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今夜不返程

2019-03-22 02:52高寒
福建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动车

高寒

动车风驰电掣。窗外,空旷寂寥的原野、翠绿茂盛的树木一直往后退。当然,坐在车里的她感觉不到动车行驶的速度,而是依靠窗外景致的变换来感知。其实,她很紧张,她希望动车慢一点,好让她再梳理一下思绪,平复一下心情,她甚至有点后悔踏上了这趟动车。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身材高挑消瘦,皮肤白皙,綰着高高的发髻,把标准的鹅蛋脸衬得更为端庄典雅,做工考究的紫罗兰色旗袍式连衣裙,很好地把她的职业特质和自身气质衬托出来。

连绵不断的春雨,浸淫了外面的一切,使这份料峭的春寒更加强烈而浓郁。车内,温暖和煦,但她还是不断地神经质地颤抖,因为寒意,因为激动。

萌发这趟出行的念头,是因为一个月前的某个因缘,蠢蠢欲动了三十天,她终于说服自己出行,理由很简单:不能让生命留有遗憾。一个月前,她接到复检通知,自己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接到这份通知,她最初的感觉就是天塌下来般的惊慌失措,接下来就是强烈的愿望:见他一面。然而,从这个愿望的雏形到成行,又是一个月。她劝慰自己:既然这愿望如此强烈,那么见一面吧,不能让自己带着遗憾离开。但她踌躇不前,不敢贸然行动。每天,她会怂恿自己:见一面吧,就见个面。如果要见面,就尽早吧,趁自己容貌还没完全凋零,见一面吧,这是最后一个印象,千万别把憔悴、颓败甚至死亡的气息呈现在他面前。虽然现在,让他见到的已经不是人生最美的时刻,但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于是,心里悄悄储蓄了力量,行动上也悄悄准备起来,她打算,落地后先找个酒店安顿下来,再打电话告诉他。当然,必须尽量说得婉转,就说自己什么活动或什么原因刚好路经宝地。所有的细节,她都设计好了,就是必须不留痕迹、体面尊严地见上一面。然后,回归生活,从容镇定地等待死神。

她,四十九岁了,没想到遇上九就碰上这个坎,而且还是死坎,她心底确实不服,对命运不服,所以觉得出格一次也是对这种不公平命运的一次反击与抗议。当然,这出格就是见一面,这是她的定位、底线,也许对现代人,特别对年轻人来说,连进入出格的资格都不够,但对于她而言,这确实是跨越她孤傲、严谨的性格的底线了。

为了平息内心的紧张与纠结,她一直专注地凝视外面,希望这葱翠欲滴的景色安抚她内心的不安。她有点烦躁,过去坐动车,车厢内总是很安静,大伙很文明,或打盹或看手机或玩电脑,聊天也是压着嗓音尽量地轻声细语,但这一趟,车厢内是一大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可能是结伴旅游或其他,显得有点激动亢奋,把封闭的车厢空气搅得更为混浊,她甚至觉得有微妙的若隐若现的荷尔蒙气息。

她是医生,对这些人体气味特别敏感。她是一个有着洁癖的拘谨的独身女子,所以更反感这些气息。她强迫自己关注于窗外的景色,努力让心沉静下来,但窗外是平淡无趣的景致,再怎样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还是平淡无趣。她偶尔还会感到燥热,耳根不由自主地热起来,继而脸也热起来。

她有过两段婚史,共持续了近十年,第一次跌倒在七年之痒上,第二次过不了三载之坎。

第一任丈夫是同事介绍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同事家里。同事是个开朗外向、热情好客、交友广泛的人,顺水人情似的从朋友中挑一个给她。那时她刚从医学院毕业,嫩得像春天里刚拔出芽的葱苗,自然没有分辨能力、抵抗能力,很快便被拿下。

婚后,她才发现什么是盲目与冲动,也尝到盲目与冲动的后果与代价。与丈夫的矛盾在婚后快速地全部地呈现与暴露出来,归根结底就是来自不同家庭所产生的性格、兴趣、修养、理念、习俗乃至生活细节的不协调。

她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护士,从她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就是白色主宰的世界,于是纯洁、纯净、单纯等等成为她的主色调。上小学之前,她的活动范围就是医院宿舍小区,伙伴就是医院叔叔阿姨的小孩。上学后,她还是说话轻声细语,而且一开口就脸红,不敢跟同学一起玩耍,沉默、文静、敏感、孤僻。以至于从小学到大学,她一直是神秘而特立独行的人。这性格造成她严谨、高傲、敏锐、洁癖等鲜明特征,也是她一直与人格格不入、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视为不合群的原因。

第一任丈夫当时吸引她的,就是他浑身上下显露出来的与她截然不同的特征,她深为自己的性格所累,所以希望找个率直、大胆、随意甚至粗糙、野性的人,作为性格上的互补,也改造自己,带自己走出幽郁、阴暗,走向阳光、健康。她以为他具备了这些特征,在父母强烈反对甚至以死相要挟的情况下,她还是执意下嫁,赴汤蹈火似的跳进婚姻。父母差点被她气死,不仅不参加她的婚礼,不给她嫁妆,还断绝了与她的往来。父亲看这个女婿是从头到脚都不顺眼,说:这个人三十六块骨头,没有一块“相吃穿”。母亲也极端轻视他,说:此人浑身的泥土味还没洗净,只是个穿着皮鞋的乡下人。她的孤注一掷成了飞蛾扑火,她本想凤凰涅槃、重获新生,奈何在婚姻里,很快就被击得支离破碎。具备那些性格特征的丈夫,没有改造她,反而把她磕得遍体鳞伤。他归纳起来最大特征就是:草根。她没有想到,这个上过大学的男人怎么可以草根得如此彻底、如此纯粹!本来视为优点的,婚后都变成无法忍受的缺点。

离婚后,她的另一位走得比较近的同事才敢说出中肯、公正的评价:他,简直就是一个村干部。她听后如醍醐灌顶。

他们为生活习惯、细节吵,为世俗人情世事吵,为大家庭的鸡毛蒜皮吵,为教育女儿的方法与观念吵,吵到最后,不得不偷偷地心平气和地跑去协议离婚。

离婚后,女儿归她。这是这场婚姻留给她的最大收获,也是最大后遗症。为了干净利索彻底,了无牵绊,她不要丈夫给女儿的赡养费,不要财产,带着女儿净身出户,住进医院简陋的宿舍。经过七年的积累,他们已经从结婚时的负债到有房有积蓄,他也从一名普通的电力公司的外线工升为一站之长。

人们对这场失败婚姻的态度,多数倾向于同情他,认为她孤僻、洁癖到不可理喻。这种有利的舆论导向帮助了他,第二年,他成功再婚,对象是个长相有点糙、出身贫寒的大龄女青年,小学数学教师。又一年,他再次当上爸爸,是个男孩,极大满足了他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理想与愿望。他的故事朝着与她完全脱轨的方向发展,再也无法交叉。

有时,心平气和地反思这桩婚姻,她也觉得就公允而言,他确实不是坏人,只是两人太不协调。比如他无限热衷于孝敬、做忌等传统习俗,她认为他封建迷信;他喜欢参与农村的宗族活动,她认为他庸俗无聊;比如他重男轻女,对女儿不够重视,她认为他冷血无情。导致离婚的另外两大因素,一方面是他那个错综复杂、人丁兴旺、落后愚昧、贫穷封建的农村大家庭,她无法融入,对方又要求她履行各种职责;另一方面是他对她父母因反对而积怨、进而产生的漠不关心,甚至对她关心照顾父母也表现出干涉、不满……总之,无数恩怨堆积起来,这段一开始就不被看好的感情便分崩离析了。

冷静分析之后,她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他是典型的闽南男子,是芸芸众生中不好不坏的一员。他身上她认为劣根性的东西,只是不适合自己,并不是错误。她想:存在就是合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何都要跟她一样?岂不太单调乏味?这样一想,她就理解他、原谅他了。

离婚后,父母乐开了花,以最大的热情与宽容张开双臂接纳她,简直认为她是逃离苦海、逃出虎口,是结束灾难,是迷途知返,是英明、勇敢、正确。

这样,五岁的女儿怯生生地第一次走进外公外婆之家,得到两位老人慷慨的馈赠,很快成为老人的开心果。所谓隔代亲,两位老人不仅接管了照顾她的任务,还把她宠上了天。

午后,车厢内安静了许多,有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疲惫与倦怠的慵懒气息。她伸长脖子四下里看了看,那些激情四溢的大学生模样的乘客大多安静了下来,停止了躁动,摇头晃脑地进入休憩状态,没有睡觉的也兀自玩着手机。她心里舒坦了许多,觉得这才是车厢内应有的文明与公德。

窗外的景色也明朗豁亮起来,饱受春雨浸泡的树木显得翠绿发亮,山峦也显得柔媚娇羞。这美丽起来的风景让她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特别是一块巨大的路标使她眼前一亮:寒烟湖风景区。她一下子爱上这个名字,不敢相信有这么凄美、婉约的湖名。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这趟行踪,因为她是绝对自由的。女儿在澳大利亚读书。她没有告诉女儿自己的病情,这是她感到棘手、痛苦的事,她不懂得如何婉转地把这事轻描淡写地表述出来,所以她选择缓一缓,等待最后时机。

想到女儿,她便无比沉重。当年为了工作,把女儿推给父母,导致女儿跟她客气、生疏大于亲密。这还不是最让她头疼的,让她束手无策的是,女儿任性、自私又物质。她知道这是他们这一代独生子女共有的特征,但她接受不了,可悲的是,她又改变不了女儿。不是她纵容她,不管教她,而是醒悟時为时晚矣。同样,女儿对她因忙于工作导致亲情缺位也是颇为埋怨,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她对外公外婆的过分依恋就是这种情绪的一种直接表现。

父母已经在前些年相继去世,她少了一份为难、纠结与悲伤,毕竟,不必考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两个哥哥都已成家立业,大哥在北京、二哥在深圳,两个人的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系列动作都在外面完成,大有扎根下去的意思。父母在世时,他们两个小家庭均是春节回来过年,父母过世后,改为清明节回来扫墓。这手足之情逐渐演变成既亲又疏的关系,所以她打算最后时刻再通知他们。

随着女儿的外出求学,父母的不幸离世,她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更加强烈了,她更深切地体味到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句话的含义。好在,她有病人,病人需要她,他们占用了她太多的时间、精力,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机,看到他的微信,点击进去一看,是他带着妻儿游山玩水的照片。她把照片拉开放大,凑近一看,感到照片上的他很陌生,与记忆中的印象完全不同,只剩下神态。他发迹也发福了,身子足足大了一圈,衣着整洁得体,是不张扬的认真与讲究,因为她一看就知道他的T恤是外国名牌。平心而论,人到中年的他,虽然变化很大,但以一名医生的职业病以及挑剔的眼光来观察,他一定注意养生,也很注重生活品质、体态修养。应该说,到这年龄,能坚持他这样的体态与气韵,说明他对自己一定很严格。总体来说,他是一个儒雅、有涵养、成功的男人。

她点开拉大他的妻子,令人遗憾,客观地说,他的妻子根本配不上他。除了长相太一般、太平凡之外,就是完全没有风韵、气质,矮矮胖胖的体态,长着一口龅牙,有点触目惊心,更可恶的是完全不会打扮,衣服款式严重过时,非常潦草朴素,简直像家庭妇女。她认真地深入地观察,很快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女人一定很爱自己的丈夫,对他百般温顺、体贴呵护,丈夫才能有这样温润、保养的状态。她一定非常贤惠、善良,包揽了所有家务,自己才会显得如此粗糙、随意。不然作为官太太的她,绝对不是这样简朴、平庸的模样。

她最后拉大站在中间的那个少年,是个可爱的小鲜肉,帅气、阳光。她觉得他老婆最大的功劳与成就,可能就是给他生了如此优秀的儿子。且不说他乖不乖、会不会读书,单是他往中间一站,就把父母比下去了。这男孩不仅集中父母的优点,显然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她痴痴地看着,不禁感慨万千。她又点击他的微信内容,发现还有几次他带着妻儿出游的照片。她心里一惊:他这么幸福,为何偶尔还要在短信、微信上,传一两句暧昧、缠绵的话?是真情流露还是生性风流抑或阴谋狡诈?想到阴谋,她不禁一颤:他能有什么阴谋?报复泄恨,故意折磨她,搅乱她的心境与生活,使她无法安于平静,满足于当下的生活?他是心胸这么狭隘、心机这么阴森、心术这么不正之人吗?

她赶紧摇摇头,给予坚决的否定,她不相信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是这样的不堪,她不相信自己的初恋情人会如此龌龊。

初恋早已过去,生活必须继续。他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情有义的男人。她不容别人,也不容自己破坏初恋男人的形象。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些思绪赶出脑袋。

离婚之后,父母开始唠叨,说她带着一个女孩不容易,才三十几岁,这辈子何时才能熬到头?再说对方那么没良心,速战速决又结婚了,她不找,岂不是让人笑话,认为她没人要了,坐实了婚姻期间的不和都是她的过错?

她终于招架不住了,首肯再次试一试。母亲一看她态度放松,立马托人帮忙介绍。就这样,在母亲的极力赞成、父亲的颔首赞许下,她带着女儿走进第二次婚姻。她不知父母看他顺眼之处是什么,也许是他长得比较周正、开口不会骂粗话、坐着不会摇晃腿脚、吃饭不会吧唧嘴?

第二任丈夫也是离异人士,儿子判给妻子,连同房产、存款等等,他赤条条一人出户。

有一次闲聊,他说出这样慷慨大方的理由:反正最后都是留给儿子,无所谓。

他净身走进她用公积金按揭的套房里。他是政府公务员,在一个清水衙门当个副职,阳光工资后,哪个部门都一样,所以他安之若素。共同生活后,她才得知判给他前妻的房子,仍是他在按揭,判决书上要求他三分之一的工资要抚养儿子。所以,婚后他每个月交一千元生活费,就当甩手掌柜。她拿着一千元,要管吃管喝、管穿管住,负责他家的俗事应酬,给他母亲生活费,每趟回家还得给七大姑八大姨塞钱,请小字辈吃肯德

基……

倒贴的日子让她捉襟见肘,但她忍气吞声,一再告诫自己:第二次婚姻就马虎、凑合、将就吧,太过较真,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刚刚共同生活的那几个月,他有走进别人家的不适、拘谨,两人之间也存在很大的空白地带,所以他礼貌客气,家务活帮忙做,力所能及的事自己处理。几个月后,又一个闽南大男人原形毕露了,好吃懒做、邋遢粗糙等等都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所有这些,她都能忍,也必须忍,不得不忍。

但是,但是……

无法调和的矛盾还是出现了:他的前妻、儿子缠着他不放。马桶堵了、水龙头坏了、沙发破了、水管塞了……林林总总、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应叫他。他放下这边的一切冲了过去。儿子出游、开家长会、过生日等等亲子活动,也一应叫上他,他也抛下一切,随叫随到。而对她女儿,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反对阻挠。比如买衣服,他就说:小孩长得快,轻易就穿不下,多了浪费,长大了再慢慢打扮;买一点好水果,他又说:小孩别太宠,用不着吃那么好的水果,嘴巴会宠刁的;又比如学校组织春游,他则开骂学校:家长要工作、赚钱,哪有闲工夫陪孩子玩?

于是,吵架、拌嘴、冷战纷纷来了,夫妻吵架就是这样,一旦开了先河,以后吵架就没有障碍与顾忌,动辄就酣畅淋漓地进入状态。

她无比清晰地记住一件事。那是一个星期天,他的前妻儿子不再找借口让他过去,她也刚好休假在家。那一整天,他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到了晚上,她对坐在电视机前的他说:这一整天你看电视、手机……话说到这一半,他呼地站起来,怒视着她,很凶地问:我影响你什么了?

你能否停下来跟我说一句话?

他仍然很不耐烦:什么话?

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头脑一片空白,很久也想不起她想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她转身默默离开,心里明白:他对这个新组成的家庭没有投入感情,也没有诚意经营,归根结底就是他的心不在她身上。

这场婚姻很快就走不下去了,两个成年人很理智、平静地摊牌,也很快处理了这件人生大事。离婚后的第二个月,他就与前妻复婚。

在两人相处的日子里,他留下的话不多,她唯一记住这句话:你太孤傲冷僻,不接地气,外人很难走进你的内心。她想:这外人首先应该就是他。

在她心里,这短暂的婚姻连露水夫妻都谈不上,露水夫妻至少还有真情或激情。有时,她甚至怀疑:也许,在他们短暂的婚姻期间,他还一直跟他的前妻在一起。一想起这段经历,她就恶心反胃,浑身起鸡毛疙瘩。

用“一地鸡毛”来形容这段婚姻,虽有点落入俗套,显得词汇贫乏,但又非常贴切。

女儿自始至终,对她这场短命的婚姻是旗帜鲜明地不屑、反感的,对她来说,这是对她父亲的第二次背叛。

动车还在呼啸前行。

她逐渐也睡眼惺忪起来,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第一任丈夫离婚后,每次喝醉酒就会打电话给她,问女儿的情况,比婚姻存在期更上心的样子,有时是无主题的絮絮叨叨、胡搅蛮缠,那时,她特厌烦、反感,其实她知道,离婚不久丈夫就反悔了,但那时,她以为好不容易才跳出苦海,哪有回头之理?所以一般没有给他好声气,也没耐心听他讲醉话,总狠狠地掐断他的电话。

他再婚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深夜里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里,他告诉她自己要结婚的事,说着说着就哭了,她非常的鄙夷不屑,觉得又要洞房花烛夜了,还要显摆卖乖,一副水深火热的样子,所以她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奋力把他往外推。那时,她确实害怕他悔婚再来缠她,她就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再婚后,他来電话的次数少了,不再骚扰她,她如愿以偿地获得清静,但清静也伴随着深深的失落与空虚。

她不断地从各个渠道听说他的婚姻状况:老姑娘的脾气很不好,动辄大发脾气,训斥他如同训斥自己不懂事的小学生,他被管得团团转,成为典型的妻管严;他忙里忙外忙家务,焦头烂额地伺候老婆孩子,有时还得帮老婆改学生作业;他妻子与他家里人关系搞得非常僵,还不许他与家里人过多往来、过密联系、拿钱回家……总之,生活翻了个底朝天,报应似的一一兑现。

她听后,很不是滋味,虽然分开了,但她还是希望各自安好。

他再婚后的第二年,有一天他们在超市里不期而遇。他抱着儿子,妻子推着购物车。就要擦肩而过时,她才恍然想起那人就是他。她不禁惊呆了,没想到会出现这么生活化的情景。过去,她把他太上皇般供着,却供出他一大堆的毛病与不满,如今,他居然心甘情愿过着这么世俗的接地气的生活。回过神来,她匆匆丢下篮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超市。

过后,她终于认命:所谓夫妻,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有的还债,有的索取,命中均有定数。两清了,缘也就尽了。

午后车厢里混沌的气氛让她很不舒服,她迷糊的思绪一直往记忆的深处滑去,但饥饿折磨着她,胃疼也折磨着她,让她不时清醒过来。

这次她前去会晤的人,是她大学的同学。

他们之间的朦胧情愫准确产生于大二还是大三,她说不清楚,因为这种情愫若有若无、含蓄朦胧,只是懵懵懂懂的一种甜蜜与向往、牵挂与思念。以他们的风格,说得平白一点,就是上课前后以最隐晦、最敏锐的感觉去关注一下对方是否存在。

两人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对方,哪怕用最坦荡、正常的同学关系进行接触。他们极力地回避对方。

大四时,两人到不同医院实习,一实习就是大半年,她这才知道什么是煎熬,什么是想念。半年后,同学从四面八方回到学校,他们再次见面,那一刹那,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眼泪控制不住地冲出眼眶。她不得不低下头,匆匆离开教室。她这才明确自己恋爱了。

几天后,她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她激动得心噗噗直跳,脸红耳赤。那封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就印在脑海中。思前想后、踌躇再三,她还是回了信。于是两人之间开始鸿雁往来,也仅限于鸿雁飞渡,其实这期间他们一直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暑假期间,他的信从邻省某市飞到了滨海市,飞到了她手中。但,第二封就被她精明的母亲截住了。

那天,她正躲在自己房间里,重读他的第一封来信,母亲满脸盛怒地冲进她房间,把信往她面前一伸:这是谁的来信?是不是追求你的信?在如此强大、专断的母亲面前,她知道撒谎没用,而且迟早必须摊牌、正视现实、解决问题,便勇敢地坦率地点了点头。

母亲一下子被烧着了似的:不行,绝对不行!你不能再找外地人了。我们辛辛苦苦培养你们兄妹仨,你看,你那两个哥哥翅膀一硬,就走了,走得远远的,我们生了这两个儿子,等于为国家、为别人生了,大半辈子心血等于白费了,如今只剩下你,你必须陪在我们身边,不然我们老了靠谁?

她流着泪:妈,这样不公平,哥哥可以为爱情、为事业,留在北京、深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为何必须放弃爱情,回来陪你们?这不公平。

这句话彻底惹火了她母亲,也让她母亲伤心欲绝,母女俩第一次闹翻了。

当然,这事很快也引来了父亲,父女同样谈崩,父亲同样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因为她说了一句绝情话:如果你认为我找外地人没面子,我可以登报和你们脱离关系。

说出这句话,不仅她呆住了,父亲也呆住了,他一下子萎蔫、沉默下去,静默了许久,才弓着腰默默走开了。

老实说,父母生下两个儿子后,本来是不打算生的。过了很多年,母亲不小心又怀上了,他们特别想要一个女孩,考虑再三之后决定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想到居然如愿以偿,所以父母特别疼爱她,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她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溺爱之中。两个哥哥也宠着她,凡事让着她。

如今,她把父母的爱作为武器,与他们进行斗争,希望他们能一如既往、有求必应,但他们铁了心似的毫不动摇,他们太需要这件小棉袄取暖了。她什么话都说尽了,父母也流下了不少伤感的不舍的动情的眼泪,最后击倒她的就是父亲沉默离开时寂寥的背影。

她妥协了,给他回信的语言一下子降到冰点,她罗列了一大堆不可能的理由,也请他不要再来信“骚扰、影响”。

他的信一封接一封锲而不舍地到来,她按父母的旨意原封不动退还。

暑假结束,他们返回学校。安顿下来后,他约她到学校附近的护城河边散步,她拒绝不了,去了。这时她已经把自己武装好,态度已极端冷淡,无非重申信上回绝的理由,而且保持神圣不可侵犯的距离。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单独见面,如果说约会,那就权当约会吧。她自始至终不敢看他,两人连握手告别都没有——那种轻微的、短暂的、中性纯洁的肌肤接触都没有。

这段初恋就这样夭折了。

除了天地、双方、她的父母,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样的干净利索、草率仓促!

兩人又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继续学习、准备论文、进行答辩、迎接毕业考试……离校时,她选择悄悄离去。

她睁开眼睛,动车还是匀速向前。窗外的景色除了山还是山,淡然寡味、寂寥无趣。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比的倦怠与无聊。

她确实如父母所愿,留下来陪伴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父母也确实爱她,除了老家的房子传给儿子,其他都指定给她,那是市区两套房子,还有数额不菲的存款。但是,她得到的还有千疮百孔的感情与失败的婚姻。两个哥哥发展得很好,为了表示感激和歉意,没有和她争夺遗产,两个嫂子也一样大度、大气,没有提出异议,她揣测这里面可能有对自己没有尽到职责的愧疚与不安。她没有深究这些,因为那时,除了失去至亲的痛苦,更有身心俱疲。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接着照顾病痛之中的父母,再经历两次丧失亲人,她感觉自己疲惫得不堪一击,也越发麻木迟钝、冷漠无情。

……

毕业后,她与他仅见过一面,那是毕业十年之后。他出差路经滨海市,逗留一宿。打电话告诉她时已酒足饭饱,她接到他的电话,思维一片混乱,但还是强迫自己快速镇定冷静下来,稍加打扮就赶过去,那时已经灯火阑珊,容不得她多加磨蹭。

见面时,有片刻的生疏、尴尬、局促,没有握手,也不敢大胆、认真地注视对方。她故作淡定地说:既然你已经吃饭了,我们去喝咖啡吧。他不假思索便说:你决定。她带着他离开他下榻的酒店,步行走到附近一家咖啡屋。路上,两人并肩前行,路上的喧嚣热闹刚好缓解还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份陌生、尴尬与不自然。

咖啡屋高档精致,很有情调。在灯光朦胧、氛围暧昧的小包厢里,他们面对面地正襟危坐,谈话内容不咸不淡,无非工作、生活、家庭、孩子、父母等等。仿佛都是他提问,她回答。中间不时的停顿、空白,像写作过程中使用的问号、逗号、句号,没有感叹号。

岁月流逝,已模糊了太多记忆,她不记得当时分外紧张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好像都是微笑地轻描淡写,一味地粉饰太平,甚至不惜言过其实或善意说谎。

短短的会晤,不断被干扰,其间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她明白还有活动等着他,他不仅想见她,还计划着见别人,并且已经告知对方自己的行程。从对方催促的语气、手机泄漏出来的声音,她猜想那一定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她知道留不住,也不能留,这个晚上仅一个小时属于自己,于是起身离开,在微笑中挥手告别。

那次悄悄会面之后,他们存下对方的手机号码,但绝不轻易使用,两人心有灵犀似的保持沉默与距离。刚开始,是春节过年时发个短信,群发的,一种礼节、礼貌,谁先发,对方回一句吉祥语。春节期间线路忙,有时收到回复已是几天之后,所以都没有认真看,因为心底清楚明了,这是应景之语,没有特殊含义,无非是告诉对方:我还好。元宵之后,她通常全选、删除,一切又恢复到一片空白。

她与班上几位同学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同地区几位女同学几年一次聚会,平时偶尔联系,无非也是固定电话、手机上聊几句,聊的内容跟天气预报一样,既不准确又可有可无,过后立马杳无痕迹。当然,她从不谈及他,同学一般也不谈,偶尔的闲聊,哪有闲工夫谈论别人?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烦恼,都倾吐不完呢。

时常进入对方视野的,是在有了微信之后。他们加为好友,一方发条微信,另一方点赞,看似礼貌,其实也是关注。后来,她觉得进入一种怪圈,既不自在,也不自由,发个微信,也要踌躇再三、深思熟虑,好像自己一言一行都在对方的视线之中。她多次想把他拉为黑名单或删除退出,又觉得不妥,这手指轻轻一按,细若游丝的联系就可能断了。但不退出拉黑,发个微信也总要畏首畏尾的,尽量把自己隐匿好、保护好。其实就是严谨点,发点高大上的、不痛不痒的东西,不袒露感情、不轻易发表议论,微信成为鸡肋。

她真正想拉黑他的,是由微信私聊引起的,虽然次数不多,一年可能也就两三次,但她觉得这样几句话的往来也是徒增伤悲。她知道,已过不惑之年,又经历那么多波折,自己应该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奈何人都是作茧自缚的动物,又都有软肋。

某一天,她特意进入他的微信,里面有全家福、出游图,说明他多数时候发微信是屏蔽她的。虚拟的世界被击碎了。原来他家庭幸福和睦,甚至可以说温馨亲密。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记忆中的他是个非常严谨、规矩、文明的人,年轻时她还觉得他过于拘谨严肃、四平八稳。是当年误解了,还是他变了,或故意作嬉皮调侃、黑色幽默?她一直摸不清他的秉性,也确实无从摸清。这么多年过去了,哪一样不都可以用沧海桑田来表述了?

她渴望揭开庐山真面目。

动车终于到站。

她久久无法站立起来,得病之后,她采取饥饿治疗法,这次长途出行,更是耗尽她的体力、精力,她的脸色苍白灰暗,完全没有一点活气。在乘务员的搀扶下,她慢慢走出动车。

站在空旷的站台上,她长长地缓了一口气,对亲切温和的乘务员说:不要紧,有点贫血,累的、饿的,没事,谢谢你!她已经瘦成长长的一条,如今更是缩了一圈。她振作起来,努力挤出一缕微笑,告别满眼关切、慈善的乘务员,挺直身躯,拉着拖杆箱,潇洒地挥了挥手,走出动车站。

出租车把她送进全市最高档、豪华的大酒店。她要了一间标准套房。

这天晚上,她蛰居在酒店房间里,上网,查找他。没想到,进入地情网站,输入他的名字,有关他的报道就有一大溜,好几个页面。她注视着电脑屏幕上的他,有参加会议的、庆典的、下乡视察的、接待来宾的、外出活动的……她知道他早已脱掉白大褂,成为卫生局局长。

她的心怦怦直跳:报道中的他,她毫不费劲一眼就认出来,但又完全陌生。他有了步入中年之后的各种身体特征,前额有点稀疏、脸上有了皱纹、肚子突出……他已成为温文儒雅、成熟稳重的中年男士。她查看了大量的图片,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他的脸总是紧绷着,不仅严肃,还有霸气、官气,有的照片上,随从一大堆,都堆满小心翼翼、献媚奉承的笑容,但被簇拥的他仍是一张臭哄哄的酷脸。凡是站着的,一律背着手,领导风范十足。有的还大开叉地张着腿,放肆地霸气地站着。

看着、看着,她的心越虚越空越乱:这就是他吗?这还是他吗?一个局长多大呀,至于吗?

胃一阵痉挛、绞痛,她不得不爬到床上,蜷成一团,冷汗一直往外渗。半个小时之后,她觉得舒服多了,又爬起来,上网搜索他个人的简历、资料,都很简短,也很官方,看不出所以然来。她觉得还是照片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精神风貌、性格特征,便又重新浏览有关他的报道、图片。她发现他很注重个人形象,比如,男士衣服款式无非就是T恤、衬衫、夹克、西装,在镜头中,她没有发现他穿重复的衣服,都穿得很整潔得体,唯一佩戴的装饰品就是手表。她觉得他虽然欲望膨胀但还是非常严谨。她长时间地望着他背手、绷脸等标志性动作,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第二天,她进行一番乔装打扮,搞得像个患者家属,悄悄出现在市卫生局办公大楼前。门卫拦住她,进行一番公式化的询问,她不报姓名,只一再强调有急事找局长。门卫说局长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找就找得到的,一定要事先预约。她故意打听他的办公室在哪一间,门卫戒备心理更足了,直说不知道。她打着悲情牌又说尽好话,门卫还是强调不知道,谨慎而又不耐烦。她认真地看着摇着头的老头,认真地辨别真伪,在老人迷茫而警惕的眼神中悄然离开。

带着从酒店拿出来的全市旅游攻略手册,她把全市的传统景点、老建筑、旧街区挑选出来,包了一辆计程车,慢慢绕了一圈。

回酒店后,她一时归心似箭,便上网预订返程的动车票,但为数不多的几个时段的返程车票都已售罄。她打电话咨询,得到的答复是:动车今夜不返程。她还是不死心,赶到动车站,得到的仍然是复制式的标准答案。她向坐在候车室的旅客打听有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可以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所在地,她不知自己为何那么急切、焦虑,好像一刻也等不及似的。所问之人都茫然地摇头,是把她当成流浪汉、诈骗犯、神经病还是……她站着,满怀怅惘,望着一波一波行人随着动车风驰电掣而去,汹涌的人流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里揪得生疼,又空荡荡地悬浮着,一时迷茫到极点。过了许久,她的脑里浮现出这几句: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都把一春冷淡,到麦秋天气。料应重发隔年花,莫问花前事。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

她静静地看着一趟趟动车南来北往,直到暮色苍茫,才慢慢走出动车站。

情不自禁地,她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女儿劈头盖脸:什么事?正忙着呢,我有空给你电话,拜拜。

不用,我没事,只是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那好,我有空再打电话给你。

不用了,你忙吧。重要的事我会发个短信交代清楚。

她等着女儿先挂断电话,再依依不舍地摁下手机。一行眼泪顺着清瘦的脸颊滚了下来,再也止不住。

一个月后,有人在距离滨海市一百多公里的寒烟湖,打捞起一具尸体,尸体已经大面积腐烂。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垂钓者,被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个血染的黄昏。

寒烟湖虽是4A级景区,但交通不便,一直人迹罕见。这是一个四面环山、海拔五百多米的湖泊,景致优美,又百分之百原生态,但游客罕至,所以非常清冷。

经警方确认,死者就是她。至于死因,自杀。原因,不明。死者为何、如何跑到那里去自杀,更是谜。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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