秋的月又圆又亮。阿玉和月妹手挽着手,在街上散步,聊着青春的话题,不知不觉地走出镇子,走向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有一片小树林。月光下的小树林幽静而神秘,似有淡淡的烟从树间渗出,里面住着神仙还是妖魔?当她们看到小树林时急忙转身。转身后她们看到比小树林更恐怖的事——几个男生堵住了去路,为首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当时在镇子里拉起一帮人,偷鸡摸狗的活早就不屑了,他们干起了大事,人们称他们是第二派出所和第二税务所。他们走路时眼睛虽然是看天的,但你要是偷偷对他们皱一下眉头,你家的鸡鸭肯定一只也活不了。
小树林里,阿玉和月妹被他们围在中间。他们“香美人香美人”地起着哄。那个人双手叉在腰间,他的左边是老铁,右边是麻三。麻三最坏,常在镇上的巷子里摸女人的奶子。麻三指着阿玉说:“你身上藏了瓶香水。”
“没有的。”
“没有?没有怎会这么香?我不信。兄弟们信不信?”
“不——信——”
“你看,兄弟们也不信。你说没有我说有,怎么办?”
“……”
“我看这样吧——你是我们大哥的,我就不动手搜了,你自己脱,你脱光了,有没有不就清楚了?”
“你……”
“哦,是了,你还不习惯在男人面前脱衣服。没关系,我来帮帮你!”
麻三上前一步。阿玉吓得双手紧紧捂住胸口,蹲在地上。
月妹急了,对着麻三喊道:“你敢……”话音未落,就被麻三一巴掌扇倒在地。阿玉大哭着,爬过去抱起满脸是血的月妹。
老铁用肘捅了捅那个人:“说句话呀!”
那个人搔了搔后脑勺,喊住麻三,对阿玉说:“你是我的,跑也跑不掉,就像这树上的果子,我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来摘,不急。你不想给我吗?也行。你家祖上不是做香料的吗?闻名到南洋的呀!你要是能做出一种香——比所有的香都要香,又比所有的香都不香,就是说要让我在没有香味中闻到香来——那我就不摘了,让你在这树上自个儿熟透了也不眼红……”
那群人哈哈大笑,拉拉扯扯地走了。
……
香炉上那根残香闪着冷冷的光。
五
阿玉和月妹来到土地公宫时,一轮圆月正当空,听香的人大都已散去,只剩零星的几个,持香闭眼蹲在宫门边。看宫人正忙着收拾香案上的杂物,将满满一炉残香拔起按灭,对阿玉和月妹说了声“这么晚了才来”,就忙他的去了。宫里的香味很杂,又刺鼻,是劣质的化学香。
月妹将供品往香案上一放,就急急地点了香,口中念念有词,末了,持香到宫角蹲下。她担心人少了话也少了,听不到什么。
阿玉故意找些好话与看宫人说。看宫人手上忙碌着,没心没肺地回着阿玉的话。阿玉暗暗着急,扭头看到不远处,一群小年轻嘻嘻哈哈,一步三跳,说话间就到了宫门口。他们一来,土地公宫顿时热闹起来。
月妹急急地跪在香案前,双手一扬,两只信杯跌落在地,“噼里啪啦”地翻转,捡起来一看,高兴得伏头拜倒。
这时宫里人又多起来,声音也嘈杂起来。月妹抬头,不见了阿玉,出宫一看,阿玉正倚着宫墙望月呢。
月妹生气了,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快去!阿玉笑了,说,我听什么呢?我又没什么好听的。月妹脸色一紧,说,你敢说你是神仙?去吧去吧,香都带来了!阿玉拗不过她,走入宫里,掏出那筒竹香。
那群年轻人手持着香,一个挨一个蹲在宫门边,一个说我明年就要买一辆宝马,另一个“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买宝马我就买飞机……
月妹又闻到那种香气,那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香气,这香气把宫里宫外原来的劣质杂香都驱散干净,有种一山不容二虎的霸气。可当它独处一室时,却又柔得像水轻得像云虚得像雾,它洁身自好,容不得一丝杂质。你要闻它,它就散了;你不闻它,它偏又来了。真的是“比所有的香都要香,又比所有的香都不香”!月妹又走入那座鸟语花香、仙乐飘飘的森林……
嘈杂的人声渐渐遁去,宫里显得异常安静,只有香炉边的一对红烛不时发出“哔”的一声。一宫人转头四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却又找不到什么。看宫人忽地跪在香案前,连呼:“神啊神啊!”
阿玉持香跪在香案边,突然听到什么,心底一颤,两滴热泪不禁夺眶而出!阿玉把信杯抓在手里,略一弯腰,似要卜了,却又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放手。她顿时觉得,脑海一片澄清,全无杂念。她定定地站着,任泪水打湿了前胸。
宫外一地月光。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